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3章 一片光(1 / 1)

一路凡尘 一叶苇 3846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343章 一片光

一小片暖黄的光,一个人和一辆车隔着它分别静静伫立,背后是无边无际黑暗而广大的世界。

柳凌就那么站着,无声地看着那辆车。

车子也就那么站着,无声无息,像对峙,像无措,也像等待。

一人一车一片光,似乎形成了一个小小的世界,无视尘世一切的纷乱繁杂,自成一体,静谧、安宁、温暖。

不知过了多长时间,当夜的黑暗变成黎明薄薄的昏灰,远处传来一声悠长肆意的呐喊:“哦——嗬——嗬——嗬——嗬——……”

那是早起晨练的人在用力吐尽肺腑间积存了一夜的污浊,好吸取清晨清凉爽洁的美好空气。

小世界的宁静被打破,一人一车好像也从梦中醒来。

汽车驾驶室的门打开,从里面下来一个高大挺拔的男人 。

男人就站在驾驶室边,无声地看着对面的人。

隔着那片光,两个人的世界又重新陷入了寂静。

只是,在这遥远的小城的黎明时分,他们的目光之间终于可以减少一道厚厚的玻璃窗,只隔着一段短短的虚空在晦暗的晨霭中相遇。

……

“你又是,开了,一晚上的车?”当又一声高亢的呐喊响彻黎明,柳凌开口打破了寂静。

“没有,”陈震北的手痉挛一般握紧又松开,“我是,昨天来的。”

“……”柳凌攥紧了拳头,“你,现在,有那么多事要做,不用,在我这里,浪费时间。”

看到对面的眼神从温柔惊喜变成了夹杂着慌乱的愕然,柳凌赶紧接着说道,“我是说,我会,保护好自己。”

“我知道”陈震北轻轻松了口气,他从没觉得柳凌需要自己的保护,“我只是,……想来看看。”

“哦,”一阵短暂的静默后,柳凌说,“我知道。”

有树叶飘飘而下,穿过那一片光,落在地上,无声无息。

世界再次沉寂,只有两缕视线在空中纠结缠绕。

……

哗啦哗啦。

一阵竹叶扫帚摆动的声音隐隐传来,少倾,尘土的味道在空气中飘荡盘旋。

环卫工人开始晨间清扫了。

天要,亮了,

“我,看到,好像是凤河出事了,严重吗?”陈震北问。

“没有,”柳凌说,“只是,和老板发生一点经济上的纠纷,很快就会过去。”

“……,哦,那就好。”

又是一阵沉默,空气中尘土的味道越来越浓。

“趁着凉快,早点,回去吧。”依然是柳凌先开口。

“……,好。”看着柳凌的眼睛,片刻后,陈震北说。

“我一会儿,也就回家了,”柳凌说,“我说的是,回,柳家岭。”

“哦,……,现在回去,到上窑正是最热的时候,下午再走吧,和大哥、柳钰一起,等天凉快一点再回家。”

三大队的家里有空调,比在望宁等要好。

“没关系,沿路都是树,没多热。”

……

一阵噼里啪啦的脚步声,几个身穿短裤背心的中年人快步从他们之间穿过,后面紧跟着又跑过一队统一身穿红色运动短装、身高年龄却参差不齐的学生,应该是体校的学员。

“那,我走了。”陈震北说。

这里离三大队只有三百米左右,那里面有很多人认识柳凌。

“在原城找个宾馆休息半天,下午再走吧。”柳凌说。

“好。”

昨天开了一个白天的车,晚上又在医院附近守了一晚上,而他很久之前就答应过柳凌,他再也不会疲劳驾驶。

“那,再见。”柳凌说。

“再见。”

柳凌转过身,离开的背影笔直而坚定。

陈震北就站在原地,看着他的身影越走越远,最后在视野中消失。

柳凌回到柳家岭的时候是晚上九点,和柳魁、柳钰一起回来的。

他并没有想听从陈震北的建议等凉快了再走山路,他只是走不出三大队那个大门。

走出去了,回到家了,那隔着几堵墙壁和数十米距离、虽然看不见却牵扯着他全部心绪的感觉就断掉了。

他不想断,他不想让自己刚刚充盈起来的心这么快就重归空廖,所以他一直到下午五点才动身离开荣泽。

家里一如既往地热闹又宁静。

小萱从关家窑接到他就再不肯离开他身边一步,吃过晚饭一家人坐在院子里乘凉时,小家伙干脆一直腻在他身上,连哥哥们做游戏都不参加,只在一边喊喊加油,偶尔过去捣一把乱。柳若虹小丫头外表看着依然乖巧,芯儿里却越来越厉害,越来越皮实,把晓慧给遗憾得逮着机会就要修理俩小阎王一出儿。

