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杳杳
杳杳隔着栅栏望他。
两人的距离隔得不算远, 只是看守的卒子只允许二人单独相处却不肯将牢门打开,是怕高鸿覃发作起来伤害到杳杳,留着这道锁也算是道防护。
她却不知该从何开口, 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看。
杳杳此前在佟府家中曾想过,高鸿覃在牢中呆了数年,他每日能做些什么。她甚至问过哥哥,那些失去自由之身的人,他们被困在一处, 脑中想得是什么。匪年说如果是他被关在了一个小屋之中, 那每日能打发时间的事情恐怕也就是数数蚂蚁。
不想却被他言中了,高鸿覃背对着杳杳, 正蹲在那里聚精会神地盯着地上的蚂蚁瞧。偶尔也会伸出手在地上轻轻捻起一只蚂蚁, 然后凑到鼻尖仔细地瞧。
虽然日子已经过去很久, 但杳杳依稀还记得最后一次同他交谈时的光景。
那时应当是年节之前, 他牵着高月的手到徐府也就是前世里自己在坛州的家送年礼。
杳杳那时极喜欢坛州的一种蜜糖, 是脆甜的嚼口,咬在嘴里一阵脆响,既不黏牙也不硬。高鸿覃捧了一大袋来, 杳杳给高月抓了几颗, 高月却指着自己的牙说, “不能再吃了, 哥哥说我这牙要坏掉。”
高家世代都是皇商, 专替皇家采购和制作金银之器。是坛州富足的大户, 高鸿覃出手也一向阔绰, 那日除了一些吃食之外, 另还送了小磨盘大小的八只金盘,八只银盘到徐府, 差点惊掉众人的下巴。
只是杳杳是见惯的,纵然如此,也被徐府里的众姐妹狠狠的羡慕了一番。那时候有得嫁高门的姐妹酸他浑身都是铜臭之气,杳杳却反唇相讥,“就是你家清高,却也没见能出个举人,连考十年都不中之人纵然是清高也是假清高。”
高鸿覃算是给她做足了面子。
她想起自己从前唤他,因年少相识,那时并不认得覃这个字,故而从小便叫他高鸿。
“高鸿——”
她声音变了,音调却没变,杳杳分明看到这个人停了一下,却又一直摇头,一时念着瓜瓜,一时念着大狗。
杳杳换向另一边,此处能离高鸿覃近一些,而后接着他,“高鸿,是我。”
高鸿覃却不理他。
“是我啊,我是杳杳。”
他却嗫嚅着说不认识杳杳。
高鸿覃说不认识她。
他果然头脑不大清醒了。
“那你认得谁?高月,高月你还认得么?高鸿覃是你的名字,你知道么?”
他具都摇头,似乎从杳杳口中说得那一个个人名他全不认识。
而后便不再同她说话,只专心的斗起蚂蚁来。
他甚至不愿意转过头来看杳杳一眼。只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之中。
他的世界也很简单,只这间不大的牢房,来来去去数年,班头换了一个又一个。有些他还能认得,有些昨天见了今天便忘记了。
待高鸿覃随着蚂蚁逐渐挪向栅栏边,杳杳便也移到他所处的那边靠近他,杳杳只须略伸一伸手,便能触摸到高鸿覃摆在一边的胳膊。
她迟疑了下,心中却有一个念头告诉她如今只一刻的时间,若是不抓紧,恐怕连一句全乎的对话都来不及说,他便要被世子送回佟府。
杳杳鼓足勇气去扯了扯他的袖子。
结果他似乎受了好大的惊吓,向后撤了一大步。他站起来鄙夷地俯视蹲在地上的杳杳,仿佛她是什么无礼之人。
杳杳从蹲的姿态缓缓起身,将他如今面容深深印到脑海之中。
杳杳自己还是十几岁的姑娘,高鸿覃却仿佛在这人世之间磋磨了好几十年,他果然苍老了许多,瘦到两颊都陷了进去。
他们从前何等匹配,是坛州人人说得男才女貌之相。
杳杳想要再进接近他却是不能了,他干脆退到最里头的角落里,窝在床榻边,将自己隐藏在那阴影之中,连脸都不肯露出半分。
杳杳伸手想要拉他,却被他匆忙躲开,他低低唤了他一句,“高鸿覃,我是杳杳。”
“你看看我,我是杳杳啊。”
杳杳仍不死心,“我是坛州的徐杳杳,你真的不记得我了么?”
