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8章 玩物
木板应声折断,黏稠的血从发根处溢出,从沈栋的脸上一直淌到下巴,脖子,没进西装的衬衣领里。
沈栋痛得蜷在冰面上,发疯地笑,血流进他的嘴里染红牙齿,像一只吃人的鬼。
黎纵面无表情地扔掉了手里的半截木板:“现在开始,再多说一句我就杀了你。”
“呵呵呵呵……我不信。”沈栋摇摇晃晃爬坐起来,靠在铁桌角上,露着一口血牙,“你不会杀我……你想知道赛神仙的制毒基地……想知道曹定源的线索……还想知道黑警是谁……”
沈栋是个难缠的角儿,不但不怕死,还特别会洞察人心。
黎纵确实不能杀他,首先他是个执法人员,就算他想一枪爆了沈栋的头也必须忍着,沈栋虽然不知道温遥的去向,但他身上有太多关于赛神仙一案的关键线索,能给沈栋充当保护伞,把京西善建那么庞大的集团拖下水的人一定是位高权重,甚至在商界政界都是响当当的人物。
那张盘根错节的犯罪网络似乎已经浮在了水面下,而沈栋就是能将它拉出水面的一根引线。
沈栋看出了黎纵的犹豫:“黎队长,我们做个交易吧……我把我知道的全告诉你,你放我走。”
“…………”
“你们警察有黑警,我一进去就没有活命的机会了,到时候您的线索又断了。”沈栋把那副残缺的眼镜捡回来,吹了吹镜片上的冰碴,郑重其事地戴上,“我死了无所谓,线索您也可以慢慢查,但有的人,呵,他怕是等不了那么久了。”
黎纵眉头紧锁。沈栋这句话似乎若有所指,但他并没有接茬。
沈栋继续引诱他:“牙齿,芯片。”
黎纵瞳孔压了压。
这两个关键字的指向极其明确。
余霆牙齿里面藏芯片的秘密被泄露了,按照余霆所说,那个芯片是他自己制作的,这世界上除了黎纵没有第三个人知道里面的内容,但余霆在家中遭到入室袭击时对方的目的非常明确,就是冲着余霆的牙齿来的。为了保证余霆的安全,黎纵只能被迫将余霆的秘密写成报告上交给了省厅,让上级机关出面监视余霆的动向,借此保护余霆。
黎纵一双锋利的瞳孔,危险地看着他:“你还知道什么?”
“我知道的东西还很多,”沈栋咧着嘴,推了推眼镜,“您之前带他去了牙科医院,是不是把那枚芯片取出来了?里面的内容,您看过吗?”
“!!!”
果然不出黎纵所料。
当时他带着余霆去牙科,伪造了就医记录,就是为了麻痹暗处的眼睛,让他们弄不清楚芯片到底还在不在余霆身上。
果不其然早就被监视了。
室内温度降得很快,沈栋大口大口喘着粗气,呼出的白雾糊住了他的镜片,整张脸都被笼罩着。
黎纵呼出的水蒸气也在他眉梢结了细细的白霜:“上次闯大王钰城袭击余霆的是不是你们?”
“是我雇的人,”沈栋的话音都被冰冻成一节一节的,“他可是鹰箭的大公子,他身上藏的东西,老板想弄清楚是什么……后来,我们也去那间牙科医院查了……什么也没查到。”
当然什么都查不到,因为余霆根本没有拔牙。
黎纵的呼吸都有些凝滞,他看了一眼冰柜顶上的温度屏,零下12°,并且还在持续下降:“你们是怎么知道芯片的事的?”
沈栋呵呵两声:“你放我走,我就告诉你。”
他一说完黎纵就哂笑了一声,然后开始在冷冻库里走动起来。
现在是夏季,虽然他穿着战术背心,沈栋也穿着反季节的西装,但温度下降的速度实在太快,与其听沈栋疯言疯语,想办法出去才是第一要务。
这种冰库的设计在一些大型的超市和酒楼里比较常见,目的是为了存放大量的冻货,但也会有工人在搬运货物的时候不小心关上了门被锁在冻库里,所以仓库在设计之初都会留一个生命通道。
这种通道一般是在天花板上,通道口会连接建筑本身的通风管道或者燃气管通道。
只是空间的六面都加成了反光的合金材质,天花板还是钢板拼接的,一下子还真不容易找到。
沈栋身上的骨头好像断了一根,实在站不住了,在一个不锈钢桶上坐下来:“黎队长啊,你知道你们的同事从我们这里拿多少钱吗?只要您放了我……您就能破奇案抓黑警……立功,升职,加薪……您不会被唾骂,反而会被当成英雄……”
黎纵就像听不见一样,跳上了堆满沙丁鱼的钢板长桌,一块块去顶头上的板子。
沈栋继续说:“您信仰不会真的像誓词那样要用鲜血和忠诚捍卫人民吧?”他说着自发笑了,“您但这么多年的警察了,该不会还不知道是谁在养你们吧?是纳税人……纳税人是谁?”
