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遇难
陈晏起平时极少向叶鹭提及工作和应酬, 两个人从异地到同居,有限的相处里几乎全是家常琐碎,以及夹带情愫的你来我往。
此时,叶鹭紧跟着陈晏起游走于觥筹交错的名利场, 蓦然有种强烈的感觉——他正带着她, 手把手将他们的过往的美好一点一点砸得粉碎。
叶鹭垂下眼, 她忽然明白,原来这才是陈晏起真正的生活,她喜欢的叶柳小区的那栋小房子里的柴米油盐的烟火气, 不过是泡沫堆砌的梦中城堡, 见了天光便注定干涸得无影无踪。
“小晏总, 怎么在这躲清闲。”
男人低沉又促狭的笑声从身后响起, 叶鹭下意识抬脚往陈晏起身侧挪去。
她抬起头, 正对上男人自上而下贪婪打量的目光, 他话虽然是和陈晏起说的,但眼神却始终黏在自己身上。
“这位是佟石的庞总。”陈晏起笑着引荐,似乎全然没注意到男人对叶鹭的唐突无礼。
叶鹭深吸一口气,捏在酒杯上的手指骨节微微泛起了白, 她忍着心里的不适, 像之前的每一次那样, 朝着来人缓缓握手问好。
“这位就是叶小姐吧?果然是难得的美人,怪不得小晏总形影不离地带着。”
庞总捏着叶鹭的指尖迟迟不松手,叶鹭没来由泛起一阵恶心,她猛地抽回手,不动声色地背到身后不住地擦拭。
手指突然被人团团握住, 叶鹭侧过头, 陈晏起面上并无波澜, 只是轻轻地捏住她的手腕扣到了身后,继续朝向男人笑说,“我的人,劳烦您惦记了。”
庞总猛地一噎,脸色稍微变了变,眼神扫过叶鹭微微侧开的脸,视线再次落在她的裸露在外的锁骨上,旋即又朝着陈晏起款款笑道:“早听说小晏总有位红颜知己,”他端着一副斯文面孔,突然道,“既然有缘碰上,不如也陪我喝一杯?”
听到庞总竟然这么赤-裸的如同看上个物件似的向陈晏起讨要自己,叶鹭心猛地一沉。
她下意识转头看向陈晏起,却见他只是不动声色地摩挲着领带夹上的宝石,眼底看不出半点情绪,他沉默着,像是在婉拒,又像极了默许。
一瞬间,叶鹭感觉自己仿佛又回到了生日那天晚上。
那时候,佟总也逼着陈晏起喊她去赴宴,他们隔着一通电话,他也是这样镇定自若,可那时候他早早就暗中安排好了一切,无论她去与不去都会平平安安。
这一回,没有那么多险象环生,陈晏起也已经有了足够的底气拒绝任何恶意。
他们肩并肩站着,看上去人人艳羡,可叶鹭却觉得,身旁的青年如此冷漠,他袖手旁观,眼睁睁地任由她陷入两难,仿佛一场闹剧里的无聊看客。
僵持了几秒,叶鹭还是没有任何反应,庞总脸上渐渐挂不住,语气里也隐含了某种试探,“小晏总,你带的人不怎么懂事啊。”
听到陈晏起被庞总暗讽,叶鹭连忙去接那杯酒,却有人比她更快更坚决。
陈晏起夺过那杯香槟,他抬眼盯着男人,拿到眼前缓缓地晃了晃,突然道:“新人不懂事,是该好好调-教。但要是有东西闯到别人家里,还聒噪个不停,就别怪做主人的——”
他扬声笑道,一字一句地说:“赶尽杀绝。”
陈晏起话里有话,庞总也并非吃素的,随即冷笑道:“别以为有了东隆做靠山,沪中就跟着你姓了,靠出卖自己得到的甜头,有什么可得意的。”
维系着体面的窗户纸被人捅破,陈晏起却没有恼火,他低低地笑道:“靠不靠山暂且不急。沪中芝麻大的地界,也不是人人都能卖出好价钱。您说是不是?”
叶鹭先前听陈晏起和人聊天时提过一句,这位庞总是佟石被收购前的大股东,佟石被辰起收入囊中之后,虽然保持了集团原本的营运模式和业务架构,但是股东内部却因为利益分割问题导致矛盾越演越烈。
叶鹭扫过庞总仿佛吞了苍蝇似的表情,很快收回视线,她忍不住想,庞总既然那么不服气陈晏起,却还是主动来跟他搭话,恐怕原本便不怀好意。
难道他是来跟陈晏起示威的?还是想试探一下陈晏起的底线?
