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爱和恨
然而, 父亲的终身瘫痪,辰起股权变更,蒋世蝶在最后一次探视段鸣川后突然病倒,所有的一切变成了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段时间, 连绵不绝的噩梦纠缠着陈晏起, 控诉他辜负母亲的期望, 愧对父亲的养育之恩,以及亲手将生身父亲送入监狱的恶名。
陈晏起从来不知道,原来竟然有那么多人“爱”他, 他受宠若惊, 又觉得无限可悲。
蒋世蝶被抛弃后心灰意冷, 却忍辱负重让他健健康康地来到这个世界;父亲被蒋世蝶仇视背叛, 却不顾外界的眼光, 将自己当成亲生骨肉倾尽所有抚养长大;段鸣川自私恶毒, 却在最后一关头,顾念和自己的一点血脉亲情,而放下屠刀,认罪伏法。
所有人都是为了自己, 他连个恨的人, 都不该有。
陈晏起觉得好笑。
凭什么呢?
他什么都没有做错, 走的每一步都是当下能做的最好的选择。
可他拼尽全力,最终只迎来一条死胡同。
那段时间,他只有待在叶鹭旁边时,才可以稍微睡一点觉。
叶柳小区就像是一个世外桃源,把所有关于“陈晏起”的一切都屏蔽在外, 在叶鹭面前, 他可以是陈晏起, 可以是李晏起,也可以成为段晏起,甚至什么都不是。
因为他知道,她不会在意。
可是他在意啊。
曾经无数次,他抬头,看着空荡荡的小屋,就想起叶鹭在此间忙碌的身影,她或许在练早功,或许在看琴谱,或许正对着试卷绞尽脑汁地做题目,他想穿过从沪中到京都几千公里的距离,对她说一席狠话,将立刻她推出自己尸殍遍野的世界。
可是他实在舍不得啊。
他全身的骨头仿佛都在嘶吼叫嚣,无论如何,陈晏起不能再失去阿路。
既然注定要下坠地狱,陈晏起突然想,也许早去早回,也不失为一种办法。
可后来的种种,他却发现自己越陷越深,除却成为深渊的一部分,便再难有容身之地。
于是,他索性放弃了挣扎。
毕竟,恶魔也可以佩戴面具,只要他足够用心,谁也辨不出他来自地狱。
直到那天,他去签署老洋房的房屋买卖合同时,突然发现蒋世蝶看自己的眼神变得很奇怪,她把自己埋在一大堆信封里,每一张纸都都撕得粉碎,他一块块拼凑起来,才勉强看到是段鸣川让人代写的“每日问候”。
那样的问候,字字浸毒,像折磨人的钻心毒蛇,将原本冷静自持的女子恫吓到精神崩溃,也让陈晏起再次意识到,自己一旦离开,就只能抛下这里的所有——他所有亲近的朋友,他爱恨交织的母亲,他病重垂危的养父,还有他哪怕知道自己不是他的儿子,也依旧赠给他的财富和重担。
他们会怎么样呢?像伯凯一样,因为自己遭遇无辜伤害,像苟延残喘的废人,遭遇铺天盖地的嘲讽,像疯疯癫癫的乞丐,也许什么时候死掉了都无人问津。
而这一切,都怪他。
那么多人都为了他而费尽心机,可偏偏他,没有感受过一丝爱意。而他最爱的养父,却也在最后关头,利用自己报复段鸣川。
“被自己的亲生儿子亲手送进去,他大概这辈子都想不到吧?”病床上的男人艰难地张嘴,含混不清的吐字混着浊泪,仿佛这一生最后的留言。
从医院出来,陈晏起便出发去探视段鸣川。
探视的过程十分顺利,见面不过数次的男人却像是非常熟悉自己,他面容打理的很干净,坐在隔音玻璃对面,拿着话筒微笑着喊他“晏起”。
“你要永远记得,我是因为谁才待在这里整整十年。你也要记得,全世界最不欠你的,就是你的母亲。”
段鸣川的声音很轻,嗓子低哑富有磁性,挂电话之前,他松口道:“想知道蒋世蝶为什么疯了?”
