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1 / 1)

藏鸾 白鹭下时 4858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38章

  江北, 广陵。

  夕阳片片自云彩上斜射而下,秋风轻柔吹着江浪。

  从建康远道而来的信使进入北府幕府的时候, 谢璟正带领着一帮下属商议着秋日备粮的事。亲卫伊仞轻手轻脚地走进来, 附耳在他耳边说了一通,他眸光一惊,跟下属们吩咐了几句, 快步而出。

  信使已在书房中等候了,是太皇太后昔年的仆役, 彼此也算相熟。因而一见面他便焦急地问了出来:“秦伯。”

  “太皇太后派您过来,是出了什么事吗?”

  长者只叹息一声, 将信交予他:“使君看了就知道了。”

  信是那位如今在朝中担任中书令的万年公主写的。言圣上不欲将北府兵权给他, 意欲将他调往西北凉州督军。调动的诏书已经在发来广陵的路上,不日便将到达。

  谢璟看罢, 用力将信笺揉作了一团,尔后狠狠一拳砸在了案上。

  他就知道, 圣上不会那么轻易就放过他!

  可为什么?谢氏并没能威胁到他的皇权不是么?就算不如庐江何氏那样旗帜鲜明地站队于他, 也是忠诚于他的。何劳他这般苦心积虑地对付!

  他这一步,分明是要夺他兵权。那之后呢?会杀了他吗?

  又是为的什么呢?他已经得到了他想要的, 还不知足吗?

  谢璟颈后生寒, 那股寒气一直从颈心攀至了颅顶。

  “这里还有一封信,是乐安公主夹在中秋的月饼里, 送给太后与万年长公主的。”信使又道。

  听说是妻子书信,他忙接过。

  那是一张很小很小的书笺,永生也不会忘怀的字迹,犹沾着油渍, 也非是给他的, 而是给他的表姊万年公主。

  书信中只寥寥数语, 遍言她如今被迫侍兄内心之煎熬痛苦。想要请求万年公主之帮助,逃出宫掖……

  秦伯道:“万年公主说了,以当前之形势,圣上势必不会放过你。加之乐安公主也向她求助,如果你愿意带着乐安公主离开,她倒是可以帮你们……”

  谢璟回过神,有些神伤:“我早知道她不会是自愿……”

  “我也想要带着她离开,可我父亲母亲,还在去往陈郡的路上……”

  陛下如今这一手,又未尝没可能是为了逼反自己,这样,他便可以名正言顺地对付谢家了。

  “这个不难。”秦伯道,将公主的计划说与他。谢璟颓唐地点点头:“好,我回去接她。”

  移目于书信,眼眶又泛上一抹酸涩。

  圣上已经得到了栀栀,却不珍惜,让她每日每夜地生活在痛苦里……

  而自己身为男人,连父母妻子也不能保护,实在是窝囊透了!

  他已经没有退路了。如果能带着栀栀从此消失于世间,假以时日,东山再起,总比如今被人捏着七寸打好。

  三日后,朝廷的诏令如期而至。擢建武将军、广陵郡守谢璟为凉州别驾,前往凉州督军。

  一众北府部将都惊讶不已。

  凉州虽说是军事要塞,却距建康千里迢迢,且他一人过去,又是副职,势单力薄,未必能在凉州站稳脚跟。

  这又哪是什么升任,这分明就是变相的架空!

  谢璟本人却是平静接过:“多谢天使,谢璟领旨。”

  “请回去转奉皇帝陛下,微臣一定不辱使命。”

