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番外(1 / 1)

上京春 李竹喧 4209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55章 番外

  元湛是宫里唯一的小皇子, 在他周岁时被封作了唯一的小太子。

  他如今长到四岁上,对许多事情似懂非懂,但也不会再问出“为何我没有母亲, 为何宫里只有我一个小孩儿”这般愚蠢的问题了。

  元湛记得自己三岁时,身边有个貌美的女官叫兰玉, 专门照料他的衣冠。

  兰玉姐姐眼睛生的美, 每日为他穿衣时都笑盈盈,一双眸好似两弯新月;穿袜着履时还会把他抱在怀里。

  她的怀抱也香馥馥的,就像他的姑姑,阿隐的娘亲一般柔暖。

  可兰玉后来死了。

  元湛回忆起那一日,兰玉抱着他穿了鞋履, 他头顶有低低柔柔的嗓音传来, 是兰玉在问他:

  “小殿下喜不喜欢兰玉呀?”

  是喜欢的。

  小太子性情厚道,待这些侍人也极有礼节。

  他诚实地点点头, 柔软道:“我喜欢兰玉姐姐。”

  那女子似乎激动了一瞬, 复将他搂的更紧。却又用一种哀愁的语调继续道:

  “唉,可惜奴婢很快就要被放出去, 小殿下日后再也见不到奴婢啦。”

  “若小殿下喜欢奴婢, 想让奴婢继续陪在您身边, 您就去同陛下说您喜欢兰玉。

  “您也问问陛下, 为何宫中只有您一个小太子?奴婢知道, 您时常孤单的很,您要对着陛下说出这些话,他便会找旁的孩子陪伴你。

  ——若这禁中多有几个孩子, 便是奴婢不能亲自陪在您身边, 心里也不那么挂念。

  这是兰玉最后同元湛说的话。

  自他出生, 父皇便带着他一同住在正仪殿, 他素日在前朝理政,极其忙碌。

  那一夜,元湛拥着小被子默默等了许久才等到父皇。

  他也的确对着父皇说了兰玉要他说的一切。

  父皇原本摸着他的小脸,在对着他笑,问他是不是在等自己。

  可是这句话一出口,元承绎立马就变了脸色。

  待元湛第二日起床时,兰玉就消失了。

  元湛当时伤心极了,一张小脸上泪痕斑驳,可是一向疼爱他的父皇却只是站在一旁,冷冷地望着他为兰玉哭泣。

  父皇就是这样的。

  元湛自幼就由父皇带在身边亲自抚养,他有时极温柔,简直是天底下最好脾气的慈父。

  有时却也会大发脾气,肆意对着旁人释出君王如有万钧的雷霆怒意。

  他更小的时候时常由父皇抱着一同去立政殿,但凡他发怒,连素日威风的大臣们也受不住。

  更不必说缩在他怀里的小团子元湛了。

  彼时正受训斥的臣子,倘若胆敢抬眼望一望帝王怀中的小男孩,必然会发现,这孩子已被震的耳膜生疼,自己抬起小巴掌捂好了双耳。

  是以,元湛其实有些怕父皇。

  例如此刻,皇帝坐在龙座上,太子立在一旁,下首是太傅,正在对着皇帝禀事:

  “太子近来勤谨向学,《千字文》约莫至下旬便可念完了。”

  皇帝目中笑意浓厚:“哦?当真?”

  他转头便要来当场考校一番自己的儿子:“阿湛,你说‘孟轲敦素,史鱼秉直’后头是什么?”

