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生了(二)(1 / 1)

上京春 李竹喧 3324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37章 生了(二)

  元承晚只觉得此身前所未有的轻盈无拘, 仿佛有流云拂身,锦衣当风,恍若天衣加身, 重不过六铢。

  她点足而前,入目皆是一片缥缈美景。

  烟云鲜媚, 百花生香, 襄岸夷途处有巍然拔地的楼阁台榭,每一角都精致细造,极尽雕梁画栋的华美。

  再步上前去,是一片辽而无垠的草野,天边霞光辉映, 鸾鹤孔雀共同徘徊谐飞于此。

  一只灵气四溢的鹿正澄澄地望住她, 而后四蹄生风奔突而去。

  元承晚随着那金色神鹿入得此间,却见一个青年美妇正候她多时, 此刻笑吟吟望来。

  她额面上贴了秀致的珍珠箔, 堆云高髻雍容丰美,金钗博髻, 身上华服美衣之盛, 仿佛神女织就的无缝天衣, 世所未见。

  元承晚不觉诧异, 亦未因这等奇诡瑰幻之境而生出畏惧之心。

  她眼睁睁望着那妇人朝她招手, 几乎就要身随心动地奔入她怀中。

  这人同长明灯后供奉的画像生的一模一样。

  是她的阿娘啊。

  “狸狸,是我的狸狸吗?”

  美妇笑得弯起一双眸,率先开了口:“我的狸狸都长大了啊, 生的如此动人。”

  “娘。”

  元承晚微微哽咽。

  再不管不顾什么皇家仪范, 颤颤朝着母亲唤出了那个万分陌生, 却又已在她心头响过千万遍的称呼。

  美妇应声, 上前将女儿拥在怀中,轻轻拍抚。

  元承晚埋在娘亲怀中,悄悄吸了口她身上的香气。

  同她设想中的一模一样,柔软又芬芳,是世间的母亲身上特有的,可令她的孩儿无比安心的气息。

  “狸狸,我的好姑娘,这些年你过的委屈了。”

  “不委屈的,”她口里说着不委屈,却还是忍不住包了满眶眼泪,“阿娘,我同哥哥为您报仇了,您的两个孩子为您手刃了仇人。”

  “阿娘,您能不能回来陪着我……”

  那美妇恍如未觉女儿的激动,手上仍是轻软又熨帖的温度。

  她唇畔笑意同慈和的眼神一般,是潺潺如水的柔软:

  “阿娘知晓的,我的狸狸是这世上最好的姑娘,阿娘骄傲极了。”

  她这么说着,却好似并未听到女儿的渴求,并不回答。

  只故作凶狠地肃了神色:

  “你那阿兄是个坏的,竟敢这么逼迫算计你。”

  “狸狸别怕,等阿娘入他的梦,去好好吓他一吓!”

  元承晚听着阿娘这般话语,满腔酸楚一时都被冲淡,忍不住破涕为笑:

  “哥哥也不容易的,阿娘,我不怪他了。”

  美妇蹙眉轻叹,抬起一片轻软若流云的衣袖,轻轻拭去女儿粉面泪痕:

  “怎能不怪,你是阿娘的小姑娘,是阿娘费了千辛万苦之力才生下的小狸狸,凭什么要受他的欺负算计。”

  元承晚更深地埋进阿娘的怀里,贪婪地汲取着母亲的温暖。

  可听到这里,她才仿佛忆起什么,似乎是很重要很重要的事,却被死死压制在记忆深处。

  良久,她头脑中终于透出一丝灵光,喃喃道:

  “阿娘,我也做阿娘了,我也有我的小姑娘了。”

  美妇拊掌而笑,语气快活又婉转:

  “当真呀?好好好,狸狸果真是长大了,那你家小姑娘不知有没有随了你的模样,生的像谁……”

  “对了,”她轻轻蹙了娥眉,母女二人仿佛就是一般神态,“你嫁的人是谁,哪来的小子?”

