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三合一)(1 / 1)

女扮男装后死对头弯了 燕尾桃花 9626 汉字|1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23章 (三合一)

  这是一间装扮精巧的厢房。

  房中书柜、多宝阁件件皆有, 窗边还有两扇草写着李太白名诗的屏风。

  地上铺着精致的天竺地衣,其上绣制的是一副缠枝莲纹图。

  又有一些水迹与地衣上盘虬卧龙般的枝条交错而行,一直延续到通往卧房的门边, 在地衣的边缘戛然而止。

  那门掩了半狭, 站在门边就能看见里头青色床幔。床幔也只掩了半边,房中明明无风,床幔却摇摇晃晃,连带着床帷里的银香囊也跟着一甩一甩, 隐有暗香浮动。

  床帐里有人蜷缩在云锦衾被下, 将颈子以下紧紧掩住, 只露出了一颗脑袋, 和压的七零八落的尚未散开的发髻。

  临近傍晚, 光影已不太明亮。

  这般看过去, 床榻上的人面颊确然有几分苍白, “他”闭着眼, 纤长的睫毛低垂,衬得这张平素过于生动的脸多了一丝难见的脆弱。

  房中一时静寂,似乎连呼吸声都消失, 只有庄子外僧人们的诵经声隐隐可闻。

  嘉柔忍着腹痛,双手在衾被底下紧紧揪住尚未来得及穿上的衣裳, 闭着眼装死。

  是!谁!

  哪个不开眼的将这薛獠招了过来?!

  哎哟这世道, 男人不可信, 女人也不可信, 守门的还是她最器重的婢女,哎哟喂。

  她在心中为自己掬了几把辛酸泪, 一时恍神未能察觉周遭动静, 待回过神时听得房中不见声响, 也不知那薛琅是不是见她沉睡不语就此离去。

  她竖着耳朵细细听了一阵,终于忍不住将一只眼睁开一道缝。

  入眼处先是碧青色床幔。

  再是半开的雕花门。

  门边往床榻方向,是一架挂衣的衣桁,上头挂着的便是她沐浴前从柜中取出来的换洗的中衣,却一时大意未曾带去耳房。

  衣桁边又是一架高高的仙鹤烛台,上头顶着一盏烛,尚未点燃。

  看来,薛琅是见她睡着,又离去了。

  她在衾被下抚了抚光溜溜的胸口,松了一口气。

  待再一偏首,一张棱角分明的脸毫无预兆撞进她眼中。

  青年就站在她的床头,一身黑甲衬托他挺拔峻立,配着一贯没有什么表情的脸,若手上再戴一顶尖帽子,手拿一根绳索,简直就是来索命的黑无常。

  她心下一急,一连串长咳登时脱口而出。

  他眉头终于略略一蹙,抬手到了她额边,似要触下去,半空里却又换了方向,骨节分明的手落在柔软的床幔上,将半垂的帘布挂起来。

  看起来一两息内不会走,这是要长留了。

  哎哟喂……

  她咳得喉间火辣辣,也不见他有躲避之意,只好停下,做出一副即将驾鹤西去的虚弱样,颤抖着樱唇,哆哆嗦嗦道:“将军可是来送我一程?我这病来得凶险,怕是不成了……将军身份高贵,日理万机,还请快快离去。若将病气过给你,黄泉路上强拉你作伴,我良心不安……”

  话毕,又强逼出一串咳嗽。

  她这一番戏演得自觉很是似模似样,可他连半分动容都没有,不过挑了挑眉,“本将军曾听一言……”

  “将军请讲。”她虚弱中又带了两分坚强。

  “说的是,‘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以你这祸害劲儿,本将军看着至少有两百年好活。”

  “你……”她一时竟不知他是在拐着弯骂她,抑或给她别样的祝福。气急败坏磨了一阵牙,心下又有了新的主意。

  她重新睁眼,道:“将军此回怕要错看了。我潘安必有一死,只将军可记得你我第一次见面时,我曾赞将军宛如天上皎月,令人心动非常?”

  他没有如她所愿做出一副恶心模样,只“嗯”了一声,代表他听见了。

  她只好继续道:“我只活了短短十六年,心中有大憾……”

  “潘怀安之子,难道不是十七?”

  “……!!”嘉柔一咬牙,“整岁,整岁十六,不是虚岁!”

