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6章 琉璃爱
下山
沐钰儿虽然一脸惨兮兮地被人抬着上别院的, 不过她一向皮糙肉厚,虽然在山洞中先被那条蛇狠狠撞了一下,后又被石头噼里啪啦砸了好几下, 最后被水呛了好几口,但躺了两天就开始活蹦活跳。
“你睡醒了?”安乐郡主也不敲门,直接推门而入。
沐钰儿正吃着桌子上的糕点,听到动静不由歪头看过来, 大眼睛扑闪了一下。
“郡主你怎么来了?”她把糕点艰难咽了下去, 不解问道。
安乐郡主有点不高兴:“我不能来吗?”
对于这种脾气阴晴不定的小娘子,沐钰儿只是无辜地眨了眨眼,没说话。
“哼, 这些糕点都冷了,有什么好吃的。”安乐郡主一屁.股坐在她身边, 嫌弃说道,“唐家怎么这么待客的, 你醒了都不给好吃的。”
沐钰儿解释着:“我刚醒的,还没跟他们说呢。”
安乐郡主下巴微抬, 示意身后的丫鬟把手中的吃食放了上去, 得意说道:“喏,都是吃的, 你看看是不是我对你最好。”
丫鬟们足足提了三个食盒, 摆出十二道菜。
沐钰儿盯着满满当当的一桌菜, 立刻警觉起来。
——这不是鸿门宴吧!?
事情还要从三天前说起,那条巨蛇发疯似的在洞穴里搅和,直接把洞穴砸塌了不说, 还把两个人直接用尾巴抽走了, 导致两个人没有顺流直下, 反而被抽去一个山窝窝里,晕了好一会儿才醒过来,结果一睁开眼就傻眼了。
这地方没见过,加上唐不言泡了这么久的水,病得厉害,沐钰儿只好把一些小插曲撇到一边去,拖着人沿着河流走,幸好大娘子一开始就让人在有水的地方找人,两波人终于赶在太阳落山前碰头了。
若是只是如此便也算了,这么也算得上沐钰儿英雄救美,是一个大大大好人,非常值得那笔钱来奖励一下,谁知这茬就出在唐不言这个祸害上面。
——这人拉着沐钰儿的手不肯松手。
当时可是闹了好大一出戏,谁来都扯不开,若是真用力了,小雪人的手腕都被拽红了,也没松开一点,若是不用力,那更是没法了。
安乐郡主的脸当场救黑了,大娘子也颇为不好意思,只好借着两件披风把两个人遮掩一下,最后一起送上马车,期间安乐郡主想要挤上来,但不知被何人扯下来了,气的直骂人。
两人躺了一晚上,直到后来唐不言半夜起烧病得厉害,这才松了点力气,沐钰儿连忙把大夫叫来,人也悄悄溜了。
——不会是打算来毒死我的吧。
沐钰儿看着那一桌子色香味俱全的吃的,保持一丝理智地想着。
安乐郡主见她大眼睛滴溜溜地转着,又不高兴了,质问道:“这不是都是你爱吃的嘛?”
——这倒是。
沐钰儿在每一碟菜上扫过,可耻地咽了咽口水。
“那你干嘛不吃!”安乐郡主细眉紧皱,不悦问道。
沐钰儿老实问道:“郡主怎么来给我送吃啊。”
安乐郡主钦慕唐不言可以说是满洛阳都是知道的事情,沐钰儿第一次入东宫时,还不幸看了一出霸王硬上弓的好戏,再见面就是上次的大娘子宴会上,还被郡主挤兑了一下,两人怎么看称不上关系好吧。
安乐郡主眼珠子转了转,时不时扫过沐钰儿的脸。
沐钰儿便也只好木着脸,时不时和她四目相对。
“你,你是不是没和……”安乐郡主凑过来小声说道,“他们说是我让你不小心掉下去的啊。”
沐钰儿细眉一扬,点了点头。
“那这就是给你吃的。”安乐郡主开心地晃了晃脑袋,头顶的步摇发出叮当声响,显出几分天真之气来,“不然我阿耶就要把我打死了。”
“郡主那日之后一直在山上吗?”沐钰儿松了一口气,开始拿起筷子。
安乐郡主点了点头,后来又摇了摇头。
“阿耶本来是带我下山了,但我后来又跑回来了。”安乐郡主绕着手中的团扇,漫不经心地说着。
沐钰儿抬眸:“为何?”
