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论下克上(1 / 1)

(西幻)魔镜魔镜 兮树 2 万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29章 论下克上

青空澄澈,营帐尖顶之上的彩旗随风招展。秋收庆典最后一日的锦标赛激战正酣,鼓声越来越急促,号角再次响起,赛场两端的骑士立即向对手全力冲刺。

铠甲相撞发出巨响,观众席霎时沸腾。

“埃莉诺?”罗伯特公爵按了按妻子的手背,“你走神了,不喜欢锦标赛?”

“日头太毒辣了,我有些头晕。”埃莉诺揉揉太阳穴,向罗伯特微笑,“我没事的。”

罗伯特立即转头吩咐:“送夫人到后面帐篷里休息。”

埃莉诺起身走了半步,又转回丈夫身前,放软声音恳求:“罗伯特,今天天气不合适,刚刚就有个骑士热晕了。哪怕为了我考虑,请你就不要上场了,好吗?”

“这点太阳算什么!”罗伯特昂起胸脯,亲昵地以手掌贴了贴她的脸颊,“别担心,我可从来没因为这种小事输过!”

“但是……”

罗伯特加重咬字:“埃莉诺,去休息吧。”

克劳德这时端着一杯在冰盆里镇过的美酒上前,向埃莉诺欠身:“请您放心,夫人,罗伯特大人就交给我了。”

“上场前的开胃酒,”罗伯特接过水晶杯,一饮而尽,惬意地长出了口气,“没什么比克劳德调配的香料酒更提神的了。埃莉诺,你要不要也来一杯?”

克劳德立即后退斟了又一杯,双手呈上:“夫人。”

埃莉诺先整了整丈夫的衣褶,才叹息着接过酒杯:“克劳德大人,麻烦您了。”

阿默斯假扮的黑发侍女跟着埃莉诺退到帐中,不知从哪变出把颇有帝国情致的羽毛扇来,慢悠悠地给埃莉诺扇风。

离开了热浪与喧嚣,埃莉诺在阴凉的丝绸帐篷中休息了一会儿,才稍感宁定。刚才她不免再次想起了卡斯蒂利亚的那场锦标赛,艾德文、保罗爵士还有乔治·马歇尔……而这一切,竟然都已经是四个月前的事了。

将冰凉的酒杯在掌心转了转,她便要将其凑到唇边。

“这酒还是不要喝为好。”阿默斯倏地出声。不知什么时候帐篷里只留了他一个人。

埃莉诺盯住对方:“酒里有问题?”

“嗯,”阿默斯甜甜一笑,“我看着那药剂师往里面加了些有趣的东西。”

将酒杯一搁,埃莉诺腾地起身向帐外走,却被阿默斯一把拽住。他的手指将她的手腕越扣越紧,勒得她生疼。

“放开。”

“你最好乖乖待在这里休息,”阿默斯的语气纯然无害,“罗伯特会如何,与你无关。”

埃莉诺挣扎无果,冷冷低喝:“放开我,我命令你。”

阿默斯唇角一勾,笑得狠戾:“你该不会真的被那个男人打动了吧?他对你的宠爱可都是我一手煽动而起,随时会消失殆尽。”

“我知道,但他根本没威胁到我的计划,我何必要让他死……”

“噢埃莉诺,请你不要再在我面前摆出这可笑的道德高姿态了,”阿默斯将埃莉诺按回坐榻,紧紧钳制住她的动作,附在她耳畔的话语却温存含情,“听我的话……就和之前一样,好不好?嗯?”

埃莉诺厌恶地别开脸:“为什么不在他喝下那杯酒前告诉我?你对克劳德做了什么?”她顿了须臾,音节间不自然地敦促,仿佛哽咽:“你答应过……对我你不会有任何隐瞒。”

“如果我在那时告诉你,你就会想方设法阻拦。”阿默斯呼了口气,“我比你更了解你,包括你的缺点。那天真的傲慢、那时有时无的仁慈……之前小艾德文还有马歇尔的事我可以纵容你,但这一次绝不可能。”

埃莉诺全身紧绷,好半晌才喃喃:“罗伯特不必死的,克洛维肯定会想办法让我们的婚姻作废,到那时作为条件取回美泉堡轻而易举,甚至在那之前,只要再等一段时间,我就能拿回……”

“你什么时候成了那么容易满足的女人?”阿默斯冷笑,他从后勾住了埃莉诺的脖子,“你的目标在海岸那头,而你仍是流放之身,只要在帝国境内现身就会被立即处决。能夺取的东西都夺取过来,能利用的都无情利用,你不是早明白这点了么?”

他刻意顿了顿,慢吞吞地反问:“否则,你为何要与我缔结契约?”

埃莉诺良久沉默。

“趁早放弃所谓的良知吧,”阿默斯的声音如蜜,“听我的话,学学莉莉安,这样你不用因为无谓的道德谜题痛苦挣扎,我也能更快帮助你完成愿望,再破除这束缚我的封印。到那时……作为嘉奖,我可以令你作为魔物复活。”

她终于回头看他,下唇因用力咬过存一线白痕,阴影中的双眸黑洞洞:“我为什么要相信你?”

