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先一刻静谧的草原, 在此时响起愤怒的唾骂:
“潘安,有本事你下来,你敢穿成这般, 你不敢下来面对我?”
“你今日若不下来, 本公主现下便烧了你这两件衣裳,让你一辈子躲树上!”
“你个缩头乌龟,你们大盛的男人,呸, 女人, 都是缩头乌龟!”
七公主虽跌伤了脚, 心中愤怒却压制不住, 大有一把火将树点了之势。
崔嘉柔倏地一咬牙。
骂我可以, 连着大盛一起骂, 孰可忍孰不可忍!
她当即朝底下喊:“下就下, 莫说下一棵树, 纵是下十八层阿鼻地狱,姑奶奶若皱一下眉头,就不是英雄好汉!”
她松开身前那一抱细树枝, 转身抱树便往下出溜。
待落了地,当先将她的外袍和中衣抢在手里, 这才大义凛然看着七公主:“本女郎下来了, 你待如何?”
七公主目眦欲裂, 一瘸一拐上前, 抬手便扯下她髻上的束发。
乌发如瀑垂落,似云朵一般蓬然掩住她的纤背与肩颈, 留下一张如玉面颊。
这张面颊无一脂粉, 却天然地红唇齿白。
虽眉毛不画而旺、高耸鼻梁暗蓄英气, 可眼尾的那颗红痣媚态百生,饱满的面庞于下颌收出一个尖尖下巴,将多余的英气全然抵去。
无论怎么看,这都是一张女人得不能再女人的脸。
七公主险些咬碎一嘴银牙。
可恶,她怎会从未怀疑她乃女子!
嘉柔抬一抬眉梢:“如何?本女郎可比你更天香国色?”
七公主咬住唇狠狠瞪她一眼,一把揪住她的裹胸布边角,用力往下一拉,嘉柔的雪脯便露了泰半,高山挺拔,深谷幽兰,景致十分诱人。
嘉柔不躲不闪,看着七公主瞬间又铁青了两三分的一张脸,哈哈一笑,“如何?可是比你的大?”
“潘安你个骗子,你个大骗子!”
嘉柔一边将衣裳往身上套,一边回嘴:“如何是我骗你?是我带人掳劫于你扬言要与你结成夫妻?还是我对你追逐不息纵使你是个断袖我也对你绝不放手?你数次苦苦相逼,到头来怪我骗你!”
“我看上你时,你为何不说你是女子?”
“我为何要说?大盛与龟兹哪条律法不允女扮男装?哪条又说扮了男装颈子上还要挂个‘我乃女郎’的牌子昭告天下?!”
“你骗了我的心,你还如此振振有词!”七公主气极,“啊”地一声嘶吼,便要向她扑过去。
“够了!”她侧身避过,咬牙切齿道:“伽蓝,你有没有良心,方才我可是为了救你!你别逼我打女人!”
“你以为我从前打过女人?!”
伽蓝往前一扑,一拳抡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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未时已过,白三郎午觉歇醒,吩咐仆从牵出马,要照常往外头跑一圈。
待将将出了院门,便见他家夫子一手牵着大力,一手高举捂着头,闷头要往里走。
“夫子?”白三郎不由随着嘉柔的动作弯腰勾首,“夫子怎地了?”
嘉柔仍捂着头:“没怎么地。”错开他便要继续往里行。
白三郎却跟上来,“没怎地,怎地捂着头?”
“日头大,我怕黑,遮日头遮日头。”
白三郎却不放弃,追着扭着要看她,她一个转身不及,便听白三郎“哎哟”一声,着急道:“怎会这般?”
她身子一顿,见已被他发现,便干脆收了手,直起腰身,露出一只乌青眼窝来。
她同他讪讪一笑:“好巧哇。”
白三郎满脸皆是震惊:“是谁?谁将夫子揍成这般?”
她忙上前捂住他的嘴:“小声些!”
什么光荣事,要这般大声嚷嚷。
他便低声道:“夫子,可是那马奴被徒儿打得只剩一口气,他怀恨在心于是揍夫子出气?”
她便摆摆手:“没有的事,没有人揍本夫子。”
“那夫子的眼睛?”
“摔的,本夫子一不小心从大力背上跌下,摔到了眼睛。”
“又摔了眼睛?上回在城里,夫子也是摔倒,眼睛先着地。”
他说的是嘉柔上回在都护府遇上老熟人,为了掩饰而自己揍自己的那事。
只她今日方知,旁人揍自己,比自己揍自己,那可是疼多了!
她只得道:“本夫子在摔倒一事上,是有些得天独厚的经验,下回找机会教给你,让你想摔哪里摔哪里,绝对不会牵连旁处。”
白三郎哪里想学这个,一转身便要走,“徒儿去唤郎中。”
“万万不可!”嘉柔一把拽住他。
庄子里的那郎中是个碎嘴子,她上回崴了脚,不过两日,整个庄子都知晓当时薛琅面上是如何的“又怜惜又懊悔,恨不得能替潘夫子生受了去……”
若今日瞧见她的伤,只怕等不到天黑,她的这副熊样就要再次传遍庄子。
“一丁点儿伤,看什么郎中。上回脚伤剩下些药油,刚好用得上。你要去哪里快去,莫杵在此处碍人眼。”
她护着脑袋继续往里去了,一直到进了房中,关掩上窗,抱着铜镜一瞧,心中不由悲呼一声:打了一场一对一的君子架,损失了她的花容月貌啊!
