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方睿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近乎震惊地反问:“你说什么?”
分家这种事情,在任何一个家族都不稀奇,于情于理,全都可以理解。
虽然方博过世这十几年,方家和恒亚整体上始终维持着微妙的平衡,但弟弟长大了,迟早有一日要独立门户,均分财产这种事情,方睿早有心理准备。事实上,方昱直至今日才提出这个要求,他已经觉得算是晚的了。
但是,要天鹅堡……
方睿第一时间的感受是纯纯荒谬。
这处宅院承载着小兄弟俩共同的童年和少年,以及方睿年少至此的全部时光。
但更记载了方博与纪清漪的青梅竹马,鹣鲽情深。庭中有他们少年时一起种下的树,房中墙壁上有纪清漪少女时期亲手画的画。清漪美术馆复刻了大部分旧日陈设,但再详尽也只能照搬原形,一切灵动的细腻的真实的时光印痕,只留存在天鹅堡里。
所以,当方昱再一次语带傲慢地说出:“我说,我要天鹅堡,你没听懂吗?”
方睿皱起眉,尽可能平静地拒绝了他。
“不行。”
他这态度果然激怒方昱,二少眉头一耸,当即开火。
“凭什么不行?白纸黑字写了有我一份,我想要,我也能要!其他房子我不喜欢,你都拿去,我就要天鹅堡!对了,公司你不是占了大头吗,正好,恒亚我也不想干了,团队我带走,那百分之十几的股份我要全部卖了,卖家应该不难找吧——哦不好意思,那些股份睿总好像有优先认购权……你要不要啊?我按照双倍市场价优先给你哦。”
他一边胡说八道,一边语速越来越快,到最后几乎有了点刺刀见红的意味。方昱双目炯炯,一眨也不眨地盯着哥哥,恨意如火,简直能化为具象。
杜静姝原本坐在方睿的车后座,神色恹恹地望着窗外出神。停车时她看到窗外熟悉风景也没在意,只当是快到家了。但隔了阵子之后她才蓦然反应过来,抬眼看去就是一惊,当即慌忙推开车门下车。
她下车时,正听到方昱的最后几句,禁不住张口结舌,叫小儿子的名字。
“小昱,你在说什么?”
方昱见杜静姝下车,先是一惊,但话已经说到这了,他一时顾不上先跟母亲解释。怒意上头,他这会儿只是继续冷笑地对方睿。
“睿总一向名利双收,但是如今既得到了大明星,还要接着娶个名门淑女回来装门面,天底下所有的好处都归你,这不合适吧?”
他这一整天,都在鸿途所里和律师商谈。姓樊的一直是方家的私人法律顾问,从方博时期就对这一家子很了解。二少的突然造访让他有点意外,但方昱表示是打算做一些投资,所以需要了解个人资产,于是他给出了详尽的相关法律文书。
但二少具体是想做什么,樊律师问了几次他都笑而不答——怎么可能对外人说呢?方昱很淡定地离开律所时,内心已经拟定了大概的计划。
方睿要娶宋其羽,无非是为了门面。既如此,他就让他哥保不住这个门面。
方博当年留了不少不动产下来,别的都放弃,他就要天鹅堡。方睿当然不可能同意,那就打官司,逼急了闹到公众面前也不怕,让恒亚的睿总再背上一个“赶走继母”的名声。如若方睿爱惜名声,真的愿意割爱,那也很好,就从他心上剜掉一块肉。
私人资产纠缠,顶天儿了是撒泼式泄愤,公司股权动荡才是震动多方利益的大事,顺便再抽走重量级团队,大家一拍两散,面子里子全部搅合个稀烂,谁都不要好过!
真到如此地步,他不相信他哥还能云淡风轻地迎娶宋其羽,家变至此……必定会让宋家再掂量掂量。
报着这样自杀式攻击心态的方昱,如今不过是来下战书罢了!
可方睿听清了他这几句之后,居然笑了。
非但笑了,甚至接连几问。
“你这半年以来心情一直起伏不定,元旦前还避去西北,是在生气?生我的气?觉得我既和夏铭在一起,又要和小羽结婚?两头好处都占着,都不放?”
方昱嘴角一扯,根本不打算回答,可方睿很淡定地又问了最后一句。
“那么你现在这么闹,是在替夏铭不值,还是因为不希望小羽嫁给我?”
方昱脸色微变,而后恼羞成怒。
“我都心疼,都不值!不行吗???”