  嘉柔在被底又捂住了心口,觉得今日她怕真要气绝而亡。

  那什么扫地僧,你就不能算准一点吗?哎哟还不如去海里寻药算了。

  “继续。”他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她咽下喉间老血,忍着性子续道:“我这一大憾事,便是未能同我中意的男子同床共枕,未能体会将俊俏郎君拥入怀中的感觉。我同将军好歹相识一场,还请将军宽衣解带,上得床榻,解我心中之憾……”

  她将话说罢,心下想着,这回定然将他恶心跑,将隔夜饭都吐出来。

  等了好一阵,却未等来他的反应。

  待忍不住再探首,却见原本站在床头的他不知何时已悠闲坐在靠窗的胡床上,手中捧着一卷书册,正是她才看了一半的《搜神记》。

  宽大的窗沿上摆着一盘蒲桃干,一盘梅子,还有一盘西域杏仁,是她平日看话本子解闷时吃的零嘴。

  他倒是一点不把自己当外人,捧着她的书,吃着她的零嘴,仿似到了他自己的地盘。

  方才她说的那番话,竟连一点点效果都未起。

  才咽下去的那口老血瞬间翻涌而上,她紧咬了后槽牙,声音顺着牙缝一个字一个字蹦出去:“薛!琅!”

  这中气十足、全然不像弥留之际的两个字,终于引得他抬首。

  他冷冰冰凝注她两眼,方放下书册,略提了声音:“进来。”

  外头陡然有了脚步声。

  只是几息的时间,一个身穿袈裟的光头和尚就站到了卧房门前,眼看着要一步跨进来。

  她登时晕了一晕,直着嗓子喊出来:“站住,再敢往前一步,我咬舌自尽!”

  戒荤被她一声厉喝镇住,忙收回了迈出一半的脚,虽不进来,却也不离开,只站在卧房门边踌躇道:“大都护……”。

  薛琅终于从胡床上起身,踱到了床畔,板着一张脸道:“看你对老阿吉之事那般热心,未成想,你却是个讳疾忌医的。”

  她光溜溜躲在衾被底下,心下又憋屈又羞臊,还无法解释。

  回想起在长安,与她有些龃龉的另一个男纨绔曾同一位已嫁妇人交好,夜夜前去相会,某夜终于被人堵在了被窝里,光溜溜打了个半死。

  她那时还笑话那纨绔活该,何曾想到有一日她也要光溜溜被人堵在被窝里。

  一点也不好笑。

  她只得抬首,干笑两声,惊奇道:“咦,怎地就忽然神清气爽了呢?一定是外头高僧们的经文惊跑了邪祟。我现下已大好,你等快离去吧。”

  薛琅看着她几无血色的嘴唇,半分不理会她,只向门口的戒荤努努下巴。

  戒荤脚一抬,又要进来。

  她当即阴惨惨一笑,略略将脑袋一抬,蓬乱的乌发垂下几捋,伴着越来越晦暗的夕阳,竟陡然多了几分诡异的魅惑。

  “小爷给了你机会,你若还想进来……”她放柔了声音,向戒荤抛个媚眼,“怀中抱个和尚,小爷还未曾体会过。不知你那秃头摸起来是何滋味。小爷等不了了,你快快脱衣上榻,正好这衾被都是现成的……”

  戒荤看着她秀美到极致的一张脸,听着她婉转娇媚的一把嫩嗓,只须臾间,那如玉的指尖都从衾被里钻出来一根,正向着他勾勾……

  他激灵灵连打两个冷战,鸡皮疙瘩噌噌爆了满身,连告辞都来不及说一声,唰地便不见了人,独留一张袈裟落在了地上,当做有医僧曾经来过的证明。

  嘉柔心下终于泛起一股得意。

  恶心不死薛獠,我还恶心不死你一个秃奴?

  她趁胜追击就要向薛琅故技重施,床畔却多了一张胡床,薛琅一撩衣摆便坐了下去,一张脸冷似仙女峰上积年的冰雪。

  她从这张脸上,看出来一些莫名其妙的怒意。

  仿佛她再这般拿乔,下一息他必将掀开她的衾被,将她看个精光光,然后啧啧两声,道:“不过如此。”

  如果真有那一刻,她必定豁出一条命,也得将他剥得光光,对着他上下打量后啧啧两声,在被他砍死之前留下一句遗言:“你也不咋地!”

  如若侥幸不死……她脑中忽然多了个不适宜的念头,如若侥幸不死,那她是不是就成了调戏过西南王、咬伤过西南王、还将西南王剥得赤条条一.丝.不.挂,最终却还好端端活着的那唯一的壮士?

