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皎皎明月挂在暗沉的苍穹上, 天上没有一片云朵,一群一群的星子似银河里放牧的羊群,在天上安静滚动。
崔嘉柔被牵引着, 顺着又长又缓的草坡, 要往设在最前方的军帐去。
她一路低垂着脑袋,时不时又抬首看一看身畔的这位青年将军。
疑问似雪球一般,几个瞬间便在心中越滚越大。
薛琅并非传闻中那个不苟言笑、杀气腾腾的西南王,她已一早知晓。
只是不知, 他竟然还能摇一手骰子。
还一出手, 就将赌技比她还略胜一筹的邻国王子压制得死死。
她往后看了一眼被两个白家仆从抱着的两筐赢来的珠宝, 目光重又回到薛琅的面上, “你, 你为何会……”
他行在她身侧, 似陷入了一些久远的回忆, 如刀锋一般的侧脸神色莫辩。闻言侧转了脸, 唇角微微带了些凉薄笑意,“我年少时,也有些顽劣。”
也?
这是连她一起骂了进来。
她不由黑了脸。
作为一介女纨绔, 无论是圣人给她下圣旨之前或之后,她在长安都收获了许多骂名。
何止区区“顽劣”二字可尽数。
她自来也不是个怕人骂的——若担心被人骂, 还当什么纨绔, 如何享受肆意妄为。
只眼下被薛琅这般一说, 她却忽觉有些刺耳。
说他自己就说他自己, 怎地还捎带上她呢?!
她心下一怒,便要将手从他掌中抽出去, 他却收拢五指, 也不见如何用力, 她却无论如何都挣不脱。
他不由轻笑一声,空下的那只手胡乱揉一揉她的额顶,“人小,脾气还挺大。”
继而方道:“我那时虽顽劣,却远没有你能干。不像你会兽医,不如你懂得各地语言,不会分茶,没有一头能耐大的驴……”
她挣扎的身形一顿,忽然就有些高兴,“真的?处处都不如我?”
他点一点头,“除了这张脸同你不相上下之外,旁的,处处不如你。”
“哈哈哈……”她轻易就被哄得意。
待笑了两下,想起来她和他之间还有些拐了弯的宿仇,便又板起了脸,“你赢的那一半,你全拿走,小爷一个不留,不招骂名。”
“这却有些难……”他做出一副思忖状,“我虽赢来一半,用的却是你的本钱。这笔账该如何算?”
“这个……”她却有些犯难。她过往都是挥霍钱的主,花出去的银钱半是本价、半是打赏,从来未细细计较过给多少才是最合算。
“那随意,你看着给吧。”她豪迈道。
薛琅闻言,又是一笑。
草场四处点着火把,虽已过了二更,然第一日各种竞技的赛场尚不够完美,有热血青年手持铲子,要将圈出的那一片地的草根都铲去,以期第二日能有个更好的赛绩。
那些人认出了薛大都护,又瞧见了他手中牵着的另一个小郎君,纷纷停了手中活,踮脚引颈看热闹。
薛琅收回目光,继续往前,问道:“听说,三日前,是你的什么大日子?”
她听他提起此事,哼了一声,“确然是我的大日子,可我却不想告诉你。”
薛琅一笑,往后抬手。
王怀安忙将一个金丝楠木的小盒子呈上。
他将盒子递向她,“姑且当做是个值得纪念的日子。瞧瞧,可看得上眼?”
她狐疑间接过那木盒,打开盒盖,却见里头摆着一只眼熟的红珊瑚手串,正是一位亲王几日前送给她,企图让她多在薛都护耳畔吹吹枕边风。
珊瑚本贵,她见过最大的一株也只有半人身高,摆在圣人最宠爱的杨贵妃的宫中。整座珊瑚最难得,其次便是巴掌大的小摆件。再碎一些的便磨成珠子,镶嵌在金银首饰上,顿时身价倍增。
能集齐一手串的珠子不容易,更不容易的是,每颗珠子上的纹路还近乎一模一样,绝对是从一整棵珊瑚树上取材。
她阿耶十年前来的龟兹,可此后数年依然有人源源不断往崔家送礼。
似这珊瑚手串般的厚礼,若收了就是同流合污。
她阿耶一生的污点唯有她这个纨绔女儿,除此之外,名声如雪一般白。
阿娘连厚礼放在府里过夜都提心吊胆,是会连夜让大舅父拟呈奏折,以那送礼人的名义向朝廷捐赠出去作为善款。
她虽是纨绔,可什么能收,什么不能收,她便是时不时瞅一眼阿娘如何做,也能学个八.九不离十。
“这不是白长树亲王所赠?不是不该收吗?”
薛琅淡淡道:“水至清则无鱼,本将军既然给你,你便安心收着。”
她不由瞪圆了眼睛,“我收腰子时想的也是水至清则无鱼,未料到,水至清在你这里,还能更浑浊些。王怀安应该去管着你才对,他却跑来训我……”
她喉间一梗,三日前生辰那日受的委屈重新涌上心间,“我潘安光明磊落,纵是要使坏,也要坏在明面上。我是曾提议想让你认了巴尔佳做义妹,你既明确不愿,我自也未纠缠。旁人送你的厚礼,先莫说我瞧不上,纵是真看上哪件,哪怕不合规矩,也会先开口朝你要,你不给便罢。说我手伸得长,我冤不冤?你御下不严,让他泼我脏水,我该不该向你摆脸色?”
