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都人齐和大风歌
稳重如卫永昌,也要暗暗吃了一惊:“朕的头发……”
原来世上真有一夜白头这回事,从前不信,只因未到断肠处。
若教眼底无离恨,不信人间有白头。肠已断,泪难收。相思重上小红楼。
营中斥候来报,探清了离驻地三十里处的未央大军战力,不到成汉兵士三成。
四处寻不到智伯瑶,但是以她的身体状况,行走一步都异常吃力,那么只有一种可能,那就是她被有心人掳走了,而这个有心人,除了未央人,卫永昌想不到别的。
卫永昌缓缓拔出剑来,指天道:“出兵!”
自然是决定深入未央腹地,与未央人正面开战。江水寒看卫永昌饱受折磨的样子,多想告诉他:不要再心怀希望了,智伯瑶已经死了,再做什么也无法换回她。
她想要他接受这个事实,不要再心怀虚无缥缈的希望,一次次因为期待和失望而饱受折磨,但是有人扯住了江水寒的袖子,那是哀求,也是威胁。
“报!前方有一队未央骑兵出现!”
“多少人?”小将又确认了一遍。
“一队骑兵,越十几人。”
卫永昌站上高台,果然看到远处,一队骑兵正在朝着这边走来,为首的骑兵,肩上扛着一面白色的大旗,看样子,是来与他和谈的。
“两军交战,不斩来使,请他们进来。”
等那队人马靠近了,众人才发现里面竟然有一个女人,一身骑装,面色倨傲,腰间缠了一条皮鞭,看上去好不威风。
“鹤庆公主?”淑太后辨认出来。
“太后娘娘,许久不见。”鹤庆下马行礼。
“成汉人的太后,这是安王妃,不可再称为公主了。”与鹤庆一同来的男子很不满地提醒着,看他锦衣华服,应该也不是一般的军士。
“这位是未央的王爷,安王。”鹤庆向淑太后介绍。
真是一对有趣的夫妻,不直说“这是我的妻子”,“这是我的丈夫”,却要假意惺惺地说“这是安王妃”,“这是安王”,言语间是对彼此的看不上,但是又无法舍弃身上的身份。
“对于昨夜未央军队袭击成汉皇的行宫,我皇深感抱歉,”鹤庆此行,正是为了昨晚之事而来,“是驻守边境的平王以为那是匪徒擅自出动,让圣上、太后和诸位娘娘受惊了。我皇已经严惩平王,并愿意奉上黄金万两来平息您的怒意。两国友好相处多年,我想成汉皇您也不想因为一两个小人的挑拨离间就让边关生灵涂炭,民不聊生吧?”
以为是匪徒?不管是如何糊涂的人,也做不出这等事来。
但是如今未央方面派人和谈还奉上优厚的礼物,如果不接受,坚持开战,恐怕要被扣上“穷兵黩武”的罪名,是要被天下百姓所不齿。
“既然只是一个误会,”卫永昌敲敲书案,“那朕就收下这份礼物,回去转告你们的皇,两国的友好不会因为这点儿小事被中断。”
“成汉皇您英明,我这就回去将此事禀告陛下,您的盛名会传颂千古!”
卫永昌收下了黄金万两,送走了那些信使。
有人在背后质疑:“皇上怎会糊涂至此!那些未央人分明是巧舌如簧,偷袭不成就把罪名推到一个小小的平王身上,撇得一干二净。”
上述那些想法,卫永昌也想得到。
“母后,儿臣有要事与你相商。”卫永昌要淑太后留在营帐之中,屏退左右。
淑太后理了理自己的衣装,转向卫永昌:“圣上有什么想法,但说无妨。”
“瑶瑶一定在他们手上。”
“只是他们如今大张旗鼓送上来求和,你不得不答应他们的请求,”淑太后缓缓说,“答应了,那你就不能出兵。”
“可朕实在不忍心,一想到瑶瑶可能在他们的手上饱受折磨,朕的心就不能平息怒火。”
淑太后说:“既要一个好名声,又要坚持出兵,得了便宜还不卖乖,皇上的要求似乎有些过分,这根本是做不到的。”
“但朕可不这样想,”卫永昌说,“如果未央使臣来我方军营,不是求和而是心怀不轨,那朕就有了足够的出兵理由。”
“看来,圣上心中已经有了主意。”淑太后抬起头来,定定地看着他。
“出兵的理由,一定要足够好。”
淑太后说:“不论成汉未央,虽然风俗各异,但有一点,却是共通的。”
“看来母后跟朕想到一块去了。”卫永昌说,“为了孝,不管做出什么,都能够被百姓所称道。”
“你要哀家死?”
卫永昌拍拍手:“太后果然聪明,是一点就通。”
“皇上可真敢开口。”淑太后冷眼看他。
卫永昌笑笑:“太后你觉得自己可以拒绝?”
“哀家从,是死,不从,也是死。”淑太后叹一口气,“这次出来,也看够了,从前怎么从一个婢女一步步爬到太后的位置,现在就怎么一步步折回去,说来,有几分好笑。”
“毒药,匕首,”卫永昌说,“您看您想要哪一样?”
“卫永昌!”淑太后再也不肯在他面前委曲求全,不避讳地喊出他的名字,“你歹毒至此,果真跟夜帝一模一样!”
“你没有说错,而朕要比他更胜一筹,”卫永昌说,“他被你蒙蔽了十几年,而朕,把你这棵毒草连根拔起!”
“卫永昌啊,卫永昌,你倒是机关算尽,”淑太后凄惨地笑了一声,“可你当真以为你会比夜帝更高明吗?”
“朕不会被你这样的女人所骗,”卫永昌道。
淑太后从书案上拾起匕首,借着天光查看匕首的锋芒,咬紧了嘴唇,将匕首插入自己的腹部,血液如鲜花一般在她的衣衫上绽放,而她粲然一笑:“你不比他强。”
淑太后死的时候露出的笑容,是卫永昌所无法理解的。
她将带着一个惊天的秘密死去,往后,这个“无所不知”的皇就要一直一直笼罩在谎言的阴云之下,一个十几人参与的骗局,只手就能遮天!
