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58
林改在撞上浴室门的瞬间,身子已经滑了下来。
他艰难地脱下自己染血的白袜,果然,右脚掌上部的水泡破了,两只脚在脏水里浸太久,皮肤都难看地发起了皱。好在他知道医药箱的位置,就在淋浴外的储物柜里,他一瘸一拐地过去,找出来云南白药和创可贴搁在洗手台上,然后便脱掉衣物,浑身赤裸地站到了花洒底下。
冷水放出的刹那,他整个人打了个寒颤。
等待回温的过程中,他倚靠着瓷砖墙壁,望着镜子发呆。镜中的男人很快模糊成一团雾,叫他很难分辨那到底是不是自己。他接着热水抹了一把脸,手指间觉出异样,他才意识到,自己今天是化了妆的。
他呆呆地看着自己指尖上那一丁点棕黑色的印记。
……
“林改?”
不知过了多久,蒋少野的声音在一门之隔响起。
林改仓促抬起头,看向那扇门。
伴随着淋浴的水声,蒋少野的声音,仍像是一座沙沙作响的深渊。
林改忽然发现,他其实并不真懂蒋少野。他其实是一直站在这座名为蒋少野的深渊边沿,为蒋少野偶尔探出的笑容而心动神摇,便以为自己可以勇敢地跳下去。
蒋少野敲了敲门,没有得到回应,但他听见淋浴被关停。他望向时钟,林改这个澡已经洗了半小时。而且,从脏衣篮看来,这已经是他今天第二次洗澡。
蒋少野闭了闭眼,往回走。便在这时,他终于感到喝过的酒开始醺醺然地上头,好像有一把刀子一分分绞过他的肠管,即将刺破他的喉咙。
他的酒量很好,好到深不见底,这还是他在alpha父亲逃亡的那个圣诞节里发现的。
那一天,他爸合作过的那些企业主叔叔都变成了债主,一个个或愁眉苦脸、或横眉怒目,堵上了他家的门口。那时家里的别墅刚刚卖掉,钱款还没到手,蒋少野为了让债主们安心拉他们入席吃饭,给自己灌的酒,足够去医院洗一次胃。他的小爸爸在万般无奈之下向债主下跪,债主还问小爸爸:你为什么要入他的股?现在好了,你也是共同债务人了,他坑了你呀佟雅晖!
小爸爸听得发愣,双眼清澈而懵懂,可是很快,他就哭着说:他不是这样的人,我相信他,我相信他的!
那一天债主们终究没能要到债,因为佟雅晖在哭泣中突发心梗,债主们甚至不得不先给救护车垫钱。人命关天,没有人再面红耳赤地责骂他了,仿佛沉重的债务终于获得了些许延宕的喘息;可是二十岁的蒋少野在救护车的鸣笛声中终于明白过来,酒是不能浇愁的,爱情,也不能。
他疲惫地走到客厅,给电量只剩5%的手机充上电。待机屏幕上一条条显示出未接来电和未读讯息——
18:09:“好大的雨,你带伞了吗?”
18:55:“你在酒吧吗?”
