第63章 恃宠而骄
在濒临死亡的时候, 人是很绝望的。
因为不仅仅在感知着死亡的降临和生命的流逝。同时也在感受着,那些过往的经历正在远离自己。
思维将变成空白。过往也不复存在。好像留下了些什么痕迹,但是又知道, 自己想要的并不仅仅是这些。
遗憾,懊悔, 无奈。
更重要的, 是绝望。
那种绝望感,如同漫天的巨浪,不分远近, 不分高低。从最开始的一小片浪花, 到最后的铺天盖地。它席卷了心底的一切,将任何一个角落都塞满了痕迹。
在梦境里,当沈知禾被狱卒带着走出牢房的时候,忽然想到了陆羲洲。
牢房里的过道亮度和陆府书房里的一模一样。跟着狱卒走的时候,仿佛是在从软塌走到方桌。
陆羲洲的脸在脑海里一闪而过。
沈知禾不知道自己被关进来之后, 他有没有来清河镇, 不知道他现在在做什么,不知道外面的变化。
她想着, 若是陆羲洲能够早点到的话, 可能她也不用死。
但是这已经不重要了。
毕竟她一早就知道这是个必死的局。若是真的能够逃脱,也得在外面流落一二十年,等朝廷对她没了记忆, 才能在人群中露脸。
所以在知道自己必死的那一刻, 梦境里的女子看向知府, 眼睛里没有丝毫惧怕。
如果刑室里只有知府一个人, 沈知禾在梦里想, 她可能不会让自己死得那么快。她或许会顺应着知府的意思, 用他最喜欢的方式,在临死之前,好好报一个仇。
一定要打得遍体鳞伤再休止。
她可能会听着那些或许痛苦或许酸爽的嚎叫,嘲讽地从上而下俯视他。她会在他最欢愉的那一刻,抽掉他的命根子。
然后,再结束掉这一切。
可惜梦里是三个人。她没有能力将这三个人全部弄死。所以只能憋屈地选择自杀。但是她又隐隐觉得,若是真的有能力,她也不可能杀死这三人。
毕竟她的仇家太多了。
若是人人都怨恨,到了最后每每想起一个,都在提醒她想起那些糟心的过往。
所以,如果说死前一定有什么遗憾的话,那可能就是,她还是很想见陆羲洲一面的。在意识消失的前一刻,模糊的眼前,充斥着她十九年的经历。
很奇怪,大都是离开京城前的那最后一年。
故而哪怕是生了他两年的气,哪怕被他弄得这么不堪,沈知禾不得不承认,不管是生气还是怨恨,都是源于爱的。
她在清河镇的这段时间,有大把的时间来思索。
就像是在意识到自己喜欢上陆羲洲时产生的烦躁一般,当她知道自己这些情绪是因为还有感情之后,觉得自己又可笑又可悲。
毕竟这样一来,连赴死都有了牵挂。
这实在不是她沈知禾能做出来的事情。
如果没有两年前的那桩事,她想着,自己应当如今还是和陆羲洲一起腻歪,可就像男人说的那样,那件没脑子的蠢事其实并不是不可饶恕的。
就这样吧,不可能会有人比陆羲洲对她更好了。
不管是两年前的宠爱,还是两年后,从京城里带过来的那张圣旨。
所以,此时正有幸处于现实的她,看向将脑袋放在她头顶的男子,说:“陆羲洲,我再给你一次追我的机会。”
沈知禾说这些话的时候,脸上的神色有些不太自然。
她说的不是“你还会追我吗”或者“再让你追我的话,你还来吗”这样的疑问句,也不是“请你”或者“或许”这种请求或模棱两可的言语。
她用的就是一个陈述句。
而且是不容拒绝的陈述句。
她甚至在脱口而出的时候,并未想过陆羲洲要是拒绝了会怎么样。
沈知禾本就是骄傲的,如今虽然落魄,也不允许自己的言语在面对旁人的时候出现卑微的情绪。
她就是笃定了,这就是陆羲洲想要的。
果然,男人愣住片刻后,倏而眼睛一亮,刚刚的懊恼顿时消失不见,只剩下了一腔欢喜。连带着唇角都翘了起来。
语气满是不确定:“真的吗?”
