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沈榷的道歉格外郑重,他来找莫禾帮忙是厚着脸皮。当年为了安抚赵未霖的情绪,在莫禾并没有明示的情况下,沈榷也“未雨绸缪”地表示“希望保持一定的距离”。
其实很多事情他本没有记在心里,但一刹那间,他还记起了某些片段,记起了他主动拒绝莫禾时,对方惨白又羞窘的脸。
但也只是一刹那,这一刹那让他心生抱歉与感激,而随着行程继续,他继续向泥潭深陷。
不需要任何的安慰,光从赵未霖的反应便可知悉。
为什么要隐瞒体检结果,为什么要将本市的医院都要控制住来隐瞒真相,为什么要给他注射那个类造影剂一样的东西。
他现在还能走路,还能说话,只是觉得体力不支,心神衰弱,他还没有感觉到剧痛,没有表现出太明显的症状,但病情发展下去,终究会走到那一步。
也许此刻,赵未霖还在拼尽全力,动用赵氏的研究团队,再为他谋一条出路,挽救他终将衰亡的生命。
也许,赵未霖还遇到了极大的阻碍,毕竟除了他,赵氏相关的任何一个人可能都希望他并不存在。
体检是从三年前,赵未霖屈服于家族回到本市开始的。
大概率那时候,赵未霖就已经知晓了。
为什么在那时候就会知晓呢。
沈榷心底一片清明,一个恐怖又真实的答案赫然出现在了其中。他以前竟从未想过。
他竟然从没有想到过。
那一年窗户里吹着另一片大陆的海风,赵未霖坐在轮椅上,额头贴着沈榷的小腹,他才大哭过一场,不肯让沈榷看他通红的眼,他闷闷地对他道歉。
他说:“如果就在这里死去的话,就什么未来也没有了,他们什么都做得出来,但我还不想死。”
那时候沈榷心疼他断掉的双腿,心疼赵家对他的精神摧残,他舍不得。他听闻过赵未霖那死去的兄长,也见识过学生时代后期赵家的手段,和赵未霖的压力,直觉赵家是个吃人的恐怖地方,不顺意的子孙、忤逆的子孙,不配姓赵也不配存在。
但时至今日,他才想明白,虎毒不食子。
这一刻,他觉得自己是混乱的,但同时又是清醒的。
到家之后,他又藏身进窗帘紧闭的卧室,自虐一般将赵曲澜女士交给他的监控视频从头到尾,反反复复。
赵未霖肉体上所受的一切痛苦,都令他心如刀绞,而折磨却远不止这些。还有一系列匿名寄来、他只匆匆看过一眼自此就不敢再打开的影像。
当初赵未霖天真地带着他远走高飞、自以为已摆脱家族桎梏,但短短半年幻梦破碎。
其实直到回国之前,赵未霖一直都在极尽所能地让他停留在一片无忧地带,瞒着他只身走上刑场。
到事情发生后许久,沈榷才知道,得知赵未霖与他在一起的那一刻,赵家便给这位继承人定了罪。
荒诞的罪,忤逆的罪,损害家族荣誉与利益的罪,执迷不悟的罪,拎不清的罪,坏掉脑袋的罪。
威风凛凛、劝人回头的精神专家们开始对他连番轰炸,赵未霖却已顽强的意志对抗到他们也束手无策;厌恶疗法所采用的措施之激进,使沈榷有时也会想,会不会曾有过某些片刻,赵未霖看到他时感受到的不是爱,而是厌恶与恨。
而在如此高强度、甚至直到现在都没有终结的“纠偏”之下,赵未霖从来没有选择过放弃与屈服。
沈榷爱他的顽强,也不忍辜负他的坚定,所以他只在打开过这一系列录像的第一份,而后就再没勇气看,他怕自己多看一眼,意志便轰然倾塌。
但现在,他还是看了。在赵未霖名为出差实则易感期剩余的两天里,他把那些尘封的录像一一看过,无比耐心地走了一遍赵未霖曾走过的路。
但他没有亲自走到那路上去,所以他永远也无法真正地感同身受,他所感受到的痛苦将不及赵未霖的万分之一。
他浑身虚软,分不清时间过去了多久,浑浑噩噩藏匿于黑暗,直到Alpha跌跌撞撞地闯进屋来。
赵未霖回来了,一副即将进入易感期的模样。
当你发现自己的爱人用一个拙劣的谎言在欺骗你时,会不会讽刺地嗤笑出声?不会,沈榷不会。他笑不出来。
他只坐在床边,穿着薄薄的睡衣,睁眼望门口。
赵未霖走过来,轻声撒娇,而后急不可耐却又带着一丝冷静克制地吻他。
和过去的每一个易感期一样,他的吻反而不如平时热切,他只是啄了啄沈榷的嘴唇,而后就去吻他的下巴、颈项。
但这一次沈榷没有顺从,他圈住赵未霖的脖颈,抚摸着他跳动的火热腺体,重新和赵未霖接吻、碾磨。他颇有些强硬地用舌头撬动赵未霖紧咬的牙关,赵未霖浑身都僵住了,一动不动。
沈榷含糊着声音地命令道:“张嘴。”
赵未霖不动。
沈榷狠狠咬了下他的嘴唇,而后猝然捏住他的下巴,趁着赵未霖不防之际,舌头溜进去了。
赵未霖便不再敢把牙齿咬下,只能任由着沈榷反常的强硬,稍稍犹豫了一瞬,理智便被愈发爆炸的欲望燃烧殆尽,他甘之如饴地把沈榷扑倒在床上,扯开睡衣,火急火燎。
然而这时沈榷却松开了手,双手撑住他胸膛。
沈榷舔了舔嘴唇,尝到不过分浓郁但也无法忽略的血腥气,他紧盯这赵未霖的嘴角,忽然伸手轻轻一抹,指腹上带上一抹鲜红。
在赵未霖陡然紧张起来的神色中,他轻轻一笑,说:“和祁悦亲得这么激烈么?都把嘴巴咬破了?不过也是,Omega的滋味比Beta好多了吧?”