“你丢了啊!”安乐郡主理直气壮说道,“你救我丢的,那就是我的事情,生要见人,死要见尸,就算你是一块块尸体了,我也得把你拼起来。”
沐钰儿看着手中鸡块,顿时失了点兴趣。
——说话倒也不用这么直接。
“若是你是我的丫鬟部曲,死了就死了。”安乐郡主撑着下巴,盯着沐钰儿看,眼睛亮晶晶的,“可你又不是,而且你当时都可以跑的,或者搁我那些没用的部曲一样走不动路了,但你还是来救我了。”
沐钰儿倒是没想到这个脾气这么大的郡主还有一点点良心。
“阿耶说知恩图报,我想着也是。”
沐钰儿犹豫一会儿还是把鸡块塞进嘴里,含糊说道:“那你怎么跟唐家解释的?”
安乐郡主细眉一挑,骄纵说道:“实话实说啊。”
沐钰儿侧首看她。
东宫式微,战战兢兢,如履薄冰,上有陛下猜忌,下有姜家使坏,处境危若累卵,便是北阙这等不在权利中心的衙司都略知一二,这些年全靠唐家并千秋公主在暗中一力周旋,才能勉强立足。
鲁寂案中就是姜家使坏,克扣东宫月俸,这才让太子破罐子破摔让鲁寂南下做生意,被人钻了空子,差点被人端了底,要不是唐不言坚持一力查下去,后果不堪设想。
“看我做什么。”安乐郡主冷笑一声,“我知道你在想什么,你们满洛阳的人在想什么我都知道,不过是那些不堪入耳的陈词滥调。”
“东宫现在的确要靠唐家不假,但我东宫是大周的东宫,是天下百姓的东宫,可不是唐家的东宫,我为什么要畏惧他们的想法,却不敢做自己的事情。”安乐郡主下巴微抬,带着初生牛犊不怕虎的张扬。
“我想来就来,想走就走,为什么要考虑这个,顾忌那个,我阿耶说是我满洛阳最尊贵的女孩,现在是,今后也是,未来也是,我怎么可能看人脸色行事。”
沐钰儿笑了笑,突然明白太子殿下为何会这么喜欢这个小女儿。
诚然是这小女儿是太子贬黜均州后迁房州时早产出生的幼女,这样的际遇注定让她与众不同,但更多的是她骄纵的性子,东宫不能张扬,太子更不能出头,可这个女儿一反所有人的安稳低调,活得肆意张扬,骄纵霸道,这便变成了东宫最后一道强心骨。
一个足以彰显东宫存在,却又不会让陛下太过计较的小辈。
“你笑什么!”安乐郡主伸手去掐她的脸,愤愤说道,“你笑我吗?”