正文 第两百章晚日寒鸦一片愁
李不言来到边关的时候,仗已经打完了。
确切来说,仗没有打起来过。
他身上都是伤痛,那是牢狱生活给他留下的痕迹。
李不言“啐”了一口,深一脚,浅一脚走在边关的荒地上。这里从前是永帝的行宫,但是早已经被一把大火烧成灰烬。
什么东西在他脚下碎成了两段,他挪开脚,慢慢将那东西拾起来。
是一个玉簪子,成色不好,在大火之中变得面目全非,原本它该插在一个后妃的头上,陪伴她一路闪躲来自后宫的勾心斗角,见证她登上权力的顶峰或者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只可惜,那可怜的女人,躲过了暗箭,却没有躲过明枪。
看到这个簪子,李不言心中隐隐有几分不好的预感,于是他加快了脚步,原本五天的日程,被他缩减为三天。
只是在繁华的未央小镇转悠了半天,李不言也没有找到哪一个宅子门口悬挂着“安王府”的牌匾。
最后,李不言在一个说书先生那里找到了答案。
“……说时迟,那时快,安王自愿请命,以身做诱饵,将成汉贼子引入陷阱之内,重伤他们,这才有了我们这些百姓的安宁!”惊堂木一拍,这个荡气回肠可歌可泣的故事,就在说书先生的口中落下帷幕。
按照说书人的说法,是成汉人主动挑起战事,安王前去议和不成,就以身做饵,诱敌深入,重伤成汉皇,这才保得一方百姓平安。
能从说书人口中听到的故事,必然是经过特殊的授意。
百姓所知道的事实,并不是全然的事实。
安王是不是真有那样的雄才大略,李不言并不关心,他关心的是,安王和王妃都在战火中死去,他是要去哪里接应智伯瑶?
当初,一个神秘人将他从大牢里面掉包,只给了他只言片语,让他来未央找鹤庆公主,也就是后来的安王妃。
现在王妃陨了,王府朽了,茫茫人海,他是要去哪里找智伯瑶?
李不言漫无目的在小镇里面逗留了几日,并未发现任何有关智伯瑶的行踪。
李不言虽然内心有些记恨智伯瑶不分青红皂白冤枉他,将他关入大牢之中,但他内心是有所愧疚的,尤其是在他听到后来智伯瑶几乎瘫痪在床动弹不得的时候,怨恨当初自己报仇为什么要把这样一个女子牵扯进来,她本来已经逃出牢笼,却被自己硬生生重新塞回魔鬼的手中,自己而后遭遇牢狱之灾这也算是因果报应。
没有任何线索,李不言没有找到任何线索。
卫永昌派出的几百名探子都没有线索,何况他李不言一个小小的梁上君子。
人找不到,但是李不言并没有放弃找她。
常规的手段无法达到目的,李不言就使出了一些非常规的手段。
不到两年的时间,一种奇异的观音画像就风靡了大江南北。
最初是由海上的船手带到陆地上来的,据说这种观音像特别灵,凡是悬挂了这种观音像的货船,在海上从未撞到过素来以“心狠手辣”著称的海寇。
一传十,十传百,画师们纷纷抛弃了观音的传统画法,改画这种新的观音像。
但真正促成它传世的,却是来自当朝皇上的认可。
永帝是公认的好皇帝,就算是目不识丁的庄稼汉也要竖起大拇指夸赞他,夸赞永帝勤政且亲民,时常微服出访,却不修建行宫,大臣的宅院也住得,破旧的寺庙也住得,处理起腐败的大臣毫不手软,对于百姓的疾苦却时常流泪。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人交口称赞的好皇帝,却有惊悸之症,年纪轻轻就已经两鬓斑白,连一向挑剔的御史也劝告他要多注意休息。
一次偶然的机会,永帝在乡民的家中见到这种观音像,一见到便呆住了,眼泪止不住地掉了下来。
可把乡民给吓坏了,只见永帝连连点头:“像,真是太像了!”
“皇上,您说什么?”
永帝抹着眼泪道:“这观音跟朕梦见的是一个模样。”
这是神谕,这是吉兆,神仙也入皇帝梦,是大喜的事。
此事一传开,这种观音像才真正取代了就有的观音像。
听说皇宫里挂满了这种观音像,永帝再也不曾犯过惊悸之症。
寺庙里的信男善女,每每捐了香火钱,都会去求一副“永帝观音像”。
寺庙里的画师犯了难,他画出来的,总是被说成不像。
“那谁才是画永帝观音像的名家?”
“梁上居士李先生,乃是天下第一画观音像名家!”
“这位李先生人在何处,要多大的价钱才请的动他?”
“你就断了这念头吧!”
“怎么?这位李先生是请不动?”
“李先生,可是真名士,钱也不要,名也不要,居无定所,游历四方,四处寻找与那观音长相神似的女子。”
“可真是怪癖。观音像明明是他画出来的,却又要找与画像神似的女子,难道,这样的女子是神仙转世不成?”
“民间传言,李先生一日在荷花池畔入睡,梦中一女子告诉他河东要发生地震,要他去疏散民众,那时,李先生虽然心里觉得疑惑,却还是这么做了,当然没有人听他的,大家都认为他是一个疯子,结果没有两天,河东还真的震了,死伤无数,李先生这才知道是真的遇上了神仙,他于是再次回到荷花池畔,你猜怎么着?”
“怎么着?”
“那女子再次入梦,自称是观音大士,这次河东灾变,她没能救人出来,所以要被玉帝处罚,贬下凡间去投胎做个寻常女子,一生注定要多磨难。”
“所以这位梁上居士从来只画观音像,还一直在寻找与那梦中女子长相相似的人。”
“正是,听说前一阵子,在陇右一带,有人见过一少女,长相如画中观音一样,李先生此刻,估计就在陇右!”