黎纵推钢板的手微不可察的顿了一下。
“不是街边卖菜的摊贩,也不是工地里的农民工,是商人……是像京西善建那种无底线……无节操的无良企业,”沈栋的声音断断续续,充满狡黠和不屑,“他们才是纳税人,是他们在养你……在法律诉讼里连替坏人辩护得到的成就感和报酬都是最多的……安分守己的好市民永远没办法出人头地,不用裙带关系的企业早晚倒闭,清廉正直的高官永远一贫如洗……这就像太阳永远从东边升起,是恒律,您拿着纳税人的钱……不该替纳税人办事吗?”
黎纵的动作静止了几秒,然后又重新动起来。
“突———”
黎纵的手突然把一块大钢板顶开了一条几厘米的缝。
战术手电是我光从缝隙里照进去能看到里面有一个疑似门的东西,还有一个把手。
黎纵想办法把整个一小块天花板取下来,露出了一道井口大小的圆形铁门,把手下方又“PUSH”的字样。
沈栋整个人已经被冻麻木了,他疲倦地靠着身后的墙,话音也越来越小,看样子快睡过去了,但嘴角的弧度依然挂着,像是吃定了黎纵不敢对他怎么样:“余霆当初要是懂得审时度势不出卖鹰箭的话,就凭国内警方根本…永远都别想捣毁鹰箭,这就是活该啊,放着高高在上的太子爷不做,回来做众矢之的,毛巾用久了还能擦脚,擦脚布用久了……还能当毛巾用吗?”
沈栋听到黎纵的脚步声靠近,他想睁开眼,但撑开眼皮的过程比他想象中吃力得多,可能是皮肤的温度太低了,嘴角的刺痛也来得特别缓慢。
沈栋摸了一下从嘴角淌下来的暖流,眼里的疲惫在一瞬在变成了鲜红的杀意,他张了张嘴,锥心的疼痛让他开不了口。
黎纵一刀划开了他的嘴角,伤口拉开一道不深不浅的血痕从嘴角到一侧耳根。
这一刀的力道恰到好处,不至于流太多血,也让让沈栋张不开嘴。
黎纵收起刀刃:“是你拿枪劫持我,我现在宰了你都行。”
沈栋凶狠地瞪着黎纵,被黎纵揪住衣领直接拖到了出口边下面。
天花板上通风管道很大,黎纵让沈栋先爬进去,自己隔了好几米远远地跟在后面。
此时外面的警察几乎都已经集中到了四楼的冻库的大门前,想方设法要强行打开那扇半米厚的重钢门,而仅仅一墙之隔的通风管道里,黎纵和沈栋已经从四楼下到了三楼。
沈栋在前面一路爬行,终须看到了一扇安装塑料排气扇的出口,于是迫不及待地拆掉了扇叶,黎纵还没跟上去他就跳了下去。
沈栋还惦记着逃跑,可没想到一落地等着他的就是一记结结实实的飞踢。
邢卓已经在这间会议室里等候已久,沈栋先是从天花板伸出头,嘴角的血糊了一下巴,双脚才刚着地整个人又飞了出去,连惨叫都来不及发出就重力地砸在了五米长的会议桌上,一口气滚到了尽头摔在一堆椅子里,发出了一连串杂乱刺耳的声响。
沈栋被几张椅子压在地上,一个黑影跃上长桌,几步上前,刀具的碰撞声随着黑影压下来,沈栋在地上抽搐了几下实在躲不开,看着噌亮的蝴蝶刀迎面而来。
突然,天花板上方一声巨响,吸顶灯虚闪了几下,邢卓的余光看到一个高大的人影从上方一跃而下“咚”一声落到会议桌上,旋即就是一个凌空起跳,冲他袭来,他迅速抬手护住头部,用肘部对抗对方的腿力,被硬生逼退半步,几乎在电光火石间,邢卓反肘钳住了对方的脚腕。
黎纵被邢卓抓住脚腕甩出去,呲啦一声,黎纵旋身落地站稳,身上的战术背心的一侧系带已经被利刃割断。
邢卓身上还穿着沾着淤泥的工作服,鬼知道他是怎么混进这栋警方严防死守的房子里的。
黎纵一眼就认出了那张脸,邢卓和余霆不一样,虽然都曾经是卧底人员,但他眼睛里的冰冷和那些穷凶极恶的毒贩一样,甚至远胜于黎纵见过的大多数毒贩。
那种冰冷就像沙漠里的毒蛇,盯上猎物时那种同归于尽的冷血会让人不寒而栗,和余霆眼里那种疏冷却无害的清冷截然不同。
黎纵一时间很难把余霆口中所说的“不会滥杀无辜”的邢卓,跟眼前这个浑身杀气的悍匪结合起来。
邢卓也认出了这张脸,论强健的体魄和作战警敏度对面的这个人都跟他难分高下。
黎纵看到对面的人做了一个起势。
这种对敌人作出攻击预告的动作,通常是在比试场上。
黎纵身上的战术背心已经被卸了一边系带,挂在身上松松垮垮的,索性直接脱下来扔了。
