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1 / 1)

逐鸾 匹萨娘子 4451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76章

  荔知回到宫正司牢狱的时候, 马宫正已经拿出供状,想要强迫鹿窈画押。

  绑在架子上的鹿窈满身鲜血,神智已经有些模糊,但仍记得双手紧紧成圈, 不给宫正司强行画押的机会。

  另一名司正正在马宫正的授意下, 努力想要掰开鹿窈的拳头。

  荔知带着两名紫微宫当值的太监走了进去。

  “你……”马宫正见她去而复返,还带着两个来者不善的太监, 一时愣住。

  荔知开门见山道:

  “马宫正, 皇上已将静兰阁巫蛊一案交由我全权审理。”

  “荔知, 你这可是越权!”另一名司正怒声道。

  “皇上的旨意已下,两位若是没什么事, 不若回宫正司值班”荔知面不改色,微笑道。

  马宫正看了荔知身后的两名太监一眼, 知道此事已成定局, 冷冷道:

  “也罢, 既然你硬要掺合这浑水,我也只能祝你一直有贵人相助。刘司正, 走吧。”

  刘司正重重地哼了一声,怒瞪荔知一眼。跟在马宫正身后,头也不回地离开了宫正司牢狱。

  两人离开后,荔知立即解下了绑在木架子上的鹿窈。

  鹿窈涣散的瞳孔从微睁的眼皮里望着荔知, 也不知道她认出来没有。荔知将小姑娘沾着血的发丝别到耳后, 轻声安抚:“别怕,没事了。”

  几次重复后, 鹿窈终于闭上了眼, 响起了均匀而微弱的呼吸声。

  荔知让人将鹿窈抱去另一个干净的房间, 让其中一位太监去太医院请个御医回来。另一位太监, 则被她留在身边以便狐假虎威。

  紫微宫的当值太监,大家都脸熟。荔知不费吹灰之力就调动起了宫正司的力量,静兰阁的两名宫女很快被带来牢狱里。

  荔知将两人分开关押,依次问讯。

  第一个被带到她面前的是春梅。

  专门用作审讯的牢房里挂满刑具,暗红色的痕迹布满墙壁缝和地面的枯草,一股若有若无的血腥味飘散在空气中。

  宫正司,所有宫人的噩梦。

  宫人间时常流传着一个说法,宫正司的拷问手法,是从诏狱里学来的。进了宫正司牢狱的人,就别想全须全尾的出来。

  想来春梅在宫中当值多年,也听过这个说法。

  进了牢房后,她故作镇定,发白的脸色依然掩藏不住心底的不安。

  荔知请她坐下,什么问题都没问,只是请她喝了一壶茶。

  她微笑不语,看得春梅越发做如针毡。

  “荔司正……不知想问什么”春梅试探道。

  “喝茶罢。”荔知笑道。

  春梅将一壶茶硬生生喝光后,荔知看了眼一旁已经烧到底的线香,让宫人将春梅带走,换春兰进来。

  春兰等待时所待的房间,是荔知特意为她准备的,刚刚审问过鹿窈的牢房。

  那间充满新鲜血腥味的房间应该不太好过,春兰进来的时候,脸色煞白,眼珠不安地四处转动,打量墙上的各式刑具。

  荔知将她请到牢房中唯一一个圈椅上坐下。面色冷硬的太监就站在椅子背后,春兰像前有狼后有虎似的,尽量将身体缩小,不断用眼角余光瞥着前面的荔知和后面的紫微宫太监。

  荔知刚刚是请春梅喝茶,现在是请春兰看自己喝茶。

  她提起烧开的茶壶放到桌上,给自己慢悠悠地斟了一杯热茶。

  一旁的茶炉还烧着炭,黝黑的炭块里闪现着红色的火光。冰冷的牢房因为热气熏蒸,慢慢有股不知何年留下的血腥味沁出。

  去请御医的太监走了回来,荔知朝烧得正旺的炭火扬了扬下巴。他了然地从墙上取下一块铁烙,走回到茶炉前,缓缓旋转。

  炙烤之下,黑色的铁烙渐渐发红。

  春兰已经快坐不住了,荔知还在神色平静地品茶。

  “荔司正……你叫奴婢来,到底想问什么奴婢知道的,都已经全部告诉你了……”春兰不安道。

  茶香在荔知口中四溢,驱散了她所闻到的血腥气。

  荔知视若未闻,不慌不忙地喝了一口热茶后,她才抬起眼,微笑道:

  “未必吧。”

  当环境足够恐怖的时候,无声就是隐形的攻击。

  春兰在寂静的拷问中已经磨灭了大部分意志,当她开始失去分寸,就离露出破绽不远了。

  “荔司正这是什么意思奴婢真的把知道的都说了……”春兰说,“难道荔司正怀疑是奴婢诅咒怡贵妃吗奴婢只是一个小小的宫女,和怡贵妃无冤无仇,这诅咒怡贵妃……说不通啊!”

  “做一个不受宠的低位妃子的宫女,很难受吧”荔知忽然说。

  春兰愣了愣,不知道她突然说这个什么意思。

  “宫里的人,惯会踩低捧高。一个不受宠的妃子,只能捡别的妃子看不上的衣裳,御膳房领餐也只能领到一些残羹剩饭。身为她们的宫人,就更不必说了。去到哪里,都是受气的份儿。”荔知说,“我看过你的档案,就在半年前,你还在瑶华宫当差。从宠冠六宫的贵妃宫里来到无人问津的采女院里,你的人生际遇很是极端啊。”

  “那、那又怎么样……”

  荔知慢慢道:“上次被我撞见你不在静兰阁,就是刚从瑶华宫回来吧”

  “奴婢不知道你在说什么……”春兰明显慌了。

  “那就说些你知道的吧。”荔知说,“埋在树下的桐木偶人,很有意思,你发现了吗”

  “什么……”

  “上面刻的怡贵妃的生辰八字,是错的。”荔知说,“这不有趣吗大费周章做了个桐木偶人出来,却连要诅咒的人的生辰八字都不清楚。这似乎也说不通吧”

  “我、我怎么知道……人偶的事,你要问采女去……”春兰结巴道。

  “这么说,你对人偶毫不知情”荔知问。

  “当……”

  “死到临头,还在狡辩!”荔知砰地一声放下茶盏,冷笑道,“春梅已经陈述,她在夜中听到你的房间传来削和刻的声音。宫正司的人已经搜查了你的房间——”

  春兰瞪大眼睛。

  “很干净。”没等春兰松一口气,荔知接着说,“除了门缝。”

  春兰的脸色马上变了。

  “在门下的凹陷里,我们发现了桐木屑。”荔知说,“和埋在地下的桐木偶人同出一块木料。事到如今,你还有什么可辩驳的”

  春兰面若死灰,嘴唇哆嗦着想再垂死挣扎一下,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还能再说什么。

  “动刑吧。”荔知说,“你闻一闻肉香,或许就想开口了。”

  太监拿起茶炉里烧得通红的烙铁向春兰走去。

  “别、别……我说……我说……”

  春兰吓得一骨碌滑跪在地上,拼命磕头道。

  荔知让太监手拿烙铁等在一旁。

  “奴婢……奴婢本是瑶华宫的宫人,因为摔碎了怡贵妃的花瓶,被发回掖庭,后来成了鹿采女的宫女……鹿采女失了圣宠,全宫都在看笑话,鹿采女本人没什么好日子过,我们做奴婢的更是吃不饱穿不暖……奴婢,奴婢就想……想些法子,回瑶华宫去……”

  “你想出的法子,就是桐木偶人”荔知冷冷道。

  “奴婢知道怡贵妃不喜新入宫的鹿采女,所以觉着只要把鹿采女给除掉,就能将功赎罪回瑶华宫……”

  “怡贵妃知道此事吗”

  春兰摇了摇头,惨淡地苦笑道:“怡贵妃要是肯见奴婢,肯原谅奴婢……奴婢也不会出此下策了……”

  荔知没有轻信她的一言之辞,而是仔细盘问,反复核对,终于明白了此事来龙去脉。

  马宫正此前是误以为春兰背后站着怡贵妃,所以才执意要将鹿窈定罪。

  殊不知,此事只是春兰一人所为。

  若非荔知出头,真相就要永远埋葬在无辜的鹿窈身下了。

  “荔司正,奴婢有一事不明……”春兰说。

  “你说。”

  “奴婢的门缝里……真的有桐木屑吗”

  荔知没有说话。

  春兰懂了。片刻后,她绝望地笑了两声,突然,爬起来向墙上撞去!