  元承晚亦蹙眉深思了一会儿,目色迷茫又无助:“有些记不起来了。”

  “不过阿娘,”

  这倒是她牢牢记刻在脑海的,元承晚认真地抬眼说道:“他很坏的。”

  美妇厉了神色,柳眉倒竖。

  “不过他也挺好的……”

  “会给我讲道理,总想做我的夫子;会给我和小姑娘念书,会保护我,下值归家时,会给我带各种稀奇古怪的小玩意儿。”

  母亲安静听着女儿的话语,神色柔和,唇畔渐渐勾起了然的笑意。

  “他有时候就像个孩子似的,喜欢冲人撒娇。”

  还总像个狗儿似的,喜欢埋头钻到她的颈窝里,呵出的气酥痒无比。

  元承晚也莫名笑了起来。

  “还喜欢作出一副委屈不理人的模样——

  可他还是很好哄的,随便哄哄就成。”

  她的话音渐渐缓下来,似乎仍是忘了什么事。

  美妇眼中笑意如浮光,柔声提点女儿道:

  “那你呢,狸狸喜欢他吗?”

  元承晚剔透的眸子微微睁圆,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她难得可以在长辈面前肆无忌惮地露出小儿女神态,搂了阿娘的腰,避过了这个问题。

  却又好似在替谁找补似的,多说了一句:

  “阿娘,其实他挺好的。对了,他可聪明了。”

  “我的狸狸才是最聪明的,”美妇抚上她的发顶,叹声道,“是那小子有幸才得了狸狸。”

  元承晚在母亲一下下的拍抚中渐渐感受到倦意,仿佛重回子宫一般的安然。

  “阿娘,我困了。”

  “那便靠着阿娘睡一会儿。”

  “好。”她当真在阿娘怀中成了个孩子,连话音都变得甜软。

  可身上的痛感却一阵强过一阵,像是什么可怕的手,要拖着她将她拽到什么地方。

  元承晚惊诧地低眸,却见连阿娘也在推她:

  “狸狸,快回去罢,这不是你该来的地方。

  “你听,那臭小子在唤你哪,你现在可忆起他的名字了?

  “你放不下他,也放不下你们的小姑娘,快回吧。”

  她死死拽住阿娘的袖袂,可还是被无情地推了出去。

  双眸最后映出的是阿娘仙姿飘洒的背影。

  阿娘甚至不愿再让她望一眼自己的面容,元承晚心头蓄了些悲伤。

  可张开眸子,身上痛感隐隐,她对上了另一双更为悲伤的眼眸。

  是裴时行。

  他换了干净的衣物,发冠束的一丝不苟,可眸子里几乎要溢出的惧痛,却让他整个人显得无比狼狈。

  裴时行前夜匆匆赶回,不知自己在院中站了几个时辰,才听得房内传出喜讯。

  可未及他浑身的血液重新流淌起来,未及他将目光触及那个柔软粉嫩的襁褓,便见元承晚面色煞白。

  她正慢慢阖住的双眸仿佛一幕幕被放缓落下的刀子,将裴时行本就脆弱的神经绞得血肉模糊。

  此刻的她几乎像一朵正在凋零的花,每一瓣花叶上都覆了无力回天的冰霜。

  他几乎是凄厉地唤出了她的名字。

  傅姆嬷嬷们被他惊了一瞬,都安慰说长公主这是生产太累了,一时晕厥了过去。

  可他一刻不离地守在她榻边,却生生等了两个日夜。

  直到此刻才终于等到那双琥珀般流丽的眼眸重新张开。

  她总不醒,府上的其他人也渐渐感知到了异样,一片惊惶之中,太医署的人来探遍都探不出什么异症。

  裴时行先是焦急,而后是痛苦怨愤,可这么一刻刻等下去,他渐觉自己已经颓然无力。

  已经感知不到什么悲伤抑或无助的情绪。

  他整个人漠的像一柄霜剑,却又淡的似一缕魂魄,只是昼夜不合眼地守着她,一声声唤她归来。

  狸狸,狸狸,一声比一声柔,听的人耳心子都要酥麻。

  却空落落地荡在室内,而后化作无形的丝线绞在他自己心头。

  令他痛苦不堪。

  裴时行想元承晚总不至于残忍如斯。

  他们好不容易走到一处,好不容易心意相通,眼下又多了个小姑娘。

  是他们两人血脉交融出的小人儿。

  她即便对他狠心,当也舍不得抛下自己费去半条命才生下的女儿。

  “裴时行。”

  二人安静地凝望彼此,是她首先对着这个满目热泪的男人说了第一句话。

  “我喜欢你。”