邢卓的身手果然不凡,在黎纵的职业生涯里这样的对手屈指可数。
邢卓的套路不属于任何一个武打流派,所有的招式略显生硬,但力道狂猛,速度极快,几个回合下来黎纵并没讨到便宜,反而在夺过邢卓左手蝴蝶刀的时候,被邢卓反肘锁喉。
黎纵横臂挡在身前,顶着邢卓的攻势,整个人被推着快速后退,一路撞翻了不少东西最后后背狠狠撞在了墙上。
邢卓看到了黎纵脖子下面鲜红的吻痕,心中杀意沸腾。
他猛地揪住黎纵的领子将人拉过来几步,又猛地松手一个正蹬腿下去,黎纵挡了一下整个人又退回去撞在墙上,然后立马闪身一躲,他刚一躲开,邢卓的刀就扎在了他原来的位置上。黎纵趁机制住他的整条左臂,邢卓的肩骨顿时发出了碎裂的声响,他咬牙闷吼了一声,一只手铐“咔嚓”铐上了他的右手腕。
如果左手再被铐上就无法还手了。
邢卓直接用自己的肉躯去搏黎纵的刀,黎纵被整个击退,但也在邢卓的左手臂上划开了一条近乎三十厘米的口子。
血近乎一瞬间从白肉里涌出,顺着手臂淌到指尖。
黎纵也受伤了。
他的腰侧被划了一刀,正在流血,但他根本不以为意。
二人隔着长桌两两对峙,眼中的杀意和好战被血腥渲染,似乎受伤了这场搏斗才真正开始。
黎纵能从邢卓的攻势中看出一些端倪,邢卓不仅是把他当成一个普通警察,他眼里不只有必杀的愤怒,还有另一种复杂的东西。
那种东西黎纵在过去办案时见过,那些死者的家属冲上去想掐死凶手时就是这个眼神。
邢卓对他下杀心的时候眼神是有温度的,这样黎纵想起了余霆的话,余霆在提起邢卓时,冷漠的外壳下也是有温度的。这让黎纵忍不住开口问:“你为什么要杀余霆?”
邢卓的声音低沉道沙哑,就像被火烧伤声带难以恢复:“他该死。”
“!!!”
黎纵不明白,余霆信任邢卓,邢卓对余霆却充满仇恨,甚至对余霆身边的他,也充满仇恨。
但这些都不重要,邢卓是死刑犯,他只有一条路可以走。虽然邢卓必须伏法,但黎纵还是道:“谢你在沼泽区救了他。”
可他这句话对邢卓而言无异于耀武扬威。邢卓看着他,像冷血动物一样动了动脖子:“你凭什么谢我?”
黎纵一提嘴角:“这个你管不着。”
邢卓只是个国际死刑犯,黎纵这句道谢是撇开了人伦道德的所有枷锁,单以“人”而言的随口一谢,并不代表黎纵要向他交代什么。
邢卓看着黎纵,觉得他无知又傲慢的嘴脸甚是可笑可怜,突然一哂:“还真把他当成你的所有物了吗?你不过是他的玩物!!”
他的尾声突然升高,猛地越过桌板扑了上来,招招都是死手:“我告诉你,他根本不会属于谁,他就是魔鬼,而你,就是两年前的我!!”
现在单手作战不敌黎纵,几次被黎纵制住又强行挣脱,凭着强悍的肌肉耐力和黎纵纠缠:“你以为你能感动他??早就有人为他拼过命了,有人为他赴汤蹈火,有人给他挡过刀,有人为他痛不欲生发疯一整夜连命都不要!他没有心!!”
“咚咚咚——————”
会议室的门被撞得阵阵巨响响,外面的警察已经闻声围了过来。
就在这时,沈栋终于从地上爬起来,准备翻窗逃跑。
“沈栋!!”黎纵一声怒喝,甩掉邢卓冲向窗台。
“哐当——”
沈栋脚下应声一颠。
他踩的那台空调外机因年久失修,脚架腐锈脱落,沈栋连着空调机一起坠了下去。
黎纵飞扑上去一把抓住沈栋的手臂,被下坠的巨大重力一并带出窗外。
窗户下面正巧是一个垃圾池,黎纵在最后落地时护住了沈栋,做了沈栋的人肉垫背,头部不巧撞在了一块硬物上。
不远处的林子里漆黑一片,四周警察的脚步声夹杂着光束从四面八方正围过来。
沈栋爬起来,拖着一条腿一头钻进了林子深处。
黎纵的第一反应是要追,可是他的身体已经失控了,踉跄着追了几步还是摔在了地上。
尖锐冰冷的玻璃碎片刺进了他的脖子,鲜血正在拼命往外滋,剧痛袭击大脑,他按着伤口倒在自己的血泊里身体不住地痉挛,视线的尽头是三楼的窗台。
窗台边,邢卓往楼下看了一眼,转身飞快消失在窗口。
周围的脚步声和嘈杂声越来越近,越来越多的人围了过来,黎纵的世界却越来越安静,最后落入了一片漆黑的死寂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