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三章
围观的人大多是看热闹不嫌事大, 听见有人出声,都去找声音的源头,一见是阿平婶, 立刻侧身的侧身, 挪开的挪开, 让出一条道,让她走到前面来。
黄莲枝难以置信地瞪圆了眼睛,心里暗骂阿平婶多管闲事,面上倒是客气了不少,语气有些凶, “阿平婶,你可别乱说话,我又没得罪你,乡里乡亲的, 这些年也互帮互助了不少,你不能看我不顺眼就乱说话吧。”
话里带着些隐隐的威胁, 温明曦灵醒, 一时提炼出重点, 不知道她们之间还有什么不为人知的故事, 才会让黄莲枝咬着牙说这些话。
她原本只是想新账旧账一起算, 顺便把温秋苗拉下马, 让她别以为自己是好欺负的, 但阿平婶……这实在就是意外之喜了。
只能说真的是人在做,天在看,早晚有报应。
原本还骂骂咧咧的黄莲枝, 登时连叫嚣的心思都没有了, 只死死瞪着阿平婶, 像是要把她瞪没了一样。
阿平婶刚刚在人群里急得直冒冷汗,被这么多人注视着,用头巾胡乱擦了擦,“你们别听莲枝姐瞎说,别的我不清楚,我只说我知道的,就我这双眼睛,看了这么多年,英子姐家就从来没有做过对不起他们家的事,他家做对不起人的事情却是不少,就跟莲枝姐吵过架的,村里十户,没有八户也有九户了。”
人群里有人出声,“剩下一户,是要跟她买东西,不敢,让着呗。”
黄莲枝紧紧按着手指头,指尖发白,冲阿平婶大声道,“你年纪也不小了,说话做事可要留一线啊,别什么话都胡乱往外蹦!”
旁人以为黄莲枝是在气阿平婶出来插手,温明曦却心想,一次不够,还又威胁暗示阿平婶,看来阿平婶知道三婶不少秘密。
阿平婶能在副食店干活,且一干就这么多年,也不是好惹的,“我是没少对你留一线,但我今天不干了,你知道我为什么不干吗!因为我回回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对你留一线,但你可没对我留一线过。”
“你小儿子跟我儿子一样大,你多少次在外面跟人说我儿子又丑又傻,说我生了个傻球,你以为我没听见?我不是哑巴也没有聋!”
“小时候,你儿子也没少起哄村里的小孩骂我儿子,我儿子是傻,他就像个孩子,不是不会说话不懂事,你儿子每回都把他欺负哭,回家抱着我说自己怎么每次都要被人打被人作怪,那群小孩还拿着石头追着扔他。我找过你不少次,你教过你儿子这不对吗?你说,你教过吗?!”
阿平婶说到这里,正了正身子,又说,“我今天是豁出去了,被你怨我不怕,被英子姐怨我也认了。我以前是以为那是你们的家事,但这回你也太过分了。”
黄莲枝恨不得扑上去撕了她的嘴,被一旁的温明曦和温明雪一把抓住。
阿平婶看向陆英子,语带歉意,“英子姐,前天我是骗你的,那个出多了钱把猪肉买走的人,不是别人,就是莲枝姐。我也是糊涂了,怎么会帮她呢……她跟我说她有个亲戚在南边香江读书,认识很厉害的医生,跟我说得多存点钱,以后可以介绍给我儿子看病……我真是傻糊涂了,她这样的人,怎么会帮我。”
黄莲枝怒吼道,“明明是你见钱眼开,才把猪肉给我,怎么怪我身上了?难道是我把刀架在你脖子上让你卖给我的?是你自己点头的吧!装好人!她要买猪肉,我就不能买了吗?我这是先到先得!副食店她家开的啊,还给她留!?”
“我这是替天行道,死去的明河要是看见他们家这样大费周章给侄子办满月酒,他一定会死不瞑目的!他长到四岁,享过他们家什么福气,吃过什么好东西?我是心疼他,心疼他四岁在家门口昏过去,差点没人知道,差点被狼狗叼走了!”