就像是得了主人赏赐,欢天喜地手舞足蹈的奴仆,恨不得昭告天下人,他是得到偏爱的那个奴隶。
沈知禾只当是没听出他语气里的那些情感,在说完那句话之后,便低下了头,并未和他对视:“真的。”
她顿了顿,抿嘴吸了吸气,神色认真,目光严肃:“就从现在开始算起,到我准备回京,将茶馆交接结束的那一天。”
这是期限。
“若是在这期间的任何一天,我很自然地拉过了你的手,或者是下意识同你拥抱,甚至可能是更深一层的亲吻,那就代表你追到我了。”
这是标准。
“我跟你回京。”
结果。
“但若是没有,”沈知禾顿了顿,“我虽也回京,却不可能再去你陆府了。”
她其实在清河镇并不快乐。毕竟父母亲族都在京师,朋友也皆为京城人士,身处江南,总是会有些孤独。
但是回京,却不意味着一定要回陆府。
她眉眼里落入一抹晨曦的光亮,黑色的睫毛上仿佛挂着金色的尘埃。随着眼睛的眨动,那些金光闪烁,簌簌如流星一般滚动。
至于标准为何会是这种没有固定的衡量,沈知禾自然也有自己的考虑。
毕竟言语可能会骗人,而心却是不能的。
不经意间流露出的动作,代表着内心掩藏着的最不为人知,却又最深刻的情绪。若是她真的能够很自然去亲近陆羲洲,那一定代表着,她对陆羲洲再无芥蒂。
于是在清晨的曙光里,沈知禾抬头看着陆羲洲悬在自己上方的脸,神色郑重,目光澄澈。她亮出了自己的身份,并且,从不担心被眼前这人拒绝。
不知好歹也罢,不识抬举也罢。自古恃宠而骄,都是先有的宠,才有的娇。他们二人自成亲过后一直以来的相处模式便是如此。
是她在接受陆羲洲,而不是陆羲洲接受她。
她就是仗着陆羲洲喜欢她。
仅此而已。
男人答应了。
“好。”
两个人说好了以后,就在街上随便买了点吃的。等填饱了肚子,沈知禾再次去了灵堂。今日是第三天。明天再过一天,后天就要下葬了。
下午,沈知禾正在跟着苏氏一同招呼前来吊唁的宾客时,一直守在她身旁的陆羲洲被一身着麻衣的人叫了出去。
等再回来,趁他着沈知禾休息,凑到了她身边,与其低声耳语:“后天,也就是安柳下葬那天,应天府的新任知府将要任职上位。到时候他会过来清河镇见我。下葬仪式我就不去了。”
他说这些话毕竟不能让旁人听见,故而离沈知禾的耳侧很近。不经意间流露出的热气都喷在了耳背的绒毛上。
女子下意识往前倾了倾身体,意识到他在说什么后,点了点头。
陆羲洲注意到她的动作,什么都没说,重新退到一旁。
他知道沈知禾的脾气。
不好靠得太近,也不能逼得太紧。若是事事都要蹭到她眼前去,事事都要考虑到位,沈知禾好不容易迈出的那一步说不定要退回去。
对女子最有用的办法,就是一点一点浸透。
他太了解她了。
第四天的晚上,陆羲洲是和沈知禾一同去的灵堂。她和苏氏约定好了,前半夜他们来,后半夜苏氏来。故而几乎一整夜,这间屋子都没有一丁点聊天的声音。
第五日是个大晴天。
沈知禾睡了后个半夜。早晨是被陆羲洲叫起来的。男人只在清晨的时候靠着她眯了一小会儿,等太阳出来之后,给沈知禾买了早点,便离开了安家。
前两日苏氏找人算过,第五日下午申时乃是吉时,事宜下葬。于是上午便专门腾出,留给众人哭丧。
彼时,安老太太的儿子和儿媳刚到清河镇。
沈知禾冷漠抱臂靠在桌旁,看着那两个痛哭流涕的中年夫妇,突然想起安柳死前对她说的那些话——“我这一生挺失败的。”
她所谓的失败,大抵是儿子十几岁就离开了她。孙子也在十几岁就离家出走。若是按照这些老人的想法,老无所依老无所养,确实称得上是失败。
但也不见得儿子和孙子不爱她。
当时过完端午,儿子说的是开始做全国的生意去找孙子,计划便是自清河镇周边开始做起。从送信人找到他,再到安家儿子儿媳赶回来,不到五天时间。这也是需要快马加鞭才能做到的。
沈知禾由此觉得,若说失败,倒也不至于。
不知九泉之下的安老太太见到自己儿子这般模样,会不会欣慰一些。
下午下葬结束后,众人四下散开。因为老太太的丧事一直是苏氏和沈知禾在帮忙,故而安家这对夫妇还特意拉过沈知禾表达了感谢。
三人聊天的时候,沈知禾询问:“这次回来,你们准备待几天?大概什么时候走?”
