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有人(1 / 1)

汴京美人醮 半疏 4485 汉字|5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52章 有人

慧恩大师牙齿皆已脱落, 但是谈吐利落,满是褶子的脸上一双眼睛隐有清辉,对杜氏道:“杜施主, 陪贫僧下一盘棋可好?”

杜氏自是应允, 对言倾道:“絮儿,你去后山转一转, 想来杜鹃花开了。”

在杜氏这里,原也不曾真的寄希望于慧恩大师帮她找到回家的路, 更多的是, 将他当作一个慈和的智者, 一个可以倾吐秘密的长辈,她来自异世这件事,便是夫君, 杜氏也没有吐露一句。

今日在夫君别去前往战场,杜氏心里原是极不宁静的,可是和慧恩大师交谈两句后,心里便镇定了下来, 此刻也是想多陪一陪这位老人,生命里的诸多遇见,也是难得的缘分。

顾言倾估摸着杜姨有话要和慧恩大师单独说, 便跟着小沙弥去了后山。

却见慧恩大师喊住小沙弥,交了一把钥匙给他,不见牙齿的嘴微微张合道:“带顾施主去逛一逛。”

“是,师傅。”

一出后门, 顾言倾便见面前百米处的左边有一块瀑布,在日光下飞溅起来的水花,隐隐有一轮七色虹霞,下面是一个绿汪汪注水的潭子,潭子下一阶,是一个不大不小的湖泊,中间架了一座桥,一头竟连着一个山洞。

后山的右边有一堵望不到顶的山峰,只有窄窄的只供一人通行的山体小道,斜坡上是漫山遍野开得艳丽的杜鹃花,在春风里腰肢柔软地摇晃。

小沙弥说:“施主,此两边过去,皆是别有洞天。”说着,将一把钥匙给了顾言倾,“施主许是有用得着的时候。”

“多谢小师傅。”

小师傅道了一句“施主客气”,便先原路返回了,顾言倾掂着手中的钥匙,约莫是开山洞门的,慧恩大师希望自己去山洞?

小时候虽也和娘亲来过,但是都是烧了香便回府了,从没有往后山上来过,她以前因着自己的际遇,对寺庙总是有些畏惧,在山门里自来不敢乱逛。

这一回跟着杜姨来,心魔倒是解开了。

顾言倾想着,便带着荔儿往山洞去,山洞入口处却并无需要钥匙的地方,只见山洞里十分开阔,十步左右便有一个高高的烛台,点着长明灯,倒也不甚暗寂,洞壁上是佛雕,从释迦牟尼的母亲依着花藤生下了释迦牟尼,到释迦牟尼讲经,远渡中土,顾言倾看了几眼,忽听脚底下隐隐有溪水潺潺的声音,心里一动,既是有暗河,山洞另一边自是还有出口。

便弃了佛雕,带着荔儿往前头去,越往前走,竟又隐有光亮,洞壁也没有长明灯,又转了两个弯,行了不知多少步,看见了一泓春水,风吹起的碧漾漾的涟漪。

这一处的洞门却是落了锁的,想来往常是不给香客过去的。

荔儿惊叹道:“小娘子,当真是别有洞天啊!”

顾言倾也是惊喜,“怪不得要锁呢,这处若是有香客一时起了雅兴下去泅水,却是易出事故。”

顾言倾看了眼手里的钥匙,试着往擦拭洁净的大铜锁上头的锁眼一插,便听“叮”一声,竟是开了。

两人出了洞口,见这潭也不过四十尺来宽,似乎是山的凹槽处。

忽地荔儿指着一块六尺来高,竖起来的石头,“小娘子,有人!”

