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课马上就要下了。
学生们都不着急,脚步比以往悠闲。
人太多,又都穿着校服,解散后,想在人群中找到一个人几乎是不可能的。
谭樟铭提前到本部离开操场的那个通道口等着,才成功等到了初宜。
初宜被他拉住,看似轻飘飘的动作,力气却是实打实的。
挣了好几下都没挣开,初宜只能跟着他往一边人少的地方走。
经过他们的同学,都免不了投来一两瞥目光。
“有事吗?”
“为什么不回我消息?”
初宜说:“我回了呀。”
星期六的零点,谭樟铭给她发了句生日快乐,还有一条转账。
早上起床以后,初宜回复谢谢,点了退还转账,又拒绝了谭樟铭叫她考完试以后一起吃饭的邀请。
晚上考完试,初宜就径直上了沈兆庭的车,在沈家老宅吃完饭,手机开机,才看到谭樟铭发的“那我在校门口等,有个东西给你”。
当时已经很晚了,初宜笃定他早已经离开,又因为沈兆庭送的那个房产证而心神不宁,就没回复。
“我等到十点多。”
初宜的睫毛颤了颤,抬眼看谭樟铭。
她看到消息的时候,也差不多十点多。
他的校服拉链开着,露出穿在里面那件黑色卫衣。
谭樟铭经常穿黑色,款式也都大同小异。
他本来就瘦,就总显得身上的衣服空空荡荡。
整个人又总看上去没什么精神,说出那句话时,语气也淡淡的。
好像等到天黑的人是别人,跟他没关系一样。
“不好意思啊。”初宜捏了捏袖口,“那天早上,我回完消息,手机就关机了,白天考试,一直都没开机。”
“最近怎么样,在本部还习惯吗?”
初宜没来得及回答,谭樟铭又轻轻笑了下。
他自问自答:“才半年多,就可以领卓越奖了。”
他说:“挺好的。”
初宜看得出来,他的笑里没有嘲讽。
又不知为何,好像带着一丝丝的苦意。
讲了几句话之后,他又开始跟以前一样,默不作声地看着初宜。
等到整个操场的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初宜再一次试着把自己的胳膊从他手里扯出来,终于成功了。
“你跑什么?”
谭樟铭看着她避之不及的表情,没生气,反而挑眉一笑。
“说了给你个东西。”
他的另一只手这才从校服口袋里拿出来,把一个小方盒塞进初宜手心。
“我不能收。”初宜连忙把两只手往身后背,坚决拒绝,“谢谢你,我心领了,但是东西我不要。”
“小小年纪打什么官腔?”
谭樟铭的表情有点不耐烦:“心领个屁啊。”
“谭樟铭,我真的不要,我知道……你是好意,谢谢你。我感觉,你好好学习,明年考个好大学,以后说不定还能做同学。”
“我?”谭樟铭指指自己的鼻尖,“你跟我做大学同学?”
他的成绩确实挺一言难尽的,初宜想起,之前他数学考的那18分。
谭樟铭拖长了音调道:“那你得考得多拉胯啊,初宜同学。”
看他没觉得自己嘲讽他,初宜松了口气,趁谭樟铭不注意,倒退了两步,着急忙慌地说了句“我先走了”,就转身跑了。
回到教室,初宜还在大喘气。
齐芳有点使坏地冲她笑了笑,但没多问,就告诉她说班主任找她。
连气都没喘匀,初宜就又朝老师的办公室去。
她得了顿表扬鼓励,这回没有拖延,第一时间给沈兆庭发消息,汇报自己进步的事。
下午,沈兆庭才回复了个“好”字。
到现在,初宜熟悉了沈兆庭的行事风格,甚至对他的性格也有了七八成的了解,就知道他并不是有意敷衍。
初宜也知道他忙,几乎从来没有午休这一说,不离身的是公务手机,所以也不觉得他回消息回得慢。
晚上放学回家,上了车才发现,驾驶座的人是沈兆庭。
“去庆祝一下。”沈兆庭在微信上回得简短,当面却肯充分给出肯定,“这回进步确实挺大。”
他问:“想吃点什么?”
