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你根本不喜欢我。”(1 / 1)

无人区日落 血河 4670 汉字|3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29章 “你根本不喜欢我。”

  水面反射着鱼鳞般的微光,打在余霆苍白的脸上:“黎纵。”

  余霆的声线带着疲惫的气音,混在水声和风声中几乎清不见。

  黎纵的瞳孔在一瞬间紧缩如针,持续了几秒,心中那根紧绷的弦骤然断裂,脱线的珍珠撒了一地。

  余霆他没事。

  他没有中枪,也没有沉到水底,也没有被水冲走。他在枪手开枪之前跳进了水里,被汽艇螺旋桨带起的暗潮卷出去了十几米远。

  所幸他撞在了大桥的桥桩上,让他的四肢在水中找回平衡,循着黎纵的声音一路游了过来。

  精疲力尽的感觉后知后觉地袭来,黎纵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肌肉一放松就被水流冲着整个人漂了出去,余霆倾身上前抓住他,没在水中的手臂顺势揽在了黎纵的腰上。

  他知道黎纵在担心自己,但现在不是聊天的时候。

  黎纵的脑髓仿佛都被这冰凉的河水淘空了,整个人都陷在虚惊一场过后的余韵中,几乎是余霆拉着他朝岸边移动,直到他们上了岸,黎纵的人都仍处在一种浑浑噩噩的状态中。

  河岸的风急吼着贯过桥洞,黑压压的杨树林在夜风中蠕动,仿佛延绵巨大的怪物,发出沙沙的低吼。

  风带走了皮肤表面的温度,冷得像恍若初冬,余霆站在河岸的大石头拧着衣脚上的水,脚下的鹅卵石湿了一片。

  突然,他的余光瞟到那个站在几米外的活化石猛然间动了起来,冲过来直接揪住了他的衣襟:“你不要命了!!”

  余霆耳心生疼,皱了皱眉:“你不是要我自证清白吗,我正在做。”

  黎纵指节喀喀作响:“那你做到了?”

  “差一点。”

  “你差一点把自己玩死!”黎纵扔开余霆,焦虑得手脚无处安放,“我要你自证不是要你找死,我刚还以为……”

  “以为我中枪?以为我死了?”余霆看着他。

  黎纵怔了一下,他余霆竟然用这种不咸不淡的态度来无视他的愤怒:“你知不知道刚才多危险,我那么大声叫你你为什么不听,你聋了?!!”

  黎纵的情绪有些过激,余霆尽量心平气和地面对他,声音在呜呜的河风中几乎不可闻:“王辛玄今天来了,却没有按时出现,说明这次行动已经提前泄露,我如果不抓住王辛玄,就有泄密的嫌疑。”

  黎纵完全不能接受这个说辞:“在刚才的行为属于严重违抗上级指示,在任务执行中将严重打乱整个行动节奏,为什么警训第一条就是绝对服从命令?知道违抗上级的后果吗?你在公大的时候没背过《军警章程及行动准则》吗?!”

  “那国防科大没教过你什么是《风险管理》吗?”余霆反问。

  就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就像滋啦作响的火苗,瞬间将黎纵这堆炸药全面轰爆。

  呼的一声,余霆还没反应过来,黎纵一把抓住余霆的衣襟,将他扔向了旁边一人高的大石头。

  咚!

  余霆的脊背在石壁上撞出一声闷响:“你是警察怎么能做出这么蠢事??你不知道偷听要藏好吗?不知道单独追犯人风险有多高吗??你是真的不要命了!”

  余霆毫不躲闪地看着他:“如果我一开始知道有这场行动,知道尊皇秀有那么多罪犯,我根本就不会出现在这里。”

  黎纵三步并作两步上前攥起拳头就要动粗,可拳头堪堪停在空中。

  余霆平静道:“你将我完全排除在行动外,不让我碰案件的任何细节,让我坐在工位上喝茶整理文件,你就没想过,我也许会反抗吗?”

  是,黎纵应该想到的,他第一眼看到他时他就在反抗,他嘴上说着服从安排,可他无时无刻都在反抗黎纵,黎纵怎么就相信他会真的服从安排?