  还是位女壮士!

  她正胡思乱想着,不妨耳畔传来带着冰碴的一个字:“手。”

  “蛤?”她一时有些反应不过来,怔怔将手探出去,只露出个指尖。

  他伸手便拽住了她的指尖。

  她尚未来得及反抗,他已将她手拉了出去,两根骨节分明的手指探上来,落在了她的纤细的腕上。

  那指尖微凉,激得她不由打了个了冷战。

  光阴已黯,侍女轻手轻脚进来,点燃鹤颈烛台上的烛火,放在靠近床榻处,又悄无声息离去。

  憧憧烛火照亮了他的脸,也似驱散了他方才萦绕周身的怒气。他一动不动沉浸在烛火中,只有搭在她腕间的手因为寻脉偶尔细微移动。

  “你会医术?”她咬着半边唇,一颗心吊在半空里。

  他淡淡瞥她一眼,并不答她。

  烛台渐渐萦绕不明香气,同他盔甲的生铁气相混。

  他指尖的硬茧磨着她腕间细嫩肌肤,微微发痒,令她不由忆起儿时,有个人的指尖也布满了硬茧。

  那是独属于武人手上特殊的一道茧,位于拇指与食指上,呈横向,是数年如一日练习射箭,每支羽箭在指尖停留不过一息,长年累月之下,也磨出了这般厚茧。

  那个人最爱捏她的脸颊,每逢她被厚茧刺得哇哇叫,他便会哈哈一笑。

  若正好恰逢每半月一次的离营日,他便将她一把捞起架在肩上,在漫天晚霞下出了军营,同她一起回府。

  故去的印象早已模糊,她连那人的长相都已快想不起。

  只此时却又忆起那时营中的风,和从营墙外斜照进来的夕阳。

  腕上的刺痒还在继续,她忍不住要抽离。

  “莫动。”他往前倾身,已按住了她的手。

  掌中的手细腻柔软,纤细的仿佛微微用力就能捏断。其上布着细汗,沾湿了他的指。

  他松开那手,面无表情道:“另一只。”

  她凝注着他的神色,他一如既往无喜无悲,辨不出到底探到什么。

  她磨磨蹭蹭换手,他重新搭上指尖,半盏茶后方离了手,面上神色不辨喜怒,只淡淡问道:“患病就医,天经地义,为何拒绝?”

  她一时有些怔怔,这是……没有诊出她是女子?

  高高吊起的心在此时终于落地,她忙支支吾吾搪塞:“汤药太苦……”

  又假意问:“如何?可是真的能活两百年?”

  “现在担心,晚了。” 他从胡床上起身,施施然出去了。

  “什么意思呀?你究竟何意?”她这时候反而着了急。

  莫非她今日出血不是她来了葵水?却是得了什么了不得的大病?

  怪不得她今日痛得厉害,此前根本没这般严重,完全不耽误她吃喝玩乐当个纨绔。

  她一骨碌爬起身,想要穿衣裳追出去,将将从被窝摸出一根裹胸布,门边人影一闪。

  她连忙睡倒,裹胸布却收得晚,还有长长一截垂在床榻边。

  他去而复返,一步就跨了进来。

  她干笑两声,硬着头皮拿起裹胸布放在额上,“热,擦擦汗……”

  他径直行到窗边,拿起她那卷《搜神记》,很是自然往怀中一揣,目不斜视走了出去。

  “喂……”她要继续喊他,却又不敢再动,一直到那脚步声离去,出了厢房,房门“吱呀”一声掩上,再没有动静。

  真走了?

  天色已擦黑,几盏艳丽的宫灯提前在檐下亮起。

  薛琅并未立刻离去,站在檐下,同被嘉柔吓出来的候在外头的戒荤和尚道:“脉象微弱,偶有滑脉,触及圆润而不显。”

  戒荤有些惊讶,“此脉象在女子中极为常见,乃葵水不调之症。而男子属阳,难见滑脉,脉象圆润更是稀罕。”

  他一时食指大动,真想冲进去亲手再把一把,试试这稀世奇脉究竟是何种手感。

  可一想到方才里头那小郎君如妖邪现世的模样,如今还心有余悸。

  思及此,再不敢肖想世间奇脉,只倍加虔诚地念了一声佛号,方道:“此脉颇为奇特,却并无性命之忧,与女子葵水不调同源,都乃气血有亏所致。洒家先开一剂女子葵水不调之方,在其上做小小改动,先服两剂看看。”

