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舅姑(1 / 1)

上京春 李竹喧 2785 汉字|0 英文 字 28天前

第12章 舅姑

  裴御史度了个古今罕有的新婚夜,其中难言不必多说,后晌已是心旌摇曳,神思游离间甚至念了段孺子歌。

  翌日顺天门晨钟于旦风里响过一遍,曙光方明时刻,他便被长公主无情放逐至颐山房。

  颐山房距离怀麓院,中隔桥榭亭廊,假山嘉木无数,乃是整个长公主府离主殿最远的一处。

  府上众人眼瞧着新驸马的长随来回奔波,指点着侍卫将书奁衣箱等一应物什趟趟来回运至居所。

  心下皆对这失宠驸马有了计较。

  裴时行倒是宠辱不惊。

  又或是他尚未自昨日大婚的光彩中清醒过来,殊不知贵主情薄,自己已是见捐秋扇。

  他身为京官,不算程期足有九日婚假。

  及至午后,待道清操持着归置完毕便安然在颐山房住下。

  倒未同外头那些普通男子一路货色,百般纠缠作态。

  只不知是否是蓄意而为,居家期间,驸马爷打扮得尤为显小。

  锦衣玉冠,博带广袖,不似官场中人,倒像是书院里头白衣翩翩,不谙俗尘的小公子。

  元承晚眼瞧裴时行花枝招展在她眼前招摇两日,终于不耐烦扰。

  可不待她发作,却先有远客来到。

  正是驸马爷的双亲并幼弟。

  裴氏身为烜赫数百年的世家,自然蕴养深厚,门下子弟钟灵毓秀。

  纵裴时行兄弟二男青出于蓝胜于蓝,其父裴矩亦堪渊渟岳立、气度高华之誉称。

  裴时行的母亲出身河东柳氏,极明艳的一个妇人,生来面貌秀美,望之并不显年纪。

  元承晚觉裴时行更似其母,母子二人眉眼尤肖。

  柳氏面上喜色最甚。

  昨儿个一到官驿落脚,她便紧赶着递了拜帖。

  待今日平旦随裴矩诣阙归来,柳氏旋踵即来登门拜访。

  她盼亲睹长公主风采已久,如今佳儿佳妇并立,心头喜意开花,只觉真真是一对玉人儿。

  裴氏夫妇携幼子入主殿见了礼,元承晚受下一礼,又亲自下座来搀:“君舅君姑远道而来,一路辛苦。”

  柳氏笑凝着称心儿妇的眼中飞快闪过什么。

  下一瞬忙应道:“多谢殿□□恤,臣夫妇一路膂力驽钝,未能亲贺殿下与驸马新婚之喜,万望殿下宽恕。”

  她同裴时行的婚事的确办的急,真要论来,这事还是她二人之过。元承晚自不能与长辈计较,款言带过便罢。

  众人在一堂寒暄几句,元承晚令裴时行陪裴矩歇休片刻,她则赏脸陪柳氏至水榭游览小坐。

  柳氏生育过两子,方才见长公主起身便觉出一丝异样。

  眼下与之并肩同行,观她步态徐缓,跨距短窄,提步登阶时偶或以手掩腹。

  立时心下一沉。

  河东民风淳素,她倒未有设想过长公主腹中子不是她亲孙这一层。

  只在心里连连暗叹门风不端,怎就叫长子不过离家几年便染了坏性儿,学会这般轻薄授受的做派。

  又骂裴矩多嘴!

  儿子大喜他偏要阴暗揣疑,这下可教他说中了,行儿可不就是惹了风流祸,且还惹的是皇家女。

  公主曾有孝勇美名传遍周朝,又是天子亲妹,地位尊崇。

  眼下柳氏最怕便是,这风流债恐怕都不是近前惹的,或可溯至四年前,连行儿如今的官职都不是正经考学来的。

  她莫名联想到那等凭好颜色出入权贵幕府,以身鬻爵的无知郎君。

  心下大痛。

  柳氏一时心神俱乱,思绪发散万端,转念一想自家门庭、长子英姿,又骂自己想的荒唐。

  她心如蚁噬,强撑心力同长公主周旋。

  那边厢裴矩父子三人亦不便久留主殿,遂一行人去了驸马居处。

  此等正经场合向来没他甚事,裴无咎姿态闲散落后几步,一双剑眉下桃花眼风流多情。

  生与兄长貌似,性格却天差地别。

  他不过随父兄行至半途,心下便有了计较,桃花眼瞅向兄长,欲笑不笑。

  及至半晌后,裴无咎抬颈望向颐山房三字匾额,言语间大赞名家墨宝,苍劲古朴。

  却偏要补上一句:“阿兄,此地倒是离主殿如隔万里云山呐。”

  正是偏僻非常。

  裴无咎轻挑了眉,这地界儿可比冷宫娘娘还要冷啊。

  少年郎欲要继续上前调笑几句,却被兄长扔过眼刀,而后更被父亲毫不留情扫地出门。

  他险险自门前收回右脚,咧唇一笑,倒是满不在乎。

  府上长史宋定极有眼色,周到地上前邀小公子至园中赏景。

  房内。

  裴矩自然留心到这对小儿女住处相隔迢远,但小辈之间的事,他不便多言。

  何况眼下他有更紧要的事要问长子。

  “你仕宦上京,如今可是有了什么变故?”