“这倒不是。”沐钰儿笑了笑,“只是觉得公主果真冰雪聪明。”
安乐郡主得意地皱了皱鼻子,随后靠近她,胸有成竹说道:“再说了,我是小辈,要是这事真的兜不住了,我阿耶就打我一顿,唐家总不能为难我一个小女孩吧,我可不是笨蛋。”
沐钰儿非常给面子,立刻用力夸了起来,好听的话简直更不要钱一样。
“你们什么时候发现我们不见的。”沐钰儿随口问道。
“我偷跑回来的时候就发现不止你不见了,就连唐不言也不见了。”安乐郡主惆怅说道,“我想着要是你丢了我还能偷偷找,这唐家的心肝宝贝丢了,怎么也偷偷不了,要是我偷偷摸摸被他们抓了,他们万一觉得是我求爱不成,把人推下去的,那可就真的是解释不清了。”
“所以你就去找大娘子了。”沐钰儿忍笑问道。
安乐郡主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你不是掉下那个峡谷了吗?但我没找到尸体,我就打算上那个琉璃山找你,但是我发现我进不去。”
她一拍手,眉飞色舞说道:“这不就有鬼了,我想着我找人总要来点动静,这么走一圈没找到人,显得太敷衍了,再说了,我猜你说不好自己上山了,我又听闻这山很多古古怪怪的消息,我就想着索性把山炸开。”
沐钰儿惊讶地瞪大眼睛,突然说道:“原来之前那地动山摇的动静是你弄的。”
安乐郡主晃了晃脑袋:“反正就是炸山了,不知道你说的动静是不是我弄的动静,反正我听着动静挺大的。”
沐钰儿语塞。
“那你们是怎么找到入口炸的。”她又问。
安乐郡主眨眼:“没有找啊,我就想上山,上山的路找不到,我看那地方还挺小,我就索性把那整个入口都炸了。”
那张扬得意的口气简直是写满了‘人傻钱多’“炸.弹随便”八个字。
“不过后来大娘子来了,说那水有异样,说我们炸了这么久,这水怎么没有任何变化。”安乐郡主兴致勃勃说道,“然后我就去找人下去看看,果然看到一个奇奇怪怪的隧道,不过里面都被巨石堵住了,我就索性让人把这石头也炸了。”
沐钰儿听得叹为观止,不得不竖起手大拇指。
“要不是我,你们就被堵在洞穴里了。”安乐郡主下巴抬起,得意说道,“还不谢谢我。”
沐钰儿把手中的糕点递了过去,笑眯眯说道:“多谢安乐郡主救命之恩。”
安乐郡主一听也跟着开心笑了起来,接过糕点大口咬了一口。
“我还是第一次做这样的事情呢,我以前在东宫,阿耶阿娘这个不行,那也不准,我做什么身边都跟着好多好多嬷嬷,就跟绳子一样勒着我,我这次一个人跑出来,真是痛快。”
“你一个人跑出来的!”沐钰儿眼皮子一跳。
“对啊。”安乐郡主也跟着开始吃饭,她虽吃的快,但动作格外优雅,一点也不耽误吃的速度。
“我阿耶怕我去找唐不言的麻烦,天一亮就把我带走了。”她小脸皱着,不高兴说道,“我给唐不言还留了松针呢,指望他把你捞上来,谁知道这人真没用,还把自己搞丢了。”
沐钰儿把嘴里的菜咽了下去,状似无意问道:“少卿就在隔壁,郡主怎么不去看他?”
安乐郡主不耐烦地挥了挥手:“不要他了,虽然长得好看,但是规矩忒多,一板一眼的,好无趣,而且他还骂我,我阿耶都不骂我!”
她瘪了瘪嘴:“洛阳城这么多好儿郎,难道就找不到和他一样的,过几日我阿娘就要给我择婿了,我要的郎君一定是顶顶好的,很喜欢很喜欢我的,不然我就不要了。”
沐钰儿眨了眨眼,打量着安乐郡主。
安乐郡主可是洛阳出了名的美人,刚过十八,年少貌美,行事骄纵任性,唐家这样的簪缨世家不愿高攀郡主情有可原,但郡主能这么快自己想通倒也是出人意料。
“不过三郎要是想要和我来点别的,我也是可以的。”安乐郡主话锋一顿,立刻嘻嘻笑了起来。
沐钰儿吓得顿时咳嗽起来。
“你胆子真小,男人可以三妻四妾,我们女人怎么不可以。”安乐郡主惊世骇俗说道,“我也可以学着那些男人把女人养在外面,养到到道观里,那我也把男人养在外面,养在寺庙里,而且我还不打他们,说起来,寺庙里有些小和尚长得还怪好看的,听说相国寺,哦现在是积善寺了,有很多很好看的年轻和尚,你之前办案都看到了吗?”
