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异心
“劳三殿下久候。”
沈长歆走进闲逸楼二楼的雅间, 挥退了随侍的小厮,随手阖紧了门,而后对着室内主座深长一躬, 礼貌而恭敬。
室中主座之中的是一个男人。看着年有二十余岁, 一身墨色锦衣,肩臂之处四爪蟒纹盘绕, 极尽的贵胄雍容。他正静静啜着一盏清酒,手中一枚翠玉扳指纯粹明亮, 辉映着夺人的光芒。
听见对面的话语, 他清淡一哂, 慢慢将酒饮下了,方道:“你赢了。”
抬起眸,他缓缓睨了他一眼, 傲然的神色却似带着些鄙薄的意味,“他果然没有上来。”
沈长歆自然感受得到,却故作无睹,轻松笑了一声, 向他踏进了两步,叹言,“沈长歌与我, 是截然不同的两种人。他自负,傲慢,自以为是,永远都以为自己的选择是对的。我与他在一个屋檐下生活了十几年, 对他的了解,不说十分,也总可摸得透八分。”
顿了顿,他抬头,盯着对方的目光诡秘而灼灼,“所以,三殿下还是依旧坚持,要将希望,寄于沈长歌身上吗?”
萧瑞神色微顿,垂睫略定了一刹,再次似笑非笑地看向他。
“沈长歆,从你进门起,你便对本宫说,无论希望多么渺茫,都要试上一试。那你有没有想过,或许对于本宫来说,此言同理呢?”
沈长歆闻言却是笑了,似乎听闻了一个愚人的笑话,轻轻摇了摇头,道:“这样同您说吧,三殿下——”
“沈长歌的母亲,乃殿下姑母,也是当今陛下亲妹乐安长公主。陛下所选中的太子,是贵妃之子七殿下萧珏,而贵妃,又是沈长歌的嫡姑母。郝皇后与我定国公府的渊源,想来不用长歆重复,殿下也能明白,那么殿下觉得,沈长歌他,真的会背叛母家,背叛定国公府,背叛陛下,以及他一直所尊崇的孝义,而反过来,选择支持三殿下吗?”
萧瑞神色轻动,顿了顿,又扬唇笑了,道:“那若这般说来,你也是定国公府的人,你有为什么要抛弃那条光明正道,来选择说服本宫?”
他站起身,绕过桌案步到他的身前,逼视着他的眼,“你该知道,不管本宫是否赢了,这条路,都会是艰难险阻,凶险重重。说起来,我都会名不正,言不顺,极可能为人唾弃,遗臭万年。而他萧珏却不同。你凭什么让我相信你,你会弃掉那么轻松的一条路,反而要逆流支持本宫?”
沈长歆却微笑摇摇头,静静迎着他逼人的目光,轻声道:“自古成王败寇,为寇者,才会被遗臭万年。而那些名垂青史的英雄佳话,都只是为王者所撰写的。长歆相信,殿下自幼养于郝皇后膝下,受教于郝丞相,绝非一介胸无鸿鹄之人。而长歆与殿下相同,都不愿做那个屈居人下的寇者。”
他话音方落,倏地撤后退开两步,单膝跪下来,郑重施礼道:“长歆——愿成为殿下手中的一颗暗棋,助殿下在这一路上的一臂之力。心诚之至,日月可鉴,望殿下明鉴!”
萧瑞静静低头看着他。
默默望着他一会儿,他唇角略勾,叹息道:“那我又如何能知道,你这颗棋,会是我的助力,而非我的牵制?”
沈长歆静静垂下手,含笑抬起头,“太子殿下的身后,有定国公府支撑,有我伯父镇远大将军沈震域坐镇,更有陛下名正言顺的立封,而殿下背后,却唯有郝相郝家。郝相如今虽然势大,但毕竟并非根深之势,而定国公府自开国起,便势力庞大根固,如此一个庞大的势力,殿下,怎能不忌?”
他凝神观察着他脸上的表情,看他唇角的笑逐渐凝结,面容云淡风轻,“可若是太子殿下没了定国公府的助力,那么殿下觉得,殿下剩下的路,可还有如今看上去的,这般难走?”
萧瑞神色一顿,眼睛紧紧盯凝住他,眉宇轻蹙,“你想要做什么?”
“这个问题,该是由长歆来问殿下。”沈长歆凝声道,眼神深泓莫测,“定国公府中,最需殿下所忌惮的,除却沈震域,剩下的无疑便是沈长歌。而整个公府之中,我应当是最了解沈长歌的人。所以,也该是由长歆来问殿下,想要长歆做什么,不是吗?”