他坦诚得像是完全没有是非概念,望着陈晏起漫不经心地说:“我呢,眼里揉不得沙子,你可以光明正大的对付我,但是我不允许任何背叛。哪怕是假的。”
那一刻,陈晏起方才确认,自己当初的判断并未出错。
段鸣川于蒋世蝶来说,是一生的执念,而蒋世蝶于段鸣川而言,只不过是随手把玩的时兴物品。
可那又怎么样呢?哪怕时光逆转,他阻止了蒋世蝶离婚,也改变不了他们的血脉关系。
“疯了就疯了,不过是个戏子。”段鸣川往前靠了靠,在摄像头看不到的角度,用口型无声地说:“可你是我儿子啊。”
段鸣川扯着嘴角,阴恻恻的,皮笑肉不笑地说:“等我出来,我们一家三口再好好‘团聚’。”
迈出接见室的瞬间,陈晏起看到沪中又下起了大雨,风雨飘摇的城市里,每个人都行色匆匆,他举步维艰地徘徊在街道,感觉自己像是坠入了一座顶天立地的牢笼,他想要保护的人,憎恨不已的人,都逗留在这里。
陈晏起恍然回神,看着眼前依旧留在自己身边的叶鹭,他的目光骤然变得温柔缱绻,像是临别前的片刻余温。
“说什么傻话。”
听到叶鹭说自己把辰起攥在手心,只是为了报复,陈晏起忍不住低低地笑了起来,声音里甚至都没有一丝迟疑,“你们所有人都在为我殚精竭虑,我感激都来不及,怎么会恨。”
叶鹭望着陈晏起,想从他脸上看到一点点言不由衷,但她拼尽全力,他的世界还是严丝合缝地紧闭着,她撞得头破血流,他也没给她一点点空隙。
“我都看到了。”
叶鹭轻声提醒,她加重语气,再次将那份写着段鸣川和陈晏起的亲子鉴定结果的文件当着他的面提及。
“你不打算跟我说点什么吗?”叶鹭眉头紧锁,乞求似的地追逐着陈晏起的视线。
他哪怕是抱怨几句,亦或者流露出一点点的难过,她便有底气上前同他分担。
就像那年,他们拥抱在舞蹈教室的楼顶。
“陈晏起,有很多人都很爱你。我知道你好面子,但难过的时候可以哭出来,不要总是一个人,我们都会帮你想办法,会一直陪着你的。”
“笨阿路。”那时的陈晏起还没有现在这样将自己固守得刀枪不入,他会示弱会露出自己的软肋,他说:“哪有很多人。我现在,明明就你一个啊。”
现在,陈晏起也只有她一个人。
可他却不慌不忙,就算是被她揭开了面具,也沉着得像是没事人似的,还能笑着跟她虚与委蛇。
“我以为,你不会在乎这些。”
在叶鹭最后一次眼神逼问时,陈晏起终于说道。
叶鹭蓦地拉住陈晏起的袖子,她望着他近乎哀求:“可是我在乎你,在乎你的感受。”
那份鉴定报告显然是跟着蒋世蝶搬家过来的,大约也是她精神状态尚佳的时候,不然不会藏匿得那么隐蔽。
陈晏起能这么镇定,显然是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世,她突然就理解,为什么在得知段鸣川雇人伤害陈晏起后,蒋世蝶会反应那么激烈。
从那时候,陈晏起就在怀疑自己的身世了吧?
否则,他不会那么笃定地也去找蒋世蝶,而招飞中心的政审结果,也不会恰好在段鸣川认罪的时间段突然告败。
陈晏起是蒋世蝶和段鸣川的儿子。
难怪啊,有一个身负刑狱的亲生父亲,陈晏起怎么可能通过审核呢?