他声音很大,似乎借此可以把内心里陡然泛起的焦灼给盖下去,方睿始终平静甚至有点嘲弄的态度让方昱浑身都开始难受了,一旁杜静姝发白的脸色也让他有点慌张,他其实没想到杜静姝会从方睿的车上下来。
自从长子成年之后,杜静姝一直保持了审慎的避嫌,至于今天家里司机临时有事儿请假,这是意外。
但方睿凝视着他的脸,一字一句,完全不打算放过他。
“说,实,话。”
方昱到底还是被生生逼到了墙角,哥哥冷静的注视似乎要扒掉他一层皮,他那点儿想要竭力掩饰的笨拙心思仿佛下一刻就要大白于人前——就你这样的,居然觊觎着人见人爱的女神?
那是自小就天赋过人的天才少女,十四岁时就已振翅高飞,十八岁时与绝顶优秀的哥哥站在一处,天造地设,就是如此。
他从来都只能仰望与注视着背影,不敢也不能有丝毫越界。
这会儿,他的窘迫被完全放大,方睿仿佛洞悉一切的眼神让他慌张、恼怒、哑口无言——
下一刻,他将手中文件重重一摔,满地纷飞纸页中,方昱狠狠撂下一句。
“别说那些没用的!反正我要分家!”
说完这句,他不再看方睿脸色,更不敢去看母亲的反应,转身就跳上了一旁自己的车,引擎轰鸣,那辆宝马小跑几乎是顷刻间提速,跑得无影无踪。
他这一跑,方睿刹那间几乎石化,而杜静姝的脸色霎时惨白,两个孩子这些年磕磕绊绊是常事,但这次完全超出了她的理解和能力范围。尤其是在方睿目光转来时,杜静姝全然慌张失措。
“这……这是在干什么?小昱是疯了吗?他到底在说什么?他想干嘛???事先一个字都没跟我提过,小睿,他昏了头了,你不要理他——”说到最后几句,杜静姝声息哽咽,直接哭了。
满地散乱纸页,面前继母潸然下泪,始作俑者撂完狠话就跑,另外还有个今晚真正受了伤的小姑娘不知情绪缓和了没有……
方睿额角那根久未造反的神经,猛然间抽痛。
·
大红色的宝马仿佛奔腾火焰,在入夜的临海大道上飞驰。
不知道是不是超速了,但二少早就不在乎罚单了。他今晚发的疯已经够多,根本不差这几百块和几分了!
工业引擎的嘶吼与咆哮不能解他心头燥火,方昱现在觉得自己可能只需要一盆冷水,好把几近沸腾的脑袋扎进去,好好冷静一下。
他不知道哥哥知道了多少,或许早就看破了他那点卑劣的小心思——嘲笑吧,嫌弃吧,就你一个瘸子,竟然心存着这种妄念……
方昱满心里颠倒,专找着无人的高架反复转圈。直到油表告急,他才筋疲力尽地开着车缓缓回家。
公寓楼下有人在等他。
今夜舞台之上万众瞩目的女主角换了一身便装,卸过妆以后是纯素颜,宋于飞原本不放心,说要陪她过来,被宋其羽拒绝了。她说:“这是我自己的事。”
在如此坚定冷静的目光和态度下,父母兄嫂任何一个都没法再多说什么。
方昱第一眼看到街灯下正低头刷手机的女孩儿时,几乎以为自己是幻视。他使劲揉了揉眼睛,喃喃道:“小……小羽?”
可宋其羽并不再给他犯迷糊的机会,看到那辆缓缓驶近的车,她便把打发时间的手机收回了兜里,然后走过去一脚踹向了车门。
“你给我下来!!!”
……
方昱纯粹懵逼地下了车,他现在知道自己不是眼花了。这也是元旦以来,他第一次和宋其羽单独相处。春节之前宋其羽忙着磨合舞台与彩排,他时常关注,总不能避免地看到女孩儿的身边会带上方睿的名字,于是春节后他便在各种场合都开始回避——不可能的事情,不要心存妄念。
而今宋其羽鲜活明媚的面容径直杵到了他面前,让他自以为麻木的心痛与心动一并疯狂重启,可这还没完,宋其羽眉眼间明显汹涌燃烧着怒意,方昱正要张口问,但蓦然间有东西劈头盖脸向他砸了过来。
东西不重,但很多。轻盈,散碎,有棱有角,有个头儿特别大的,就直直砸中了他的眼眉和脑门儿,尖锐棱角让人疼得一抽气,可能还有哪个撞中了泪腺,让方昱不由自主捂住了半边儿脑袋。
“……这……”
指缝里看去,漫天满地飞着各式各样的纸飞机。
有大有小,有花色有素色。作业纸折的,糖纸折的,精细涂了色的,随手打发时间的。每一个都很眼熟,仿佛似曾相识,在二十多年的层叠记忆里翻飞而起……然后向制作它们的人发动了群体攻击。
“方昱!这里是我们从小到大,我能收集到的所有三百五十一个纸飞机!今天全部还给你!从今往后,你我就当没认识过!”