  距离启程还有半个多月的时间,他自是不会去凉州。

  圣上强占他妻子,除他兵权,到了这一步,也自是没有什么可留恋的。

  他有父母宗族,不能行篡逆之事。可若从此消失于世间,圣上,也无法再追究。

  ——

  建康,台城。

  薛稚以臂为枕,趴在书案上,目光空洞地看着白玉笔架发呆。

  自中秋前一日在华林园撞上江御史后,兄长好一阵子没回来了,连中秋也不曾来瞧过她。

  而大约是帝王的举措尚令御史大人满意,总之此事未被宣扬出去,江泊舟也未在朝堂上公开就此事上谏。

  不必应付他之后,薛稚好似一瞬闲了下来,每日在殿中不过写写画画,浇花刺绣,一面又焦急地等着宣训宫里的回音。

  然而一连多日都无回音。

  那两盒送出去的月饼就像石沉大海,悄无声息。宫中各局变得越来越忙,都在悉心准备着下月底的帝后大婚,她住在漱玉宫中,就像一座茫茫大海中的孤岛,与世隔绝,无人打扰。

  桓羡也为大婚的事变得越来越忙碌,譬如纳采告吉、纳征请期、占卜吉凶、郊祀礼仪……纵使全扔给了礼部与太常寺,也仍旧繁琐,要他过目。桓羡烦不胜烦。

  芳枝偶尔会将这些事情报告给她,似乎是期待着她对这件事的反应。

  薛稚自然是毫无反应。

  她只是觉得何娘子可怜,因为立后之后,他大约是要给她一个位分让她过明路,所以那天晚上才那么无所顾忌。届时,何娘子又该有多难堪呢。

  正胡思乱想着,木蓝掀了帘子走进来:“公主,太后派了人来送菊花糕。”

  中秋既过,重阳将至,每年到了这个时候,宫中各宫都有菊花糕、菊花酒和螃蟹一类小菜的赏赐,算是例菜。如今何令菀还未正位后宫,这些事自然是由何太后来做。

  听闻是崇宪宫,她点点头,没多在意。

  随后一队宫女被芳枝领了进来,领头的宫人一张圆圆脸儿,笑得也和气。她将食盒奉上桌来,打开盒子将那牒黄玉似的菊花糕呈上:“小奴是崇宪宫的宫人,奉太后之命来送些点心。”

  “这是用今晨采摘的新鲜绿菊做出的糕点,公主可要尝尝?”她用银筷夹了一块,笑道。

  历来宫人给各宫送糕点,哪有要人当场品尝的。

  青黛皱了皱眉,下意识便要出言。

  薛稚却微微一愣,抬起眼来直视于来者。

  宫人不卑不避地迎着她视线,看着她的目光似乎格外殷切。

  仿佛感知到了什么,她自宫人手中接过银筷,夹过方才对方夹过的那块糕点,放入口中。

  贝齿轻咬,糕点的清甜在唇齿间四散如涟漪。她咬到一张湿而硬的笺纸。

  那一瞬,薛稚胸腔里一颗心瞬然加快,有如擂鼓一般。

  “公主可喜欢?”宫人又神情恳挚地追问。

  当着芳枝等人的面儿,她自是不能有任何诧异的反应,只微笑着,向来人点了点头。

  宫人亦一笑;“那小奴就退下了。”

  芳枝出去送客了,遣走所有的宫人后,薛稚才敢将口中的糕点吐出,将那张笺纸取了出来。

  是万年公主的来信。字也很少,只言明日夜间会有人来接她,送她出宫。

  明日?

  她不知为何偏偏是明日,来人又是否可靠。她想,这封密信又是否是假的呢?会是皇兄的试探吗?

  一切的一切都是未知,可,她好像也没什么可以退缩的后路了……

  为这一句简短的话,薛稚魂不守舍,在书案前看着窗外染上金黄的紫藤花,支颐静思,一直枯坐到了夜幕降临。

  她才失身于兄长的时候也常常是这样,可以一整天都不说话,知道她有心事,青黛木蓝都会意地没有靠近,只在心里担忧着,公主近来忧思的时间是越来越长了,这样可对身体不好……

  宫漏清沉,红墙上的花影也渐渐为夜色黯淡,再一点一点重新染上明月的清辉,已是戌初。

  是该用晚膳的时候了,芳枝进来问是否要传菜。她没有胃口,沉沉叹了口气,舒缓着因久坐而僵硬的身体,预备洗漱。

  偏偏此时身后响起宫人的行礼声,桓羡推门进来,她下意识地一颤,屈膝行礼。

  一进来就瞧见她愁眉微颦地发怔,不用猜他也能想到在想谁,桓羡于心间冷笑一声,面上却是春风和煦,上前将她扶起:

  “还在生气?”

  薛稚回过神,又想起来上一回中秋前夜的事儿,她好像是应该为那一碗没有到来的避子汤生气的,便顺势低了眉目,讷讷地说:“我不该生气么?哥哥是天子,一言九鼎,却如此戏耍于我……”

  桓羡霎时明了。

  她是在说当夜的事。

  不久前他的确答应过她可以先不生,并以此为由没收了她的医书,不允她避子汤,但也克制地没有弄在里面,故而起初她没有怨言。

  但当夜率先打破这个局面的是他,如此一来,自己似乎的确做的有些不地道。

  便也没生气,只道:“不是答应了要陪着哥哥么,怎可能一辈子不生孩子?”

