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暖阳(1 / 1)

最差的一届魔教教主 七六二 9323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25章 暖阳

那个傍晚如梦, 像霞光山岚。

在日出时如烟云消散。

孙擎风事后回想, 实在觉得古怪,过不去心里那道坎, 反复告诫自己:“定是那小魔头给我下了蛊, 否则, 老子才不会头脑发热。往后须得谨慎小心,不再上他的当。”

然而事情已经做过, 不得抵赖, 他思来想去,不得脱身办法, 干脆破罐破摔假装失忆, 独独忘却在瀑布边发生过的事。

金麟儿则琢磨着:“听大哥的口气, 那事本就寻常,兄弟们相互教导,没甚大不了。可是,我让他教我, 他不仅十分抗拒, 过后还假装失忆。这难道不是关心则乱?他一定很在意我。”

他觉得自己与孙擎风之间, 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亲密,每每回想起来,都会不由自主地傻笑,知道来日方长,暂且配合着孙擎风装聋作瞎。

然而,世事岂能尽如人所愿?

人世间的情爱痴缠, 向来不知从何而起,仿若水滴石穿,是日积月累而来,没有哪一滴水磨穿了石头的说法。

当一个人开始心动,就意味着,他心里最坚硬的地方早已被情思消融,像平白地遭受了白蚁的灾害,表面上看来与往常无异,其实内里已经被蚀空。最腐骨蚀心的相思,非是长久别离,而是对面不知。

情爱就是那么一场灾。

消灾解厄的办法有二,若能壮士断腕,何妨把心掏空,倾尽所有,换个余生不悔。若能将心换心,何妨互诉衷肠,如是则遇难成祥。

很显然,孙擎风想要前者。

但金麟儿一定要后者。尤其是,当他回想起,孙擎风揍了他一巴掌的那个晚上。

当他想明白,孙擎风扯着自己的衣襟默然无语,是什么意思的时候——他是在说,或许他自己根本就没有察觉到,但他的确是这个意思: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一场秋雨一场寒,转眼已是深秋。

金麟儿终于得到准许,回到问道阁。

他生性仁厚宽和,烦恼转头就忘,刚获准下山,就找到先前那几个和自己闹了矛盾的师兄弟,向他们赔礼道歉。

师兄弟们俱在掌门座下,虽有亲传与入室的分别,但毕竟都是同门,没有一直相互仇视的道理。

况且,他们能够上山学武,大都家境殷实,因此才会轻易嘲笑看起来寒酸的薛家兄弟。亦是因此,他们已经读书明理,闭门悔过业已知错,见金麟儿不计前嫌、不摆架子反倒向自己道歉,不由对他心生好感。