一个极其标准的紫青色眼窝,结结实实镶嵌在她如玉的脸上,无论从哪个角度哪个光线去看,都不像能用脂粉遮盖的样子。
未成想,豪赌的惩罚,竟然在这里应验了!
此后她不得不又告了一个日假,本想着过上一夜,第二日说不得便能淡下来。谁成想莫说一日,便是过去了三日,她这乌青眼还牢牢长在她脸上。她药油也抹了,熟鸡蛋也滚了,却半分没有散去的模样。
然而她再不能继续等。
伽蓝公主离去之前曾放下狠话,言:“本公主会让你付出代价!”
当时她也曾双手叉腰,挺胸抬头,应得响亮:“随时恭候!”
然等她背过人,却时不时就要打个寒颤。
七公主恨她入骨,不知要如何出手。
万一往各处散布消息,直接说她是女子,有心人再联想到她同前安西大都护的近卫赵勇亲厚,说不定一转头就有个龟兹细作拿着一把利刃横在了她的颈子边。
她不能再继续等下去,等尽快去寻赵勇合计个应对的法子出来。
思及此,等不到新的一日,当日的晌午,她便顶着她的乌青眼,带着李剑进了龟兹城。
秋后的日头落得快,虽只是晌午,天色也多了几分黯淡。
此处未到繁华处,只是进了城门后的一处拥挤民居,离中心地带尚有二三里路。
踩得瓷实的土路两旁,稀稀拉拉摆着些卖果子的小摊,卖的是中秋之前尚未卖完的蜜瓜、蒲桃与秋梨。
摊贩本神情恹恹着躲懒,见有人来,忙此起彼伏的叫卖起来。
嘉柔骑在驴上,举着扇子遮住乌青眼,同李剑交代:“等到了客栈,见了赵世伯,你什么都莫说。由我察言观色,决定什么话能说、什么话不能说。”
李剑本习惯性板着脸,待见她张嘴,当即捂住了一边耳朵,另一边虽未捂,却也随时准备将她的声音隔绝,免得她用猜谜拿捏他。
听她如此说,他便点了头,总归他对旁的事根本不放在心上,她叮嘱也是白叮嘱。
待目光落在她的乌青眼上,心下却多了几分担心。
他被薛琅派在潘安身边,其职便是护其周全。
上回潘安中菇毒,他知晓无性命之忧。
而这次却与上回不同。
这回的乌青眼,是被人揍的。
那什么倒地眼睛先着地的假话,只能骗骗白三郎那大傻子。
他正思虑间,却见嘉柔一夹驴腹,往前疾走两步。
他纵马跟上去,但见嘉柔朝着前头一个汉子的背影高呼了一声“赵世伯……”
他抬眼望去,那人确然像赵勇的背影,穿着一件半新不旧的缺胯袍,肩上挑着个担子,担子前后各挂一个沉甸甸的藤筐,一瘸一瘸往前而行。
小贩叫卖声嘈杂不息,赵勇并未听见有人呼喊,再往前行了几步,拐进了一条小巷。
等到嘉柔追上去,那条窄而长的小巷家家关门闭户,哪里还能瞧见赵勇的身影。
此处只是一处民居,住的不是在乡间失了田地的破落户,便是从旁处而来做小买卖、却在繁华地带租不起宅子的小商贩。
赵勇经营的是客栈,平素缺些什么,都由城中商贩送上门。什么人什么事能让他撇开买卖,专程往这偏僻处来?
可哪怕他今日是来见微服私访的大盛圣人,崔嘉柔也无心关心此事。
她往这条死胡同的巷口一坐,只等赵勇出来,正好同她一处回客栈,边走边商议七公主之事。
约莫等了不到两刻的时间,巷子里传来“吱呀”一声的开门声。
嘉柔忙探首,却见赵勇从第二家的门里出来,原先担着的藤筐已空。
他将担子放在地上,从门里便跑出来个五六岁的男娃娃,一把便抱住了他的一条腿,呜哩哇啦哭嚎了出来。
嘉柔不知怎地生出些小人之心,忙拽着李剑往墙后一躲,同他道:“莫说话。”
她再探头出去,却见赵勇已将那娃娃抱在怀中安抚,而那门边却多了个三旬龟兹妇人,身段很是绰约。
那妇人见娃娃痴缠至此,便作势要将娃娃抱回去,“阿爸有要事,快让阿爸走。改日阿爸再来看你……”
嘉柔听此称呼,大大吃了一惊。
瞧赵勇抱着那娃娃的亲热劲儿,她不由想起阿娘曾提及赵勇的一桩遗憾事,乃膝下只有赵卿儿一个女儿,人生最大的希望便是能再生个男娃。
只是赵卿儿生母当年产下赵卿儿的当夜便过世,赵勇后来在龟兹娶了曹氏,却无所出,引为人生大憾。
所以,这赵勇,学人养外室,生儿子?!
巷道里赵勇终于安抚好那娃娃,将其交到了妇人怀中,又同妇人说了两句柴米油盐过日子的话,方挑着空担子往巷外行来。
将将拐弯,便听得身后有人一字一字唤着他:“赵!世!伯!”
赵勇回首,只见眼前是一个乌青了一只眼的年轻郎君。
郎君的面绷得紧紧,整张脸上皆是强行压制的怒气。
待他终于认出来这是谁,瘸了的那条腿不由一个趔趄,神色瞬间慌乱。
作者有话说:
以后我都每天下午15点左右更新,这样不容易卡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