她只是随口一问。
眼见着两个男女皆面露赧色。
“不去了,”安家的儿媳说话的时候,眼睛里闪过些亮点,“怕我们家儿子回来找不到家。就不去了。而且——”
她没再说下去,而是摸了摸肚子。
沈知禾了然,原是又有了一个。
她没再跟他们细聊。安抚了几句之后,便跟他们告别转身离开。结果回过头的时候,一眼便看见了站在树下的身影。
她视线微凝。
哪知,那人在发现她看向自己后,就像是一个影子一般,什么也没说便转身离开了。
沈知禾定在原地思忖半晌,终究还是没追上去,而是慢吞吞回到茶馆。
此时日渐西斜,天边已有了浅浅的红晕。
茶馆对面的酒馆不知为何关紧了大门,这让做了一路心理建设的沈知禾本来的忐忑褪去了些,又添了庆幸的同时,又多了些难明的失落。
她脚步一拐,回到了自己的茶楼。
还未进门,便听见里头的客人阿谀逢迎的声音。
“陆兄,我前些日子尚在京城时,曾听您亲人说可是有两个月都未曾回京了。如今我南下,他们各个都想让我来探个口信,问您何时回去。”
陆羲洲轻笑一声,正欲顺应着说下去:“等我——”
一抬头,看见了从正门进来的沈知禾,连忙拐了话头:“等我忙完这边的事情,自会北上返京。”
沈知禾看了他一眼,全当没听出来这人临时改的话头。
她什么都没说,心里却记了一笔,直接顺着楼梯上了三楼。
睡醒过来又到了傍晚。
沈知禾在自己的卧房里打了个哈欠,懒洋洋坐起来。这一次显然比上一次要早些,太阳还在天上挂着,西边的红色烟霞正勾着太阳,不让它落下去。
她下楼找水喝。
此时的茶馆里还有一堆客人。说书的班主正进行今日最后一个故事的总结。端午他去应天府表演果真是有了成效,如今回来,茶馆里赚的钱翻了一番。
沈知禾这两日一直忙着丧事,连账本都忘了看。便想着等明天闲下来后好好计划钱财分配。
若是能够一直保持这种高收入,可以多给自家的说书班子和掌柜小二多发些薪水。
她没坐到自己的雅间,随手捡了一个没人坐的空桌子。
一边思索一边倒茶的时候,眼前忽而一暗,外面的红色光亮骤然被拦在了对面那突然降下的人影后。
沈知禾眨眼抬头看过去,正是陆羲洲。
“刚睡醒?”
沈知禾没说话。
她盯着刚刚陆羲洲坐着的位置,想起来新上任的知府有些眼熟,到底没忍住心中好奇,询问道:“知府是怎么知道你在清河镇的?”
陆羲洲开始演戏。
他露出一脸苦相:“我也不知道啊。”
沈知禾俨然是不信的。挑着眉头皱起,质疑的神色已经写在脸上了。
陆羲洲坚持不懈:“京城的人是知道我在江南的。但是大都不知道我在哪儿。若是这位知府有心,其实也不难猜到——”
见到沈知禾眼中多了些嘲讽,男人连忙补了一个字:“——吧。”
“呵。”
沈知禾没忍住嗤笑。
她见他不想说,便又询问:“那你们都说了什么?”
陆羲洲一听这句话就来了劲,他端正了坐姿,甚至就着沈知禾的手为自己倒了一盏茶:“他过来自然是示好的。”
茶满之后,男人双手叠在一起,放在身前的桌上。
“新任知府上任,就代表着原先应天府知府强抢良家妇女一案有了负责人。虽说并不能审理,却可以将其押送至京城,由刑部负责。”
他思索片刻:“这次京城里下来的钦差大臣,你说不定也认识。叫崔瑾康,是中书参议。他夫人名叫李雅葳,你应当见过的。”
沈知禾想了片刻。
好像是有见过。那人似乎还有个一两岁的孩子。
两年前是一两岁,如今怎么也应该三四岁了。
不知道那孩子长得怎么样了。
“不过因为他来的比知府要早些,再加上一到这边就忙于查案,他也不知道我在这里,我就也没有告诉你他到应天府的消息。”
陆羲洲说了很多。
沈知禾一边听他掰扯,一边暗自思索。
后来,夜色逐渐沉了下去。
茶馆里的客人纷纷往外走,说书班子也早早下了班。小二正准备收拾账本闭店。眼看着人越来越少,陆羲洲突然将话题拐到了一边去。
他看着女子垂眸看着烛台下茶水的面庞,试探地开口问她:“你想不想亲自处置孙远泓?”
问这句话,自然是详细思索之后的结果。
孙远泓毕竟直接侵犯到了沈知禾的利益,如今北上,自然是要押送至刑部受理。若真是关进刑部大牢,陆羲洲在其中掺一脚的能力还是有的。
他自然同样恨不得让他不得好死,可毕竟这个人和沈知禾有直接联系。他再怎么怨恼,也不能将自己的主观心情代替沈知禾的决定。
女子自然明白他在说什么。
她目光晦暗,握着杯子的手下意识捏紧:“那我就亲自弄死他。”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