  薛稚哑然,只一张白中透粉的脸又苍白几分,明显的抗拒。

  他只能视而不见,安抚地拍了拍她背:“用膳了没有?哥哥陪你。”

  他来找她自然是为了那件事,夜里洗漱过后,瞧见落在自己身上的炽热目光,薛稚霎时明了他今日来找自己的目的。

  她不是矫情的人,纵使恼得在心间暗骂是自己高看了他,也假意乖顺地臣服了他。

  事毕之后,薛稚薄汗涔涔地贴在他胸口徐徐平息,满面娇红,吐气如兰。

  桓羡由着她缓,一只手臂轻箍着她,发烫指尖,轻轻搭在妹妹裹满薄汗的眉眼上。

  “明日似有雷雨,我得出宫去蒋山一趟,夜里兴许赶不回来。”

  片刻的沉默后,他忽然开口。

  薛稚为之一愣。

  他和她说起明日行踪做什么?

  方要敷衍地道一句“路上小心”,忽想起白日之事,心又砰砰跳得极快。

  躯体紧贴,彼此的脉搏心跳自然瞒不住。桓羡不明所以地瞄她一眼,视线对上,她有些心虚,伸长双臂搂住他脖子,主动问:“哥哥去蒋山做什么?”

  “去祭奠。”桓羡神情淡淡,眼里的柔情一瞬冷淡许多。

  薛稚并未察觉。

  不知是否是她错觉,今夜的皇兄倒比往日温柔许多。或许是他今日心情尚可,又或许,是因为他正沉浸在这场演绎“兄妹情深”的幻梦里,便也配合地没有打破这份虚无。

  次日,阴云密布,鸟雀低回,天空黯淡得好似秘色瓷的灰白瓷胎。

  秋风习习,刺骨温冷。这似是落雨之兆,她有些头疼夜间逃走之事,心不在焉地唤了青黛她们将帘栊下放出去的鸟儿叫回来,又唤芳枝:

  “陛下今日去蒋山做什么呢?”

  昨夜那会儿她脑子发昏,这时倒是想起来了,大楚的皇陵就修建在丹阳郡的蒋山一带,可这日子非节非祭,他去皇陵做什么。

  芳枝似有些犹豫:“回公主……今日是姜太妃的祭日,陛下去蒋山,当是去祭典太妃的陵寝了……”

  “姜太妃?”薛稚微微迷惘。

  她并不记得先帝的后宫中有姜姓妃嫔。

  见她似不知情,芳枝更加迷惑:“是啊,就是陛下的生母姜太妃啊。公主是不知么?”

  但薛稚的反应却更令她疑惑:“陛下的生母不是太后么?”

  两人都齐齐愣住。

  这时青黛快步走上前来,将一件薄毯披在她身上:“公主莫站在风口上了,咱们进去吧。”

  薛稚会意,和她走到了内室。留芳枝一个人立在外面,尚自纳罕。

  她听说太妃身殁当日正是公主叫走陛下的,等到陛下赶回,太妃已经身亡。怎么公主自己像是完全不知道这件事呢?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进入内室后,薛稚难掩焦急地问。

  瞒了这许久终究还是让公主知晓了,青黛叹息一声,道:“陛下的生母的确是那位姜太妃,不是太后。”

  “公主您忘了?七年前,您生了一场病,就把这件事给忘记了。”

  竟是她忘了?

  薛稚的心忽然便揪了起来,又急切地追问:“那……她的死,是因为我阿娘吗?”

  青黛点头:“是有关。可那下令的,是先帝。陛下已经为此向他报了仇了。”

  薛稚一颗心直直地往下坠,心底寒气若水雾上涌。

  她没有再追问姜太妃是怎么死的,却也能想到,大概也和彭城王那惨死的生母一样,是因为母亲的谗言而被先帝所杀。

  她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自己初回宫时皇兄待自己忽冷忽热,又为什么,从“七岁”之后,皇兄便不怎么理她。

  而她一直以为自己是七岁生的病,却原来不是七岁,是她病得太糊涂,将七年前记成了七岁,那应该是……她九岁时候的事情了。

  她努力地回想着,在浩瀚如海的记忆里一遍遍搜寻,却怎么也想不起来,额上头痛如裂。

  青黛忙劝:“事情都已经过去了,公主就不要想了,陛下如今,不是也没为此事怪罪公主么?”

  这时窗外一声闷雷滚过,轰隆作响,豆大的雨点顷刻间便密密麻麻地落了下来,砸得花木窸窣作响。

  她回过神,仍觉心中被寒气充斥得厉害,点点头:“你说得不错,都过去了……”

  他生母的死,是她阿娘对不起他,她原本还为他的折辱而难过,时至如今才明白缘由……

  所以,这些日子……是他的报复吗?