  黎纵沉沉地吁了一口气,强迫自己沉静下来,但却抑制不住声线发抖:“余霆,你……”

  你知不知道我刚才有多担心……他想这么说。如果余霆真的沉在这片河滩里,他都不知道自己该怎么从这片河滩里爬上来。

  他有口难言地踌躇了很久,仍然不知该怎么安抚自己心底的不安,湿透的衬衣紧贴着身躯,肌肉紧实的胸膛不规律的煽动,那种由骨子里渗出来的慌乱让他害怕,害怕到哪怕余霆已经安然无恙地站在他面前,他还是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

  余霆知道黎纵在担心,但他和黎纵终究是不同路,他和黎纵本不该说这么多,今天的意外实在太多了,今天确实是他的失误,他没想到尊皇秀这个地方,会有那么多罪犯,他更没想到会破坏黎纵的抓捕任务,最后连王辛玄也跑了,他现在能做的就是等待上级处罚。

  余霆发白的嘴唇动了动,最终什么也没说出来,干脆转身离开。

  可黎纵就是不放他走,一把将人拽回来,余霆的背咚的一声,又被按回了石壁上。

  他下意识就要挣扎,被黎纵抓着手臂一下抵在了石头背后:“你就这么不信我?”

  余霆垂下眼帘,紧紧地掐着自己的手心肉才发出稳定的声音:“我们之间谈信任,你不觉得讽刺吗?”

  讽刺??

  即使黎纵费尽心思试探,可黎纵的心里没有一刻不信任他,纵使他内心隐藏着诸多矛盾,但紧急关头他还是和余霆通力合作,危难时刻仍然豁出性命地施以援手,这些难道不算信任吗?

  如果这都不能算信任,那怎么样才能算?

  黎纵目光如炬地看着他,一只手将他的手锁在身后,一只手臂横在余霆胸前,压着他的两肩,声音沉得可怕:“我如果不信你,我现在就该把你带回局里,锁进审讯室,再质问你为什么跟踪杨局,为什么去找鸡哥。”

  “你不想问吗?”余霆额前的湿发蹭过黎纵的下颚,一点点抬头,平静的眼神带着极细的针,“你不想知道吗?”

  “……”

  黎纵承认他确实很想知道,作为他的上司,他也有责任和义务弄清楚整件事情的来龙去脉,但是……

  但是他不敢问。

  他竟然不敢问!

  以为他知道,只要他一开口,余霆就会理解成黎纵在怀疑他,就会以看待恶人的眼光来瞄准他,将浑身的尖刺都对准让他。

  黎纵从来没为了某个人这么焦虑过,他堂堂市局出名的刺头,一向神鬼不忌,连省厅都不放在眼里,如今竟然连说一句话都畏头畏尾。

  余霆下颌微仰,淡色的瞳孔在昏暗的夜色下流于昏暗,黎纵从他的瞳孔中发现,原来今夜,天上是有星星的。

  余霆看着黎纵的脸,看得很仔细,沉默了许久,他忽然说:“王辛玄跑了,监控拍到我跟踪杨局,明天一早全市局都会知道这件事,没人会信我,我说或不说都不重要。”

  “谁说不重要?”黎纵急色道,“我是你的队长,只要我信你就够了。”

  “那你信吗?”

  黎纵毫不犹豫:“只要你现在说,说什么我都信。”

  黎纵说得斩钉截铁,那种藏在急切中的渴望更接近于企求。

  有那么一瞬间,就那么一下,余霆的心动摇了。

  可这份动摇摩擦出来的火花,很快又湮灭在了一片黑暗的世界里,就像一缕微弱的光照进黑暗,最终也融入黑暗。

  四目相对良久,余霆忽然苦涩地笑了:“可是你在查我。”

  黎纵:“…”

  “你的那些手段骗不了我。”余霆忽然有些难受,以至于声线难以抑制的发抖,“你根本不喜欢,你说追求我,只是想想掩盖自己调查我的事实,我说了,我不怕查。”

  黎纵的第一反应是要否认,但余霆没有给他插话的机会:“你我之间,从未有信任可言。”

  “………”

  余霆的冷漠的眼神微闪:“说到底你和省厅那些人一样,表面对我予以嘉奖,称我为表率,实则一直怀疑我杀了程副局长,怀疑我放走了毒贩曹五爷,怀疑我跟鹰箭藕断丝连。”