那几个弟子中,唯有一人难缠。

此人名朱焕,父兄均在朝为官,其父以朝廷的名义同武林盟协商,直接将他送入薛正阳门下,期望他学有所成,往后能在天子身旁充当锦衣卫士。

朱焕的父亲本想让他当掌门的亲传弟子。

但薛正阳脾气古怪,说什么都不肯收,最多只让他记名入室弟子,由周行云代为教授。

朱焕与金麟儿同时进入华山,在问道阁里读经,两人座位挨的很近。上回金麟儿“凭空”变出一朵茶花时,就是被他给看见了,当时,金麟儿还问过他想不想要。

朱焕本就不服金麟儿当亲传弟子,察觉到他的古怪举止,固执地认定他身上有问题。

金麟儿同孙擎风相处,常是没脸没皮的,但对待旁人很有分寸。毕竟,他身负金印,不得不压抑天性,谨慎克制,秉持着“合则留,不合则去”的交友之道。

他前后向朱焕解释过三次。

三次过后,对方仍不信他,他亦不再强求,只同朱焕保持了距离。

但是,朱焕偏就看金麟儿不顺眼。

他这人天资聪颖,根骨上佳,无论是读经悟道,或是练武比试,都远胜于同辈,将金麟儿视作眼中钉后,时时刻刻处处都针对他。

金麟儿上课时,被周行云的问题问住,朱焕总是抢着回答,再当众对他明朝暗讽一番。

金麟儿不是聪明绝顶的人,但知道见贤思齐,不仅没有怨恨朱焕,反倒真心觉得他学问厉害,时常向他请教。

朱焕反倒觉得郁闷。

金麟儿学武缓慢,朱焕就找他作对手,用一柄木剑把他打得节节败退,偶或“不当心”伤了他。

金麟儿自知技不如人,不敢有什么怨言,只以此自勉,学得更加刻苦。

朱焕一拳打在棉花上,更加郁闷了。

金麟儿吃饭挑食,朱焕就故意抢他爱吃的菜。在这一点上,金麟儿终于感觉得憋闷,但他总不能因为这事,跑去向管事长老或是周行云告状,他还是要脸的。

朱焕抢菜,活生生把金麟儿挑食的毛病给治好了。

孙擎风认为这是孩子间的小恩怨,十分乐见其成,觉得让金麟儿吃些亏很好,免得他总当个老好人,脾气太软,往后吃更大的亏。

他甚至还抱有一丝幻想,希望金麟儿变得霸道些,做个名副其实的魔教教主,指不定还能重振金光教,自己就不用窝在道士堆里清心寡欲了。

周行云作为代管掌门弟子的师兄,却不得不操心。

他是师兄,对待师弟们不能存有私心,想维护金麟儿是其次,不愿看到朱焕因心胸狭窄而走入邪路,才是主要。

他单独找朱焕谈过几次,见这少年腹有诗书,机智敏锐,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却总是阳奉阴违不听劝告,不得不使出强硬手段,在朱焕又一次把金麟儿打趴下的时候,当众出言呵斥了他。

没承想,朱焕对金麟儿的怨念更深了。

秋日天气渐寒。

每至晨昏,山间云雾缭绕,霜气升腾。

这日,朱焕又找到金麟儿切磋剑技。

他实力超出对手许多,带着金麟儿边打边跑,存心把人引到问道阁后人烟稀少的地方。

金麟儿不傻,自然有所察觉。

他知道朱焕不喜欢自己,但一直把这人当作同门兄弟看待,料想他不会太过分,便由着他带路,看看他是不是有什么话,想跟自己单独说。

朱焕看见四下无人,出招变得十分迅猛,再不似与人切磋,招招专攻对手要害。

他挽了个剑花,突然一剑打在金麟儿手腕上,又抬腿猛踹金麟儿的大腿。

金麟儿的木剑脱手而出,瞬间跪倒在地。

朱焕冲将上来,把金麟儿压在身下,坐在他的膝盖上,让他不得发力抬腿,一手攥住他的两个手腕,另一手高高扬起。

金麟儿打不过朱焕,又不敢轻易动用真气,知道朱焕只是脾气臭,不会伤自己性命,试图同他讲道理:“朱师弟,你为何总与我过不去?我若做错事情,无意间得罪你,我向你陪个不是。”

朱焕看着金麟儿那一脸无辜相,没忍住收起拳头,改为捏着他的脸颊用力拉扯:“你才不是我师兄!你是个妖怪,惯会迷惑人心,师兄们被你乱了心神。看我扯下你的画皮!”

金麟儿松了口气,问:“你凭什么说我是妖怪?”

朱焕冷哼一声:“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为。我看见你大哥偷偷杀鸡取血,又闻到你身上有血腥味,自然知道那些血都是被你喝了。而且,你大哥身手了得,一支茶花亦能当作暗器使用,根本不是寻常人。听说,狐狸幻化人形,须得饮血维持皮肉不腐,妖怪比寻常人身强体健。我看你眉眼尖细、狡诈无比,分明就是个狐妖。”

金麟儿无奈道:“你不知道穷人的吃法,鸡血亦可做菜,大哥给我开小灶罢了。你若想吃,随时可去积云府,我们招待你。”

朱焕把金麟儿的脸掐得“姹紫嫣红”,却根本没能扯下他的面皮,反倒觉得他细皮嫩肉,心中愈发气恼:“若没有使用妖术,就凭你的资质,怎配给掌门做亲传弟子?”

金麟儿的眼泪都被掐出来了:“那我和你换!你去做亲传弟子,我叫你师兄好了。师兄,你若讨厌我,我会尽量避开你,可你不要污蔑我。”

“我父兄都是铁口直断的青天老爷,我天生就会查案,我说的一定没有错。”许是太过气愤,朱焕脸颊涨红,眼神闪烁,“你、你就是古怪!”