  等了等又压低声音道:“此小郎君似中意男子,怕是也与血亏有关,何时能补起来尚不明。大都护最好时时远离,千万莫被他缠上……”

  薛琅便想起方才潘安在房中故意逗吓戒荤的一幕,眼底不由闪过一丝笑意。

  他上一回当已是极限,这般久若还相信潘安乃断袖,过去这些年就痴长了。

  仆从送来笔墨,戒荤提笔写好方子,薛琅忖了忖,接过来转译成吐火罗文,交给候在门边的婢女,“转告你家夫子,想一想他阿耶是为何而死。他既是忠良之后,他的命便不独属他一人。讳疾忌医,小病拖大,乃大罪。煎好药后,看着他服下,若他不用药,你二人一起,军法处置。”

  侍女吓得双腿打颤,扑通跪地。

  他高高在上,继续交代:“多备蜜饯。”

  话毕,长腿一迈,转身便走。

  待将将出了偏院门,正与脚步匆匆的王怀安遇上。

  “大都护,巫医们都已捉齐。”

  薛琅点点头,接过王怀安手中的马缰,跃上马背,偏头看了眼老阿吉家的帐子外那热闹的篝火与熙熙攘攘的乡民,策马飞驰而去。

  -

  因薛琅对病情语焉不详,嘉柔很是担忧了几分。

  夜间侍女跪地,双手呈上汤药,战战兢兢苦劝嘉柔:“听说薛都护的军法最是无情,无论男女,打板子皆要除掉下裳。婢子乃女子,若那般暴露人前,纵是未被打死,也没脸活下去了。烦请夫子用汤药,莫让婢子受那军法,没脸而死……”

  嘉柔心道,她也是个女郎,她也要脸啊。

  她咬牙切齿了一阵,忽而想起,该死的军营里有条该死的规矩,言女子不可出入营中,否则逢战必败。

  军营里都难见女子露头,打板子哪里能打到女子。也不知这婢女去哪里道听途说,听来这不实的规矩。

  她思忖的这一阵,婢女跪在一旁已是哭得梨花带雨,锲而不舍把放凉的汤药热了又热,总之不看着她饮下誓不罢休。

  她历来就有怜香惜玉的毛病,不忍看婢子这般为难,又细细思量了一阵薛琅其人,虽说医术不济未诊出她乃女子,可也不至于强逼她饮下毒药。

  这一页再不掀过去,不知又要生出什么事来。

  她长叹一声,只道:“只今后,非我允许,断不可便放人进房……”

  婢子泪眼摩挲:“不是夫子允诺的吗?”

  她何时允了?!

  罢了罢了,她端起汤药深吸一口气,一饮而尽,将将呲牙咧嘴移开碗,婢女便将蜜饯源源不断地塞进她的口中。

  唔……够了,够了够了……唔唔,真够了……

  不知究竟是那汤药的作用,亦或嘉柔的葵水不调只是暂时,这一夜她腹痛全消,第二日已是大好,又是她吃喝玩乐皆不耽误的女纨绔。

  清晨日头高声,僧人们的念经声又在草原上响起。

  草原上多了几顶四面皆空唯有顶子的帐子,前来看热闹的乡民们继白住了一夜,又欢欢喜喜在帐中吃用着白银亲王款待的稀粥、炊饼或冷淘。

  老阿吉的帐子外守着几个安西军,皆手持大刀,肃然而立。

  嘉柔本想进帐探望老阿吉,被安西军毫不留情拦在外,言除了医僧外,任何人皆不能进出。

  老阿吉在帐子里平静地睡着,因汤药里添了安神药材,她后半夜再未长咳,睡得很是平静。

  又过了五六日,嘉柔的葵水早尽,老阿吉也出了帐子,面朝西而坐,手脚麻利地开始切草料时,草原上再次传出新的消息。

  这消息说由安西都护府牵头,已同整个西州共计两百六十八位巫医们划下了道道,日后西州草原上,巫与医要分家。算命、问卦、探生死,可寻巫师;而人与牲口患病,全归僧医、郎中与兽医。哪个巫医敢插手,自是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据闻就有两个巫医不服,被戳了好几个洞,如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也不知是真是假。