想到夭折的儿子,陆英子听到这里,眼泪已经掉下来,满脸内疚。
李春花狠狠地剜了儿媳妇一眼,想到温明河死的时候,黑瘦黑瘦的,走到家门口昏过去没人知道,家里人发现他时,那群狼狗都已经要拖着他走了,那腿上的狼牙印,触目惊心。
李春花摸着胸口,对陆英子又是一通怒骂,她今早也是听三儿媳妇提起,想起五弟死前那样,让李春花觉得来吃曾孙的满月酒,实在对不住他,明河还是小小孩,不会高兴,可能会怨他这个做奶奶的,气不过,便临时不肯来了。
剩下三个小的明眼神交织,他们都不知道这事儿,只知道温明河死的早,不知道居然差点被狼狗叼走了。
再看温明雪和温明阳,应该是多少知道一点,脸色很沉重。
温明心已经红了眼眶,温明曦想到那场景,心里也跟着难受,尽管那不是她真正的弟弟,又是素未谋面的,但本该快乐长大的孩子,只草草走一遭,就像过客一样来受苦,总是让人于心不忍。
如此一来,也难怪陆英子自觉在李春花面前抬不起头来。
孩子有意外,大家都怪当妈的,别人也怪当妈的。
难受之余,温明曦还是心疼陆英子。
陆英子闷着脑袋不说话,温名生说,“这都已经过去多久了,就别提了,英子那会儿也不在,要说难受,她比谁难受,孩子又不是秧苗,插地里就能活。”
李春花跳了出来,“胡说,养娃不就像插秧吗,你看村里这些人,哪个不是放养着也活了下来?她要是上点心,这事就不会发生,我的乖孙现在都能当叔叔了!”
说完就一阵哭嚎,指着陆英子说,“就是你,就是你害死我孙子的,怎么你倒不去死,还活得好好的啊!”
温家人都垂着眸不发一言。
温明曦见来吃满月酒的宾客都看着陆英子,那眼神,好像聚光灯一样,只打在陆英子身上。
没有谴责,更胜谴责。
心头一紧,忍不住凭借记忆中对这件事的了解,站出来道,“那时候妈有工作,家里一堆人看五弟,出事不能只怨妈,真要怪,大家都有份,不能只怪妈。”
黄莲枝立刻就接嘴道,“不怪她怪谁,她是当妈的!”
陆英子哽咽着声音,“是怨我,都怨我,没把老五照顾好,他那时小,身体不好,自己饿了都不知道,硬生生把身体熬坏,他那么小,就那么懂事,也不哭不闹,我要是多看着他,就不会这样。”
陆英子说着看向温明娇,“要是他能长大,我经常梦见,性子八成跟小妹一个样,一对花棒,一个机灵,一个鬼精……可惜了,都怨我。”
温明雪听了温明曦的话,也说,“是啊妈,不怨你,这谁能想到老五身子那么差,那小子也怪让人疼。”
温明心婆娑着眼,她嘴比较笨,不知道说什么,只站在陆英子旁边拉着她的手。
倒是刚刚对付温秋苗还像炮仗一样的温明娇,这会儿彻底蔫了。
从小被李春花和黄莲枝念叨责怪久了,谈及五哥,她就害怕别人说是她克星,是她抢走五哥的福分和阳气。
李春花指着陆英子的鼻子,“你知道怪你就好!等我先走了,先去找我乖孙把你一起拉下去。”
黄莲枝嘴边挂着讥诮的笑容,这事就是温家的心结,李春花这辈子是过不去了,她也不会让这件事过去,这样一来,虽然她家排老三,也能压着大房一头。
“不用!英子姐,这事真的不怪你!”
阿平婶拧着眉,脸色沉重朝陆英子道,“你别再怪自己了,要怪就怪你家老三家的!这件事跟你一点关系都没有。”
黄莲枝惊叫道,“你别诬陷我!”
温明雪拉了拉阿平婶,“婶子,你是说真的吗?不关我妈的事,那是关谁的事?你知道些什么?”
阿平婶看着众人说,“英子姐救了我那苦命儿子一命,今天我就豁出去了,不说出来,我都觉得自己不是人!”
“大家都知道,我在副食店卖猪肉卖了多少年,但莲枝姐,以前不在供销社,而是在托儿所工作,那时候,英子姐响应国家号召,一生产完就投入工作,理发店不忙时,还跟着名生哥去开荒。”
“他们家六个孩子,到了十来岁才又凑成一家人过日子。温家老五老六那时给莲枝姐看,她在托儿所,也方便。而是又不是没拿钱的,压根不是她说的那样!她是拿钱办事!英子姐他们公婆那时候一个月才多少工资,在我们这些人里面可能不算少,但是掰一半给莲枝姐,再掰一半给看三妹四妹的小姨,自己能剩多少,这叫对孩子不好吗?”