他从腰侧取出匕首,甩掉刀鞘、亮出白刃,将刀尖慢慢逼近金麟儿:“听说,妖怪比人命长,你们狐妖天生不止一条命。你若识相,就速速现出原形,否则,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我不是妖怪,你不要乱来。”直到冰冷的刀刃压在脸颊上,金麟儿感觉到危险临近,胸膛剧烈起伏,不敢置信地瞪大眼睛。

朱焕慢慢加大力道,喃喃道:“若你不是妖怪,我怎会梦……啊!”

金麟儿谨记孙擎风的嘱咐,绝不可以身犯险,知道不能再退让,瞬间爆发出一阵强烈的怒气,易容之下,眉间两片金印光华流转,体内真气喷涌而出,发出暗金色的气浪,将朱焕猛然震开。

朱焕被气浪撞飞,茫然望向金麟儿,转身拔腿就跑,惊恐大叫着:“师兄,他真的是妖怪!”

金麟儿不当心磕破嘴唇,吐出一口鲜血。

他生平第一次使用真气攻击他人,只觉浑身无力,自知追不上朱焕,又没办法叫孙擎风帮忙,便跪在地上歇息,思考脱身之法。

等到朱焕将众人带来,金麟儿已不见踪影。

周行云从地上捡起带血的匕首,质问朱焕:“此物是你所有?”

朱焕面色忽变:“我没有伤他,是他伤了我!我把他按在地上,拿匕首吓唬他,他忽然爆发出一股妖气,把我震飞了。”

周行云:“若真如此,你的伤在何处?”

朱焕答不上来,撩起道袍才发现,金麟儿并没有把自己震伤。他语气生硬地说:“反正我没有撒谎,否则他为何要跑?师兄,你……”

正在此时,孙擎风从后厨跑来。

他一把推开朱焕,夺过周行云手中的匕首,把匕首拿到鼻下一嗅,面色变得冰冷,整个人仿佛被一团黑云笼罩。

他看向朱焕,沉声道:“这是他的血,你对他做了什么?”

朱焕感受到强烈的杀意,不由打了个激灵,躲到站在周行云身后,大喊:“你也是妖怪!且不说我没伤他,若我真伤了他,你难道还要杀了我不成?”

孙擎风上前一步,吓得朱焕跌坐在地。

周行云伸手按住孙擎风:“找人要紧。”

朱焕从周行云身后探出脑袋,对孙擎风呲牙。

孙擎风从不滥杀无辜,更不齿于对孩子下手。

他心中虽万分愤怒,但想到金麟儿的安危,还是忍住了。他对周行云点点头,转而在四周搜寻金麟儿的足迹,循着落叶上轻浅的脚印,找到不远处的一口竖井。

那口井先前已被废弃,根本无人看管,而此时,井口上却盖着块木板,木板上又压着石头,看来十分可疑。

孙擎风一脚踹开木板,听见金麟儿微弱的呼喊。

他摸了摸竖井上方辘轳,并未没发现绳索,又听见金麟儿喊“大哥救命”,登时急得发疯,再顾不得其他,抬腿就跳了进去。

怎奈井口太小,孙擎风被卡在其中,不得不爬出来另寻他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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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急,让我下去。”周行云在让人取来绳索,把绳子一头拴在辘轳上,另一头拴在自己腰间,两脚踩在湿滑的井壁上,慢慢向下滑动。

他很快行至井底,见金麟儿浮在水里,只露了个脑袋出来,且已恢复成本来面目,但并没有多说,只关切道:“念郎,可有受伤?”

金麟儿有气无力道:“多谢师兄,我没事,就是……好、好冷。”

周行云火速跳入水中,脱下外袍披在金麟儿身上。

许是太过担心,周行云看到金麟儿露出本来面目,根本没有反应过来,背起他就往上爬。

但奇怪的是,金麟儿自己也不见着急。秋风萧瑟,他冻得直打哆嗦,用力搂着周行云,心中安定,听着林间黄叶簌簌扑落的声响,竟渐觉睡意袭来。

不知是脑袋太过昏沉,或是消耗过度而致体虚,金麟儿总觉得冷,甚至连周行云身上也是冷的。

他不敢睡着,用力抖抖脑袋,终于清醒了些,抽抽鼻子,好奇道:“师兄换了熏香。”

周行云:“今年山梅花开的少,几日前家里来人,送的是龙涎香。”