叶鹭正胡思乱想着,突然听到远远传来的一记女声。
“庞叔,您可让我好找。”
叶鹭闻言扭头,装扮干练的佟霜已经走到了陈晏起跟前。
她就像完全不认识自己一样,几句话场面话就缓解了刚刚的剑拔弩张,顺利转移了庞总说的视线。
庞总冷静下来,知道自己一时嘴瘾得罪了陈晏起也捞不到什么好处,见佟霜卖力打圆场,便不情不愿地重新找补道:“我这人就是心直口快。小晏总,大人不记小人过。”
“自然。”陈晏起像是想起什么似的,目光掠过叶鹭,伸手揽住她的腰侧,缓缓道:“瞧我这记性。刚刚庞总好意,都我怪忘了她感冒,不能喝酒。”
“我替她,先干为敬。”他言语客气,杯中酒却几乎没动,放下酒杯后,更是半点眼神都懒得再分给面前的人。
佟霜充当和事佬,陈晏起潦草应着,庞总这才开始慌张起来,下狠命地割肉献媚。
叶鹭静静地听着他们交锋,感觉自己就像个毫无用处的摆设,站在这里格格不入。
脸颊上忽然有些痒痒,叶鹭刚想要抬手,就看到陈晏起的拇指轻轻地蹭了过来,她看到他指腹上沾到的她坠落的睫毛,心里莫名软了一下。
“妆花了。”陈晏起适时地给了她一个喘息的机会,他轻声道:“去补一下吧。”
叶鹭离开略感沉闷的前厅,走到热闹的后花庭,才感觉到生日宴本该有的氛围。
闻家是沪中很有名望的耕读世家,近年来在商场也崭露头角,因此宴会上往来的宾客非富即贵,像叶鹭这种作为女伴入席的闲散客人,一般鲜少会有人关注。
可是叶鹭前脚刚进花庭,紧接着就有人特意接引。
靠近窗户的单独座次,桌上各色玲珑精致的点心,侍者小心翼翼又优厚的关照,还有偶尔打照面时,也会客气点头示意的陌生女客。
叶鹭原以为自己能受到这份礼遇,是源自于陈晏起女伴这一身份。直到宋枝枝拉了个群,向闻鹤表示无法到场的遗憾,她才知道这其中也有闻鹤的专门嘱咐。
新好友的提醒跳出界面,叶鹭犹豫着,还是通过了闻鹤的申请。
[Y:谢谢你的款待。]
[闻鹤:好朋友之间,不用这么客气。]
好朋友?叶鹭略微有些诧异。
[Y:我以为你是看在陈晏起的面子上。]
闻鹤那边一直在输入,大约过了一分钟,叶鹭看到了他说的话。
[闻鹤:叶鹭你要记得,你不光是陈晏起的女朋友,也是我的高中同学,是可以交心的朋友。所以我邀请你,和谁都没关系,只是因为你是你而已。]
只是因为,我是我,而已?
叶鹭心里突然泛起一种很奇怪的感觉,就好像长期依附木棉存在的凌霄,突然收到了蝴蝶的赞美。
那人欣赏她原本的样子,并告诉她无论攀缘在哪里,你始终要是你自己。
[宋枝枝:你和陈晏起都过去了?]
宋枝枝的私人消息突然弹了出来,叶鹭方才回过神。
[Y:嗯嗯]
[宋枝枝:帮我照看伯凯那个大傻子,别让他又喝醉了到处丢人]
叶鹭手指微顿,有些迟疑。
其实,她刚来的时候其实就着意找过,但偌大的庭院,除了几个稍微有些眼熟的男生面孔,伯凯和何最的始终都没出现。
按理说,像这种场合,沪中有头有脸的富家子弟都会赴宴,再加上闻鹤和他们几个关系并不差,他连自己这种边缘人物都记得邀请,不可能忘记给自己的好友发邀请函。
唯一的原因,无非是想要见的人没来,想要做的事再也来不及罢了。
她正想着,就看到群聊里又冒出来几条消息。
[嘴哥:鹤哥抱歉啊!学长帮我找份支教的差使,我已经回学校一周了]
[嘴哥:@凯子呢]
过了一会。
[伯凯:得了流感,怕传染人]
[宋枝枝:这么大人了还不会照顾自己]
[伯凯:嗯]
[闻鹤:没事,改天再聚]
[宋枝枝:陈晏起怎么不在群里?]