她说着眼眶便有些湿润,远处火把的亮光映照过来,她的眼眸似两颗上好的宝石,远比这珊瑚手串上的珠子更为动人。
他温和地看着她,掏出一张巾帕递过去。
她毫不客气接过来,连续擤了几个大鼻涕,方板着脸递还给他:“这是我给你的回礼,你既想同我继续做戏,便请好好保存,莫委屈了我的一颗相思心。”
他不由忍笑,向她探出手,温暖的指腹覆在她眼角,将她未拭干的一滴泪抹去,方接过巾帕,折了几折,重新塞进甲襟去,微垂着眼皮看着她,“是我未曾及时向王近卫表明我对你的信赖,才让他说了重话,此事赖我。”
话毕转首看向王怀安,“潘安年岁虽小,却很有些大智慧。我既选了他,自是信任他。”
王怀安忙上前,抱拳道:“潘夫子,是我小人之心了,夫子还想如何罚我,我都愿意。”
他心中想着,此回少不了要受些皮肉之苦。只要将此页翻过不提,受脏受疼他都愿意。
嘉柔冷哼了一声,侧转了身子,“我心中团了一团气,不能就这般算了。怎么罚你,你自己去想。可我这个人有些个毛病,血淋淋的看着恶心,让我动手打人我嫌累,脏兮兮的也看够了。你若想自己捅自己,或是负荆请罪,或再干脆跳一回粪坑,全都无济于事。法子你自己去找,总之你坏了小爷的好心情,你得赔回来。”
她回首对着薛琅道:“在小爷开心之前,没有同你做戏的心情。”
“三郎!”她高喊一声,一直远远跟在身后的白三郎连忙上前。
她高高仰着下巴,同白三郎道:“今日赢来的两筐珠宝,一筐分给薛都护,他送人或丢进河里都由他。另一筐你收着,明晚本夫子认义妹,这便是送她的大礼。”
话毕,再也不看薛琅,抬脚便先往前头去了。
嘉柔窝在心中的火气消了一大半,这一夜不知为何却睡得不甚安稳。
睡梦里,她还是站在月下的草原上,面前是高大挺拔的黑甲将军。
将军在梦里的手还是那般温暖,他替她擦拭了眼角的泪,同她道:“本将军出生入死许多年,能活到现下,便是因为从未轻易将一丁点信任赋予谁。你说你行事光明磊落,潘贤弟,我应该信你吗?”
梦里他的眸光十分温和,同她和他初见时他眼中的深沉冷漠全不相同。
她被这样的眸光注视着,忽然一句搪塞的话都说不出口,心中一阵慌乱,猛地睁开了眼睛。
帐中一片黑寂,只有跟来伺候她的婢女在一帘之后呼吸悠长。
她披衣起身,只生了些许动静,婢女便立刻惊醒,隔着帘子先问:“阿郎?”
她低声道:“我出去走走。”
“可要奴跟着?”
“不必,有李剑相陪。”
她掀开帐帘,李剑已抱着剑候在外头,见她出来,一句话没有,只如平日那般,跟在她身后一丈之远。
初晨的空气极温和,没有一点点风。天色已透白,不见了月亮,只有太白金星在东方的天际一闪一闪,代表黎明即将到来。
她踩着一簇簇碧草,走得很缓慢。
心中生了一些怅惘,却不知要同谁说。
她回头问李剑:“譬如你明明是个剑客,可你却对旁人说你是杀猪匠,其实这未对旁人造成何种损失,你说,还算是欺骗吗?”
或许她这个比拟有些侮辱人,李剑终于开口:“我只杀人,不杀猪。”
“我说如果!”
李剑便重新闭上了嘴。
她只当问不出来什么,待要转首,却听他道:“若不算欺骗,那你又为何担忧地睡不着?”
“我是说如果!”
她就知道同李剑不能畅所欲言,正欲转身回去,忽听远处隐隐一阵纷乱人声。
灰蒙蒙的天色下,从下头草坡上来了七八个人,衣着虽看不清颜色,可看样式像是安西军的明光甲。
她身子一顿,正待要再细看,一旁的李剑又开了口,冷冷淡淡道:“有血腥之气,安西军有人受了伤。”
会是谁?
她往前行了两步,尚未到跟前,那一行人已是簇拥着一人极快往前头军帐而去。
沉沉雾色里,那人身形极高,却似有些微微弓着背。
她不知怎地,忽然吊起了一颗心,连忙跟上去,终于在那些人快到了军帐时追上了最后一人,一把拽住那人的臂甲,着急问道:“是谁受了伤?可是薛琅?什么人伤了他?伤势可重?”
那人听出她的声音来,连忙压低声音:“莫声张,大都护伤得不重,你跟着进来……”
作者有话说:
今天有些事情写得少,明天我尽量多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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