  薛稚的心狠狠一抽,几令人窒息的疼痛。

  剧痛之后,她反而没有那么难过了。只是觉得自己可笑,原来她和他的兄妹之情早就断了,她却傻傻地直到回门那日才明白……

  那么,这些日子便算是她的赎罪吧。反正过了今夜,她就要离开了……

  大雨一直下到了夜里,也没有停歇之势。殿外电闪雷鸣,狂风吹得门窗也似也被拽开一般,夜空被浓云黑雾所占据,不见五指。

  漱玉宫里,薛稚没有睡意,钗环未褪,也不梳洗,愣愣地坐在窗前支颐看着烛火,听檐下铁马乱撞。

  她颈上还坠着当日兄长所赠的流苏璎珞,自被困在台城委身于他之后,她十日有八日是戴着的。起初是为了讨好他,后来,则成了习惯。

  木蓝以为她在等天子,呆头呆脑地就问了出来:“公主,要不先歇了吧。陛下应该已经不会回来了。”

  青黛恼她不会察言观色,恨恨瞪她一眼,又抱了薄毯上前搭在薛稚肩上。

  薛稚只摇头:“你们都出去。”

  她仍是留存了一丝希望。

  而若她要走,便不能告诉木蓝和青黛。否则事发之后她二人也会被视作同党,遭受拷问。

  只有完全不知道……才是安全的……

  青黛知晓公主定然有事瞒着自己,纵使担忧,也知趣地没有再问,叫了木蓝掩门出去。

  片刻的寂静后,窗子外传来清晰的三声敲打声。薛稚心间剧烈一颤,忙起身打开了窗子。

  黯淡的光晕里映出昨日的那张圆圆的脸儿,那宫人头戴箬笠,身披蓑衣,眼中的光好似暗夜里的星火:“公主,您可愿相信奴吗?”

  ——

  台城的雨越下越大。雷车轰轰,紫电灼灼。滂沱的大雨猛烈地自天门倾泻而下,有如覆盆,打在草木尘土间,激起阵阵白雾,几乎看不见前路。

  黑灯瞎火的华林园中,此时却有一队仪仗冒雨行进,宫人们东倒西歪地提灯在后,队伍的最前方,方从蒋山赶回的天子健步如飞,快步朝前方亮着灯火的漱玉宫走去。

  雷雨甚大,秋风也将罗伞吹得前俯后仰几近碎裂,雨点如狂,打在脸上密密麻麻地疼。伏胤举着华盖艰难地跟在后面,忽闻道旁草木窸窣作响,脑中的弦即刻绷紧:

  “什么人?!”

  桓羡停下来,朝黑暗中的那方看了一眼。

  没有回应,天地间只有滂沱如注的大雨。

  他面上缓和了一些。

  这样大的雨,她应该是不会乱跑的。遂道:“走吧,下雨而已。”

  原因冒雨赶路的怨气也就此消散在雨声中。

  今日雷雨甚大,才从丹阳赶回时便看着要下大雨。他本是不想回来的,冯整也提议在丹阳郡住一夜。

  可,一想到当日玉烛殿中灯火流滟、她趴在自己肩上说的那句“害怕”,他心里便乱得很,左思右想,还是决定赶回来。

  他也知道那句话是在骗他。

  小时候她的确怕雷雨夜,可哪会有人长大了还怕打雷?

  但这不要紧,她说给他,他就愿意相信。只盼她不要做傻事,为了逃走连这样大的雷雨也可以不顾。

  凌乱灯火裹挟着一行人的脚步消失于暴雨之中,方才的那丛草木后,薛稚身披箬笠蓑衣,正以手捂着自己的嘴,紧张地望着他离开的方向。

  淙淙的雨水自箬笠上倾斜而下,打湿她眼睛,又沿着腮流进口中,留下淡淡的咸意。

  身后的小宫人犹在庆幸:“方才可真险啊!差一点就撞见陛下了。”

  “可陛下不是去了蒋山么,这么大的雨,怎么会在这个时候赶回来呢?”

  薛稚吸了吸鼻子,顾不得形容地抬手擦着脸上的雨水。

  “走吧。”这一声淹没在哗哗如注的雨声中,她没有留恋,起身弓着腰继续朝宫门行进了。

  天地间风雨如晦,朱雀航上,谢璟一身渔民装扮,正在等她。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