晚饭在学校餐厅吃得挺饱,初宜这会儿并不饿。
她知道,沈兆庭也没有这个时间吃东西的习惯。
“我没有想吃的。”
沈兆庭看出她还有话,耐心地等了片刻。
“能转转吗?”初宜问,“就是,先不回家,也不去哪……随便转转。”
两点一线的生活重复了太久,满脑子想的都是学习。
每天在路上这一段,看着车窗外的车水马龙,是唯一的一点放空时间,初宜总是希望,它能长一些,再长一些。
沈兆庭没再说话,打着方向盘朝回家相反的方向一路疾驰,穿过地下通道时,初宜的余光看到他腕表反射的光线,微微侧过脸,路灯一束又一束斑驳的光线划过他的面颊,刻画出刀削斧凿的线条。
晚上十点多,远离市中心的方向,交通绿灯的时间开始变长,一路畅行无阻。
二十几分钟后,他们上了绕城公路。
沈兆庭缓缓降下车速,车窗也随之半降,崭新的空气迅速灌满车厢。
车速继续下降,晚风徐徐拂过脸颊,裹挟着夏初特有的气味,北城的繁华,凝缩为远方一团巴掌大小的光点。
初宜趴到车窗上,远远地望。
离开榕县之后,她的生活就迎来了新的节奏,每一步都是被一只看不见的手推着走,她只能一刻不停地向前,向前,再向前。
在这个夜晚,在这辆专门为她徘徊的车上,在沈兆庭的身边,她终于,感觉到前所未有的宁静。
驶进一片荒地,沈兆庭不知道在什么时候停了车,站在车前仰头望了望天空,两手插兜,回过身来,看向初宜的眼神如常平淡,多了一分温和。
“困了?”
野外空旷,他的声音自然放低,但还带着天生的冷感。
初宜不着痕迹地揉揉眼睛,车厢里只有中控台上有点点光线,帮忙掩饰她的鼻酸。
“嗯。”
“二叔。”过了好一会儿,初宜才又开口。
沈兆庭走近两步,道:“嗯?”
“长大以后,会简单一些吗?”
她问得没头没尾,沈兆庭却没反问什么意思。
大略思考了片刻,他道:“简单?”
“小的时候,以为等有了自己的家,我的生活能简单一些,再长大一点,以为把自己管好,家人的生活可以简单一些,后来……生活什么时候都不简单,心态会变,你在意什么,什么就难。”
沈兆庭笑了一下:“是不是不该这么跟你说?你还小,做二叔的,应该说,等你长大,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所有烦恼都随风消散,是的,长大以后,事情就会变得简单。”
初宜明白他的意思,摇了摇头。
“在意什么……什么就难。二叔在意什么?”
沈兆庭垂眼看她:“怎么,小初想改行做访谈记者?”
很奇怪的,这一次,初宜没有避开视线,反而迎上了他的目光。
可能是夜色柔和了沈兆庭的一些锋芒,他少见地露出个退让的表情,对初宜来说,几乎算是纵容了。
“我在意什么……小时候,在意爸妈的陪伴,长大一些,不再执着陪伴,在意成绩,再大一些,摆脱了分数,又在意工作,后来,家里需要我,就丢开了自己选的还算喜欢的工作。”
“是不是很没意思,跟你想要的答案不一样吧。小初是不是在想,啊,原来二叔这么爱装深沉的一个人,也跟千千万万人一样的普通。”
他三言两语讲得简单,可初宜知道,无论是正礼三年稳居第一的成绩,却因为家庭变故选择复读一年高三,还是一眼看得到顺风顺水的仕途,却因为家里的生意没人接手而中途夭折,每一桩每一件,点点滴滴,沈兆庭身上闪着暗光的人生经历,全在刻画他的不普通。
“二叔不普通。”
初宜听见沈兆庭很轻地笑了一下,又执拗地说了遍:“二叔一点都不普通。”
“那我谢谢小初的肯定。”
沈兆庭的一只手撑在倒车镜上,另一只手穿过车窗,摸了摸初宜的头。
他一直都很注意身体上的触碰,这样的动作几乎从没有过。
衣袖带来他身上熟悉的男香,裹挟着体温,初宜好像被使了定身术,一动都不敢动。
可她再小心翼翼,沈兆庭还是很快就收回了手。
“每个人都是普通的。”
从初宜的角度望出去,沈兆庭的背后是墨蓝色的天空,远离市区,星子密密麻麻,光点闪烁。
“我想,承认并接受自己的普通,可能是生活变简单的一条捷径。”
他收回眼里的笑意,同时起身,正色的同时,其实是在开一个把初宜放在同等水平上对话的玩笑。
他问:“小初现在在意什么?”
初宜被他那双摄人心魂的眼睛看着,鬼迷心窍,差点就顺着他的话说出“你”字。
虽然把音节堵回了喉咙口,初宜的脸却不受控制,在短时间内涌起浓重的血色,几乎转为一颗亟待采摘的番茄。
今天早上,在正礼操场的北通道,谭樟铭在她背后咬牙切齿地问,“你到底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现在,初宜想,她的的确确喜欢上了沈兆庭,跟谭樟铭可以坦坦荡荡表明心意不同的是,她只祈祷,理智又敏锐的沈兆庭发觉这件事的时间能晚一点,再晚一点。
这样,小侄女留在二叔身边汲取养分和温暖的时间,才能长一点,再长一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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