原来,金麟儿有恃无恐,其实是早有准备。

将要爬出洞口时,他突然伸手往井壁上一摸,自一处干燥的石缝间取出幻生符,重新恢复易容。

得见天光后,金麟儿已累得没了力气,扑入孙擎风怀里,只说了一句:“大哥,咱们回家。”

孙擎风心里的火气瞬间熄灭,懒得同这些人计较,把金麟儿身上披着的外袍随手一扔,扯下自己的外袍裹住他,抱着他离开。

同周行云擦身而过时,他头都不抬,只说:“看在你面上,今日的事我不计较。你派弟子,你自己管教。”

朱焕气得几乎要把牙咬碎:“师兄!你怎能……”

“闭嘴!”周行云罕见地面露不愉神色。

孙擎风感觉到,金麟儿搂着自己的双手有些无力。

他加快步伐,疾行至积云府,迅速杀鸡取血,给金麟儿灌下满满两碗,捂住他的嘴,逼他尽数咽下。

金麟儿咳个不停,刚想说话又被孙擎风逼着打坐。

直到夜幕落下,金麟儿肚子饿得咕咕叫,孙擎风才许他收功。

孙擎风熬了一锅鸡汤,又炒了一锅鸡肉,哐当当地把碗筷摆在金麟儿面前,没好气道:“若吃不完,老子把你脑袋打破了灌进去。”

金麟儿埋头扒饭,悄悄观察孙擎风,差不多吃饱以后,夹了个鸡腿,放在碗里不吃,把剩下的大半碗饭菜塞到孙擎风手里:“我吃不下了,你灌吧。”

“真是有病!”孙擎风看金麟儿完全恢复过来,火气稍减,就着他塞给自己的碗狼吞虎咽,“被人如此欺辱,还有脸在我面前装可怜?你该杀了他。”

金麟儿:“他没想伤我。”

孙擎风冷哼一声:“你要做好人,可以,但你不能做个蠢货。”

金麟儿将自己与朱焕的冲突告知孙擎风,把挨打的部分一笔带过,道:“他只是想逼我现原形,不会伤我性命。但我记着你的话,不敢冒险,只用真气把他震开了。”

孙擎风显然不信:“教主,你用了《金相神功》,反倒被一个华山派不入流的弟子,打到井底下去了?”

金麟儿干咳一声,尴尬地摸了摸鼻子:“是我自己跳下去的。”

孙擎风满目震惊:“不许撒谎,别糊弄老子。说真话,我不打你。”

金麟儿欲哭无泪:“我说真的!朱焕不知我有内力,以为那是妖术,吓得掉头就跑。我当时没力气了,自知跑不远,看见附近有一口井,就从辘轳上面扯下绳索,绑在一块大石头上,再举起井盖跳下去。井盖落下,石头卡在上面。”

孙擎风:“怎不见绳索?”

金麟儿:“我系的是活结,用力拉扯自然松脱。石头弹到井盖上,看起来就像是我被人推下去一样。我把符纸塞在井口的石缝间,不怕水。”

孙擎风不信金麟儿有这样的头脑:“你的血又是怎么回事?老子闻得出你的味道。”

金麟儿欣喜:“真的?”

孙擎风:“回答我。”

金麟儿嘿嘿笑起来:“我自己吐的,嘴磕破了。就只吐了一小口。”

孙擎风:“我教你武功。”

金麟儿:“我能行吗?我怕控制不住自己。”

孙擎风:“赵家前五任执印人,虽声名狼藉,但你信我,他们都是正人君子,至死未曾伤及无辜。”

金麟儿赧颜:“大哥,对不起,我又丢人了。我知道不该害怕,赵家历代执印人,都是这样挺过来的。可我不能假装心中没有疑虑,我会努力,你别嫌我。”

孙擎风放下碗筷,双手捧着金麟儿的脸,让两人额头相贴,认真地看着他:“恐惧是好事。战士知进退,方能保命再战。你知秋枫崖深不见底,方能谨慎走动,不至于一脚踏空栽倒下去。此即是,心有所畏,行有所止。”

金麟儿:“明白了。知黑守白,亦是如此。”

孙擎风终于满意:“明日就开始学。”