  黎纵心神巨震,连带着呼吸都震颤了一下。

  余霆淡淡地叹了口气,放平了语速:“所以我服从命令,不碰禁毒的任务,不参与任何会议,可是黎队长……”

  黎纵眼底的怒气随着余霆轻缓的口吻化在了风里,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浓重的震惊和悲意。

  他听见余霆说:“你早就把我排除在了整个案件之外,却处处干涉我的私生活,对我而言,你跟那些往我身上泼脏水的人并没有什么区别。”

  没有区别……

  “不是。”黎纵定声反驳,“我承认,我一开始确实跟大家一样,但那只是一开始,我查你是想让你堂堂正正穿上这身警服。”

  “真是这样?”余霆插话,“难道不是要尽早把我从队里清理掉?”

  周遭黯淡无光,黎纵的情绪在暗处滋生,隐隐失控。

  余霆的声音轻飘飘又冰冷冷,他越这样黎纵的心就越狂躁了:“在你眼里我就是这种人?如果我真的把你当成害群之马,随便找个理由都能把你清出去,何必这么大费周章!”

  “不。”余霆说,“你没有资格。”

  黎纵凝视着他,等他说完:“我有一等功勋,以你的职权清理不了我。”

  “!!!”

  黎纵的胸口堵得发慌,一口顶在他的心窝里,扯得他五脏六腑都在阵痛,他蓦然转身背对余霆,十指插进头发里用力地摩挲了一把,稍稍调整好情绪,又赫然转过身来,直挺挺地看着靠在石壁上的人:“你就非要这么看我?”

  余霆静静地站着。

  偏就是余霆的这份沉默,像针对黎纵的一把助燃剂,让黎纵更加不知所措。他不明白自己究竟是哪儿做错了让余霆感觉到了威胁,以至于余霆怎么都不肯相信他,面对他一句实话都没有。

  黎纵压制不住内心的烦躁,失态得像个要不到礼物的孩子:“你能不能好好跟我说句话?你告诉我你想让我怎么做?我都做成这样了你还想我怎么证明?”

  “………”

  “保证?我开个专题大会向你保证行不行?”

  “………”

  余霆不给回应,黎纵急得一步上前握住他的肩,没轻没重地掐着他的肩窝:“要不我给你道歉?我在公安系统内公开向你道歉??”

  “行了。”余霆吃痛,疲惫地闭了闭眼,“你不会明白的。”

  “我是不明白!”黎纵岂止不明白,他就没明白过,“余霆我知道你有苦衷,可你不说我就永远不会明白,你要告诉我,你至少让我帮你。”

  余霆抬臂想要甩开他的钳制:“你帮不了我,放手。”

  他越抗拒黎纵手劲越狠:“你为什么老是要一棍子把我打死,你要是对所有人都抱着这么深的敌意,很快你会觉得全世界的人都是你的敌人!”

  余霆:“放手。”

  “余霆你跟我说实话,”黎纵同他视线持平,满眼呼之欲出的央求,“我只想知道你为什么要跟踪杨局,为什么要去找鸡哥,你到底在查什么,你告诉我,让我帮你!”

  “别再问。”

  “求你了!”黎纵几乎是吼出了这句话。

  焦虑、急躁、渴望、无奈,众多五味杂陈的情绪揉在一起,黎纵都快疯了。

  “………”余霆看着他,就那么漠然地看着他,可那副风平浪静的皮囊下,那些欲言又止的沉默,三缄其口的隐瞒,都被黎纵微妙地撼动着。

  在余霆的认知里,“情绪化”是一件很蠢的事情,它会让人的理智失控,失去判断力,所以他从小到大就不会轻易发脾气,不让任何人影响和操控他的情绪。

  可是他还是被影响了。

  黎纵的情绪在侵蚀他,让他整个人在充满防备的状态下又充满自责。在黎纵替他喝下那杯不知名液体的时候他就知道会这样,所以他接受黎纵吻他,接受黎纵抱着他。

  可他们本不该这样。

  黎纵是杨维平的徒弟,杨维平是049,如果真的是049出卖了程瑞东,那他和黎纵迟早会针锋相对,他们之间不该有任何羁绊。

  可是不知情的黎纵偏偏要往前凑,死缠烂打,步步紧逼,硬要在余霆裹得像铜墙铁壁的心上凿出一个洞,活生生把余霆变成一个极端的矛盾体。

  黎纵的眼神就像一根尖锐的钢针,迫切地往余霆心窝里扎。

  余霆不动声色的伪装快要绷不住,他慌乱地推了黎纵两下,终于艰难地吐出了一句:“我没有变节,没有做过任何对不起法律和人民的事,但有些事情我必须要弄清楚。”