正文 第两百零一章佳人何日重逢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碧海青天,银河渐落,明月被水天交接一分为二。一艘花船破浪而出,将船上女子的歌声传遍湖上。
灯笼装饰得船身分外耀眼,船舱门却始终不开,只将内中女子的曼妙身姿勾勒在窗户上,引得众人无限遐想。
女子怀抱琵琶,歌声哀怨凄婉,一曲唱的人愁肠百转,肝肠寸断。
“我花钱买下那女子。”一个男人,坐在离那艘花船不远的小船之上,告诉老鸨,“叫她来见我。”
“哟,这位爷,想来您是不知道我们这儿的规矩。”老鸨将手中的帕子一甩,显然没有将这位一身粗布衣裳的年轻男人放在眼里。
老鸨仔细打量着年轻男人一眼,衣服上破了洞,手里抓一杯酒,脸上倒是干净,看的出来是个清秀的男子,也许是哪个破落户公子哥,在花楼里面挥霍惯了家产,却还是改不掉纨绔的臭毛病。
“我们这里可不能记在账上的,要拿出真金白银来!懂吗?”老鸨一手叉在腰上正欲离去,却被年轻男人叫住了。
“这些够不够?”男人将桌子一掀,露出下面的银子。
老鸨认钱不认人,扑上去收起银子,两眼放光道:“公子,今晚,我让襄子姑娘来陪您。”
“我要买下她,不止是这个晚上,”男人扫了老鸨一眼,“可有明白我的意思?”
“公子,”老鸨面露难色,“这点儿钱,想买下襄子姑娘初夜还差不多,买下这个姑娘可还是不够,您是不知道为了养出这么个可人儿出来,妈妈我要砸多少银子出来……”
“那这些够不够?”男子拉开暗格,里面堆满了金块。
老鸨两眼放光,扑上前去,辨认真伪,确认无误之后,一边让人将金子抬走,一边对男子点头哈腰:“公子,襄子姑娘是你的了,我马上就让襄子姑娘过来跟你走!”
男子微微一颔首,目光中似乎有星光闪过。
老鸨去了没多久,船身一沉,似乎有人上船了。
但是从分量来看,来的人不止不是姑娘,还不是个善茬。
脚步很慢,但每走一步都很沉稳,必然是抱着极大的决心和极强的信心。
“梁上居士,好久不见了。”一个摇着扇子的青衫男子,缓缓踏进船舱来。
“我要的是个姑娘,老鸨也真是的,怎么给我弄了个男人来!”李不言将杯中的酒一饮而尽,随后随意把酒杯扔到一边去,“还是个白头翁,有趣!”
“是我阻拦了她,”青衫男子摇摇扇子,“襄子姑娘你是带不走了。因为,要带走她的人会是我。虽然找到她要多谢你。”
“你怎么敢如此笃定?”李不言扫了他一眼,“你辜负了她,不配再见到她。”
“我当年重返京都的时候,他们告诉我,那个叫做李不言的大盗死在了天牢里面,”卫永昌摇摇扇子,“我还亲自去看过。”
“你意识到自己的愚蠢,这是一件好事。”
卫永昌说:“过往的事,就让它过去。但是今天的事,我不会让步。”
李不言答:“过往的事,我一定会追究,但看来今天有今天的事务要处理。”
“外面有我的卫兵,硬闯的话,身手矫健如你,也跑不过我的天罗地网。”卫永昌摇着扇子,“但我并不想动用他们。”
李不言说:“跟我心平气和地谈判?你的要求是什么?”
“与我正大光明比试一场,”卫永昌说,“你若是输了,立刻消失,不得再出现在我面前,否则别怪我不客气。”
“跟你比试?用结果决定她的去向?”李不言轻笑一声,“她不是货物,她的去向也不由你做决定。”
“你觉得自己有别的选择?”卫永昌“啪”的一声合上扇子,船舱外即刻传来抽刀出鞘的声音,个个都是顶尖的高手。
“我不会与你动手,也不会接受你的提议。”李不言说,“你有备而来,我应战是死,不应也是死。”
“原本你有一线生机,既然你不应,那就是你自断生路。”
李不言转身拿出一坛酒,一股脑倒进嘴巴里,喝了个痛快:“我无能,辜负她,自有我的死法。”
“请。”卫永昌重新展开扇子,一副看好戏的姿态。
“她早已经对你死了心,”李不言回过头来看他一眼,“你所做的一切,都无法挽回她。”
说完这句话,李不言就一头扎进水里,再也不曾浮出水面。
“皇……”老鸨意识到自己该怎么说话,“这位爷,这边请,襄子姑娘的船就在外边。”
卫永昌不由得握紧了手上的扇子,缓缓起身,向那艘花船走去。
他的脚步是缓慢的,手早已经搭在门上,却始终不能推开。
“瑶瑶,好久不见。”卫永昌有千万句话要说,只是千言万语汇成一块大石头堵塞在胸口,最终只憋出这样一句。
弹琵琶的人停下指尖的跃动,缓缓放下手上的琵琶,立在门后,隔着一扇门听他说话,一言不发,一声不出,似乎在冷眼旁观。
卫永昌站了许久,最终鼓起全部的勇气,一点点拉开门。
门内的烛光一点点洒在他的身上,他竟如十几岁的少年一般,脑海里突然涌现出许多的不安和躁动,他斑白的两鬓都要几分不好意思见她了。
门终于彻底地打开了,那张他日思夜想的面庞,终于完全地展现在他面前。
正文 第两百零二章山水万重书断绝
“公子厚爱,小女子惶恐了。”
门后是一个袅袅婷婷的女子,她低着头羞涩地向卫永昌行礼,所以卫永昌只看得到她满头的珠翠。
“抬起头来,叫我好好看看你。”
被称为“襄子”的女子,缓缓抬起头来。
那确实是一个绝世的美女,头发如乌黑的瀑布一样倾泻而下,脸上略施粉黛,一双眼睛含着道不尽的妖娆妩媚,嘴角微微上扬,一种似笑非笑的亲和与温柔扑面而来。卫永昌缓缓后退两步,喃喃道:“哼……不是……”
“公子,你怎么了?”襄子姑娘急忙上前搀扶住了卫永昌。
卫永昌侧过头去细细看她,像,的确是很像,就算真正的智伯瑶站在这里,容颜也许不如襄子艳丽,可襄子的艳丽是那样的粗浅,叫人一眼看的到底,而智伯瑶,就像是一坛美酒,外表看上去平淡冷漠,但只有品尝了味道才知道她的甘甜是带着辛辣的。
察觉卫永昌的目光死死盯着自己,襄子姑娘低垂下头去,带着一种欲拒还休的娇媚,用眼角的余光悄悄去看他。
“不是你。”卫永昌缓缓将手从襄子姑娘手中抽出来,转身离去,“是在下唐突了,告辞!”
“可是公子!”襄子急了,从背后抱住卫永昌,“公子,你已经买下了奴家!”