  看热闹的乡民早在两日前便已满足了各种好奇,带着“僧医果然比巫邪厉害”的判词回了草原各个角落,将此间见闻讲给未能前去的邻人与亲眷。

  白银亲王的庄子外,终于恢复了每日的娴静。

  庄子门前漫天草原重新撒满珍珠似的羊群,古兰小姑娘同她阿兄央卓日日骑在骡背上,手持马鞭一脸警醒地放着羊。

  亲王他老人家也终于能松一口气,捡起自己最深爱的鱼竿,坐在自家门前,在小河中钓几尾不甚聪明的鱼儿过过瘾了。

  又过了十来日,离龟兹王寿宴已近,王宫派人送来请帖,邀请亲王携家眷赴宴。

  白银亲王等这一日久亦。

  他专程叮嘱崔嘉柔:“潘夫子请一同前去,届时要三郎在他们面前背几首诗,耍几招投壶,最好再对几句飞花令,让他们都瞧一瞧,我儿如此长进,才不是草原第一大纨绔。”

  与此同时,远在龟兹城内的安西都护府,也收到了来自龟兹王的请柬。

  送请柬之人却非王宫的仆从。

  来者是位高鼻深目的龟兹女郎,正值十六七岁的妙龄,身着大盛最流行的短襦半臂对襟与高腰束裙,一对雪脯在裙腰之上半遮半掩。而一头乌黑秀发则同草原上的儿郎一般结成无数小辫,最后通通高聚于脑后,畅出光洁的额头,又娇艳又辣口。

  “原来你便是西南王。”女郎声如莺啼,操一口不甚流利的大盛雅言,别有一番雅趣。

  她负手绕着薛琅打量了一圈,最后摸着下巴点点头道:“大盛第一美男子,你这般模样,很对本公主的口味。我叫伽蓝,是指在天空自由飞翔的灵鸟。记住我的名字,我阿耶的寿宴,你要来哟。”

  她步出房舍,踩蹬上马,向他粲然一笑,似灵鸟一般飞出了都护府。

  —

  六月仲夏,牧草肥美,河水滔滔,五色菊与山茶花开遍龟兹草原。

  龟兹王的六十寿宴,在伊犁河谷外的两湾交汇处的行宫举办。邀请的宾客在往年龟兹王的兄弟、姻亲、臣子之外,今年还多了安西都护府的薛将军。

  白银亲王一改往年的疲赖拖拉,五更时分便催促全家上路,待抵达时,先到的只不过几位品阶不显的小王,而那位薛大都护更是连影儿都没有。

  龟兹王嫡兄庶弟众多,早先因兄死弟及等陋习,又有些血脉上的混乱,兄弟之间情义颇浅。

  往先但凡与不甚亲近的兄弟们遇上,白银亲王不过轻抬眼皮凑合点点头,是连多一分兴致都不愿给的。

  这些兄弟们也很是知晓如何膈应白银,不需谈论各自牛羊与美人,只需提一提自家儿郎新近又学了何种本事,有了何种长进,再做出一副关怀后辈的模样问一问白三郎近况,白银亲王的脸就能垮一整日。

  而今日,这位亲王被仆从们引入偏殿,兄弟之间将将打了个照面,白银便主动上前攀谈,言语亲切,笑容动人。

  待关怀过对方的牛马、猪羊与棉花,便主动提及双方儿孙。

  这一提,话题自然而然便落到了白三郎的长进上。

  短短两刻钟,白三郎便背了三首诗、谈了四回对圣贤语录的理解,讲了六位大盛王侯的生平与禁忌。

  小王们自知白三郎本是连诗圣与诗仙各自是谁都辨不清楚的人,未成想靠一个夫子点拨,短短一个半月就进益至此,自是吃惊不已。

  白银亲王很是满上有光。

  祖坟冒青烟。

  这一趟来得值。

  当又有一位小王携家眷到来,白银亲王又要主要上前攀谈时,白三郎终于受不住,向他师父发出求救的目光。

  对于这位关门弟子,嘉柔自是要照顾两分,正巧她也陪同的无聊至极,便上前压低声同亲王打商量:“还是该留几手,现下将三郎的长进都曝光,待宴上当着王上之面,反倒少了震惊四座的谈资。”