沐钰儿对这个安乐郡主的认识也不过是民间传言里的那几句,来回说起来就是胆大妄为,任性霸道,今日一听,这话已经算委婉了。
郡主简直是语不惊人死不休。
“当时忙着破案呢,没仔细看。”沐钰儿顶着她兴致勃勃的目光,只好含含糊糊说道。
安乐郡主顿时失了兴致,撇了撇嘴:“没意思,这么多花样的郎君,还不仔细看看,看那些尸体,老和尚做什么。”
她话锋一转,一副了然于胸的样子说道:“算了,你当时一直待在唐不言身边,估计早已被他的美貌迷得晕头转向,眼里已经容不下其他人了。”
沐钰儿被人接连敲脑袋,嘴里的糕点也不香了。
“那条蛇哪里去了?”安乐郡主好奇问道,“你们去了那个村当真奇奇怪怪的嘛?那些女郎现在还在庄子里呢,本来打算等唐不言决定的,但他现在还没醒过来,也不知道如何是好。”
沐钰儿摇头,简单说道:“那条蛇后来发疯追我们,所以把我们扫到那个偏僻的地方的,后面他去哪里了,我也不知道。”
她话锋一转,故作随意地问道:“少卿还没醒吗?退烧了吗?”
安乐郡主不耐地挥了挥手,十足演绎了负心人的绝情,随意说道:“我哪知道,但我听说昨夜把他们唐家供奉的那个程大夫连夜送上来了,看样子病得很厉害啊,哎,我现在不喜欢他了,回过头来看,倒是觉得他哪哪都不好,还是一个病秧子。”
“不说这个了,那个村庄真的供奉那条蛇啊。”
“这些女子都是被拐卖的,可恶,我等会就把那些人牙子千刀万剐。”
“村子现在还进得去吗?”
安乐郡主拉着沐钰儿问七问八,那架势恨不得回到过去和他们一起办案子。
沐钰儿好不容易把人敷衍走,又状似无意的跟她透露了那个户部巡官灿珍杨的事情,重点在那个小木偶身上提了一句,让郡主起了浓厚的兴趣,一刻也呆不住了,准备去会一会那个人。
安乐郡主心满意足地离开了,沐钰儿坐在椅子随口又捏了一块糕点,没滋没味地吃了起来。
她并非浑然不知事的女郎,自然也明白那日唐不言那一声名字到底代表了什么。
郎君的手臂虽然清瘦却足够有力量。
唐不言家世好,样貌好,更难得是他人品贵重,那句‘洛阳待嫁女郎心中的绝世唐郎’是完完全全称得起的。
若是她是洛阳城中的普通小娘子,过着一眼能望到头的日子,若是她是安乐郡主这样的性子,那想来这件事情一定会进展顺利。
可她不是。
沐钰儿丧气地把糕点咽下去,她有一个不堪的家世,有一个不好听的工作,还有那点被欲.望不知不觉中滋养出的野心。
她不想走那些普通人的路,她想要借着那股东风去更高更远的地方看一下。
十三岁起,她跟着师父见过驰骋的风,猛烈的雨,感受过塞外的日光,江南的大海,怎么甘心困顿在狭小的屋子里,世家大族的后院与他人而言是得心应手的战场,与她而言不过是荆棘丛生的牢笼。
沐钰儿叹气,揉了揉脸,冷不丁看到那条从袖口露出来的小猫儿发带。
发带是绸缎做的,最是金贵,染了点泥就灰扑扑的,更别说当时她被石头砸了好几下,流了不少血,这发带咽下脏兮兮的,连着绸面上形态各异的小猫都跟泥地里打滚回来一样。
——好好的绸缎,在她手里没几天就坏了。
她用手指小心搓了搓,可那血迹就像被融入带子中,毫无变化,小猫儿倒是被她揉得皱巴巴的。
那只猫儿呆呆地蹲坐着,皱皱地看着她,瞧着可怜兮兮的。
沐钰儿不甘心,用手指沾了沾水,小心翼翼点了点,微微加大力气揉了揉。
小猫儿的尾巴被搓得直晃悠。
她松开手指,定睛一看,顿时瞪大眼睛,手指颤抖。
小猫儿散架了!!
绸缎不能沾水,不能揉!
她后知后觉地想起此事,整个人宛若惊雷过身,呆坐在原地,看着那散架的小猫儿脑海中只觉得惊涛骇浪,劈头盖脸给她砸的没了主意。
——小雪人送的礼物坏了!