“从此以后,你是自由身了。”
襄子把头紧紧埋在卫永昌脊背上,两只手如铁钳一样不肯松开:“公子,如果你不带走奴家,奴家没有地方可去,他们不会放过奴家的,往后怕是活着还不如死了!”
卫永昌静静闭上眼睛,那种依偎在他后背的感觉,很熟悉。
“娘娘,您听说了吗?”江水寒的婢女慌慌张张跑到她面前去。
朗儿虽然还是个孩子,却已然是一副大人模样,斥责那宫女道:“慌慌张张的,成何体统!礼教恭俭庄敬,此乃立身之本。有礼则安,无礼则危。不学礼,无以立身。”
“瞧瞧,说话倒已经是小大人模样了,”江水寒抱住他,“朗儿要快些长大,为你父皇分忧。先出去玩一会儿,太傅要到午后才过来。”
叫朗儿出去了,江水寒脸上的微笑这才一点点消失,盯着桌上的饭菜发起呆来。
卫永昌从陇右回来已经两日了,她亲自准备了饭菜,想着如果卫永昌过来,就能一起用午膳,可惜,这些饭菜热过好几次了,他还是不曾来过,甚至,连一句问候也不曾有过。
“皇上从陇右带了个女人回来!”宫女小声在江水寒耳边说。
江水寒看她这幅气鼓鼓的样子,忽然笑了:“不就是带了个女人回来吗,又不是什么稀奇事,一会儿本宫带着礼物去瞧瞧,毕竟以后就算是姐妹了。”
“可这都是皇上从宫外带回来的第十几个……”
“你住口,”江水寒喝止了她,“天家的事情,轮不到你来评论。”
“奴婢知道了。”小宫女点头表示自己也明白祸从口出的道理。
那女人,叫做襄子,江水寒是从别人的嘴里知道这件事的。
宫人通传贤妃来访,江水寒一进门,就看到一个一身红衣的女子迎了出来。
江水寒怔在那里,若不是她知道面前这人的来头,恐怕她要上前去喊一声“皇后娘娘”,像,实在是太像了。
只是一开口,江水寒就明白,这个襄子姑娘终究不是智伯瑶,说话行事均不是智伯瑶的自在洒脱。
“娘娘,”襄子拉住江水寒的衣袖,怯生生地问,“我住的地方,是……”
“是东宫。”
此言一出,年轻的襄子姑娘脸色煞白,又带着那么一丝小得意:“东宫?那该是皇后住的地方!”
“圣上要你住在这里,你安心便是。”江水寒拍拍她的手背,“妹妹长得这样可人,一定会得到陛下的宠爱,可只有一样,你要牢牢记住!”
“姐姐请讲。”这是一个善于察言观色的女人,未经江水寒同意就已经“姐姐”地喊她了,但所幸,江水寒也并不在意这一点。
“御花园旁边,有一座九层高的小楼,你千万不能到里面去。”
“妹妹谨记姐姐教诲。”襄子高兴地拜谢过江水寒。
襄子善于察言观色,又会夹着尾巴做人,后宫里面没有人为难她。
但是众妃嫔不为难她,并不是因为喜欢或者惧怕她,而是因为一个特别的原因,这个原因,襄子很快就会知道。
因为与智伯瑶长得实在是像,卫永昌对她简直是宝贝的要命,当晚就留宿在她宫中。
赏赐不断,恩宠更甚。
可千不该,万不该,舒心日子过得舒坦了,人往往不知道满足,非要把自己往死路上面赶。
这也不能怪襄子,她不过是一个平凡人,平凡人向来是得一寸进一尺的。
襄子跑进御花园旁边的那座小楼里面去了。
那座楼没有人看守,御花园里的花开得姹紫嫣红,却也没有多少人去看。
襄子见四下无人,就大着胆子窜进去了,谁叫那小楼着实可爱?
楼身是用白银浇筑而成的,每一层的檐角都悬挂着坠着宝石的风铃,微风吹过,风铃就叮当作响,叫人听了心情舒畅。
就是这铃声,叫襄子心里痒痒,一时把江水寒告诉过她的话抛在脑后了。
小楼里面陈设雅致,每一层都是不一样的风格。
走到最顶层去,襄子发现这一层与别处不同,摆了九块大的水晶石,在透进来的阳光下折射出耀眼的光芒,煞是好看。
襄子走上前去,趴在其中一块石头上看折射出来的光,却突然发现,石头是被凿空的,里面有一张与自己一模一样的脸,正瞪着眼睛看自己!
正文 第两百零三章我今因病魂颠倒
襄子疑心自己眼花了,凑上去多看了两眼。
不是错觉,一个身着红衣面色苍白的女子,浸泡在液体中,发丝散开来,瞪着眼睛看她!
襄子出身烟花地,三教九流什么没见过,死人也不是第一次见。
她一个一个地看过去,九个石头,只有一个是空的。其他八个,全都装着红衣女子,一样的衣饰,相似的面容,再看看满墙壁挂着的“永帝观音像”,联想到曾经名动天下的春日花都宴,襄子心下一沉,想到什么。
是呀,东宫是皇后住的地方,为什么叫她一个青楼女子住进去,答案只有一个:皇后早已不在人世,还是死于永帝之手,永帝因为思念她,所以四处找寻与皇后面容相似的女子。
襄子知道了自己不是第一个,登时心下一凉,腿都软了,空着的第九个水晶石,难道不正是为她准备的?
襄子越想越害怕,手脚并用挣扎着要爬起来,可怎么也使不上力气。
一只带着玉扳指的手突然伸到她面前:“你真是不听话,怎么到这边来了?”
襄子抬眼一看,整个人如同坠入冰窟,动弹不得。
卫永昌慢慢地将她抱在怀里,一只手从她的发间穿过:“把你吓到了?”
襄子点头,但是她看到卫永昌好像眉头一皱,又拼命摇头。
“不要怕,”卫永昌抚摸着她的脸庞,轻轻地,慢慢地,如同在抚摸冰冷的瓷器,“你是最像她的,朕怎么可能害你?”
襄子尽最大可能把自己的身体蜷缩起来,不敢说什么,也不敢做什么。
“你不是喜欢唱歌?去弹一首琵琶叫朕听听看。”卫永昌微笑着看她,竟无半分责备之意。
叫襄子越发寒毛倒竖,坑坑巴巴地没有弹玩一曲,将几根弦给弄断了,跪在地上连连磕头,要卫永昌放过她,说她知错了。
“你哪里错了?你什么错也没有,”卫永昌一脸微笑地扶起她来,将她的手贴到自己的面颊上,“你恨我对不对?那你打我,打我好不好?”