  元湛听话地背了下去,只是背到“钧巧任钓”时卡了壳。他诚实地承认:

  “父皇,儿臣只能背到这儿了。”

  后头的他也还没学呢。

  皇帝已然十分满意,却又要在太傅面前拿捏着严父的风范。

  故而他只是抵拳一咳,压平了唇角喜意,淡淡颔首道:“尚可。”

  下首的太傅倒似乎比太子还兴奋,陛下一句尚可,对臣子而言已是至高的评价了。

  待太傅告退,元承绎眼角眉梢的喜意未消:“我儿真厉害!但你切记,戒骄戒躁,虚心以待。”

  元湛仍是点头。

  父皇的生活素来平淡冷肃,仿佛没有旁的色彩,也只是在考校他学问时才会露出这种骄傲神色。

  他曾无数次在姑父脸上见过这种神色。

  当阿隐的算学拿了甲等;阿隐穿了漂亮的衣裙,像个小仙女;阿隐素日不喜食蔬菜,那日在饭桌上多食了几箸。

  诸如此类。

  可父皇的日子却不似姑父一般美满。

  元湛在书里见过“鳏寡孤独”,头一个字生的像条虫,他问过太傅究竟是何意,太傅说,鳏是妻亡而未再娶的男子。

  于是元湛懂了,父皇是鳏夫,日子过得并不幸福。

  怪不得他总喜欢在立政殿对着别人发脾气。

  元湛受着父皇的教诲,默默点头。

  心里却暗下决心,日后要愈发努力,好让父皇多多露出欢喜神色。

  可未待小太子在学业上一日千里,以苦学换父皇一个笑颜,宫里却多了一个陌生的女子。

  那女子生的极美,比兰玉姐姐——

  不,不该拿兰玉比。

  这个陌生的女人生的和姑姑一样美,都似瑶池仙子一般,美的不像凡人了。

  这个女人的出现给他们父子二人的生活带来了极大的改变。

  首先是父皇。

  他在立政殿也不吼人了,素日笑模样也多了。

  元湛有些欣慰又有些惆怅,因为他不再是唯一能逗笑父皇的人了。

  再便是他自己。

  元湛出世四年,一直跟着父皇住在正仪殿,可现在父皇居然说他大了,若再和父亲一起住是很羞人的一件事,要他搬出去。

  可前几日在马场上,父皇分明说的是,我儿还小,日后你的马术由阿耶来亲自授习。

  元湛小脑筋一动,意识到所有的反常都来自这个女人。

  素来柔善的小太子第一次拿出盛气凌人的架势,怒冲冲便拦到那个女人面前:

  “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来父皇身边?”

  那女子目中蕴着笑,兴致缺缺地打量了他一会儿。

  元湛疑心是自己的身量太短,平白让气势也矮下几分。

  他白嫩柔软的小脸微扬,用下颌和鼻孔看她。

  复压着奶气的嗓子道:“孤劝你不要有什么企图,否则……哼!”

  元湛从前在父皇怀里见惯了他吼人放话,眼下也将元承绎的神态学了个十成十。

  谢韫目中笑意更重,丹唇轻启。

  下一句话却叫元湛气得跳脚。

  只因他听她小声道了一句:“啧,怎就将你养成了个小傻子。”

  语气里的嫌弃,不知是对谁生发。

  “你!”

  “你究竟是谁,竟敢冒犯孤,来人,拖出去!”暴跳如雷的小太子一手叉腰,另一手极有气势地挥开。

  “嗯?”

  却是快步行来的皇帝先出了口:“元湛,你要将谁拖出去?”

  小太子方才三丈高的气焰在皇帝的一问之下悻悻熄灭。

  “你先下去。”

  可元承绎甚至不愿意听儿子解释两句,抬手便叫傅姆侍人带着太子回宫。

  元湛被傅姆抱在怀中离去时,见到父皇将那个坏女子拉入怀中。

  那女子挣了几下,父皇坚实的臂横在她腰间,不许她离开,可他面上神态冷怒,并不像是喜欢她的模样。

  真是奇怪。

  这头的两个大人也的确如元湛所见。

  元承绎将谢韫桎梏在怀中,她的腰肢一如四年前柔软纤细,他忍不住将大掌落在上面滑了滑。

  口里却要故意刺她:

  “连自己的儿子都不认识你的滋味可好?谢韫,你怎么不告诉他你是谁,是不敢吗?”