见金麟儿又想开口,孙擎风直是头皮发麻,连忙把碗里的鸡腿塞进他嘴里,道:“学会运功,总比爆体而亡来的强。这条路本就是邪路,不入魔已是万幸,难不成,你还想练成个武林盟主?眼下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孙擎风说罢,斜睨着金麟儿片刻,眼底带着些笑意,伸手在他脑袋上拍了两下,转身走出洞府:“反正,纵然教主走入无间地狱,本护法都得仰仗你活命,跟着你下去。”

“我不要你同我一道下地狱。”许是鸡腿太好吃,许是孙擎风的话太好听,金麟儿边吃边点头,终于同意学《金相神功》了。

此后数日,金麟儿假称因落水染了风寒,俱在积云府休养,一来是要同孙擎风学武功,二来免得那朱焕怒气未消,再生事端。周行云找到孙擎风,代朱焕向他赔礼认错,说朱焕先前曾同自己说起过许多次,认定金麟儿有妖术,但都只是捕风捉影。

因有隐情,周行云全力维护金麟儿,对朱焕则未能尽责教导,方令其怒火难遏,最终冲动行事。

孙擎风只点了点头,没有多说什么。

周行云:“念郎身体有恙,是否需要请药房弟子去给他看看?”

孙擎风:“他的病我会治,无须挂心。”

周行云有些犹豫,最终决定坦诚,道:“在下虽知薛大哥的人品,但你武功了得。事关本门弟子,请恕我冒昧相问,薛兄当真肯不计较?”

云柳镇的教书先生打金麟儿,是为了教他学好,孙擎风明白道理,没有同那先生计较。

但是,朱焕欺侮金麟儿不过是出于嫉妒。

孙擎风不滥杀无辜,却不会让自己的人受欺负。发现金麟儿的血,他甚至对所有华山弟子都生出了杀意。幸而金麟儿化险为夷,又答应他勤加修炼,他心中的怒气十去其七,只剩下一缕把朱焕揍一顿,让他别找金麟儿麻烦的心思。

孙擎风看得上周行云,见他替朱焕求情,便道:“管好你的人。”

周行云没得到孙擎风直截了当的承诺,追问:“先前,你是否已经生出杀意?”

孙擎风直言不讳:“是。”

周行云:“何不如实相告?难道薛兄怕在下知道以后,再不将你视作正人君子?”

孙擎风往烧热了的铁锅中舀了一大勺水,白烟冒出,滋滋啦啦的响。

他把舀水的大勺往木桶里一扔,溅起一片水花,笑道:“别碍事儿。”

谨慎起见,孙擎风再没有在问道阁后院里杀鸡取血,有天半夜,悄悄跑到华阴县城,买了些鸡鸭带回积云府。

万里无云,碧空如洗,午后秋阳正暖。

金麟儿早早起床,没看见孙擎风,整个人都怠惰下来,只读了一会儿经,就放下道书,把三张马扎并排摆好,躺在洞府前的空地里晒太阳。

他身上裹着孙擎风的外袍,像盖着床无比柔软精细的被子,脸颊在袍子上面蹭了两下,只觉这清清淡淡的皂角味,比什么冷梅香、龙涎香都要好闻。

他不知不觉间睡了过去,梦里有孙擎风。

孙擎风把刚买鸡鸭藏在包袱里背着,匆匆走入山门,生怕把它们给闷死,一路狂奔疾跑。

他刚一走上自己的山头,就把包袱解开,放出一整包鸡鸭幼崽,用长剑驱赶它们上山。

禽畜不懂得审时度势,只知道孙擎风养它们有用,暂时不会杀害它们,根本不听命令,张开翅膀漫山遍野乱飞乱跑。

孙擎风气得脑袋冒烟。

金麟儿半梦半醒间,见一群小黄鸭嘎嘎叫朝自己跑了过来,还以为自己是在做梦,咧嘴傻乐起来。

小鸭子茸茸软软的,摇着脑袋、晃着屁股,能黄的绒毛在日光下蒙上了一层柔和的亮光,显得格外柔软漂亮。

金麟儿长大双眼,看得心都化了。

可当他再抬头,看清楚面前的景象,直笑得从马扎上滚了下去——孙擎风形容狼狈,沾了一身鸡毛,如此也就算了,不知为何,他头上竟然顶着一只胖乎乎的小鸡仔。

小鸡仔不知无畏,端端正正地坐在孙擎风头顶,颇有种在此生根发芽、开宗立派的雄壮气势。

金麟儿一屁股坐在地上,笑到打跌,眼泪都飙出来了:“大哥!我说清早起来不见你人影,原来你……哈哈哈哈!”