高鸿覃却一动不动,杳杳并没有将周围的声音听到心里去,只是恍惚听到隔壁有铁链解锁之声。
她守在边上暗自垂泪。他果然是疯了,痴傻了,不肯认人了。
杳杳用衣袖胡乱地将自己脸上的眼泪擦去。接着做最后的努力,“高鸿,无论你今后还记不记得我,我还是要再说最后一句,若你今后有一日还能想起来,请你记得我。我还活着,我是坛州的徐——”
她还未说完,却突然感受到身后压迫感,自她脊背传来。
杳杳似乎一直有很强的第六感。她缓缓转身去看,正撞到一个最不可能出现在此处之人的眼中。
那滴尚未来得及擦拭的泪珠,忽而从眼眶之中坠落。
杳杳呆愣在那里,那一瞬不知该作何反应?
“叔叔,怎么会在这里?”
她不知自己方才的话被怀柔侯听了多少去,这可不是什么好现象,若是世子听到便罢了,二人前世并不相识,世子听了只会觉得糊涂。可怀柔侯不同,他从前是坛州刺史,也是自己救命恩人,可以说自己两世里的经过,再没有比他更清楚之人了。
只是怀柔侯却并不理她,只冷着脸深深地看着她,那眼神杳杳此前从未见过,她心里生出一丝惧意。
杳杳觉得此时自己仍在这里似乎有些不合时宜,便生出想要逃走的心思。
世子在外等足了一刻,他是个守信之人,既然同杳杳说要留给她这样多的时间,便等得到了头才进去。
只是来来回回寻了数遍,却不见人影。
牢中只留了个陶庚在原地等着世子。
他对陶庚倒也不算陌生,上前行礼道一句,“陶将军怎会在此,怀柔侯的来了刑部么?”
陶庚回一句是,便说又说道,“侯爷叫我给世子带个话,姑娘已被侯爷带走了,世子不必再操心了,我家侯爷到时辰自然会安安稳稳将姑娘送回到府上。”
世子却不是个好打发的,他立刻便寻到陶庚话语中的错漏之处,冷笑着说道,“侯爷走得这样急,恐怕是非诏入京,若要叫圣上知道,可是大罪!”
陶庚却也不是个能被威胁之人,他只淡笑着“世子尽可以向圣上通报,端看今上会不会治咱们侯爷的罪?”
杳杳却被他紧紧束缚在自己怀中。
令杳杳意外的是,怀柔侯并没有将她带回到自己在京中的府邸,而是将她一起带到了随县。此处杳杳并不熟悉,若不是路过时看到随县立在路上那界碑,杳杳都不知怀柔侯要将自己带去何处。
杳杳不知怀柔侯因何生此大气,但是却分明能感受到他怒气积攒了一路。他将自己越抱越紧,纵然杳杳一路想要主动打破僵局同他说说话,却一直得不到回应,有时将他烦得很了,又会将杳杳脑袋狠狠摁向自己的怀中,杳杳便他被搂得差点闭气。
这人也奇怪,他极怒之时只绷着脸,却一言不发,杳杳对他如此冷淡的态度全无办法。
他将杳杳拉进帐中后便嘱咐着不准任何人靠近这里。
杳杳见过他极开心,极得意和严肃之时,却从未见过他极恼怒的时候。
杳杳迫切地想要从他话语之中寻找一些突破之口,却始终不得其法,只自己的手腕被他攥的生疼。
这回到了无人之处,他却仍不肯放过杳杳,仍将她圈在自己怀中。
因二人身高相差,杳杳便被他捏着下巴抬头仰视着他的脸。这个姿势坚持得久了,着实有些费劲,杳杳想要躲开他炙热的视线,却不被应允。
怀柔侯火热的鼻息打在杳杳脸上,原本是集暧昧的姿势,她却慌乱而害怕。
杳杳果然又用牙齿紧咬着下唇。
他既然不想听自己说话,杳杳便咬紧牙关,不说便不说好了。
结果这动作也是他不许的。他将杳杳的下唇从那副贝齿之下解救出来。
“怎么不说话了?”
“你同他方才有那样多的话要说,竟还做了这副打扮去见他。”
他上下打量着杳杳,杳杳却觉得他那视线并不礼貌。于是想着要离开他的怀抱,便将自己的衣衫裹得更紧,却被怀柔侯再次按进自己胸膛。
“你肯告诉他却不肯告诉我,嗯?”
武将到底是武将,这一个字便似乎有千钧之势,压得杳杳心中一阵激荡。
杳杳自然知道他说得是何意,可他这样逼问的姿态,却让她生出反骨。
“我不想。”
他听了便用拇指狠狠碾过杳杳方才在唇上咬过的齿痕。碾得杳杳整个下巴都没了知觉。
杳杳摇头挣着却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这动作大概就是惩罚,因她说了叫怀柔侯不喜的话。
他用自己的脸颊轻轻蹭过杳杳的额头耳语一般说了一句,“你再重新说一遍,为什么告诉他却不肯告诉我?”
两个人却都很倔强。
“他是,是我的未婚夫婿。”
“哦?”
怀柔侯却比想象中还要冷静,“很快就不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