  索性也挣不开,谢韫不再理他,也反唇相讥道:

  “我该说什么呢,说我是你那个贪色的父皇新封的戚娘子,虽然厌极了你的父皇,但还是逃不过?”

  谢后已死,如今她的身份是戚韵。

  一个来自乡野却有幸得了帝王垂爱,就此获宠封妃的好命女子。

  元承绎仍是怨她恨她。

  戚,音同欺。

  他给谢韫冠上这个带着讽刺意味的字,时时刻刻刺痛她,也提醒着自己,谢韫对他的欺瞒。

  “哦,厌极了朕,你昨夜在朕的龙榻上可不是这么说的。”

  他就是知晓谢韫骨子里的保守,如今惯爱用这种直白的荤话来惹她羞恼。

  谢韫也果真如元承绎所愿,登时涨红了面,别开了眼:“污言秽语,不堪入耳!”

  她深吸一气平复自己的耻意,又开始挣扎,口里怒斥道:

  “或者我该同太子说,我就是你那个死了四年的娘?

  “元承绎,你将他养成同你一样的嚣张跋扈,从模样到性子都像足了你,也同你一样,活该识人不清!”

  他们实在太熟悉彼此了,夫妻情浓,彼此相爱扶持的五年,而后又是四年来不清不白的纠缠。

  二人都知晓彼此的死穴和痛点在哪里。

  “识人不清,谢韫!你这种没心肝的女人也算是人吗?四年来对儿子不管不问。

  “阿湛他是极好的孩子,可你呢?你可曾带过他一日,如今一见面就说他嚣张!”

  “元承绎,我一早就同你说过,我管不了也不愿管,这个孩子自生下来的那一瞬间就同我了断一切联结。”

  女子未嫁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可她谢韫无父无母,她的丈夫死在了四年前。

  对如今的谢韫而言,孩子也无法成为她的寄托。

  她不会从任何人。

  “我就是这种没心肝的女子,元承绎,你受不了就趁早滚。”

  元承绎自知晓谢韫背叛的那一刻便感受到前所未有的震撼。

  几乎为他带来一种头脑轰然,所有的一切皆是虚幻的错觉。

  可这种虚幻感和震撼感持续出现在谢韫之后同他的每一次相处中。

  他都快习惯了。

  事到如今,元承绎也不愿再计较,从前柔婉的谢韫和现在这个薄情寡淡的刻薄女子,究竟哪一个才是她的真面目。

  素来威压迫人的帝王额角突突不定。

  他真想质问一句,究竟是谁嚣张呢?

  普天之下,敢如她一般直白地唤帝王名讳的有几人,对着皇帝反唇相讥,三番五次出言不逊的又有几人?

  “谢韫,凭什么呢?

  “你骗了朕,朕不杀你已是仁慈。你也不准自己去死,朕留着你一条贱命,慢慢折磨不好吗?”

  “哦——”谢韫讽笑一声,“原来堂堂大周帝王所谓的折磨,就是半夜闯到别人房中,压着人去做床笫间那点事儿啊。”

  “元承绎,你不如去折磨别的女子,想必有不少人愿受你这皇帝陛下的折磨呢。”

  谢韫被囚在明月阁四年,元承晚和辛盈袖也依着从前约定,每每探看。

  她以为这一生可以就此平静地过下去,素日抄经习书,自忏其罪,遥为两位故人祈福。

  可前夜,元承绎夤夜大醉,轻车熟路地到了明月阁,遣散了驻守在明月阁外的兵士侍人。

  而后在里头过了夜。

  第二日便一意孤行地要封谢韫为妃。

  元承绎钳住她的下颌,令她面上嘲讽的表情变形:

  “怎么,你不愿意是不是,那朕再把你关回去好了,什么时候想了就寻你发泄一番,倒也是舒坦。”

  谢韫被他钳制,张口难言,目中淬毒一般的冷意让元承绎怒意高涨。

  他终归还有牵制谢韫的筹码:

  “朕听闻河东世族如今都不许按从前那般教养女儿,道中开办了不少女学,甚至还有为妇人们开设的容膝居。”

  这般的事,元承绎猜得到,应该不是裴时行的设想,而是狸狸在背后筹划。

  “谢韫,你今夜在榻上再乖一点儿,若将朕伺候的高兴了,明日朕便下旨禁了《女诫》可好?”