  却是一句令他浑身血液都开始狂喜鼓噪的话语。

  他很快意识到,这是元承晚对他的第一次如此正式又如此直白柔情的表白。

  裴时行眉心动了动,极力压抑住自己的哽咽,柔声回她:

  “我也喜欢你。”

  长公主躺在枕上,雪白的面上仍是虚弱之色,却故意道:

  “我更喜欢你。”

  “那多谢殿下更喜欢我。”

  他还是很坏,哪怕到了这个时候,亦不肯像旁的郎君一般,执起她的手,深情道出一句我才更喜欢你。

  竟是到了这时候都不愿意同她说一句软话。

  裴时行的确有意。

  他有意让她留有牵挂,有意不在此刻满足她的所有心愿。

  男人攥紧了她的手,感受着掌心慢慢温暖,直至她整个人都暖到令他心安的温度:

  “元承晚,你答应过我的,所以如果你再敢抛下我,再敢这么吓我的话,我会恨死你,永远都不再原谅你。”

  长公主如瀑青丝委了满枕,羽睫颤颤,难得听到他这般幼稚话语。

  却仍是愿意轻哄他:

  “好,我不会抛下你的,如果真的要死,我带你一起走。”

  “好。”

  裴时行也望着她笑,二人眼中光彩熠熠,却只有他是因了满眼泪意。

  “裴时行,我见到我阿娘了。”

  她顿了片刻,似乎是强调了一句:“我也是有阿娘的。”

  男人因她的话微微变了神色,满心酸楚,却仍是柔和又平缓地哄她:

  “狸狸当然有阿娘,你见了她,那是因为娘娘牵挂你,她也放不下你。”

  元承晚的话音倏而有些委屈的泪意:

  “我很想阿娘,那时候我太小了,我都不记得阿娘有没有抱过我。”

  肯定是有的。

  “可是裴时行,我这次抱到她了,她的怀里很香,和我想的一样柔软。”

  深夜孤冷时,少时的小公主曾一个人窝在华美衾被里暗自想象过千万遍,千万个暖炉汤婆子也无法填充一个小姑娘满心的恐惧寒冷。

  她只有试探着将自己细软的臂交织在身前,分别用自己的左右手轻轻拍抚在背上。

  一下又一下,恍若有人在哄她入眠。

  少时无比贪恋却求而不得的母爱终于在这一刻得以圆满。

  在她亦成为一个母亲的这一刻。

  仿佛一个轮回,又仿佛三代女子之间某种早已写下注脚的缘分与宿命。

  “我知晓的,狸狸,莫哭,我都知晓的。”

  他的小姑娘受尽孤苦,此刻每一滴破碎的泪珠都令他心疼无比。

  裴时行软声哄着她,抬指拭去她的泪意。

  “阿娘还问我嫁了谁。”

  “可我当时,忽然不记得你的名字了。”

  裴时行握了她的手,正一下下啄吻,闻言亦未敢显露出任何伤心之色。

  “但我记得你有时很坏,有时却又很好。”她苍白的小脸上满是认真,“我有在阿娘面前讲你的好话呢。”

  “裴时行,若阿娘见了你,知晓你是我的夫婿,”

  裴时行对上她的眼,几乎觉得自己的呼吸被窒住。

  “她也一定会喜欢你的。”

  枕上的长公主红唇含笑,轻柔地吐出后半句。

  也将他方才高高悬吊的心安然地放回胸膛。

  她总是懂得如何轻易击败所有他自以为是竖起来的高墙和伪装。

  她总是懂得如何让他更爱她,更加无可救药地觉出她的可爱。

  “狸狸,我爱你。”

  他终究逃不出她的眼眸,也终究如她所愿,变作了如旁的郎君一般俗气的人。

  要对着小公主道出这般俗气的话语。

  她微微绽出个笑,花瓣终于抖落了霜雪,重放生机妍丽。

  长公主轻轻探出臂。

  裴时行顺从地俯首,任由元承晚将他的脖颈揽低。

  而后有柔软的唇瓣覆上来,缓缓啄了他一口。

  复问道:“裴时行,我们的小姑娘呢?”

  作者有话说:

  裴时行:在外人设是冷面御史,但经常莫名变成老婆怀里的委屈小狗这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