  白银亲王极是认同,笑眯眯抚一抚短须,停下了显摆的嘴。

  一师一徒也终于得以外出透一透气。

  这日的卯日星君不知是否忘了人间吉日,阴沉沉不见高升。少了日头来添彩,行宫看起来灰头土脸,精致不及白家庄子,规模也很是了了,还不如宫外原野来得有趣。

  宾客源源而至,白三郎两袖中各藏了一副投盅,就等着这般大场合里大杀四方。行宫中多是耳目,不好施展,自是要去外头才能潇洒。

  龟兹但凡有红白喜事,欢庆总要持续三两日。宫外又扎了许多精美帐子,用于安置各王们的家眷与随行仆从未来三日的起居。

  白三郎直奔各个帐子去寻人豪赌,嘉柔沿着山坡转了一圈。清晨起的太早,还是寻一处偏僻处睡个回笼觉是正经。

  可惜今日盛会,行宫内外皆是人,想要寻个无人处实在不容易。

  她也是因此发现,龟兹王族中美人如云,竟不逊长安。又兼龟兹民风比长安更热情,女郎自是更豪迈、更不拘小节。

  譬如她行了没几步,便有七八个半袒着雪脯的盛装女郎拦住了她,大大方方问道:“听说今日要来个长安第一美男,可就是你? ”

  哟,有见识啊!

  嘉柔忙掏出腰间纸扇,唰地撑开,摆出个倜傥的姿势:“贵主们好眼力,确是在下。”

  几位女郎见她身量娇弱,并无威武雄壮之风,交头接耳窃窃私语一番,回首又问她:“是安西都护府薛将军?”

  嘉柔登时耷拉了肩膀。

  怎地又输给了薛琅那厮?

  “我乃潘安,潘夫子,也是从长安来,绝对是美男中的翘楚。”

  女郎们便笑嘻嘻问:“你一介夫子可高攀不上我等,你若不计较名份,来本姑娘帐中司帐,也自是欢迎的……”

  嘻嘻哈哈了一阵,方才散去。

  嘉柔便想明白了姑娘们的心思。

  看来无论在龟兹还是长安,这般场合都是各世家联姻的好时机。

  她阿娘操心她的亲事,自她十四岁起,但凡各王侯家中有宴请,一定会赴宴。哪怕八竿子打不着的关系,阿娘也能想法子弄来一张请柬。

  可惜,她虽有一张好看的皮囊,女纨绔的名声却拖了后腿。最后,凡是曾一起出席盛宴的她的堂姐、表姐都出嫁,堂妹、表妹都定亲,而那些她吃过的席面除了让她圆了几圈,在姻缘上并无半分助力。

  依照她的经验,像今日场合,薛琅自是香饽饽无疑,而他随行所带的各位副将也定被各位王们视作囊中之物。

  罢了,这个热闹她不适合乱凑,做壁上观看看戏最合适。

  正在此时,行宫门边礼炮声声,一行远道而来的威武将士们已在行宫前下马。来者皆身穿安西军的明光铠,各个威武不凡。

  为首的青年将军身姿挺拔,不怒而威,同前来相迎的龟兹百官互相见过礼,便踩上专程为贵客而铺设的天竺地衣。当经过嘉柔身边时,深沉的目光只略做停留,便大步往行宫去了。

  草原上的姑娘们纷纷低声窃喜:

  “他在看我。”

  “他也在看我!”

  “他的得明明是我!”

  嘉柔在心中打了个冷战。

  糟糕,他看的或许是我!

  -

  午正时分,龟兹王的寿宴正式开宴。

  香草蔓蔓,流水潺潺,这场有安西都护府到场的重要宴席摆在行宫一处名为“羊泰殿”的水榭上,取护佑羊群与护佑龟兹的双重吉意。

  水榭虽不大,可水榭后头连着成片平坦草地,恰巧今日日头不显,顶上搭上帷幔,幔中两侧依次摆上食案,如此既不耽搁赏鉴歌舞,周遭景致又这般松快,还追随了长安时下盛行野宴的风潮,实是颇为用心了。