大石后头露出一只着了白素中衣的长腿,懒懒地伸展着,似乎是男子,顾言倾心下一激灵,正准备带着荔儿走,忽地便见那人从后头一跃而起,两三个箭步蹿到了顾言倾跟前,唤了一声:“顾家姐姐。”

辨不出温度的声音在顾言倾身前响起。

荔儿皱了眉,并不识得此人,不由望了望自家小娘子,只见小娘子眉目平静。

一身白色单罗中衣,宽宽松松地套在身上,犹滴着水珠的青丝散在肩后,肩胛及胸前似被水迹染湿了,隐约可见流畅的腹肌,一对剑眉下却是一对细长的桃花眼,此刻眸子里神色难辨,顾言倾微垂了头,没有再打量,低身福礼道:“民女拜见大皇子殿……”

一个“下”字尚未出口,顾言倾便被一只有力的手臂拽了起来,余光可瞥见上头强健的肌肉,只听头顶上的人道:“顾家姐姐,吾说过,你不用向吾行礼。”

顾言倾怎般也想不到,大皇子会以这副模样出现在她眼前。

顾言倾讶然笑道:“殿下想是记错了,我是姓顾,但是除了昨日的宫宴,并未见过殿下。”饶是昨日大皇子拿着椅子猛砸那只小黑蛇时的暴戾,顾言倾依旧还是觉得,他是记忆里那个爱哭鼻子的小豆丁,大概年长了些,脾气也暴躁了。

自己和杜姨是临时决定来的寺庙,所以顾言倾并不觉得此番相遇,是大皇子或是旁人的预谋,不过是偶遇罢了。看他的样子,刚刚应该在此处泅水,估摸是她和荔儿的到来惊动了他。

顾言倾不知道,正是她佯作不识时的坦然,让赵慎越发坚信自己的猜测,赵慎原也没准备一定要她承认,认与不认又有什么关系,人还是那个人便行了。

“此处风光甚好,不若顾家姐姐等我片刻,我换上衣服后,带姐姐去游览一番。”他声音平和又透着熟稔,有那么刹那间,顾言倾险些就点了头,到底在哪一个“好”字要出口的时候,生生地忍住了,摇头道:“民女不敢劳烦大皇子……”

“所以顾家姐姐是觉得,吾穿这一身中衣陪着便甚好?”

赵慎的眼里有促狭的笑意,见顾言倾愣了眼,显然不认识他一般,匆匆穿了竹叶青的长袍子,套了靴子,对顾言倾道:“顾姐姐走吧!”

顾言倾硬着头皮道:“有劳!”

洞口往右走,似有一片桃花林,粉灿灿的一片,这时节,地上落了好些花瓣,微风吹拂过来的时候,便下起了桃花雨。

赵慎侧身望着着了一身简洁的白衣紫裙,外头套了一件半臂及膝的藕色褙子,前襟上头绣着淡粉的芙蓉花,粉红的桃花瓣一片片地落在她的发间,肩上,身侧,犹如在梦中。

他的顾家姐姐,真的又回来了。

顾言倾望着眼前的桃花林,微风吹得异常的舒适,不由伸了手,去接花瓣,忽地觉察到右边灼灼的视线,困惑地侧头看了过去,便对上那一双晦暗的眼睛。

“殿下,可是言,民女脸上有东西?”顾言倾口里漫了一点血腥味,她刚刚竟然险些自称“言倾”了,果然对着昔日的小豆丁,她好像难以设防起来。

赵慎眸中闪过轻不可察的笑意,望向了面前的桃花林,“吾觉得与顾家姐姐甚是有眼缘,不知顾家姐姐眼下可有什么心愿,吾定当帮姐姐完成。”

赵慎盯着言倾的眼睛看,他知道她回来,是为了顾家灭门的事,他希望她会向他开口,纵然他不是储君,但是他是父皇唯一的皇子。

“心愿吗?”她眼下的心愿,是敏敏能够好好地从徐家出来。

“顾家姐姐不必犯难,今日想不出来,明日,后日,告诉吾也是一样的。”说着,竟是从荷包里拿出了一块白玉龙形玉佩,“姐姐收着!”

他说得真心实意,顾言倾总觉得有些不真实,蹙了眉,盯着手心的白玉龙行玉佩,“殿下给我这个干嘛?”

赵慎望着顾言倾困惑的眼,她的眼睛小时候便很好看,像点缀了星星一样,熠熠生辉,赵慎的眼里,染了暖意,柔声道:“顾家姐姐,定情信物如何?”

平地惊起一声雷!