可是……
叶鹭心头酸涩,她忍不住觉得委屈,明明那桩案件是陈晏起一力配合,才促使段鸣川受到应有的惩罚的啊。
从未见过面的父亲,被自己亲手送进监狱,而自己穷尽一生奔赴的理想,也因此毁于一旦。
是陈晏起自己毁掉了自己。
叶鹭突然想到高考那天,陈晏起淋雨过来找她的情景。
她当时只顾着沉溺在自己的悲痛里,完全没有关心他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此刻她联系所有摆在眼前的证据,突然意识到,也许那天的陈晏起并不比自己好受,可他却一个字都没有提,他一直护着她,安慰她,承诺她好好高考。
叶鹭低头看怀里有些颓败的花束,芬芳的花朵有些低垂,黑黢黢的夜里它们尤为灿白,却像是葬礼上的云朵,隐隐昭示着不详。
她强忍着向陈晏起追问一切的欲望,等待着他能主动向她袒露心声。
可陈晏起就像是一堵密不透风的墙,透过它,她什么都感受不到。
就好像,于他而言天翻地覆的生死大事,放在别人的世界,总是不值一提。
陈晏起太擅长伪装自己了,他永远都能把自己光鲜耀眼的模样放在外人面前,而他们这些人习以为常地仰望他,觉得他无所不能,却从未察觉,哪怕是神明的身后,也是会落满灰尘。
叶鹭下意识将陈晏起的衣袖攥得紧紧的,她手心里全是汗,心跳得也无以复加的剧烈。
可即便她表现得如此失态,陈晏起也只是泰然自若地站在她的面前,手指还时不时地用拨动着她怀里的花瓣。
他平静得让叶鹭觉得不安。
怎么会有人哪怕是陷入被“审判”的境地,也依旧这么岩居川观,从容不迫?
“你一定要让自己变成这样吗?”叶鹭眼底的痛意消逝,她不再企图去等待陈晏起的答案,咬牙道破:“你根本不是在报复他们,分明是在惩罚你自己!陈晏起,你不要你自己了么?”
为了报复而毁掉自己,让自己变得面目全非,这样的结果真的是你想要的吗?
叶鹭噙着眼泪,从牙缝里艰涩出声:“你就不怕,我也一走了之吗?”
陈晏起眸底骤深,仿佛叶鹭的话精准地刺中了他的死穴。
过了会,他反倒笑了起来,青年眉骨上的小痣微微一挑,狭长而昳丽的眉眼里填满了她看不清的情绪。
“怎么会呢。”
陈晏起俯身望着叶鹭的眼睛,“我现在做的不好吗?你看,所有人都好端端的。”
叶鹭不住地摇头,她绝望地看着陈晏起。
不是的,根本没有人是好端端的,尤其是他。
“不要再继续下去了,行不行?”她如同卑微的信徒向神明祈祷,祈求他不要放弃自己的灵魂,不要放任躯体跌入泥潭。
然而神明却冷漠地无视她所有的愿望,他只是抬起手掌,慢慢地遮住她的眼睛。
黑暗里,叶鹭听到眼前的陈晏起突然道:“如果我说不行呢。”
眼前温热挪去,叶鹭适应完眼前的光线后,便看到陈晏起距离自己不远不近地站着,他身影伶仃,像是将自己放逐到了荒凉地狱,拒绝任何人的守护。
“阿路,你知道吗?他们都说是为了我才做到这种地步。”安静四处泛滥,陈晏起突然开口,他轻轻地叹道,“可直到现在,他们还在用感情要挟我,让我做我不愿意做的事情。”
陈晏起看向倒座房的窗内,目光从平和渐渐变得冷酷起来,“不过你放心,我不会让他们任何一个人出事的。他们不是都很爱我么?那我就让他们好好活着,亲眼看着我怎么摧毁他们想要的一切。”
他笑着说:“我要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比我更痛苦。”
叶鹭使劲揪住心口,只觉得那里像是被湿棉花堵住了一般。
“这有什么好哭的。”陈晏起走了过来,伸手拭过她的眼角。
叶鹭这才发觉自己不知道什么时候居然哭了,她红着眼眶看向陈晏起挂着笑意的唇角,半晌,咬着牙破釜沉舟地问:“那我呢?我现在不也打着爱你的旗号,逼你做不愿意的事情。你也这么恨我吗?要报复我么?”
陈晏起停在叶鹭眼底的手指微顿,他看向她的眼底,好半天,慢慢道:“阿路。我是不是太惯着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