——完了,又得哄他了。
沐钰儿心虚地把发带塞回袖子里,甚至用力往里面怼了怼。
——没事,他晕着呢。
—— ——
唐不言的院子就在她隔壁,自从大前日他昏迷被人送了过来,便一直没清醒过,前夜甚至还开始起烧,整个院子都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程大夫给人吃了药,今日凌晨好不容易退了烧,小院里的气氛终于松了一点,原本几日没阖眼的人也去休息了。
屋内正中的更香在袅袅冒出香气,雅致清贵的正房因为主人的昏睡陷入无声的寂静中。
瑾微正趴在一侧睡觉,胡床上,有一人正安静地躺着,冰白的脸毫无血色,就连唇角也因为缺水冒出干涸的皮来。
紧闭的窗户被悄悄打开一道,一双圆溜溜的眼睛自缝隙中看了过来,很快那影子就跟小猫儿一样溜了进来,窗户门被重新悄无声息地关上。
瑾微似乎听到动静,不安地动了动脖子,沐钰儿眼疾手快,直接把人捏晕了,顺手把下沉的人接住挂在案几上。
唐不言长长的睫毛垂落着,在眼皮下留下浓密的阴影,就连睡觉他也是眉心紧皱,心事重重的样子。
“多虑伤身,怪不得总是身体不好。”沐钰儿嘟囔着,顺势伸手探了探他脑门,见温度下去了,便松了一口气。
“我就是来看看你。”沐钰儿抱臂,站在床边小声说道,“可别千辛万苦背出一句尸体……呸呸,要说还是程大夫妙手回春,真是厉害。”
她一个人自言自语,说完了又呆呆地看着唐不言。
小郎君眉骨高高的,眉峰锐利,却因为眉宇间的冷淡疏离而少了那点攻击之色。
睫毛又长又密,眼尾那一簇小小的睫毛安静地垂落着,平白添了美人多愁的脆弱。
鼻梁又高又挺,让病弱的外表多了点郎君才有的俊朗。
嘴上那个小小的唇珠毫无血色,之前吃辣时,倒是染红过一次,连着鼻尖也红红的鹅,整个人便更加好看了。
人间琢玉郎,世无其二人。
这世间万般美好美好之词,千般奉承之话,落在他身上都不为过。
沐钰儿摸了摸鼻子,最后把手腕上的发带解了下来,小心翼翼地握在手心中,沉默片刻后小声说道:“唐不言,我不能答应你。”
这话说出口剩下的话便也轻松起来。
“我是顾家的私生女,顾家因为明仁太子之事这些年一直受到陛下猜忌,我……顾叔更是这辈子磋磨其中,他性子倔,到现在也不肯低头,陛下现在不杀他,纯粹是不想,你若是娶了我,这份猜忌就会落在你头上,你是要做大事的人,我觉得这样对你,对我都不好,你现在忍得住,若是以后呢,我不想我们走到这一步。”
她一顿,继续说了下去:“当然这些事情还不算最过分的,最要紧的是我,是我不想,若是嫁给你,那我是不是就不能抛头露面了,那北阙怎么办啊,那我怎么办啊,唐家这么多规矩,我一个也不会,我是一个没人要的野草,多亏了张叔和师父才能跌跌撞撞长大,我不想要你为难,也不想自己迷失在大宅子里,所以我想着婚姻大事,两姓之好,总要事事面面都要思忖过的,不能脑袋一热就不顾一切了。”
她盯着唐不言看,眉心微微皱起,又是沉默,手中的发带在她手指上来回绕着,好似要打出一朵花来。
“这条发带我不小心揉坏了,我就用不起这么金贵的东西。”她沉默片刻后,又是继续说道,“所以,还给你了。”
她把发带小心翼翼叠了起来,放在唐不言床头。
贪吃的小猫儿晃着尾巴,正开开心心地吃着东西,无知无觉,天真浪漫。
“唐不言……”她盯着那人的睫毛看,似乎想要透过那层薄薄的眼皮,看到那人的深邃的瞳仁中,声音越发轻了,“我得回去了。”