卫永昌力气很大,襄子抗拒不得,但她全力握紧了自己的拳头,拼命地摇着头,不肯打,那是当今天子的脸,她哪里敢动手,这是杀头的罪名。
“我要你打,你听到了没有?”这样温柔的语气,这样神情的凝视,配上这样荒诞无理的要求,襄子不过是个没有见过多少世面也没有多少主见的女孩,她摇摆不定,只能拼命摇头,拼命摇头。
“没用。”卫永昌握着她手腕的力道突然松了,眼神一下子黯淡无光,里面有一种叫做杀意的东西正在缓缓溢出。
“啪”的一声,襄子给了卫永昌一巴掌。
打出去的时候,不止卫永昌愣住了,襄子自己也愣住了,她以为自己不按要求做,卫永昌就会杀掉她,将她塞进最后一块水晶石之中。
“打我?”卫永昌伸手拭去嘴角的血迹,忽然勾起了一抹微笑,“很好。”
襄子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忽然惊叫一声,她被卫永昌抱着腿扛在肩上。
卫永昌伸手将桌上的东西推到地上,将襄子重重地扔在了桌子上。
桌子不是很宽,她用双手死死地抓着桌子边缘,这才不至于掉下去。
那个一向待人彬彬有礼,说话不紧不慢,一身王者风范的皇上,那个坐怀不乱将她从花船里面赎出来的永帝,此刻如同野兽一样,疯狂地撕扯着她的衣服,牢牢地制住她,叫她不能蜷缩身体。
那全然不是为了乐趣进行的事情,好像只是为了叫她痛苦,叫她惊惶,要她发出无助的声音。
墙上的永帝观音像,苍白,嘴唇红的像血,妖冶怪异,似乎在死死地盯着他们。
“瑶瑶,”卫永昌紧紧拥着她,两人躺在床上,相互依偎着,“我待你是真心的。”
瑶瑶?襄子心想,当年春日花都宴的女主人,好像姓名之中有个瑶字。
“我方才是不是太粗暴了?”卫永昌将她的发丝别在而后,从野兽重新变成了那个风度翩翩的公子,“我就喜欢看你惊恐的样子,只有在这个时候,你才会牢牢抱住我。”
只有在巨大的惊恐之下,人才能表现出毫无保留的一面。
他并不迷恋虐待,因为他并不能从这件事里面得到丝毫的快感,但他尤其害怕别人的背叛,他总是要将人逼到崩溃,唯有这样,他才能成为眼前人的最后一根稻草,对方才会毫无保留地屈从和依恋。
襄子一下子明白了为什么后宫的女人们从来不对她出手,因为卫永昌本人就会叫人发疯!
他白天是个谦谦君子,可到了晚上,他就是野兽,要让人处于崩溃的边缘,从身到心完全的痛苦,完全的占有。
没有两天,一块盖着白布的尸体被人从东宫抬到了九重楼之上。
“娘娘,那姑娘死了。”宫女告诉江水寒。
江水寒走到神龛前面去,上了一炷香:“本宫告诉过她的,可惜。”
“这姑娘也是福薄,”宫女说,“还不到半月就去了。”
“可你要知道,那些被圣上安排住进东宫的姑娘,没有一个活过半月的……”另一个宫女出声提醒道。
“她也真蠢,自己把自己给吓死了,要我说,不就是晚上遭点罪吗?”一宫女压低了声音说,“要让我过几天皇后的瘾,我才舍不得死。”
“我看是圣上对皇后执念太深了,”小宫女说道,“所以才会这般癫狂,你还记得第一个姑娘怎么死的吗?活生生被一刀穿了肚子……”
“那从前瑶后可是在圣上身边待了三年!看来还是瑶后道行深。”
“可瑶后不是生死未卜吗?他们都说瑶后失踪了,可我看瑶后啊,八成是早已经折在圣上手里了,圣上不甘心承认这个事实罢了。”
“不管怎么说,我们都该庆幸自己长得丑,否则就要遭罪了!”
“我听说皇上又要微服出宫去了!不知道又有哪个姑娘要遭殃了!”
江水寒上完香,让宫人们都出去。
她蹲下身摸到神龛上的一个机关,按下去,一个木质的盒子就从神龛下面掉落出来。
盒子上面蒙了一层灰,上面那把小锁已经生了锈。
江水寒拔下头上的簪子,缓缓插进锁孔之中。
“咔哒”一声,那锁着十几条人命的小锁,开了。
正文 第两百零四章念君怜我梦相闻
“贤妃,你来的正好,”卫永昌从奏折堆之中抬起头来,将一张纸递给江水寒,“这上面,你来看看。”江水寒接过去,没有直接看上面的文字,只是将纸张放在书案上,一只手放在卫永昌的肩膀上。
卫永昌终于肯停下手上的动作,侧过头去看她:“爱妃,何事?”
江水寒将头依偎在卫永昌的肩上:“臣妾,有些话要同圣上讲。”
“朕事务繁忙,有什么事以后再说。”
一向对他百依百顺的江水寒今天一反常态,却是不听他的话了,依旧粘在他的身上,对他说:“妾身有三愿,想说与陛下听,一愿郎君千岁,二愿成汉风调雨顺,三愿……”
话没有说完,江水寒突然红了眼圈,她拿出手绢擦擦眼泪,想要继续说下去。
卫永昌终于发觉不对,将江水寒拉到自己怀中去:“这是怎的了,可是有人令你受委屈了?”
“并无。”江水寒神色疏离,再也无法强颜欢笑。
卫永昌拉起她的手握在自己掌中:“你这三愿倒是与众不同,从前朕听的三愿却是一愿郎君千岁,二愿妾身常健,三愿如同梁上燕岁岁长相见!”
说到最后一句,卫永昌凑到她耳边去,竟趁机在她脸上轻啄了一口,叫江水寒面色发红,拳头捶在他胸口,大着胆子拥着他。
“水寒,朕这些年,对你有所亏欠……”
江水寒靠在他身上:“圣上说的是哪里的话,水寒为您做一切都是甘愿的。”
“朕起草了一份诏书,封朗儿做太子,你晋升为贵妃。”卫永昌将书案上那张纸重新递给江水寒。
江水寒心中突然有了些酸楚,不管她做什么,就算她付出再多,终究也只能是妃,他忘不掉智伯瑶,在他心中也没有谁能比得上智伯瑶。
封朗儿做太子,封她做贵妃,不是出于爱,而有几分交待后事的感觉。
“圣上您又要出宫去?”