  余霆终于肯说了,黎纵像捡个了个宝:“我帮你一起,我们可以一起查。”

  余霆摇头:“那是我一个人的事,我不希望有任何人干扰我。”

  黎纵的心刚提起来又沉了下去:“你觉得我在干扰你?”

  余霆竟然嗯了一声。

  就像刚得到心爱的礼物,转头又被别人抢走了,黎纵几乎就要爆血管:“你怎么就是不肯相信我!到底要我怎么做你才能相信我??”

  余霆的肩都快被他掐得麻木了,可他却没去碰黎纵的任何部位,只是说:“你不会信我。”

  “我信!”

  “……”

  余霆动了动嘴唇,黎纵悬着一口等他的坦诚,生怕余霆说出来的又是那些模棱两可的说词。

  好在这一次,他没有再失望了。

  长久的沉默后,余霆缓慢开口:“倘若我告诉你,我是被你师父引到酒吧街的,你信吗?” ??

  师父?

  杨局?

  杨维平??

  黎纵握在余霆肩头的力量一点点减轻,眼中磅礴的情绪瞬间苍白下去。

  他怔怔地看着余霆,脑子一片空白,半晌才犹豫在开口:“这……怎么可能。”

  既然说了,余霆索性都告诉他:“下午杨局来禁毒找你,他进了你的办公室,我听见他接电话,他约了神秘人在酒吧街见面,所以我一路尾随他过来,我只是换了一身衣服去每个包间打探,没想到看到你也在那里,我不知道今晚KTV里会有那么多罪犯。”

  “不可能。”黎纵脑子慢了半拍,迟钝一讪,“你应该是听错了,杨局他知道我们在尊皇秀出任务,他不会约人在那儿见面。”

  余霆又问:“那既然他知道你不在禁毒,为什么还到禁毒来找你?”

  “………”黎纵眨了眨眼,帮杨维平找了个借口,“他也不一定就是找我,也可能是找别人……余霆,你怀疑杨局是黑警?”

  余霆只是看着他。

  黎纵对他这个眼神太熟悉了,余霆在认定某件事时就是这个眼神。

  黎纵郑重地承诺:“余霆我向你保证,绝对不会是杨局,杨局是我的恩师,他的品行和操守我最清楚,一定不可能是他。”

  余霆闭了闭眼,黎纵听见他闷在胸腔里的笑:“所以是我听错了?”

  黎纵赶紧:“余霆…”

  余霆平静至极:“我说了你不会信我。”

  “……………”

  他一时还消化不了余霆说的那些内容,他没有不相信余霆,只是……

  怎么可能是杨维平,一定是有什么误会,可如果他现在直接开口维护杨维平,那余霆永远也不会再对他有半分托付了,他好不容易才把余霆的嘴撬开这么一条缝。

  黎纵犹豫了,他一时想不到有什么既能安抚余霆,又能维护杨维平的两全之法。

  余霆看见了他的犹豫,抓住着他的手松开自己的肩:“不用再演得这么在乎我了,结束游戏吧。”

  黎纵咽了咽唾沫,远处大桥上的光幽幽地映着他的面孔,他的太阳穴突突地跳着,脑子里急速闪现了一些捉不住的思绪,他看了余霆许久,迟迟没能说出一句半句。

  余霆神情间的冰裂的缝隙已经被平静的冷漠回填,无形的疏离重新装备上身,他顺势贴着石壁离开了黎纵的桎梏圈,踩着凹凸不平的石滩,深一步浅一步地朝杨树林深处走去。

  直到余霆的身影完全没入漆黑的树林,黎纵才说:“如果不是游戏呢……”

  距离太远,风声太大,这句话余霆怎么也不可能听见。

  青神河大桥上时不时传来大货车的汽鸣声,黎纵久久地矗立在河滩边,凛冽的风风干了他的衣角,他却仍然未能挪动半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