  他问的是裴时行所求的家主书令。

  以长公主之尊位,其实不必裴氏出手相护;倘若当真有此必要,那也是皇家内部的情葛,他一介臣子难以获知。

  裴矩真正想探知的是,长子为何于近前诸事上如此急躁。

  父子二人目光相接,裴矩眉头蹙紧。

  被父亲毫不委婉地一语刺中,裴时行也只淡淡一笑,反问道:“父亲约莫也听到些风声了罢。”

  徐汝贤近来频频入诏,刑部与御史台也开始有所动作。

  朝廷明面无波,但暗底下的声流已渐渐清晰。

  裴矩目色倏然严肃:“是你主导?”

  他于片刻沉默间想通了关节,复问:“有几成把握?”

  “若成,功不在当世;若败,身毁名裂,挫骨扬灰。”

  窗棂紧合,酷暑燥气被阻隔在外;书房之中,年轻男人的声线愈发清冽。

  裴矩有些震怒,目色复杂地凝视长子。

  这个儿子已然长成,比父辈年轻,亦远比父辈出色。

  却也更加地壮志踌躇,有青霜利剑之胆,冰纯刚正之魄。

  他满心怒气如潮褪去,忽地释然。

  “如今英主兴道,时逢盛世,尔等年轻人有图谋励新之壮志,于国民社稷皆为福祉。”

  裴矩顿了顿,神色渐渐凝肃:“只一点,你背后尚有家族,日后还有妻儿,无论走到哪一步,你都需要将之纳入筹虑。”

  裴时行不答,墨眉之下一双眼神思锐利,紧凝向父亲。

  裴矩终于松口给出答复:“殿下同我儿缔姻为婚,便是我裴氏儿媳,你求的庇护,我会安排好。”

  “老夫乃是尔父,于私情、于我裴矩个人之意志,我会支持我的儿子;但若有一日,功业颓唐,你被推出来成了天下罪人——”

  身肩一姓荣辱重任的家主以锐利视线审视过长子的每一寸表情:“那我只会以裴氏家主的身份,尽力为家族谋划。”

  “必要时,即便是你,我亦会舍弃。”

  父子话尽于此,裴时行以士人之礼向裴矩从容长揖。

  河东裴氏作为大周士族领袖,支脉繁盛,门中世代嗣裔将“德业相继”四字刻入血脉。

  裴时行自幼受族中教养,言传身行,自然懂得家族荣耀意味着什么。

  他唇角笑意安然,眼底澹然豁达,并不觉父亲的话残忍。

  裴无咎一路随宋定自廊桥看山赏水,途径假山叠石,又见满园瑶草仙葩。

  他心性疏阔,为人爽朗风趣,连珠妙语频出,叫一众侍人多番忍俊不禁。

  裴无咎亦有震撼之感。

  饶是他出身朱门,自幼钟鼓馔玉,方才也被园中景数次惊艳,不由感慨这位殿下的侈靡。

  看来方才还是不应调笑兄长的。

  毕竟冷宫里的娘娘也是正经娘娘。

  更何况以兄长之心性,既愿意娶便是认定此人了。

  裴无咎猜他断不可能甘心幽居冷宫。

  少年郎垂眸一笑。

  恰听得假山后传来女子话音。

  他侧耳一听,原是母亲正同元承晚叙他兄长幼时:“驸马自小便是个冷性子,他幼时生的玉雪朗秀,族学里的姨表姊妹见他可爱,想同他顽,他从来不愿。拒过一遭,往后再叫,便理也不理。”

  “嗳——说来不怕殿下笑话,臣妇还曾忧心这孩子过分孤僻,恐他日后鲁钝不合群呢。”

  噢,原来是柳婆卖儿,正自卖自夸呢。

  裴无咎心下了然。

  瞟了宋定一眼,绕出假山,见二女正于几竿青绿翠竹掩映后的水榭落座,遂上前见礼。

  他仪态礼节极好,纵兄弟二人血脉同胞,模样相似,可他比兄长整整小了八岁,如今正是眉清目秀的鲜嫩少年时。

  真真正正不作假的鲜嫩少年。

  又兼他今日着了一身宝相花海青锦袍,清骨飒飒立在阳光下,真是说不出的耀眼。

  至少看进元承晚眼里要比裴时行顺眼许多。

  她唤起裴无咎,又邀他同行赏玩。

  可柳氏先前既料到元承晚有孕在身,便推说自己身骨不适,不肯再叫长公主到日头底下。

  三人只好于水榭中留歇多时。

  闲谈过一圈,便由柳氏继续动情叙讲着驸马幼年趣闻。

  元承晚听着“体贴”、“心善”这般陌生的字眼,好似在听另一个人的故事。

  所幸此间多有一人陪她听“柳婆卖儿”,还不时谑言相讥,反唇调侃。

  也叫修养甚佳的长公主不至于如坐针毡。

  元承晚对裴无咎这小郎君观感甚佳。

  她所料不错,裴氏的任何一人都比裴时行来的顺眼。

  不过既已成婚,只要他不闹什么幺蛾子,元承晚都愿意宽容他三分——

  可惜裴时行向来不懂珍惜她的宽容。

  作者有话说:

  请分析文中“真真正正不作假的鲜嫩少年”并试图作答,此处强调有何表现作用?

  为了和裴时行这种扮嫩显小的虚假书生形成对照(5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