卫永昌眉头一皱,他不许任何人质疑他,这两年来,许多人说过智伯瑶死了,明着说的,暗着说的都有,他不信,智伯瑶那样的女子,上辈子合该是猫,要有九条命的,怎么可能死,只是还没有找到而已,上天终究会重新把她带到他的身边去。
“你不要劝说了,朕的心意已决!”卫永昌声音恢复平静,他没有打算说服江水寒,因为他做决定不需要向任何人征求意见。
江水寒从他怀里缓缓起身,走到他书案前,拜倒在地,一连三拜,接着,从怀中掏出一把匕首,缓缓放在地上。
“这是!”卫永昌看到这柄匕首,眼睛都直了,他迅速起身,将这把匕首拿在手中把玩,不错,这正是当年他与智伯瑶的定情信物,本来一人一把,但是当年,随着智伯瑶的失踪,匕首再也无法凑成一对。
“这怎么会在你的手上?”卫永昌激动地抓着江水寒的胳膊,眼神狂烈而炽热地看着她,“你知道瑶瑶在哪里对不对?她还活着对不对?是她找你?是她主动找你?”
“圣上,”江水寒看他这样高兴,真是不忍心把事情的真相讲出来,但她已经抱着必死的决心,不忍心继续看他抱着虚无缥缈的希望,也不想看到再有女子成为牺牲品,“她死了,瑶后已经死了。”
“你骗我,你为什么就是不肯告诉我?”卫永昌捏着江水寒的力道越来越大,眼睛发红,叫人不敢直视他。
“瑶后早在两年前就已经死了,”江水寒缓缓道,“当年,瑶后没有失踪,被淑太后斩首的……”
“不,你在骗我!你在骗我!”卫永昌尖叫着捂着耳朵站起身来暴躁地在屋子里来回踱步,将堆积成山的奏折推倒,他暴怒着一拳将书案从中间击断,里面藏着的十几卷“永帝观音像”都骨碌骨碌滚落出来。
画卷一开始滚落的速度很快,但最终停在角落处,似乎刚才的滚路,早已经耗尽它的生命。
卫永昌突然就安静下来,他理了理自己衣衫,转头问江水寒:“你凭什么这样说?你凭什么说她死了?”
他安静下来的速度是如此之快,江水寒耳边似乎还回荡着书案断裂的声音,但是映入眼帘的却是一张带着微笑的和善面孔,叫人心里发慌。
他原本不是这个样子的,但是两年了,因为心中那个虚无缥缈的希望,他将自己折磨成这幅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江水寒抬手摸上他的面颊,眼眶里流出泪来:“臣妾亲眼见到的,还能有假吗?淑太后手中有您的令牌,臣妾没法与她抗衡,眼睁睁看着瑶后被拉到城楼上去。”
“但是你在大殿之中,你无法看清楚死的是不是替身,不是吗?”
江水寒垂下眼帘:“斩首之后,瑶后的首级被盛在盘子中,拿给淑太后过目,臣妾看清了,那就是瑶后。”
“令牌?”卫永昌嘴唇在颤抖,他仔细回想两年前,那个噩梦一般的晚上,“令牌不该在淑太后手上,她抢了令牌!这个恶毒的女人!”
淑太后如果泉下有知自己被永帝反复念叨,应该庆幸自己早已经死了。
“圣上,请节哀。”
“那你为什么不说?”卫永昌全身的力气似乎都被抽走了,他头靠在地上,身体无力支撑,“你当时为什么不告诉朕!”
“当时不能说。”
“那为什么现在可以说?”
江水寒叹口气:“当年随陛下一起出去的十几人,死的死,伤的伤,疯的疯,臣妾无需考虑是否会牵连她们了,臣妾也无法看到陛下守着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成为现在这个样子。”
当年平安归来的十几人。
有人因为惊吓而死;
有人因为心死而死;
她们就像荒原上的娇花,因为枯竭而死。
江水寒再也不用为了保住这十几人的性命而继续跟她们联手稳固那个滔天的骗局。
“怪不得,她会那样说。”卫永昌喃喃道。
正文 第两百零五章若问明珠还君时
怪不得淑太后死前,会对他露出那样轻蔑的笑意。
自诩机关算尽的他,从未想过所有人都在骗自己。
蚍蜉撼大树,谁能可笑不自量?
“她死了……”卫永昌坐在地上,痛苦地闭上眼睛。心里好像有一大块被挖掉了,空落落的。
有什么东西压在他心口,他想要喊出来,可是又不知道该怎么发泄!
明明已经将余生都给安排好了,要为寻她不惜陷入深渊。
可现在计划都乱了,深渊已经被填平。
原计划走出一步就堕入魔道,如今却发现踏出一步,脚下的土地依然是坚实的。
天上云卷云舒,鸟雀漫不经心地飞过,人世间的喧嚣不曾因为帝王的心碎而驻足半刻。
他依然是皇,他依然是成汉的最高主宰,可是伤心事更与何人说?
没有人会懂他这种悲伤,原来这就是心碎的感觉。
当年道隐死的时候,她也曾这般伤心过吗?
殿内一片寂静,跌落神坛,这位自以为无所不能的皇才发现,他原来也不过是一个凡人,这样的无可奈何。
九重楼上,风铃依旧不谙世事,随风起舞奏出单纯的乐章。
正是:
白雪临刃血如泓,百里苍茫独千秋。
若问明珠还君时,潇湘夜雨寄魂舟。【1】
说回那日李不言,自己在身上绑了石头坠入水中,他以为自己死定了,也算是以死向智伯瑶谢罪。
但他却在一阵燥热之中醒来。
李不言却发觉自己躺在一张柔软的大床上,室内昏暗异常,但有天光从缝隙之中漏进来,刺眼得很。
“这位公子,你可算是醒了!”一个小厮模样的人见他眼皮微动,手上没有轻重一把将他提起来,“你说说你,跳河也就算了,还要在身上绑石头,害我们救你真是困难重重。”
“你们救了我?”