[嘴哥:晏哥哪有空看消息,有小叶鹭就行了呗]
突然被点名的叶鹭,连忙在群里打字。
[Y:我们来了一会了]
[闻鹤:各位真不好意思,我们家老太太想烧个头香,我一大早就跑到盘龙观了,到现在还在抄经祈福,可能晚点才能赶回来。]
[Y:没关系的。已经很周到了。]
说完,叶鹭又特意拍了几张桌上的餐点。
[Y:很好吃。]
[闻鹤:喜欢就好]
聊天记录里,宋枝枝还在和何最合起伙来嘲讽伯凯弱不禁风,叶鹭突然看到闻鹤又私发过来一条消息。
她还没来得及看,手机突然就被人从身后拎走。
“看了你好一会了,和谁聊天,这么开心?”陈晏起拿起手机看了眼,目光从好友消息挪到群聊,又淡淡地把手机还给叶鹭。
叶鹭捏着手机,有些好奇闻鹤新消息的内容。
但陈晏起一直误会她和闻鹤的关系,她不能再火上浇油,叶鹭想了又想,还是强忍着没有立刻查看。
“聊天就聊天,怎么还撤回了?”陈晏起笑了一下,语气说不出的冰冷。
叶鹭惊异地“啊”了一声,低头看向对话框,才发现闻鹤不知道发了什么,自己又撤回去了。
“可能是打错了字。”叶鹭努力解释。
几乎是同时,闻鹤也发过来一条新消息。
[闻鹤:不好意思,打错字了。]
“你们俩还真是心有灵犀。”陈晏起视线扫过,突然笑道。
叶鹭百口莫辩,但她知道再说下去只会让陈晏起厌烦,便只是转移话题道:“你忙完了?”
陈晏起正要回答,舞池那边的的琴声突然响起。
附近有年轻女孩被人撺掇,犹豫再三走过来小心翼翼地询问陈晏起,能否邀请他跳第一支舞。
叶鹭下意识挪了挪脚尖,她紧盯着陈晏起,便听到他恍若未觉地应邀道,“我的荣幸。”
视线越过红酒涌泉的高塔,叶鹭看着舞池人群缝隙里若隐若现的青年,他年轻耀眼,周身锋芒毕露,哪怕是在别人的主场,也依旧游刃有余,不卑不亢。
看着陈晏起的背影,她突然有种无意中穿透时光,亲眼目睹到自己很多年前期许的未来的错觉。
一切仿佛还是原本的模样,只是结局以另一种方式降临。
她的少年没有意气风发在他理想的战场,却孤独而悖逆地坠落在了浑浊人世间。
“就算想见的人见不到,也用不着这么失落吧。”
陈晏起不知道什么时候走了过来,他手指有些湿润,像是刚刚洗过,见叶鹭呆呆地站着,随手递过来一杯温热的果茶。
叶鹭望着那杯果茶,心底因为庞总的轻视,以及陈晏起若有似无的冷言冷语而积攒的委屈瞬间一拥而上。
“我不喜欢喝茶。”叶鹭将余温尚存的茶杯放在餐桌一角。
陈晏起仿佛丝毫不介意叶鹭的反复,“我去给你倒杯果汁。”
看着陈晏起转身离开的背影,叶鹭轻声道:“我也不爱喝莓果饮。”
陈晏起的步子微顿,他原地站了会,突然扭头深深地看向她。
叶鹭低头看着杯子里颜色浅淡的茶水,突然想——是什么时候开始,陈晏起送到她手里的东西,从莓果饮变成了茶。
她心里回味着,往日里只觉得甜蜜的细节,此时却压得她胸口更加沉甸甸的。
陈晏起好像一直都将她控于掌中,她的喜好,厌恶,甚至是底线,于他而言,从来都一览无余。
“第一次见你时的那杯莓果饮是我随便买的。我经常点茶,只是因为我知道阿姨尤擅茶艺,小院里的柜子里常备各类茶叶。”
叶鹭唇角带着笑意,语气轻的像是要随时飘走,“其实,我从来都没有特别喜欢的东西,妈妈不许我挑食,辛老师让我少喝饮料,我从来都没穿过漂亮昂贵的衣服,也没有属于自己的家。陈晏起,是你,全都帮我实现了。”
她顿了顿,看着陈晏起深不可测的眼底,“所以,很多东西,只不过是因为你觉得我喜欢,所以我才努力去习惯。”
说这些话时,叶鹭慢慢挨向陈晏起,远远起来,两个人就像普通情侣般呢喃密语。
“我知道在你心里,我只是——”她咬紧牙关,逼着自己说道:“只是高兴时愿意逗弄的玩物,我不该痴心妄想得到你的全部喜欢。”
叶鹭仰起头,看着陈晏起说:“那如果我不在意呢?我什么都不在意,只想留下来,就像你今天这样,我可以忍受所有的打量,调笑,欺辱,愿意为你做一切你要我做的事情。”
她胸口微微起伏,急迫道:“我愿意做你的稻草,陪你一起留在沪中。你不要赶我走,好不好?”