说完这句,宋其羽转身就走,方昱慌忙一把拉住她手臂,一只眼睛还在汩汩流泪,他张口结舌。
“小、小羽!”
宋其羽扭头,瞪他,目光下落再去瞪那只握住她手臂的手。满面怒意,看起来似乎要吃人。
“放手。”
“小羽!”方昱只是脑子轴有点疯,可绝对不傻,他当即加了一把力抓紧,可又怕把宋其羽握痛,在察觉到对方并未挣扎之后,小心翼翼地又松懈了三分力道。他胸腔之内有个什么东西疯狂跳跃,完全不受控制,指挥着他那张嘴迟疑发问。“你……你在这里等我吗?”
宋其羽不怒反笑,嘴角扯起个弧度,瞪着方昱。
“对啊,我有话对你说。可是几千人演奏厅你没来,我就只能在演出完之后单独来找你。不管你接不接受,我想说的话,总是要说出来的!”
“你要说什么?”方昱声音发颤。
“你。”宋其羽直勾勾盯着方昱,字正腔圆,落地有声。“是个!大傻逼!”
……
方昱仿佛遭遇迎面暴击,可还有一线摇摇欲坠的不甘心,让他始终没放开抓住宋其羽的那只手。他嘴唇颤动,想哭又想笑,脑子里千百个念头疯狂运转,让人在清醒和发晕间反复横跳。
他听到自己颤抖着声音问:“你为什么一直留着这些纸飞机?”
“因为我喜欢。”
“喜欢……飞机?”
“……”宋其羽这一回是真的要抽手而去,可她才刚要拿捏起劲儿往后退,方昱忽然用力一把将她扯紧,随即抱住了她。
纤细的女孩儿,被这个人高马大的怀抱完全笼住。宋其羽下意识深呼吸,随即就在极近距离里听到了几欲破胸而出的剧烈心跳声,方昱声息抖索,彷如梦呓,但又比梦呓来得更加真实,他听起来似乎是在哭,因为呼吸明显破碎,但咬字又很准,这一句句都好像斟酌过千万遍。
“对不起,对不起!我说错话了!小羽……我是傻逼,我……”
说到这里,方昱猛然间被某些事情刺中,他双臂上力道稍分,低头重重盯视着女孩儿,语带嗫嚅:“你……不喜欢我哥吗?”
宋其羽仰面,满眼写着“你果然是个傻子”。
她落在这个怀抱里,没抗拒,但也没给出更多的反应,在方昱极短时间的情绪上头过后,她甚至能够冷静地提醒他:“好了,我想说的都说完了,现在松开。”
方昱果断摇头:“不,不行。小羽,你听我说……”
宋其羽眉峰微蹙,又生气又想笑:“你说我就要听吗?!你今晚到底干嘛去了???给我个合理解释!!!”
这一句陡然提醒了方昱,天鹅堡前的对峙刹那间全部灌入脑中,他几乎有点结巴:“我今晚……今晚……”
他瞬间松手,立马转身打算上车赶回去,但慌张一瞬之后随即又想起了宋其羽,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拉住宋其羽要她跟自己上车。
“干什么???”
“陪我回家一趟!”
“why???”宋其羽惊讶地都爆了句英文。
“我……我哥可能要揍我。”方昱迫于无奈,说出了心中隐忧。
“还有这种好事儿?”宋其羽生给逗笑了,她心里气没消,可方昱的窘迫和慌张是演都演不出来的,她好气又好笑地磨了磨后槽牙,“行啊,走,去让睿哥连我这份儿一起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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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处华南的Z市,深夜时分有露水凝在了叶尖,正在要掉不掉之际,有车飞驰而过,搅动了夜凉的风,于是啪嗒一声坠落,摔得粉碎。
而天寒地冻的北国,隆冬之际整株整株大树都结着苍白冰冷的霜花,《大汉光武》剧组今晚最后一条镜头开拍,场边捧着暖手宝的夏铭用稍稍回暖的手指揉了揉脸,打点起精神上了威亚。
钢索结构在极端寒冷天气下发出咯吱咯吱声,再因通明大灯的高温灼烤而产生着微妙的内部形变。高清摄像机忠实收录着每一帧画面,夏铭在所有人面前助跑几步、腾身而起、展臂如飞——
而后在高高扬起的飞行弧度最顶端,突然坠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