她心心念念软乎纤细的小公主,生生被这俩货给带成了野小子。

这不,几个小的玩打马车轱辘,这一直以来都是个男孩子的游戏,萌萌就文文静静地坐在一边给哥哥和弟弟鼓掌呐喊,柳若虹却一定要亲自参与。

三岁多的她小胳膊小腿,当然做不来连续轮状侧翻这种高难度动作,但人家柳若虹可以用娴熟的连续前滚翻和哥哥们一较高下,虽然每次都输,却越挫越勇,玩的不亦乐乎。

胖虫儿运动天赋不佳,去年在柳家岭刚刚学会打马车轱辘,打不圆不说,还不会连续打,每打一个就得停下重新来个准备动作。

俩小阎王在胖虫儿面前各种秀优越,又圆又飘的马车轱辘,围着众人坐的一片席子连续打一圈,末了还要再联合来个烧包的亮相,那跩得二五八万似的模样,看得晓慧手直痒。

胖虫儿难得心大了一回,满不在乎地说:“虹虹再过两年肯定超过您俩,一口气能打三圈儿。”

俩小阎王叉着腰呵呵胖虫儿,表情活像香港录像片里的流氓。

小葳和小蕤、小莘替晓慧完成了心愿,他们逮着俩小家伙去放扑拉@。

俩小阎王被大哥二哥扛起来架在秋千上,小莘把两股绳子拧成一根拧到极限,然后突然撒手,秋千急速转动回旋。

下地后的小阎王跟喝醉了似的,一溜歪斜着冲进矮石墙边的黄瓜棵子里,撞翻两个架子后躺倒在地大叫:“啊,我快翻到地球外头啦,四哥你咋这么孬咧,快成柳岸哥了,你这回拧得比以前紧儿还多。”

小莘悠然地回答:“您俩不成天说您是孙悟空转世嘛,孙悟空搁炼丹炉里转几天都没事,咱这才几圈。”

俩小阎王爬起来,一步三扭地跑到大伯和娘怀里求安慰。

小萱高兴地伸出自己的胖脚,非常公平地一人一个,给俩哥哥按摩后脑勺:“一揉就不晕了哥哥,真哩,可管用。”

柳凌在小胖子屁股上来了一巴掌:“真哩?那叫爸爸给你搁秋上放一回扑拉,下来了再给你揉揉吧?”

小胖子立马收回脚:“啊呀爸爸,我晕车呀,放完我肯定会哕你一身。”

柳茂伸过手拧了拧小胖子的脸:“越来越孬,敢吓唬您爸爸了。”

孩子们闹腾到十点多,排队在大澡盆里涮吧一遍就算洗过澡了,回屋后没一会儿就都睡成了小猪。

柳凌躺了一会儿,觉得浑身都不舒服,老翻身又害怕惊醒了小萱,就穿上衣服来到院子里,坐在矮石墙上。

月色融融,小家伙们玩闹的场景还在眼前晃动,脑海里却是一个人孤单地站在无边黑暗中的身影。

如果他刚才在这里,不知道会有多开心,没准还会没大没小地和小雲小雷比赛打马车轱辘,和小莘比赛打羽毛球,和小葳比赛做俯卧撑,就是不知道会不会厚脸皮到和柳若虹比赛翻滚儿。

现在,他在……

窑洞那边“吱呀”一声响,是推开门时门轴的声音,柳凌心里打了个激灵,抬头看到柳长青披着件褂子走了出来。

柳凌赶紧迎过去。

柳长青摆摆手,指指旁边的石桌。

柳凌和他一起坐在石桌旁边的树疙瘩凳子上。

“小凌,遇见啥老难为哩事儿了孩儿?”柳长青问,“我看你今儿黑坐那儿一直不老对劲,是,凤河那事没法收拾了?”

几百万元的钱,不管柳川和柳凌怎么解释说胡永顺才是法人,柳长青还是不相信收钱的凤河会没事。

“不是伯,凤河哩事儿真稳住了。”柳凌一惊,愧疚与感激也同时充斥了他的心。

在他这样的年纪,柳长青已经有了柳魁和柳川,操持着一大家人的生计,是家里面每个人心里的天。

而他现在,却还要父母时时操心。

“那,是你自己遇见了啥事儿?”