众人哗然,有些唾弃地看向黄莲枝,原来是拿钱办事的,刚刚还说得好像那是自己亲儿子亲闺女一样。
“我记得这么清楚,是因为从那时候开始,英子姐就私下托我给莲枝姐留猪骨头,让她回去炖给孩子喝,骨头我每天都留了,有时候还会买些猪肉。”
“但有时候我瞧见明河那小子,黑不溜秋干瘦干瘦的,就偷偷问他,有没有喝到三婶给你炖的猪骨头,他说喝了,和妹妹都喝了汤,但是骨头都让给秋苗姐和两个哥哥吃了,不是他妈买的,他没份。”
“明河这孩子懂事,以为猪骨头不是自己妈买的,能喝汤就足够了,也知道自己爸妈工作不容易,那孩子也不哭不闹。后来我问他,怎么不跟你妈说,他说妈干活不容易,回家要被奶奶骂,干活回来还浑身好疼,都是为了给他们吃饭,可他妈自己也吃不饱,有东西吃就好,不想说。”
温明娇呜呜呜地哭,她早就没有了小时候的记忆,但她调皮,会自己偷东西吃,所以小时候才经常被三婶打,长大了也不喜欢她。
被红袖章押着的温秋苗,看不惯别人这样欺负他妈,嘴角挂着讥诮,“明明是自己蠢,自己不会说,长了嘴干嘛,别什么事都怨我妈!”
*
原本就又气又悲的陆英子,听到这话,想起温秋苗收别人东西,那样害自己女儿,害得明曦的名声都被人笑话。
她狠不下心去叔嫂家门口泼粪,但实在气不过,心肝一阵一阵的疼,一时奔到墙边,拿起丢在墙角的木棍,劈头盖脸往温秋苗身上一顿打。
“我闺女,我儿子招谁惹谁了!你们一家子黑心肝,做这种事坏我女儿名声,现在看她有了好人家又眼红了!”
温秋苗四处躲闪,陆英子被人拦下,还抡着木棍指着温秋苗,“从小到大,四妹平日里做什么好的没想到你?你要这样对她,你们是想看她去跳河才开心是不是?”
她又恶狠狠指向黄莲枝,“你这个疯婆娘,还有你这个疯婆娘养的贱蹄子,你说说,你们这样,对得起我们家,对得起明河吗?”
陆英子打着骂着,自己已经泣不成声,温明曦原本还在心里鼓掌,觉得大快人心。
看着看着,也心疼起来,多能干的人哪,居然气哭了!
四周乱糟糟的,黄莲枝一时也不敢反抗,只能转移阵地,不想自己女儿的丑事还被提起,她的老脸可以不要了,她女儿不行,还要嫁人呢!
拍拍大腿,一阵旋风一样想去扯阿平婶的衣服,“你别胡说八道,你有什么证据?是你和她串通好的吧!你们那么熟,你一定偏袒她,难道还能和我站一边!”
阿平婶越说越激动,朝黄莲枝大吼一声,吼得黄莲枝愣了一愣,“我是没证据,过了那么久,我也找不到证据!但我说的话就是证据!实在不行,我现在就对天发誓,如果我说谎,就让我那傻儿子一辈子好不了,行了吧!”
李春花身子一软,往后退了两步,幸好温明阳和温明雪扶住了她,她一时间好像苍老了几岁,指着阿平婶颤巍巍问,“阿平,你说的是真的吗?真的是这样吗?”
阿平婶哽着一张因为过渡激动而涨红的脸,“我都这样了,连我儿子都堵上了,您还觉得我是骗人的吗!?”
黄莲枝指着阿平婶唾沫横飞,“她是瞎说的,简直就是放屁!那时候他们俩那么小,怎么啃骨头,是他们吃不下,不要的,我才捡了给我家的娃娃吃,明明就是他们不要的!”
阿平婶越吵越上头,彻底炸了,和黄莲枝对喷,“我放屁?你才在放屁!这么多年,我真是受够你了,我如果放屁,那你就是天天在放屁!你说话都是放屁!”
“你口口声声都说你爱孩子,把别人的孩子当成自己的,才在镇上托儿所得了工作。可你是怎么对那些孩子的?”
“其实你一点都不疼别人的孩子!拿了钱的你也不疼!你在托儿所工作,每天去副食店买菜,就买半斤,肉一点不舍得买!剩下的钱就塞自己兜里喂你三个孩子!半斤菜,那么多孩子怎么煮粥?”
“你每天赶早,在副食店门口捡别人撕掉不要的破烂菜叶,别人问,你就说是捡回去给养的鸡鸭吃。”
“放你娘的屁!你是买去托儿所煮粥,你们家的鸡鸭吃得都比那些孩子好!顿顿让孩子吃黑绿稀菜粥,那能叫粥吗?那是稀菜汤!米都见不到几颗的米汤!”