  “拦住她!”荔知沉下脸。

  圈椅后边的太监眼疾手快,在春兰撞向墙壁的瞬间拉住了她。

  春兰的身体软绵绵地落了下来,太监往她鼻尖一试,抬头说:“晕过去了。”

  “关起来,派人好生看着。”荔知说。

  巫蛊一案水落石出。

  因为洗清了鹿采女身上的冤屈,整顿了后宫中的风气,荔知因功擢升为正五品宫正,而原本的马宫正和刘司正,则因为拈轻怕重,无所作为,被一道口谕抄去家产,放逐出宫。

  听说马宫正出宫那日,望着宫门许久,眼中似有泪光闪烁。同身边一脸愤恨不满的刘司正不同,马宫正一脸惆怅和惘然,什么都没说便转身离开了她耗尽青春的深宫。

  荔知如今登上宫正之位,多得是和她打小报告的人。

  她的眼线,遍布后宫。

  无数宫人排着队等着拍她马屁。虽说地位在她之上的皇亲国戚还有许多,但作为宫人,荔知只用了一年不到的时间就走到了这一行列的顶端。

  她的心中并无喜悦。

  冥冥之中,万事万物是否早已有注定好的命运

  鹿窈初入宫廷,惹怒龙颜遭到弃置。

  而她的一番插手,将鹿窈推上风头浪尖。皇帝体谅无辜受了委屈的鹿采女,数次前往静兰阁探望。一周后,便歇在了静兰阁。

  第二日,皇帝龙颜大悦,一跃四级,将鹿窈封为正四品美人,迁居绛雪宫,坐侧殿。

  虽然是侧殿,但因为主位无人,所以就是实际上的绛雪宫主人。

  荔知想不通她努力所做的一切,究竟是在拯救鹿窈,还是害了鹿窈。

  不知不觉间,她已经站到了绛雪宫外。

  她迈不进去,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鹿窈。就在她准备转身离开时,鹿窈的宫女春梅走了出来。

  春梅向荔知恭恭敬敬地行了一礼:

  “荔宫正,美人知道你在外边等候,让你进去说话。”

  “……”

  荔知自己都不清楚她是如何迈着这沉重的双脚,走到鹿窈的床前。

  鹿窈看上去伤已经大好。她穿着华丽的衣裳,半躺在罗汉床上,百无聊赖地摆弄食桌上一盘玛瑙般剔透的紫葡萄。

  看见荔知走近,她露出惊喜的笑容,主动向她伸出了手。

  荔知不由地伸手握住,春梅主动拿来鼓墩让她坐下。

  “你……娘娘还好么”

  “我很好,你怎么这么迟才来看我”鹿窈笑着说。

  她的开朗,出乎了荔知的想象。

  “宫正司事务繁多,奴婢初上任还没有理清,直至今日才有机会向娘娘请安……”

  “荔姊姊在我面前不必自称奴婢,若不是荔姊姊,我早就没命了,又怎么会有今日”

  鹿窈抬起光滑的真丝大袖,看着身上的绯色华服和食桌上冬日罕见的精致水果,意味深长道。

  荔知的胸口像被猫抓一样,她几乎忍不住要把鹿窈入宫的真相告知给她。

  “要不是我……”

  鹿窈紧紧握住她的手,拦住了她的话。

  “昨夜,是我主动向皇上邀宠。”鹿窈说。

  “……为什么”荔知怔住了,呆呆道。

  鹿窈没有立即开口。

  她抬起那双明亮异常,像随时都有水光闪耀的明眸,幽幽地看着窗外。

  窗外的天空,惨淡苍白,围困在四方的窗框之中。

  “在怡贵妃的宫人撕扯着我的头发,逼我跪在地上向贵妃行礼的时候,我只是伤心和害怕。”鹿窈轻声道,“后来,当马宫正板着脸命人鞭挞我的时候,我开始愤怒。”

  她转过眼,乌黑得看不见底的眼睛认真看着荔知:

  “她只是一个奴婢呀,为什么连她都可以肆意欺负我”