将顾言倾震得脑子“嗡嗡”的,赵小豆丁和她说,这是定情信物?“殿下,你,你,民女是在惶恐。”十年前的顾言倾压根想不到,有一天爱哭鼻子的赵小豆丁,和她说,“姐姐,这是吾予你的定情信物!”

天呐!顾言倾顿时觉得浑身不自在起来,脑子里浮出来以前看过的一部日剧,贤者之恋来,感觉整个人都有些不好了。

一直在一旁警惕地竖着耳朵听着的荔儿,见大皇子看主子的神色不对,忙上前屈膝行礼道:“禀殿下,我家小娘子已与沈枢相有婚约!九日后便要大婚。”

赵慎冷冷地看向了荔儿,眸子又是顾言倾昨日见过的冰寒。

不过转瞬,赵慎又恢复了刚才平和的目光,暖意融融地看着顾言倾道:“顾家姐姐,吾不过与姐姐说个笑话。”

他说是笑话,犹自从刚才被雷得状态中没有缓过神来的顾言倾,便也借坡下驴,笑道:“殿下若是九日后有时间,不若去林府喝一杯水酒。”

赵慎深深地看了言倾一眼,她这是抬出了林夫人,依旧点头道了一个“好!”

顾言倾却是再不敢与赵慎待下去了,请辞道:“民女出来许久,前头义母怕是在找了,民女先行告退。”

她又成了与他有君臣之别的“民女”。

顾言倾又将玉佩递过去,“此物甚是贵重,民女福薄不敢受。”

赵慎眸色微暗,淡道:“顾家姐姐若是不喜,便扔了吧!”

顾言倾怔了一瞬,便真的举手将这枚玉佩扔到了身下的草丛里。

她知道扔是大不敬,可是若收了,也是大麻烦,溪石那边她便不好解释,她不愿意自己和溪石在婚前还有这些理不清的误会。

顾言倾又福了福礼,便带着荔儿走了。

赵慎望着那消失在山洞里的藕色背影,喃喃出声:“顾家姐姐,果真是一点利用吾的心思都没有,现在,吾倒愿意,顾家姐姐存了这份心思。”

他是父皇唯一的皇子,自幼便见惯了到他跟前来的人,各式样的嘴脸,无外乎都是想在他身上占些便宜,或利用他。

唯独顾家小娘子,每次见他,只是逗弄他,将他逗哭为止,但是又会拿着软软的糕点哄他,有时候还会从宫外给他带奇巧的小玩意。

小时候他也不能理解自己对顾家小娘子是一种怎样的情感,只知道每每宫里有宴会的时候,他总是偷偷地躲在花丛或殿宇里,希望可以等到顾家姐姐从宴会上出来。

他第一次出宫的时候,是十一岁,皇宫外的西南角有一场大火烧了三天三夜,陈仁说是顾家失火了,没有一个人出来,大概都死了。

当夜自来糊涂着过日子的他,坚硬地要求陈仁带他出宫,陈仁拿了一套小太监服给他,两人扮作倒夜香的小太监,出了宫,黑夜里,西云大街上一片令人作呕的味道,火已经被扑灭了,是父皇让上四军来扑得火。

只是顾家已然化为一片废墟,他看见了一个小郎君在疯狂地喊着“阿倾”、“顾言倾”。

不过两年他就在宫里又见到了那个人,原来是明远伯府的庶子,沈溪石。

去年他听宫里小黄门说,沈枢相自己给自己取了字,“彦卿”,他便知道,没有忘记顾言倾的,不只他一人。

一阵风吹过,身后的桃花又落了一阵花雨,飞飞扬扬地落在了绿色的草地上,薄薄的日光下,赵慎的眼神由晦暗渐渐转为坚毅。

半晌,赵慎捏了捏手上的碧绿色玉扳指,对着空无一人的桃花林道:“出来!”

忽地,一个敏捷的身影落在赵慎身侧,单膝跪地道:“爷,有何吩咐?”

“下去备一份厚礼,送到沈枢相府上。”

这边顾言倾和荔儿出了山洞,到了后山入口,才不由轻轻吁口气。荔儿轻声问道:“主子,这真的是大殿下?”