小猫儿短暂地停留了片刻,便又从来时的路悄悄跑了,唯有更香悄悄走了一段路,显示不知不觉走过的时间。
胡床上,一直双眸紧闭的人缓缓睁开眼,那双漆黑的眸光似有微光闪动,却又好似不过是正午热烈的日光落在那双深邃如海的眸光中。
—— ——
北阙的人昨日便早早下了山,秦知宴则把阿大和村长的二郎带走关了起来,至于那些被绑架的小娘子也被他一并带了回去,仔仔细细一个个登记起来。
他做事周到,若是洛阳本地人,就先问过女郎的意见,又让官差亲自送人回家,顺便观察一下女郎处境,若是那些家人弄什么幺蛾子也好尽快处理,免得多生事端。
若是外地人却在洛阳被绑,便仔细核对后,请了几个队伍中有女眷的行商队伍,并手写书一份和几贯银钱,让人安心上路。
最差的情况是无依无靠的人被绑了,他便只好给人立了个女户,让人开始学一门手艺,再多给几贯银钱,之后便是各凭本事过日子了。
至于那几个人小孩早早贴了告示让人来认领,也是一个个对过去,让小孩也看过去,免得发生错领误领的事情,若是见到家境凭空的,又是贴了一点钱出去。
“做你京兆府少尹怎么还倒贴钱办公啊。”沐钰儿在一侧看叹为观止,“你这月俸都不够用啊。”
秦知宴扬了扬眉,得意说道:“好说好说,我秦家别的没有,就是有钱,区区几贯钱算什么。”
——‘区区几贯钱’加起来是某人一个月的月俸。
沐钰儿膝盖一疼,默默抹了一把脸。
“你怎么回来了?”秦知宴靠那几个救出来的人,一下子了结了七.八个案件,简直是人逢喜事精神爽,笑得见眉不见眼。
他的顶头上司,糊墙好手,京兆尹望春芝明年年纪就要致仕了,如今政绩上能添这一笔,简直是锦上添花。
沐钰儿莫名其妙恼羞成怒,转眼就给人泼冷水:“京兆府后院内还有几具尸体呢,现在高兴是不是太早了。”
秦知宴脸上笑容一僵,警惕问道:“难道不是阿大等人干的?”
沐钰儿冷笑:“肯定不是,这几个小孩明显是早早就被人盯上的,生辰八字如此契合,一看就有目的,你现在去大街上给我随手抓两个来,阿大就是一个山野村夫,知道什么。”
“完了,人命案可比拐卖案扣得要多。”秦知宴哭丧着脸,随后盯上沐钰儿,耍赖说道,“我不管,这事你们北阙也有牵连,你得帮我一起查。”
沐钰儿懒洋洋起身,笑眯眯说道:“好说好说,只是这个案子可是挂在你京兆府衙下的,我们北阙若是帮忙可是出外差,说起来,是要给跑腿费的。”
秦知宴大惊失色:“小猫儿你竟然是这种人。”
“我就是这样的人。”沐钰儿板着脸,认真说道,“我收费十两银子,菲菲也是十两,对了你们还偷师了,束脩怎么也得意思意思,五两够意思吧,王新你也看到了,办事牢靠得很,就是脑子不太机灵,怎么也要五两银子,张一的话……”
她语塞了一会儿,眼巴巴说道:“那就作为添头,我们北阙送你好了,但若是还要其他差役,也要没人一两的。”
秦知宴掐指算了算,随后倒吸一口气:“沐钰儿,你怎么不去抢啊。”
沐钰儿捏了捏手指,委屈说道:“抢劫不是犯法吗。”
秦知宴和那双无辜的大眼睛对视一眼,随后喃喃说道:“你给三郎也算这么灵清吗?”
“那倒没有。”沐钰儿小声说道。
秦知宴脸色一喜:“我和三郎可以穿一条裤子长大的……”
“因为之前他是我们老大。”沐钰儿慢条斯理说道。
“那他现在不是了!”秦知宴恶从胆边生,“以后找你也要付钱。”
沐钰儿施施然点头:“是的呢,但是可以打折,毕竟是老东家了,我这人最是有礼貌了。”
秦知宴气急:“那我不行?”