  荔知回答不了她的问题。

  “然后,我终于明白。”她说,“在这吃人的后宫,光靠躲在屋里不见人,是活不下去的。”

  “荔姊姊,我想活下去,我也不想再被打……”鹿窈低声道。

  对鹿窈来说,一张圣旨,改变了她的一生。

  她原本在父母膝下,受尽疼爱。她曾以为男女之事离她还有很远,比起高中状元的邻家哥哥,她更喜欢为了赢得斗草,趴在草丛里弄成一个大花猫,或是和手帕交围着一碗清水,争论是谁从织女手上乞到了巧。

  即便进了深宫,她也还在梦中,期望着有一日梦醒,她还能回到从前无忧无虑的时光。

  梦醒了,她却还在这里。在这高高的宫墙之中。

  鹿窈抬起头,看着荔知露出明媚的笑容:“荔姊姊,原来,说一些好话,皇上就会这样开心。只要像讨好祖母那样,事事顺着皇上,偶尔撒娇放痴,就可以得到圣宠。”

  “我一点都不后悔。”鹿窈说,“我只后悔没有早些明白,永远只是等待别人的拯救并不能解决问题。荔姊姊,我在宫中不认识别人,只有你对我好。”

  荔知什么都说不出来。她怕一张口,自己就忍不住哽咽。

  “我比荔姐姐的位分还要大了。从今以后,我会保护自己,保护姊姊。”鹿窈笑道,“我要和阿爹阿娘去信,告诉他们,我长大了……他们一定会为我高兴的。阿娘总是说阿爹忙了一辈子还是个芝麻小官,如今我有四品了,阿爹阿娘一定会为我骄傲的……你说对不对,荔姊姊”

  荔知只能点头。

  她除了像个牵线木偶那样,顺着鹿窈自我安慰的话动作,没有其他更好的方法。

  她说不出漂亮话,也不配说漂亮话。

  “谢谢你……荔姊姊。”鹿窈紧紧握着荔知冰冷的手,将头靠在她的肩上,像呢喃一般轻声道,“只要我不是一个人……我就什么都不怕。”

  荔知走出侧殿的时候,空中悬着一轮敷衍而冷淡的红日。

  苟延残喘的夕阳灌满整个院落。那些受到精心呵护的娇嫩草花,在寒冬中依然盛放着美丽。

  春梅将荔知送到绛雪宫门口。

  荔知站住脚步,没有立即离开。春梅略带不解地看着她。

  她转过身,和春梅四目相对。

  “你为什么要做假证”荔知问。

  “……宫正什么意思”

  荔知缓缓道:“静兰阁一年前经过翻修,你和春兰的房间之间是三寸土墙,别说是削东西的细小声音了,就是拖动桌椅,也传不到你的房间里去。”

  “你捏造口供,让我怀疑到春兰身上,为了什么”

  好一会的时间,春梅没有说话。

  荔知耐心地等待着,直到她再次开口。

  “荔宫正,算上今年,奴婢在宫中已经待了十一年了。”春梅露出一抹苦笑,“奴婢的父母在乡下务农,当初想用三两银子将奴婢卖给一个驼背的瞎子,是宫中征召令的价钱更高,他们才改变主意,将奴婢送进宫来,好给弟弟换一房媳妇。”

  “奴婢进宫的时候,便下定决心要出人头地。奴婢不甘心年满三十五就被放出宫,奴婢宁死,也不愿回到那个要用奴婢换钱的家。”

  “鹿采女要是死于巫蛊案,其他嫔妃也会嫌你晦气,你便很难在掖庭等到一个出人头地的机会了。”荔知说,“所以你急切地想要一个替罪羔羊。”

  “静兰阁拢共就那么大点,奴婢既然知道不是自己,也不是采女,那就只能是春兰所为。”春梅说,“荔宫正若是抓错了人,大约也不会像现在这样心平气和了吧”

  “可你还是捏造了证据,引导了查案方向。”

  春梅惨笑起来:“奴婢愿赌服输,荔宫正带我走罢。”

  “我不是来缉拿你的。”荔知说。

  春梅一愣。

  “如果你回答我的问题,我便当什么都没发生过。”

  “什么问题”春梅急切道。

  “四年前的那天,”荔知说,“你在雨中见到的飞书之人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