她怎么觉得,这小郎君比杨叔岱还咋呼。

顾言倾点头:“此事不必与杜姨说。”杜姨眼下心情不好,她不想给杜姨再添事儿,只是这么会儿,想到赵慎温温柔柔的眼睛,不知怎的,竟是有些不寒而栗。

顾言倾带着荔儿回来的时候,杜氏和慧恩大师的一盘棋还没有下完,慧恩大师见到她回来,眼皮都没有抬一下。

顾言倾便在一旁静静地看着杜姨和慧恩大师下棋。

一刻钟后,杜氏和慧恩大师告了别,在回程的马车上,杜氏的心情似乎平复了好些,握着言倾的手道:“你有没有想过,我是怎么认出你来的?”

顾言倾摇头,她隐约记得,她满月的时候,便见过杜姨,只是不知道,杜姨是什么时候发现她是异世过来的,她一直以为自己隐瞒得很好,便是那琉璃猪的做法,外界也只以为是虞家发现的方子,和她丁点关系没有。

杜氏回忆道:“你三岁那年,你娘说她教你识字了,你却总拿不好毛笔,还喜欢拿她的眉笔在纸上涂涂画画,每一张涂画的,她都好好收着,说以后留个念想,我随手拿过来一看,看到了英文字母,你叫sissi”

顾言倾再也想不到,她自己隐藏得这般深的秘密,早在多年以前,就被杜姨发现了。

***

沈溪石下朝的时候,意外地被张丞相拦住了,沈溪石恭谨有礼地拱手问道:“丞相大人有何见教?”

张丞相张了手,邀请道:“陪我去孙家茶楼喝喝茶。”

两人从东华门出来,一直到御街上的孙家茶楼,孙掌柜笑道:“丞相大人和枢相大人来了,二楼天字号雅座,请。”

张丞相摆手道:“让小二上茶即可,你去忙吧!”

“哎,小底这就去吩咐。”

两人临窗而坐,张丞相才道:“我昨日听小女说,官家请了大殿下到御花园见了一众小娘子?”

沈溪石点头,“大殿下这些年,脾气似乎越发易躁。”

张丞相道:“大殿下已经十七,再到七月,便十八了,该选妃了。”

沈溪石眸子动了动,“丞相大人是要上书陛下吗?”

张丞相点头,“确有此意。”

沈溪石端了茶碗,喝了一口茶水,道:“我观汴京城中适龄的小娘子,有明远伯府的三娘子、四娘子,杨家嫡女,甘家、夏家、廖家、郑家、贾家、李家女儿也都适龄。”

沈溪石没有点破,还有张丞相自家的女儿,张如绮。

“丞相大人的意思是?”

张丞相忽地笑了一下,在茶桌上写了一个“丹”字。

沈溪石眼眸微挑,竟是要大皇子与丹国贵女联姻。

沈溪石提醒道:“听说陛下有意纳南院大王的女儿东罗郡主入宫为妃,左右不过是下月的事情,另一位身份与东罗郡主不相上下的丹国后族的萧蓁儿,似看中了景阳侯府世子。”

便是大皇子再不受宠,也不能娶一位比之二位身份更低的丹国贵女给他为妃。

张丞相眼眸沉沉地道:“我今日约你出来,便是准备和你商议,让东罗郡主嫁给大皇子为侧妃。”

陛下和儿子抢女人。

沈溪石默然了一会,道:“请恕下官冒昧问一句,丞相大人呢此举,可是为了杜姨?”东罗郡主若是入宫为妃,陛下便成了南院大王的女婿,南院大王算是直接扼住了丹赵两国外交的咽喉。

相比较东罗郡主是货真价实的丹国血脉,杜姨不过是北院大王名义上认下的义女,东罗郡主和陛下的联姻自然会被看做最为重要的稳定丹赵两国盟约的象征,彼时,杜姨于丹国的存在便是可有可无的。

杜姨自来与皇后不和,丹国耶嘉郡主的身份,是她唯一的退路。

二十多年过去了,张丞相依旧可以为杜姨谋划到这一步,沈溪石心里是敬佩的。

张丞相深深地望了沈溪石一眼,端起茶碗与沈溪石对饮了一口,淡道:“人生不如意事十之八九,子瞻这一辈子,不如意事,只此一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