孙擎风预感不妙:“闭嘴。”

金麟儿指着孙擎风的脑袋:“大哥,你半夜爬起来跑到没人的地方,原来是生小鸡崽儿去了!”

小鸡崽儿鸡头一抖:“叽!”

孙擎风气得直咬牙,从地上捉起一只小黄鸭,不防用力过度,把鸭子捏得嘎嘎乱叫。

他吓了一大跳,几乎就要崩溃,稍稍减轻力道,把这烦人的小东西扔到同样烦人的金麟儿脑袋顶上,怒道:“起来干活!”

金麟儿顶着小鸭子不敢乱动,两只漆黑的眼珠子一直朝上盯着,张开双臂维持平衡,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头顶鸭子慢慢向前走去,一惊一乍,活像是顶着个不得了的宝贝。

孙擎风好容易才“降服”了所有鸡鸭,回头一看,险些气到吐血。

天气干燥,地上没有湿泥,堆满了金黄的落叶。

金麟儿躺在地上打滚,时而张开双手扑扇,时而将双脚分开作八字,跟在小鸭子屁股后头学鸭子步。

孙擎风正欲开口呵斥。

金麟儿躺在地上打了个滚,他面前的那只小鸭子,竟学着他的模样,像人似的打了个滚,一不当心撞在石头上,瞬间晕死过去。

“嘎?”金麟儿心疼坏了,爬上前把鸭子捧在手心里,对着它吹气。

孙擎风气急败坏:“教主!你他娘的玩够了没有?去林子里捡些柴禾回来搭篱笆!”

金麟儿这才“恢复神智”,把小鸭子往孙擎风怀里一塞,嘱咐道:“这是我大哥,你且好生照看,若有怠慢,拿你是问。”然后笑着跑走了,也不知到底是在嘱咐谁。

孙擎风满脸嫌弃,把那只小鸭子托在掌心,觉得金光教只怕很难东山再起了。

他目光呆滞地看了片刻,忽然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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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人忙活小半日,终于在洞府后方的空地上,扎起一圈像模像样的篱笆,把鸡鸭全部赶进去,又撒了些稻壳、粗糠,暂时得以安生。

孙擎风想沐浴,金麟儿非拉着他晒太阳。

然而马扎太小,孙擎风手长腿长躺不下,干脆直接倒在一地金黄的落叶里。

不一会儿,他就已被太阳晒得睡意昏沉。

金麟儿嚷嚷着地上脏,似乎转眼就忘了方才是谁在地上打滚,试图趴到孙擎风身上,被推开了两次。等到孙擎风差不多快睡着了,他才终于得逞,整个人爬到孙擎风身上躺着。

亏得孙擎风体格健壮,被金麟儿压着,也能若无其事地睡觉。

金麟儿偷偷取下孙擎风身上幻生符,假装帮他清理粘在头发上的鸡毛,实际上,无时无刻不在留心看他。

他见孙擎风睡着后也微微皱起的眉峰,不禁伸出一根食指,把他的眉头推平。

细小的黄鸭绒被金麟儿呼出的气吹了起来,落在孙擎风鼻下。

孙擎风吸吸鼻子,发出梦呓:“老子堂堂……将军,帮你洗尿布。”

金麟儿听不清,凑近了问:“什么将军?”

孙擎风:“本将军的心呢?还不快去……找。”

金麟儿:“在哪儿?”

孙擎风:“在你……”

金麟儿的心像是一口锅,装满烧得滚烫的热油。

孙擎风的话,零零星星的,像漫天飘洒的细雨。

细雨虽只是蜻蜓点水般飘过,可每一滴雨水,都让金麟儿心里的热油爆沸不止。

金麟儿大着胆子,迅速在孙擎风嘴唇上啄了一下。

孙擎风瞬间醒来,捏住金麟儿的脸颊,质问他:“鬼鬼祟祟,做甚?”

金麟儿早有准备,手里捏着一根鸡毛,用鸡毛搔了搔孙擎风的嘴唇,装模作样,歪着脑袋说:“我鬼鬼祟祟地,正给你修面?”