柳凌看着父亲,已经到嘴边的“没有”没能说出口。

柳长青没有追着问,只是用温和的目光看着他。

柳凌静静地和父亲对视,目光同样的温和而坚定:“伯,我不知该咋跟你说,是有点事……,不过,你不用担心,我会处理好。”

柳长青看着他,过了一会儿才点头,眼睛里涌起的担忧压都压不住。

柳凌的心忽地一阵难受,他抓着柳长青的胳膊:“伯,我不知该咋跟你说,但我,我能跟你说,那事,至少……我自己不认为是坏事。”

柳长青疑惑,但明显松了口气:“你只要觉得好,那就是好孩儿,我就怕你遇见啥解不开的事压到心里,会给自己熬出病。”

“不会伯,”柳凌说,“不会。”

“孩儿,你离家远,虽然现在小侠也跟你搁一堆咧,孩儿也可懂事,可他到底年轻,经事儿少,你真出个啥事身边连个能商量哩人都没。

我老了,可能思想跟不上您年轻人了,你要是有了事儿嫌跟我说不得劲,就跟您大哥他们说说,他们比你大几岁,也经常跟外头哩人打交道,可能能给你出个主意啥哩。”

柳凌揽住了柳长青的肩膀:“伯,你一点也不老,我现在只是不知事儿会发展成啥样,所以不知该咋跟你说,如果哪天有眉目了,我肯定会跟你、跟俺大哥您都说。”

柳长青拍拍他的手:“没事儿孩儿,只要不是坏事儿,你不想说就不说,谁一辈子还没个想留到自个儿心里

慢慢品味哩事?”

窑洞那边又传来一下开门声,柳魁拿着个什么东西出来了。

“咋了伯,小凌?”他走过来,把一条浴巾伸开,搭在柳长青的膝盖上。

“没事大哥,我老兴奋,睡不着,又怕惊醒小萱,就出来瞎转悠,结果给咱伯您俩都惊动起来了。”

“惊动啥?”柳魁过来坐在柳凌身边,搂着他单薄的肩膀,“我现在瞌睡没以前多了,将本来就没睡着。”

……

荣泽市唯一的一家宾馆——荣泽宾馆里,陈震北看着服务员检查完了房间,确认没损坏或丢失任何物品后,拎起包就出去了。

荣泽的凌晨,夜色依旧。

大街上只有寥寥几个下夜班的人骑着自行车匆匆而过,没有酒吧歌厅,没有霓虹闪烁,没有时尚光鲜的红男绿女。

和京都比,这个小城就是十足的乡村,还是没有什么淳朴风情的俗气乡村。

可陈震北喜欢这里,想永远留在这里,感受这里的一切,包括它空气中弥漫着的黄土的味道——他第一次来时,就喜欢上了的味道。

车子慢慢地走,转过一个弯,便看到了水文队的大门。

紧闭的大铁门边上有一盏明亮的灯泡,大院南边还有一块地方灯火通明,柳侠房子所在的区域黑暗而安静。

陈震北下车,静静地看着那一片黑暗。

他知道小凌已经走了,他看着他开车出来,看着他走进望宁尘土飞扬的大街,看着他和柳魁、柳钰一起走上通往柳家岭的路。

但此时此刻,站在这里,他觉得他仍然能够闻到了小凌身上特有的味道,干净、清爽、还带着一点点冰的气息的味道。

深深地呼吸了几口带着黄土味道的空气,搓了把脸,他终于收回目光,上车,慢慢驶上了上了国道。

他没有告诉柳凌程立峰结婚的消息,也没有和他说起二姐发给他的那张传真。

冲动过后,理智回归,他能想到程立峰的结婚对他是一次机会,但两者之间却不是必然的因果关系。

三十六岁的前优秀飞行员,迫于世俗的压力,不愿意让年迈的父母跟着他一起被邻里指指点点,被迫结婚,不代表他和卓雅就一定能离婚,他不想让小凌再经历一次失望。

至于那张传真,在没有确切的把握之前,他不会再对小凌轻易许诺。

多动听的诺言,只要不能实现,就一文不值。

车子在昏暗的路灯下行驶,一个巨大的标志横跨国道两端,缓缓进入视野中:荣泽欢迎您再次光临。

停下车子,陈震北回头看了眼身后笼罩在黑暗中的小城,然后转身,提速,车子冲进了茫茫夜色中。

他一定会再次光临。

一定。

再次,

无数次……

作者有话要说:  放扑拉:水井上的辘轳,钩了水桶下去打水时,通常要握着辘轳的柄一下一下绞着把水桶放下去,但有时候手劲足的大人会偷懒,不绞,而是放开辘轳,利用水桶自身的重量自由下滑,这个过程叫放扑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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放扑拉时,会有个非常迅速的加速度过程,辘轳的柄又比辘轳本身的半径大很多,所以非常危险,一不小心就会打着自己,造成的后果通常都很严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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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千绳被拧到极致后放开,也会有加速度的旋转过程,所以这里借用了放扑拉这个专用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