“陈晏起,我和闻鹤真的没什么。”叶鹭精疲力竭地轻声解释。
陈晏起看着叶鹭,半晌都没有在说话,等到有人开始朝他们好奇打量,他才道:“是吗?”
“我没你那么聪明。但是我也知道,一颗心只能装一个人。”叶鹭眼眶泛红,她有些控制不住地哽咽起来,但还是努力让自己不那么狼狈。
“陈晏起,你可能不知道。”叶鹭笑着说,“我从很早很早以前就很喜欢你。”
陈晏起的手指微微蜷紧,他眼底的冰河仿佛被人用热血撞破,蛛网般的裂缝缓缓蔓延,突然——
激昂的乐声响起,钢琴曲调由缓入疾,像是要把人心都拧巴起来。
短短瞬间,舞池中央的人群便一波波地退败下来,围观的人群兴味盎然地看着场上零落的几对身影,似乎在赌注谁才是最后的赢家。
“陪我跳一支舞。”
陈晏起突然邀请道,“结束之后,我给你答案。”
叶鹭意外地望着陈晏起的眼睛,他愿意为她做出让步了?转机来的太突然,她声音都有些颤抖,“真的?”
陈晏起拿开叶鹭披在身上的外套,遮掩已久的婀娜的线条一览无遗,他笑着向叶鹭伸出手,就像是神明像信徒偏赐出一线生机。
舞池上不断有人发起挑战,不断有人狼狈退场,仅剩的几对里,所有人的目光不约而同地落在陈晏起和叶鹭身上。
他们站在一起,就美得不可方物。
摇曳的灯光扫过舞池中央,陈晏起蓦地提升了舞步的难度,叶鹭随之变换节奏,手臂内测的大雁于光影中穿梭,两个人像是角斗场的战士,眼底柔肠百转,但谁也不肯让谁。
琴师的弹奏如跌入深海,戛然而止,柔婉的曲调缓缓再起,舞池上渐渐地又站满了人。
“累了?”陈晏起出声问。
叶鹭稍微有些喘息,两个人难得旖旎又温馨的气氛里,她趴在陈晏起肩膀上,轻轻地摇了摇头。
“陈晏起,”叶鹭小声喊他的名字。
也许是跳累了,也许是灯光刺眼,叶鹭眼底突然酸涩异常。
莫名的酸楚涌上心头,她吸了吸鼻子,轻声道:“我和闻鹤只见过两三次面,根本不是你想象的那样,你不要生气了好不好?等他回来,我可以让他帮我证明。”
舞步缓缓挪动,叶鹭环抱着陈晏起,“你能不能信我这一次?”
“我相信你。”陈晏起轻轻地拍了拍叶鹭单薄的后背,正当叶鹭松了一口气时,他突然又说:“可是,我不相信他。”
叶鹭顿时僵住,会客厅突然传来一阵骚动,她下意识起身随着人群一起看过去,突然就被陈晏起轻轻按住。
她疑惑地望向他,只见他突然往前一步,伸手攥紧她的肩膀。
看着门口的方向,陈晏起道:“他回不来了。”
叶鹭心里一震,紧接着就听到人群里知情的宾客窃窃私语起来。
“好像是闻家大孙子出事了。”
“不是说上山祈福了吗?怎么会出事。”
“不清楚。我刚刚他们管家亲口说,是不小心跌落山崖,现在人还在医院抢救。”
“盘龙观安保设施不是全国第一吗?怎么好端端的人会掉下去。”
“前两天不是还下雪?兴许是山上积雪,脚下打滑也不一定。”
“真可怜啊,还是他们家老太太闹着让去的。”
“是啊,好好的喜宴变丧事,真是……”
叶鹭挣开陈晏起的掌心,她嘴唇苍白地回到座位翻找到手机,出事故的新闻已经上了同城热搜,各个同学群里已经有很多人都在联系闻鹤,但所有关心都犹如石沉大海,毫无意外地无人回应。
“你做的?”
叶鹭回过头盯着站在一旁的陈晏起,她不可置信地开口,整个人都因为恐惧而战栗起来。
陈晏起抬手抚过叶鹭的脸颊,拇指擦掉她眼角的湿意,没有否认。
“我说过,不喜欢别人窥伺我的东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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