孙擎风睡眼惺忪,幽黑的双眸中,映出金麟儿那张明明白白写着“我正在撒谎”的笑脸,愤怒地伸手掌着他的后脑,用力把他往自己怀里按,恨恨地说:“睡个觉都不让人安生!老子闷死你,咱俩同归于尽得了。”

看金麟儿边假装挣扎边哈哈大笑,孙擎风又感到十分挫败,不知道他到底为什么总是如此开心,更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总是会跟着他开心起来。

孙擎风怕把金麟儿闷死,很快就松开手,起身抖抖衣袍:“找些绳索过来。”

金麟儿:“家里没有绳索。”

孙擎风目光如电,射向金麟儿,不言语。

“有,肯定有。”金麟儿挠挠头,跑回洞府翻箱倒柜,还真的找到了两条细麻绳,在通向积云府的小径上寻到孙擎风,看他对着竹林发愣,“大哥,咱们要挖笋吃吗?”

“春天才有笋!”孙擎风白了金麟儿一眼,骂过他才反应过来,自己这样认真地同他计较,简直跟他一样傻,便不再理会金麟儿。

孙擎风接过绳索,用脚步丈量距离,在几棵树间扯起麻绳,又在绳上挂了重铁打的铃铛,布置出一个简单的防御陷阱。

金麟儿不解,道:“门派里很安全,弄这个做甚?朱焕没什么真本事,就算跑上来,也只有被揍的份。”他感觉到孙擎风的白眼,又补了一句,“我被揍,他被你揍。”

孙擎风轻哼一声,算是同意金麟儿所言,道:“三人成虎,人总是好奇的多。防范于未然,免得有人偷跑上来,看到不该看的。”

金麟儿摸摸鼻子,总觉得孙擎风意有所指,什么是不该看的?比如,自己偷亲大哥?但他又想,有人看到才好,免得孙擎风总是假装失忆。

金麟儿觉得孙擎风小题大做,回到问道阁后,一切如常,未再发生意外。但有天晚上,挂在陷阱上的铃铛突然发出轻响。

陷阱距离洞府有些距离,夜间风大,声音难分辨。

但孙擎风五感过人,几乎是立刻就听到了响铃声,只因他正在督促金麟儿运功打坐,不放心离开,又料想来人自知行迹已暴露,应当不敢轻举妄动,便没有前往查看。

小半个时辰后,两人走出洞府,只看见绑在树上的细麻绳已经断开。

麻绳断口毛糙,应是受力后被绷断的。

只可惜天色太黑,地上到处都是落叶,很难分辨出脚印。

金麟儿不敢乱走:“是人还是野兽,会是谁?”

孙擎风从落叶堆里找到一条布巾,抛给金麟儿:“你觉得是谁?”

金麟儿仔细看了一眼,发现这是一条玉扣太极巾,除了帮工外,门派里人人都有。

他把东西带回洞府,借着油灯的光细细查看,发现这条太极巾有些不寻常,正中所嵌的玉扣用料颇为讲究,玉质通透、色泽莹润,一看就很是值钱。

金麟儿:“弟子中有许多人都是家境殷实,倒看不出是谁的。”

孙擎风:“谁与你有嫌隙?”

金麟儿:“你怀疑朱焕?可是,他都已经认定我是妖怪了,再来偷窥,岂不是多此一举?我觉得不是他。或许是好事者,听过传言,想来求证。”

孙擎风:“若你头上戴着的东西掉了,你会察觉不到?或许你真察觉不到,但他比你聪明。”

“不是朱焕。”金麟儿点头称是,心中越发疑惑,“难不成有人想陷害他?可是山中都是修道者,彼此间没甚往来,能有什么仇怨?更何况,朱焕只是个普通弟子,陷害他又有什么用?”

孙擎风:“世上事千千万,原没那么多为什么。你不在意弟子身份,朱焕却觉得把你挤下去,他自己就能有机会上位。同样的道理,有人看他不顺眼,故意挑拨你与他的关系,并非没有可能。”

金麟儿看得出来,孙擎风的话没有说全:“大哥,你想说什么就直说吧,别吊人胃口。”

孙擎风摇头:“非是吊你胃口。我独居白海,甚少与人来往,人心的弯弯绕绕,有时我亦想不明白。来人若是想借你手对付朱焕,倒没什么,就怕是第二个朱焕,针对你来的。”

金麟儿:“别太担心,我会留意的。”