“其实是我撒谎了。”沐钰儿话锋一顿,紧咬着钱不放,沉痛说道,“给少卿打折不是因为他是老东家,是因为少卿长得实在太好看了。”
谢谢,更生气了。
秦知宴握了握拳头。
“都说北阙到处打秋风,我算是见识了。”他冷笑。
沐钰儿不以为耻,反而坚定点了点头:“是这样的没错,所以付钱吧。”
这零零总总加起来也不超过三十两银子,对秦知宴这样的人来说就是买一把扇的零头都不够,主要是小猫儿的态度太气人了。
“你们北阙倒是穷。”他这般想着,但还是乖乖掏了钱。
沐钰儿仔细点了点钱,甚至还点出一两换回去。
“多了,北阙才六个差役。”她认真说道。
秦知宴看着那掌心的银子,冷笑一声:“多的都是给你们打秋风的走路钱。”
“那就谢少尹了。”这次换沐钰儿笑的见眉不见眼。
“不是,你们北阙怎么这么缺钱,只是三郎可是把蒋尚书好好吓了吓,如今应该不克扣你们月俸了吧,再加上这几月陛下对北阙还算给面子,按照户部那德行,还不是上赶着给钱。”
沐钰儿把钱放进兜里,点了点头:“去太仓拿钱那都是正正给的,一个铜板都不给你少的,主要是我打算给北阙办一个私塾,给我们北阙那群目不识丁的白丁上上课,只好到处做点活计,打打工了。”
“私塾?”秦知宴蹙眉,“那可要花不少钱。”
“所以到处打工啊,若是还有活计我们北阙都接好吧,啥活都行。”沐钰儿抬头,笑眯眯说着。
秦知宴语塞,随后突然靠了过来,促狭地眨了眨眼:“怎么不找你的小美人老东家借钱啊,你是不知道三郎每个月不仅月俸高,家中给的银钱更多,别说建一个私塾的钱,就是十个也都是毛毛雨。”
沐钰儿一本正经说道:“那不行,在商言商,钱就要自己挣的。”
“啧,倒是有骨气。”秦知宴龇了龇牙,随后又问道,“那你现在来做什么?”
沐钰儿背着手笑眯眯说道:“帮你审讯犯人啊,说起来那个二郎好像是少卿那个案子的人,你有空找人来带人。”
秦知宴嗯了一声,跟在她身后走了几步,随后不解问道:“他今天早上下山了,你家不是在他隔壁吗,爬个墙头的事情,还要我去找他干嘛。”
沐钰儿没说话,熟门熟路朝着京兆府的地牢走去。
阿大被饿了几天,整个人虚弱地靠在墙上,见了人也不抬一下眼皮。
沐钰儿也不说话,只是让人搬了个椅子坐在牢房门口,手里翻看着秦知宴整理好的那些小娘子和小孩的册子。
牢房内时不时有人发出古怪的声音,墙壁上的油灯正幽幽烧着,却照不了整条甬道,沐钰儿手边有一个沙漏,声音有些大,沙沙声一直在耳边响起,让人忍不住盯着他看,却又古怪的察觉出时间的缓慢。
这种难捱沉默倒是让阿大先忍不住了。
“我能说的都说了,你们在问我什么,我就不知道了。”
沐钰儿也不说话,继续翻看了册子,手指卷了卷书角,格外的漫不经心。
阿大被这种视若无睹的动静弄得浑身不舒服,声音微微抬高:“我真的不知道,你就是对我上刑,我也是这样说的。”
“大概是十日前,也就是最近夜市的那夜,大概是六月三十,你在洛阳吗?”沐钰儿冷不丁问道。
阿大许是被这个没头没尾的话听得一怔,好一会儿才会说道:“在的。”
“要绑架六个小孩?”沐钰儿又问。
阿大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沐钰儿笑了笑:“其中一个小孩跑了,结果你们就把剩下的小孩杀了,这是为什么?”