赵未霖如同一盆冰水当头淋下,面庞煞白,目中露出近乎惊恐神色,他拿出了一种易感期本不可能出现的自制力,慢慢从沈榷身上起身,格外艰难地扯了扯嘴角,“榷哥,你在说什么呢?”
沈榷也随之起身,说:“我是个Beta,其实也分不太清真易感期和假易感期的区别,你随便装装样子,就能把我糊弄过去了。何必还用上腺体催化剂呢?那个副作用比起抑制剂来还大吧?”
“不过毕竟只是催化腺体进入发情状态,你还是可以掌控自己,那么这一次,我就不陪你过这个虚假的易感期了,我去客房。”说着,沈榷下床去.
赵未霖的额头上已经渗出密密麻麻的汗水,他惊恐得有如失去了三魂六魄。在沈榷迈出第一步时,他猛地攥住了沈榷的手,他知道如果不是沈榷掌握了证据,他绝不会作此言,他艰难地解释道:“榷哥,是我的错。但我发誓,我和他什么也没发生,我没碰他,也没让他碰我,我注射了很多的抑制剂,那些都很有效果,我知道一旦我和他有点什么,你一定会不要我的,所以我……”
沈榷背对着他,垂落在身体另一侧的手细微地颤抖着,他镇定得有些凉薄,但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快无法站稳,听着赵未霖那恐慌又恳求的语气,他几乎要落下泪来。
但是,他已经决定了。决定做那个懦弱地率先放弃和屈服的人。
他狠狠地咬了下自己的舌尖,逼迫自己用一种格外冷漠的声音说道:“谁知道呢?’不和祁悦单独相处,不因私事见面,每天都会回来’,这可是你自己说的啊,你没做到,我看我们还是分手吧。”
他甩开了赵未霖的手,走出了他们的卧房。
赵未霖如同被剔掉骨头、抽去魂魄,眼神经历了极致的恐惧后只剩下一片空洞。
很久之后,第二天的天光从窗帘缝隙中照射进来,落在他的脸上,劈开一道光亮。他枯坐一整夜,大脑从停滞的状态缓缓恢复到思考,可是他所有的思维意识,都仅仅只是回忆。回忆他十六岁进入大学少年班,在篮球场上对他此生挚爱惊鸿一瞥,彼时他逃避似的来到了兄长去世之前他就已经选好的道路,逃避母亲和祖父强加到他肩上的责任,逃避那些尔虞我诈,逃避整日的提心吊胆,逃避无尽的陷阱与提防。
那个家族有关的一切如同巨大的乌云压在头顶,直到他默默偷看了半个学期的人,忽然越过一大堆递水的少年少女,穿过半个篮球场,走至他所在的偏僻角落。
晶莹的汗水从他的鬓发滴落至锁骨,赵未霖血色霎时上涌,浑身发热,竟隐隐有易感期提前的迹象,可这仅仅才是开始。
他默默关注的学长,在他身前停住,粲然一笑:“学弟,你叫什么名字?”
他失去思考,呆愣无言,他的信息素瞬间激动得要冲破天际,周遭的Alpha、Omega或厌恶或惊惧地开始远离,唯独那个在球场也毫不逊色于Alpha的Beta,浑然不觉,从容站定,但面上也有一丝几不可察的赧然。
从这一刻开始,赵未霖从十四岁开始彻底蒙尘的世界,终于有了一束光。这束光照不亮他的全部命运,但它就一直在那里,璀璨胜过一切,撑着他的大厦,是他所有的念想。
他不信这束光会熄灭。
漫长的死寂过后,他低语道:“我才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