  因着早间到处皆是人,嘉柔最后寻去马厩靠着大力睡了一个饱觉,被宫人寻见时已是迟了一刻钟,却也将将好错过了一开始那些齐声祝寿的繁文缛节。

  她跟在宫人身后前往羊泰阁时,远远便瞧见水榭中地台比别人高了几许,龟兹王盛装出席坐于主座,他身畔便是安西都护府的薛琅,同他齐高而坐,只按左右略分尊卑。

  龟兹王的另一边略矮了一坐,却是一位极为貌美的龟兹女郎,并未前去一幔之隔的女客席上,出现在这男客中间,实为醒目。

  嘉柔来得晚,只被宫人安置在宴尾一方食案上。

  宫人流水般穿梭在宴席中,将美酒与菜色呈上,撤下已食空的钵与盘。

  一道炙羊肉传到嘉柔的食案上时,已是放凉了多时。好在夏日天热,将羊肉一片片薄切,蘸上胡椒先吃一口,又佐两片拌波棱菜,解腻爽口。

  她正坐于食案前用了一阵,又与邻桌诸客推杯换盏,不一会便已是混得相熟。

  前头尊位贵客之间开始恭维攀谈,底下的少了约束,也自三五相凑说些闲话。

  先开始说的自是草原上风声最大的“医僧斗巫医”一事。

  时隔大半月,此事以讹传讹,如今已歪到,说是有人亲眼目睹,某日夜间三更时分于老阿吉帐子外,释迦摩尼祖师同数个巫医恶灵相斗,待将恶灵收于法宝中后,释迦摩尼祖师趁夜骑着仙牛离去。而第二日老阿吉便已神清气爽下了地,放羊时羊群不敢过河,老阿吉以六十岁高龄之躯,将几千头羊儿们一个个扛过河,还面色红润,步伐矫健,连一个大气都不喘。

  得知嘉柔便是白银亲王新请的夫子,就住在老阿吉的帐子外不远处,其他几人便向她打听真假。

  说大话的老丈五十来岁,喝多了蒲桃酒,已成了个大红脸,同她外祖父饮过酒后的情态一模一样。

  她便道:“几千头倒也不至于,老阿吉一家只养了两千头羊,老阿吉最多也只扛得两千。可莫忘记她还有两个孝顺孙儿,每人也各扛了五百头,让老阿吉轻松不少。”

  听者和说大话者闻言,皆很满意。

  待如此漫无天际的胡吹了一阵,话题便扯到了龟兹与大盛联姻一事上。

  依然是那红脸老丈起了个头:“听闻王上原本是要将伽蓝公主嫁去长安宫中,今日看此情景,竟是想同薛都护结亲家。”

  众人便齐齐往尊位上望去。

  龟兹王身畔的伽蓝公主此时正遥遥举杯,向着薛琅隔空敬酒,举止大方率性,毫不扭捏。

  而龟兹王便看着此情景,含笑不语,甚为放任。

  薛琅正坐与上,或许是饮过酒之故,面上神色少了沉肃,眸间反倒多了风流之意,煞是惹眼。

  他手中本拿着一个琉璃酒盏把玩,见公主敬酒,便将杯中余酒饮一口,同公主之间算是有来有往,虽不见多么热情,却也绝无拒绝之意。

  嘉柔身畔另一位郎君便道:“伽蓝公主乃龟兹第一美人,这薛都护怎地这般不冷不热,莫不是真的只中意男子?”

  还是那位人生经验十足的红脸老丈道:“你等知道什么,薛都护纵是再中意美人,也不至于当众便色迷心窍,总要摆着些架子,方能凸显大盛的威仪。”

  嘉柔倒对此颇为认同。

  薛琅在人前板着一张冷冰冰的脸,可实际上最是狡猾。半月前还顺手拿走了她的《搜神记》,到现下也未归还。

  可见此人十分能装,同外界的传闻全不相符。

  美人在前,莫看他一副淡然温和之样,说不定早已是心绪澎湃,忍了又忍。

  只是照此情形,不久前在行宫门口遇见的那些拦路的女郎们倒是要扑空了。

  以她浅薄的眼光来看,这位伽蓝公主不但位份极高,容貌也可堪评赞,竞争力极是强劲。

  一时宫人们又前来送酒,那红脸老丈饮得有些糊涂,开始四处劝酒。

  嘉柔便借口如厕去庭院中走了一走。

  待再回去时,红脸老丈已被宫人提前扶下去,众人皆引颈朝最前头看,那里坐着的都是全龟兹品阶最高之人。

  嘉柔也跟着看过去,却见她的好徒儿又站在了众人目光聚集处。

  原来她短暂离开的这一阵,他已被他阿耶推出来,当着龟兹王的面又表演了一番“纨绔竟会背诗”这种奇景,此时正咬着后槽牙在接受龟兹王的夸奖。

  白银亲王在一旁得意洋洋:“臣近来不过是换了一个夫子,竟就点石成金,实是我龟兹儿郎之幸。”

  白银亲王往后一指,众人顺着他的示意纷纷回头,目光皆落在嘉柔身上。

  她只好站起身远远向龟兹王作一个揖,“龟兹物华天宝,地灵人杰。晚辈在长安便曾听闻王上与白银亲王之美名,实是向往之至。”

  龟兹王来了兴致:“哦?长安也有本王的传说?都说的是什么?”