温明曦听了,先是震惊,后是唾弃。
要知道这年头,人都节俭,粮食也短缺,人们只求吃得饱,根本不会,也不舍得浪费。
那些副食店被扔掉的菜叶,得有多烂,烂成什么样才会被扔掉?
这个时代的人,实在又勤简,但凡摘一摘还能吃,都不会舍得把叶子扔了。
可想而知那些粥是多黑心,偏生孩子都不懂,只要能吃饱就成,不像后世的孩子一样娇养,吃惯了好东西,会挑剔。
温明曦心中五味杂陈,庆幸自己生活成长在一个富足的年代,也庆幸自己生命中遇到的,大多数都是好人。
同时也为这个时代匮乏的物质感到悲伤。
不过没事的,再过几年,再过几十年,华国人都能吃饱,会有人让他们吃饱!
“你现在是怎么说都有理了!”黄莲枝才不承认,“我当年一个人,管那么多孩子,我容易吗我,我什么时候把那些东西给孩子吃,我巴不得把什么好的都捧给他们,把他们当祖宗!”
黄莲枝嚎叫着,一边拍自己的大腿,痛哭流涕,“真是墙倒众人推啊!我做了那么多,竟然就换来你们这一句话,你是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我真是冤哪!”
李春花始终不敢相信今天看到的和听到的,人群里,也有人在为黄莲枝说话,“不能听一面之词啊,你看那些孩子,不也都长大了。”
“是啊,不都活蹦乱跳了,要真那么吃,能这样吗?”黄莲枝好像看到救命稻草一样看向那人,又去看李春花,李春花甩着脸不看她,还气得半天没缓过劲来。
气氛僵持不下。
温明阳见黄莲枝还没有要跟陆英子道歉的意思,又气她破坏了自己儿子的满月酒,冷着一张脸对黄莲枝说,“三婶,我也算你看大的,我今天也跟大家伙说一说我小时候看到的吧。”
他看着黄莲枝,质问,“那时候在托儿所,你是怎么看我们的?”
黄莲枝脸都绿了。
“只要孩子不出事,你就能挣工分。”
“你求方便,也不让我们出去玩,不让我们去跑。你整天就站在门口,一条腿抵着门框,一边手里在织毛衣,我们就在土炕上蹦蹦跳跳您也没管。”
“要撒尿了,就放我们到院子里,随地拉屎撒尿。工分你是挣到了,但不能因为我们都长大了,就当做没事发生啊!我们长这么大,吃的是自家的粮食,管我们的是自家父母,你一个托儿所的,脸怎么这么大?您那时候对我们都这样,后来的事,我瞧着也不像您做不出来的。”
宝贝孙子这么说,李春花也信得差不多了,指着黄莲枝骂,“你还我乖孙,还我乖孙!信不信我打死你,我……”
有看热闹的村民道,“本来我还不信,觉得莲枝有些话说得有道理,但就她这一桩桩的事,总不能是巧合,总不能所有人都针对她吧。”
有人讥讽道,“我们哪敢针对她,她不针对我们就烧高香了,回头去供销社买东西,给你缺斤短两的!”
黄莲枝的脸是彻底黑了,想要再辩驳,却发现除了骂人,说不出别的话来。
阿平婶走过去拉起陆英子的手,“英子姐,对不起,我那时候只以为她就是偏心,没想到这事会直接把明河糟蹋没了。后来他走了,我还想说,又怕你怨我……”
经历隔壁这么一闹,陆英子整个人好像脱了水一样,有气无力地拍着阿平婶的手,“不怨你,错的不是你。”
*
被这样一通乱搅和,满月酒吃得也有些死气沉沉,张清霞和温明阳都僵着一张脸在笑,心里简直把隔壁那家给唾弃到河里,恨不得把他们家门口给铲平。
温秋苗被红袖章带走,黄莲枝追着去了革委会,一路上依然哭哭啼啼的,听得人耳朵疼。
即使没去,温家人也不会让她进门吃席。
温明曦也有些兴致淡淡,吃着因为耽搁有点凉的饭菜,肉没了热气变得更加肥腻,鱼少了温度也变得更加腥。
满月酒吃得好像丧门席。
最后温明阳实在吃不下去,招呼着把饭菜都去热了一遍。
温明曦戳了又戳米饭,时不时往外面看去。
但直到散了场,也没见到韩羡骁的身影。
她居然被放鸽子了!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