第二日,金麟儿来到问道阁。

他没有把昨夜捡到的太极巾直接送给朱焕,甚至没有向任何人提起。等到早课结束,众弟子纷纷走出阁楼练剑,他才悄悄地把东西放在朱焕的蒲团下面,只露出一个角。

傍晚,朱焕回到阁楼,发现那条太极巾,面色并无异常。

金麟儿由此证实了孙擎风的猜测,推断出朱焕并不知情,只是意外遗落了太极巾,想要潜入积云府的,另有其人。

但他并未发现旁人有何异常,过后了一段日子,亦是平静无波,便只能将这件怪事搁着。

直至冬月,积云府外的铁铃铛,再没响过。

期间,孙擎风开始教授金麟儿《金相神功》。

据孙擎风所说,这功法乃是游方道人胡酒,即狐妖傅青芷的弟弟傅筱,从一本远古流传下来的道藏中寻获的,修炼过程千难万险。

首先,须上万人自愿以血献祭,聚天、地、人三才之精魄至一处。

其次,须有一名格外坚韧的练功者,放血、拆骨、剜心,以身作炉鼎,让道人施法,在体内把三才精魄炼化成至纯金印。此人不仅要有必死的信念,而且要在大功告成以前,凭毅力维持肉身不死,否则人死气散,功亏一篑。

最后,道人将金印引入另一人的灵台,让其执掌、操控金印,是为执印人。此人要求体魄强健、修为精深,能以自身修为和意念,制服操控强于自身数万倍的力量,否则必遭反噬。

金麟儿不解:“金印护法都这么厉害了,直接把金印引入他体内不就好了?”

孙擎风笑道:“你以为放血拆骨是说着玩的?我躺在地上,已是一团烂泥,连自己的灵台在哪都不知道,只不过是一息尚存罢了。”

金麟儿:“那你……是怎么活过来的?”

孙擎风:“这功法自古就没人练成过,我不知道,没人知道,连胡酒都不知道。总之,金印以血肉炼成,须以鲜血滋养,其中的道理我们都不明白,只知道,谁身负金印,谁就再离不开血。”

金麟儿只是听着,就已经感到痛苦不堪。

孙擎风:“赵将军试过自刎,但没能死成,金印未得鲜血滋养,我的力量变得微弱。鬼煞自我胸口逃出,一夜间,末那城再度化为一座死城。胡酒用尽法力,将鬼煞封印入我体内,此举消耗过多,他便隐世修道去了,说两百年后回来取走金印。”

金麟儿:“我觉得,这个胡酒……不对劲。”

孙擎风:“多思无益,我们只能承担杀孽,维持金印传承,方不至于令人间化为炼狱。”

金麟儿:“我不想看到人间化为炼狱,我可以喝人血,可以不做好人。”

孙擎风颇觉意外:“这就想明白了?”

金麟儿赧颜:“从前我不懂事,让你操心了。还以为你很喜欢练功呢,如今方知,你每日辰时枯坐,都是为了压制体内鬼煞,为了让我不喝人血,过的快活些。我实在自私。”

孙擎风笑说:“你叫我一声大哥,我总要多担待些。人活一世不容易,你来到这世上不到二十年,青春年少,总要看看太阳。你过的快活,我跟你一样。”

金麟儿:“我看够了。”

孙擎风:“当真?”

“当然没有。”金麟儿苦笑,朝孙擎风眨眨眼,目光狡黠,“只要有你,我可以不要太阳。”

孙擎风哭笑不得:“眼下还没到要你喝人血的时候。先好好过日子,以后的事以后再说。当时情势危急,不容我们多想,而且我爹笃信胡酒所言,从来不曾存疑。如今想来,那胡酒身上疑点颇多,傅青芷更是遮遮掩掩,其中应当另有隐情。往后,你要更加小心。”

金麟儿直视孙擎风的双眼,郑重承诺:“我会好好练功,保护你。”

孙擎风耳根微微泛红,像是有些难为情,别过脸去,视线正好跟后院里的小鸭子撞上。他总感觉自己做了什么坏事,被这些畜生发现了,虎目圆睁,瞪着那只小鸭子。

小鸭子懵懂无知,朝孙擎风摇摇脑袋,响亮地叫了一声:“嘎!”

圈里的鸡鸭纷纷大叫起来。

孙擎风推开金麟儿,转身进屋把门拍上,心虚地觉得这些畜生在议论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