“不然呢?梁上居士李先生!”
李不言揉揉自己似乎要炸裂的脑袋:“你家主人是谁?为何要救我?”
“公子这话说的早了,我家主人未必是救你。”小厮打了一盆水,叫他擦把脸换身干净衣服,“主人已经在等你了,请吧。”
李不言换上一身黑色劲装,隐隐有种熟悉感。
在女侍的指引下,李不言来到一处房间前。
“公子请。”女侍做了个手势,但看样子她不打算进去。
一路走过来,李不言心中大致有了判断,他处在一个地下宫殿之中,对方看上去组织严密,不是一般的鸡鸣狗盗之辈,找他来会是为了什么事?
求画?又或者是要他出手盗取什么东西?
既然对方留了他的性命,他暂时没有性命之虞,如此一想,李不言就放心了,推开门大步走进去。
女侍贴心地关上门,随后退下。
屋子里有一张很大的床,外面围了一层纱幔,室内很暗,袅袅青烟从香炉之中缓缓散出。
一种浓重的药味扑鼻而来。
这屋里除了床上的病秧子,没有其他人,这是李不言初步的判断。
“你来了?”纱幔之中的人缓缓说了一句,她声音低沉沙哑。
是个女人,这是李不言没有料到的,他全神戒备:“阁下是?”
那女人并不回答他的问题:“成汉有一位师同方师大人,你可知道?”
“知道一些。”师同方是名门之后,家中字画无数却根本不懂得仔细保存,李不言光顾过他家几次,把书画全都换成了赝品,至于真的,自然被他拿去卖了钱。
“他遇上一些麻烦,有人要害他,证据就放在绣衣使者的库房中,拿出来,销毁它,这点儿小事想必对于昔日圣手李不言而言,绝非难事。”
“阁下都说了,是昔日,”李不言伸出自己的双手,正反打量一番,“我已经做画师多年了,拿的动画笔,却忘记是否还能拿得起当年的看家本事。”
“嗖”的一声,一柄飞刀冲出纱幔,直冲李不言面门而来。
李不言下意识一个闪身出手,再看,那柄飞刀已经夹在他两根手指之间。
“学会的东西,从来都不会忘记,”纱幔中那人缓缓道,“是一个怎样的人,终究不会变成另外的人。”
“可我还有一个问题……”
李不言话没有说完,就被纱幔之中那人打断了:“我乏了,你下去罢。”
李不言目测自己与纱幔之间的距离,最后认为自己不得贸然行事,只好退出门去。
门外已经有人在等他了,是方才引路的女侍,她蒙上李不言的双眼,扯着他的袖子领着他走。
越走路越窄,脚步声回响在耳畔,湿气很重,想来这暗宫是建造在河流之下。
不知过了多久,女侍忽然停下脚步。
李不言也停住了,他听到耳畔传来水流拍打在石头上的声音,知道走到了出口处。
“事成之后,我要怎么来找你们?”
“公子到此地,自会有人接应。”女侍猛地推了他一把,他便一头扎进水中。
不过他自幼就熟谙水性,这点儿溪流对他算不得什么。
游上岸去,李不言四下打量,这里是个天然湖泊,如同一块碧绿的翡翠。
水势浩大一眼望不到尽头,也看不到任何的人工开凿痕迹。
走了许久,才寻到有人烟的地方。
又花了约莫五日的时间,李不言才抵达京都。
绣衣使者的库房,是守卫森严的地方,比皇宫还难进。
绣衣使者,他们是卫永昌亲自培养的情报机构,直接听命于卫永昌。
民间有一句话“阎王勾魂,绣衣索命”说的就是这群人,他们手段毒辣,无所不用其极,但这并不能给卫永昌高大光辉的帝王形象抹上污点。
“被绣衣使者盯上的,都是有问题的,圣上圣明,多亏有绣衣使者,不然等那些人的罪行大白于天下,不知道要多久!”这是百姓对于绣衣使者的评价。
溜进他们的库房,对李不言来说不是难事。
他迅速找到有关师同方的卷宗。
卷宗显示,师同方不过是个平平无奇的纨绔子弟,学问有一些,富家子弟的臭毛病也有一些,怎么看,都不够绣衣使者盯上的资格。
接着往下翻,李不言的眉头这才紧锁起来:“豢养死士,将死士易容为瑶后的模样,在他府中发现人皮模具;滥用职权,私自从天牢救走重犯。”
哪一条拎出来,都是要命的大罪,不知道这个看上去平平无奇的富家公子做这些,是为了什么。
李不言将这些卷宗都揣在怀里,一并带走。
他做了易容,大摇大摆走出皇城,却在城门处见到告示,凑过去看了个热闹:“皇后病逝,贤妃晋升为贵妃,立皇长子为太子。”
周围人无限唏嘘:“皇后死了?”
“当年春日花都宴的盛况,犹然在耳,皇上不知道该有多难过!”
正文 第两百零六章独向苍天开冷眼
五日后,李不言重返陇右,水边停了一小船,一白衣女子已经在船上负手等他。
“李公子果真不会让人失望。”
李不言从怀中掏出卷宗:“你家主子要的东西在这里。我们怎么回去?跳进水里吗?”
白衣女子笑着摇头:“不必,公子随我来。”
李不言跳上船去,发现虽然无人摇桨,船却自己飘走了。
“不需要蒙上我的眼睛?”
“公子来去十天的行动,已经足够证明自己。”
小船行驶至水中心,突然下沉。
在水中摸爬滚打多年的李不言也要暗暗吃一惊,双手抓着船的边缘,死死盯着面前发生的一切。
小船下沉,水却不侵袭进来,可算得上是匪夷所思之事。
船沉到底,两人衣不沾水地进入一处洞穴之中,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有许多人行色匆匆走来走去,但他们并未对李不言的存在表示惊讶。
“我家主人在里面等你。”
这一次屋子里面有些些许光亮,两颗顶大的夜明珠放在灯罩之下,幽幽地发出荧光。
“有你在,师大人可安然无恙。”纱幔之中,那黑色人影缓缓坐起来。
李不言试探着上前走了一步,并未听到有人喝止,他于是继续上前,最终缓缓掀开纱幔,里面靠在床边的女人,正缓缓抬起头来看他:“李不言,好久不见。”
“你果然没有死,”李不言苦笑一声,“过去的两年为什么不找我?害我日日夜夜深陷自责之中。”
女人回答:“因为从前时机未到。”
“可跟江水寒有关?”