  他自是知晓,这四年来支撑着谢韫活下去的一大念想便是她对狸狸和辛盈袖的愧疚,也知晓她如今这股心气何来,故而要用这般话语来刺激她。

  可她连这般的威胁也不受了。

  谢韫终于自他的臂中挣扎出来:

  “你愿废就废,此乃国事,难道当真可以沦为你迫我的筹码?更何况,不废又如何呢?

  “你瞧我从前学的那样好,可遇上你这等薄情男子,不也就全知了书中字句不过烂茅朽草。

  “你便是不废,世上女子也不会一生一世都被这等酸腐的鬼话蒙蔽心智,吃过一遭苦头也就清醒了。”

  所以她如今算是清醒了?

  那从前的爱意又算是什么?

  她难道比他好么,她这种背叛夫君,抛弃儿子的恶毒女人凭什么骂他薄情!

  逞不了的口舌之外俱化作一记重过一记的力道,待谢韫趴在枕上神志不清时,元承绎终于餍足起身,似强壮的虎豹一般,恣意地展露出自己修长健美的身体。

  他回身俯视那被他抽去了筋骨的女子,眼神中流露出满意:“戚夫人,这是朕给你的赏,好好含着罢。”

  元湛再次见到那个冷艳的坏女人时,已是三日之后。

  她简衣素裳,博鬓娥眉,美艳似天边朝霞,他也知晓了,她就是父皇新纳的戚娘子。

  小太子自己的母后在生下他就薨逝了,他对那个贤名远播的谢后并无记忆,其实也谈不上情分。

  可他也不愿意望着守了母亲四年的鳏夫另娶!

  元湛再次端起架势,冲到那个正折起广袖,露出一截玉臂剪花插瓶的女子面前。

  “哼——”首先便是冷哼一声,试图引起她的注意。

  “孤劝你不要痴心妄想,孤的亲娘是天下人都爱戴的谢娘娘,我父皇最爱她,只爱她!”

  他满口都是父皇父皇,这个“爱”字尤为刺耳。

  谢韫是真对这个傻孩子生了怒。

  她深吸一口气,搁下剪刀,将这满眼轻蔑的小儿唤到身前。

  那小儿半不情愿地缓步踱过来,下一瞬却被谢韫重重掐住他柔软的包子脸:

  “那又如何,她都死掉了,你父皇就是喜欢我这种痴心妄想的坏女人。

  “你最好快去同他告状,否则白日他不在后宫里,我就着人打你骂你,将你锁在屋子里不给饭吃,届时你再告状可就晚了。”

  她掐的极重,元湛乌黑的瞳一下泪汪汪,惊恐地看着这个妆容艳丽的女子向他逼近。

  这副模样简直像极了传说中的祸国妖妃,元湛极其识时务地柔顺认错:

  “戚娘娘我错了我错了,您快放开我好不好。”

  可谢韫收了手,他一下跳到三尺开外,又指着她喝道:

  “呔!你这妖妃,休要狂妄,且等孤羽翼丰满,定要取你这妖妃性命。”

  元湛自然没能取妖妃性命,因为他还是个可以被人揪着后领就扔出门外的小娃娃。

  而且羽翼尚未丰满。

  当然更要紧的是,父皇如今沉迷美色,受那妖妃蛊惑,与她同居同食,连他这个亲生儿子也难见君父一面。

  他实在找不到机会去清君侧。

  但经过数日的相处,小太子也逐渐发现,妖妃好似也没有那么可恶。

  作者有话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