  嘉柔一本正经道:“安西都护府未重建的五年,龟兹仍然行而有序,可见王上治国之能。长安上下皆言王上紫微星下凡,乃至尊之星,仁慈、吉祥、福禄,永保龟兹安康。”

  她这小嘴似开了光,吉祥话似不要钱地随意泼洒,又兼是在龟兹王大寿之日,听得这位尊者心花怒放,却又本着严谨之心要刻意问一问身边的薛琅:“这位潘夫子在长安可是盛名在外?”

  嘉柔心中略微咯噔,不由看向了薛琅。

  他正抿了一口葡萄酒,闻言缓缓放下酒盏,向她投去氤氲的一眼,“确然曾听闻过。”

  嘉柔不由放了心。

  龟兹王哈哈一笑,豪迈道:“潘夫子于龟兹有功,赏!”

  她心中不由窃喜,看向薛琅的目光里也带着笑。

  今日她得财,他得姻缘,两人都有进益。

  宫人前来同她交代,赏赐一阵会专程送进属于白银亲王座下的帐子里,待散宴后她自会看到。

  她虽说并非贪财之人,可自小从未缺过银钱,到达西域之后手中拮据,不免有些施展不开。

  她如今虽已赚了一个金饼的束脩,可欲采买之物已在心中排出长长一页纸,一个金饼怕是根本不够。

  如今也不知龟兹王到底会赏些何种宝物,心中很是惦记,只宴席却还不散,歌舞已进,弦乐已起,舞姬们在台上腰肢盈盈转着旋子,她也只好压下猴急之心,假模假样欣赏歌舞。

  这一欣赏倒让她看出来些什么。

  众多舞姬的烘托下,那位正在薛琅面前舞姿曼妙的,不就是龟兹王的爱女,伽蓝公主?

  未想到这位公主,竟然还有这一手。

  一时弦乐一阵急似一阵,薛琅面前的公主也将腰肢摆动地令人眼花缭乱。

  待最后一个琴声落下时,公主也以一个惊险的姿势稳稳顿住。

  场中掌声雷动,赞叹声不绝于耳。

  舞姬悉数退出,独留伽蓝一人。她拎着裙摆上前,仰着尖尖下巴,大胆相问:“薛将军认为如何?”

  薛琅顿了顿首,“甚好。”

  伽蓝蹙眉,对他的反应不甚满意,却也不再殿上多言,转身便走。

  待沿着水榭长廊往外而行,经过嘉柔身畔时,臂间一簇舞绦姗然落地,连带着缝在上头的的珍珠与碎宝石哗啦啦作响。

  “贵主留步,”嘉柔弯腰拣起舞绦送还,同时送上真诚赞美,“贵主舞姿曼妙,十分动人。”

  伽蓝接舞绦的手一顿,双眸在她面上细细打量几番,眸中倏地焕发娇媚光彩,如莺

  啼般的嗓音在水榭各处清晰荡开:“你是叫做潘安?你这般模样,很对本公主的口味。我叫伽蓝,是指在天空自由飞翔的灵鸟,记住我的名字啊。”

  嘉柔怔了一怔,直觉有些怪诞,伽蓝的一双细腻如玉的手已将那坠满珠子的舞绦一起按在她在手上,“此物既同郎君有缘,便赠与郎君。”

  待直起身,又向她嫣然一笑,转身离去。

  嘉柔手中捏着舞绦,傻呆呆回首,但见宴上静寂一片,所有人的目光都盯着她。

  只是一瞬间,众人便不约而同转首,将眸光齐刷刷投向尊位。

  在那里除了龟兹王之外,还有一位大盛的青年将军。

  将军雄姿英发,倜傥风流,实乃人中龙凤;可坐在另一端的小小夫子貌若潘安,秀美俊俏,同那薛将军是两种不同类型的好看。

  更重要的是,看这伽蓝公主之意,竟是在看上了威武将军的同时,又看上了俊秀的夫子。

  哇,好刺激。

  嘉柔不由怔怔望去,但见上首的那位青年浅浅饮了一口蒲桃美酒,轻抬眼皮,似笑非笑向她看过来。

  作者有话说:

  终于入V啦,对于今天的大肥章,大家还满意吗?

  除了肥章,全订的读者还有望抽到1万币的大奖。

  感谢大家支持,么么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