女人点点头:“她终于将那件事讲出去,卫永昌也该放下了。”
“我看到城门口的告示了,他终于肯将你的死讯宣告天下。”李不言说,“有时候,你这女人可怕的很,好像一切都在你的掌控之中,是否早在两年前,你就布置好了一切?”
“如果一切都在我的掌控之中,我就不会落到这般田地,”女人伸出手去,叫李不言看她萎缩的筋脉,“我已经是废人一个了。当年,我把信物交给江水寒,一是为了叫卫永昌死心,二是为了还她一个人情,她救过我,信物在她手上,卫永昌从此会对她死心塌地,因为他拼命要抓住从前,而江水寒是唯一一个一直陪伴在他身边的人。”
“如此说来,当年从天牢之中将我掉包的人是师同方?他为什么要这样做?”
女人答:“他做这一切,不为我,只是为了高景行。”
“那当年,你被淑太后斩首一事?”
“被斩的,是师同方养出来的死士。”
李不言又问:“可当年你是如何在大火之中存活下来,又是如何到达陇右的?”
“音希一死,春雨楼终于完全落在我的手上,偷梁换柱,并不困难。”智伯瑶惨淡地笑了笑,“我躲在鹤庆,也就是安王妃的家中,但是很可惜,她没能活着回来。”
“那大火之后,伏击卫永昌是你出的主意?”
智伯瑶说:“如果是我,卫永昌就不会只是重伤那么简单。”“我都不知道未央皇身边有这样的谋士。”
“未央皇身边的那个谋士,身份不明,来历不明,可见过的人都知道,那是一个独眼的女人。”
李不言惊讶:“独眼?难道是……”
“正是你想的那样,”智伯瑶点点头,“是艳雪。她知晓两国若是开战,将会死伤无数。”
“那你下一步打算做什么?”
智伯瑶说:“哪有什么打算,不过想请你,与我一起操纵这暗处的天下。”
“何乐而不为?”
“你先出去罢,”智伯瑶揉揉脑袋,抱歉地看着他,“我乏了。”
“请。”
李不言看她艰难地躺下,帮她盖好了被子,她的枕边,放着一枝盛开的梨花,正幽幽地散发香气。
“倘若有一天我死了,那这春雨楼便交到你的手上。”
李不言摇头:“现在不是好好的吗?说这些做什么?”
“他不肯善罢甘休的,索命绣衣不是空穴来风。”
李不言道:“春雨无声,又岂是浪得虚名?”
两人对视一眼,同时笑出声来。
李不言退出去,智伯瑶一人躺在床榻之上,如果不是身边有这株梨花陪伴,她几乎要疑心自己早已与黑暗融为一体,在不见天日的暗处慢慢腐朽。
“我做到了,倘若你在这里,一定会拥着我,一起做个绵远悠长的梦。”智伯瑶对那株梨花说。
想到了道隐,那个永远一身黑衣,不苟言笑,却谦卑地在暗处保护她的人,想到了第一次从他手里得到的礼物,是他借口买多了的桂花糕,想到他总是一副臭脸告诉她不要忤逆自家主子,想到他们之间短暂的美好,想到他握着她的手要她永远不放弃斗争的希望!
说来可笑,她竟然一下子也想不起道隐长什么样子了,每每回忆起在宫中的日子,总是有一张脸上带着诡异微笑的面庞浮现在她眼前,那是卫永昌的脸,他平静的面容之下是潮水山洪一样病态的占有、卑微的乞求和热烈的欲望。
她并不为自己还记得卫永昌的面庞感到羞耻,她就是记得他。
他曾给过她温暖和归宿,给过她无微不至的呵护和一个女人能所渴求的炽热,这是无可否认的事实。
但她将不再爱他,骄傲地扬起头颅,留他一个人沉溺在过往的泥潭之中。
回想起那段死里求生的日子,当时觉得是运筹帷幄,如今仔细一咀嚼,不过是抱头鼠窜,可悲可叹。
她已经太困了,昏昏沉沉进入梦乡之中,有一种东西叫做“无常”,世人永远憧憬着未来,却从未考虑过自己可能会死,而且这一天可能并不遥远。而她作为死里逃生的人,太知道无常是怎样一回事,罢了罢了,去考虑那些作甚,此时此刻躺在床上,已经是莫大的幸福了。
虽然她记不起道隐的模样,可凡是令她心安的地方,他无处不在。
眼皮沉沉合上,能睡得着,这已经是人生一大喜事。
身似秋水任飘渺,名剑求瑕亦多愁。
独向苍天开冷眼,笑问岁月几时休。
山水万重书断绝,念君怜我梦相闻。
我今因病魂颠倒,唯梦闲人不梦君。
深宫之中,卫永昌与朗儿一起趴在书案上沉沉睡去。
“娘娘,您瞧!”宫女把江水寒叫过来,叫她看这一大一小趴在阳光下,连动作都一模一样。
“都这么大的人了,还跟个孩子一样。”江水寒嘴巴一抿,取来两件衣服披在他们身上。
“自从圣上封娘娘做贵妃之后,圣上每天都要过来,我看皇后之位,您是指日可待!”
“嘘……”江水寒叫她们别乱嚼舌头根子,她坐在卫永昌身边,手指轻轻勾勒他五官的形状,虽然有了些岁月的沧桑痕迹,可眉目还是这样的锋利秀美,是她当初喜欢上的少年,她知道这人心中不会全部都是她,可是这人的心中已经有了她,皇后什么的名分,她并不在意。
正是:
万事无如退步人,孤云野鹤自由身。松风十里时来往,笑揖峰头月一轮。
“水寒,你怎的不去休息?”卫永昌醒来,对她一笑,轻轻勾了勾她的鼻子。
“臣妾……”当场被抓到,江水寒小脸一红,被卫永昌抱在怀里。
两人一同看天边烧着的晚霞,不比江水寒的脸更红。
江水寒向后缩了缩,靠在他的怀里,体会这被宠爱的滋味。
天边一只乌鸦飞过,落在九重楼之上,奏响了清脆的乐章。
卫永昌抬头看一眼,乌鸦腿上绑着的是绣衣使者的密信。
却不知这次,会给他带来怎样的惊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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