阿大缩在角落里的身形紧绷,声音僵硬说道:“我那日就是来换东西的,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那些尸体是你们扔的吧。”沐钰儿继续说道,“看得出来你们对洛阳,应该说是南市中的乐呼街,阳春街,寻石街三条街还算熟悉,不然也不会次次都在这里绑人,这是奇了怪了,走在这条街的人真是倒霉透顶了。”
沐钰儿挥了挥手中的册子,慢条斯理说道。
“六月初六,小暑前后,虽未开夜市,但康乐坊内并无宵禁,还算热闹,你们在乐呼街绑了一个高瘦的十三岁女郎,十七那日,故技重施在同一个一口气带走了两个。”
阿大脸色阴沉。
“这地方实在是太好了,便是有天大的事情也是最热闹的,人来人往,对你们而言简直是最好下手的地方了。”沐钰儿的手指在册子封皮上随意点了点,嘴角微微勾起。
她也不等阿大说话,只是继续说道:“但你们肯定不好直接送出去,三条街都有你们的据点吧,倒是大手笔,在这个寸土寸金的地方都买的起三个院子。”
阿大脸色逐渐僵硬,可沐钰儿的身影依旧不慌不忙,似乎所有的一切都以运筹帷幄。
“南市有几个蛇头也是干这个的,在他们的底盘上干这个,孝敬没少吧,这人是如何分赃的,那些人胃口大,不过你们也凶,想来是五五分。”
阿大脸色逐渐难看起来。
“那个牵着小男孩的人到底在哪里?”沐钰儿抬眸,冷冷注视着面前之人,“将功补过,我到时还能让你死得痛快。”
“你怎么知道……”阿大一口气顿时急促起来,那颗被沙漏弄的忽下忽上的心,立刻抖了抖,惊讶开口,但很快便又闭上嘴,不说话。
沐钰儿把手中的册子扔在案几上,沙漏便也跟着晃了晃,阿大眼皮子跳了跳。
“不仅知道这人,还有这个人的画像。”沐钰儿淡淡说道,“我今日还来找你是为了你好,老村长死了,把所有的事情都拦了过去,要的就是你能好好活下去。”
阿大闻言,立刻露出痛苦之色。
“死罪可免,活罪难逃,你早点交代了,村子里的人以后还能好好过日子,你也能回去,若是你执意给他们兜底,你不仅自己会死,村子里的人现在也不过是鱼肉,也是这伙丧心病狂之人泄愤的工具。”沐钰儿声音微微放柔,温和说道。
“我是在帮你。”她的声音混在缥缈的烛火中,带出一点悲悯之色。
阿大神色恍惚,盯着面前之人浅色的眸子,好一会儿才说道:“我,我说。”
沐钰儿神清气爽出了牢房大门,秦知宴早早等在树下等着,见了人就迎了上去。
“可有结果?”他激动问着。
沐钰儿晃了晃手中的册子,得意说道:“好说好说,手到擒来。”
“那我们现在去抓人吧。”秦知宴一手握拳抵在手心,开心问道。
沐钰儿摇了摇头:“等会,还有点证据不足,我先去一个地方。”
—— ——
沐钰儿站在平潭海戏班门口,却发现大门紧闭,门上甚至没有贴上告示。
“啊,他们六日前就没开门了。”门口有一个捏糖人的摊贩说道,“不知道哪里去了,好几拨人来问了。”
沐钰儿蹙眉。
——六日前是他们出山的日子。
“是准备离开洛阳了吗?东西都搬走了吗?”沐钰儿故意问道。
小摊贩挠了挠脑袋:“好像不是搬家,关门前一天还在好好唱戏的,唱的那出戏怪可怕的,但是人可以多了,好多好多贵人,还有一个眼睛看不见的人,从我这里买了两个一男一女的糖人。”
沐钰儿扬了扬眉。
——灿珍杨。
“司长!”就在她深思间,背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
沐钰儿眼皮一跳,转身去看。
虽然奴儿高大壮硕,但她还是一眼就看到奴儿前面的站着的人。
夏日还未走完尾巴,他却早早穿上秋装,大团大团用银丝勾勒的牡丹在日光下偶有光泽闪动,浅绿色的衣袍服帖地落下,衬得他面色如玉,脸色冰白。
——那双黝黑的眼珠尤为亮堂。
沐钰儿看着他,犹豫一会儿,嘴角微动,最后行礼说道:“唐少卿。”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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