微怔了怔,萧瑞倏地笑了下,心下似乎有了些许清明,“我明白了。”他轻撩开衣摆,在沈长歆面前缓缓蹲下身,注视着他的眼,道:“你是有所目的的,你所图谋的,是定国公府。”
静迎着他的视线,沈长歆轻笑,“所以,长歆与殿下是同类人,当与殿下同谋。殿下别无选择,而长歆,亦别无选择。”
轻舒了一口气,沈长歆忽然交出手,郑重道:“三殿下,长歆该说的,不该说的,都已说了,敢问殿下现在的选择是?”
静等了半晌,萧瑞倏地扬声发笑。
猝地伸手与他击了一下,萧瑞利落站起身,若无其事地拂了拂衣摆,拽下一侧衣桁上的厚氅披上。他走到屋门口挥挥手,守与门外的随从立即恭敬拉开屋门,很快大步走出去。
……
萧瑞一离,沈长歆立即微松下一口气。
“少爷。”
一个小厮模样的少年立即走进门,走到他的身侧,将他从地上扶起。他立起身,随手掸了掸衣上的灰土,慢慢坐到主座之上。
小厮为他沏上一杯热茶,边动作边忍不住地抱怨道:“这个三殿下,也真是狗眼看人低!摆明了的是在辱蔑少爷,少爷你也真是的,怎就任他这样欺压着,还给他跪下……”
沈长歆轻笑,神容中却没有一点被侮的愤懑,执起萧瑞方才所用的酒杯绕在指尖看了一看,十分随意道:“怕什么,忍辱不过一时,为的不就是未来的,让别人对我们刮目?”
白玉般的酒盏在烛火的照应下静然然生光,他的眸子有一瞬的飘忽,自语般低低道:“再说,我们以前受的那些辱蔑,还少么……”
小厮一下说不出话了,抬头望了望他,将茶盏静静搁在他的面前,没有言语。
凝神盯着手里的白玉酒盏,沈长歆思绪轻凝,似乎陷入沉思。
……
是啊,自小到大,在定国公府,在京州贵胄圈,在太学,他受到的辱蔑,还少么?他几乎就是在这些辱蔑声里长大的。所以,不过是他的几句讽言,不过是给他跪了一下,对他而言,又算得了什么?
便连他自己都觉得,这些辱蔑,就该是伴随他所有的。它能激励着他,鞭策着他,让他时刻不能有任何一点松懈,也不断警示着他,他必须抓住身边所有的机会,不断爬,往上爬——
十七年,整整十七年。
他明明是公府的二少爷,是二房名正言顺的嫡长子。在外人看来,光鲜亮丽,身份尊贵,可是却只有他和母亲知道,这些年他们母子二人究竟都是如何过来的。他们要屈于大房的掣肘之下,又要受制于祖母的威压。
即便只是一个庶妾所出的庶子沈长昱,只因他自小是被祖母看大,在公府大部分人眼中,都比他来得矜傲显贵。
他不明白,凭什么?
明明当初祖父亲择的世子,是他的父亲,明明他和母亲,才该是这公府里最尊贵的人。可是,就因沈震域在战场上对父亲做了不为人知的一切,这一切,就都完全转变了,转而变成了如今这般境地。
他不能接受,不能接受那些人夺去本该属于他和母亲的一切,不能接受那些杀人凶手,却仍旧如今一般逍遥法外若无其事地享受这些尊荣,他更无法面对母亲泪眼婆娑的脸庞,以及父亲的牌位,那一切,都几乎向他诉说着,他的无用与无能。
尤其,是那沈长歌……
原本他以为,只要他自己变得优秀,变得在这公府中无人可及,那么迟早有一日,这座公府依旧可以回到他的手中。可是,从小到大,无论他怎样努力,无论在府中在太学,都要被他压上一筹。所以,所有人都看见他,亦只能看见他。
他们都说,这个定国公府,迟早有一日会是他的。
……
沈长歆冷笑。
紧握着白玉酒盏,他瞳仁暗凝,逐渐闪过一丝狠厉之色,坚定决绝。
沈长歌,你放心,不到最后一刻,永远都不知谁会是最后的胜者。我会想方设法,将你从那个云端之上拖拽下来,我会用你,用你们所有人,为我所受的屈辱,为我父亲,陪葬。
终有一日,我会夺回那一切原属于我们的。
……
神思逐渐从思绪里抽离,沈长歆回过神,紧握了握掌中的酒盏,突然丢开手,将它丢入一侧的火炉之中。
酒杯落炉生起一蹙火苗,“轰”的一小声,逐渐隐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