18:56:“我想来找你。”
蒋少野沉默片刻,放下手机,又回到玄关,将湿淋淋的雨伞归置进角落的伞架,再将两双从雨中归来的鞋放整齐。直起身,将钥匙丢进玄关柜上的小盒。不过是“哐啷”的清响,却好像能在整座不大的房间里回荡。
他的目光忽然落在了玄关上那个孤零零的纸袋。
是个很普通的棕色牛皮纸袋,他原本以为是林改工作上的东西,拿起时却发现意外地轻。终于忍不住,抚平那一层层卷起的袋口,里头那已经散乱开的三明治便露了出来。
林改也在这时,终于打开了浴室的门。
*
林改突然快步走上前,一把从蒋少野手中抢下了那个纸袋。
蒋少野抬眼。
林改的眼睛里还有朦胧的水雾,但声音却轻而冷,“我……我给自己做的。不好吃,一点也不好吃,早知道……我就不做了。”
“林改。”蒋少野怔怔地朝他走出一步。
“你说得对,”林改却像没听见,“三明治……不好吃。”
“我没有这样说过。”
林改惶然地别过头。只是站了这么一小会,他贴好创可贴的脚已经开始不自在,不由得把右脚的脚背摩挲了一下左腿。
蒋少野的目光往下移,林改便忍不住想把脚藏到餐椅后面,手扶着椅背,侧身先坐了下来。蒋少野却忽而在他面前蹲下了身,他微微一惊,双脚都往里收,“你——”
“你的脚怎么回事?”蒋少野却抓住了他的小腿,朝他抬头。
蒋少野的眼睛里有了光,清亮的,像萤火虫闪烁在筋疲力尽的秋夜之中,还兀自在找寻着什么。林改不做声地凝视一会儿,又低下头,脚趾头蜷起,小腿肚子也紧张地绷住。蒋少野的手往下抚过,捏住他的右脚,放在自己的膝头,便看见那脚掌上的创可贴。
“是水泡?”蒋少野问。
林改抿着唇点了点头。
蒋少野说:“水泡破了,不能贴创可贴的。”
他的话音很平静,像是话家常,又让林改怔忡:“是,是吗。”
蒋少野说:“我帮你撕下来。用了什么药?”
林改说:“云南白药。”
蒋少野淡淡一笑,“要先用碘伏消毒啊。”
“是吗……”
林改不想再继续这对话了。他要将右脚收回来,脚踝却被蒋少野按住,蒋少野的手劲可不像他的声音那么柔软。蒋少野把那块贴得笨拙的创可贴撕下来,又去浴室找出林改好不容易藏好的医药箱,拿出碘伏,再将林改的脚放上了膝头。
棉签滑过脚心,奇异的酥痒过后,又是奇异的冰凉。
抹好了消炎药膏,蒋少野却迟迟没有放开他的脚。林改那不知洗了多少遍的白嫩的脚趾在他手中尴尬地动了动,再往上,是线条流丽的脚背和盈盈一弯的脚踝。蒋少野很喜欢林改的脚踝,那一点棱角每天藏在他那白袜和帆布鞋里,仍像个不谙世事的高中生一样。
蒋少野闭了闭眼,喉结忍耐地滚动了一下,开口:
“是不是很痛?”
“什么?”林改忙说,“也没有……”
“你就这样跟着我,走了一路吗?”蒋少野的手捏紧了,却让林改发痒,想缩回去:“我、我也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破的——”
林改好像已经一个人走了很久。
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时候就变得伤痕累累了,直到双足流血,疼痛才迟钝地传来,而他不说,也没有人发觉。
尽管他,其实是个很惧怕疼痛的人。
很久以前,他明明也会喊痛。蒋少野给他咬标记,咬得痛了,他会立刻龇牙咧嘴地将蒋少野推开,用那双满是星星的圆眼睛怒瞪对方。很久以前,他明明受不了任何委屈,一旦和蒋少野闹不快了,他就谁都不搭理,一个人埋头做题,要蒋少野费尽心思哄上很久才肯抬起头来——
再让蒋少野看见他那因为疼痛已经发红的兔子似的眼睛。
可是现在的林改却已学会了掩饰和忍耐。
对着蒋少野的掩饰和忍耐。
蒋少野闭着眼,慢慢地、沉重地将头靠在了林改的小腿上。Alpha短硬的头发蹭过他皮肤,还带着外间雨水的清冷,与青竹味的呼吸混在一处,卑微地缠绕着林改受伤的右脚,是一个哀哀求恳的姿势。可他们彼此却都还没有明白,到底该求恳些什么。
林改脸色苍白,他揉了揉眼睛,小声说:“已经没事了。”
蒋少野放下了他的脚,林改只有脚后跟点在拖鞋上,前脚掌便局促地在空气里一摇一摇。
可蒋少野的手,却沿着他的脚,又抚上他的小腿,直到按住了他的膝盖。
“林改。”蒋少野抬起头,眼神微微湿润,声音沙哑地哽住,“那个……那个三明治,可以给我吃吗?”
像一只大狗,在角落里懊丧了一整晚之后,终于伸出了讨好的肉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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符黎:不可以,不给你吃,扔掉也不给你吃
蒋少野:呜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