阿默斯粲然而笑:“因为你除了我相信我、依赖我以外,别无选择。”

外间骤然爆发出喝彩声,想来罗伯特已然上场。埃莉诺低低的语声几乎淹没在喧嚣中,每个音节都轻飘飘:“如果我坚持要现在出去阻止罗伯特上场,会怎么样?”

黑发红眸的恶魔依然在笑:“我会让你明白没有我,你就一无所有。我会剥夺你主人的名义,好好惩罚你,让你痛苦让你后悔到想死而不能;直到你哭着祈求我的原谅,发誓从今往后全身心地服从我,我才会宽宏大量地停手。”

“原来如此。”埃莉诺变得异常平静,她一眨不眨地盯着帐中织毯的图样--纯洁的少女任由独角兽刺穿她的身体,以生命献祭。

埃莉诺觉得自己就是那画中的活祭品。她一次又一次地献出自己的血自己的肉,只为了让侵扰她的仇恨餍足。对此她一直心如明镜,但此刻,她第一次为自己的选择动摇了,但那也只是一刹那。

她低下头:“我知道了,我哪里都不去。”

阿默斯满意地亲亲她后颈,松开了她。

下一刻,埃莉诺已冲到了帐篷口。

阿默斯没有再拦她。

掀开帘帐,她疾步向看台走了几步,耳中号角呜呜地轰鸣。已经迟了。

欢呼声雷动,罗伯特铠甲上的奥瓦利金熊在日光下亮得刺目,与他座下枣色的战马一起向对手冲去。

长|枪与盾牌还没相击,罗伯特便骤然上身一歪,以诡异的姿态跌下马背!

魁梧的公爵头着地,沉重的板甲冲撞下,赛场沙砾四溅。

一瞬的死寂后,尖叫四起。

童仆、马夫、贵族大人、骑士纷纷向场中冲去,围着罗伯特的人越来越多。

“医者!叫医者!”

“都退后,退后!快把盔甲解开!”

“快去叫贤者塔的人!”

人群随后因为一声嘶吼再次沉默:

“不,没用了,公爵已经咽气了……他摔断了脖子!”

埃莉诺吸气又吐气,竟然垂头笑了笑。这一刻,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为什么毅然离开了帐篷。她早就知道赶不及。明知这行为有多愚蠢多无望,明明阿默斯做出了那样的威胁,她还是违抗了他。

一个荒谬的念头毫无征兆地冒出:对,她至少违抗了他。她只是想反抗,仅此而已。

阿默斯没说错,她极其傲慢,她最厌恶低声下气地忍耐,她害怕被掌控。哪怕对方是恶魔也不例外。她忍耐着在恶魔掌心跳舞,终于在今天前功尽弃。魔物睚眦必报,阿默斯的惩罚很快就会到,她竟然感觉不到恐惧。

全身的血都往脸上涌,耳根发烫,心跳越来越快,眼眶也是热的,好像一眨眼就会落泪。埃莉诺悲愤又冷静。悲愤?她在为什么悲哀愤怒?思绪停摆了许久,她才恍恍惚惚地想,这与罗伯特无关。她没能阻止他的死亡,她手上又多了一条人命,歉疚与罪恶感只有须臾,她正因阿默斯骗了她难过。

埃莉诺立即明白了:她早该想起来的,这就是背叛的滋味,久违的背叛。

可笑,真可笑,她选择了与可怖的魔物为伍,她居然相信他会对她忠诚,故而刻意对他本性的残暴冷酷视而不见。

事实证明,他可以毫不犹豫地欺骗她。这只是个开端,之后呢?

世事将她逼得多疑到异常,她甚至不相信自己,却全心全意地相信他。而他接过她双手呈上的信任,随手摔碎,用脚底碾成灰,再笑笑地和她保证这根本没什么大不了。

而她竟然会因此感到难过。

这比任何事都要让埃莉诺感到耻辱。可羞耻心除了自我折磨外还能带来什么?良知、歉疚、罪恶感、是非观……这些东西于她又有什么用处?

阿默斯不在乎她是否相信他,他要的只是绝对的服从。

而她违逆了他的意愿。

微不足道的报复带来了巨大的快感,埃莉诺一瞬间感到前所未有地清爽,以至于几乎笑出声。在卡斯蒂利亚时她已经品尝过了毁掉敌人的美妙滋味;原来自我毁灭也是这么痛快。有那么一瞬,她又真心实意地感谢阿默斯:多谢他粉碎了她愚蠢的、对人性的眷恋。

她与魔鬼共舞,早该放弃为人的一切。

抛弃良知,抛弃同理心,抛弃仁慈,再不心软,再不相信,再不怀抱希望。

--那么阿默斯,你又要怎么惩罚我呢?对一无所有的人,你要怎么夺取?你是否能让已然绝望的人更绝望?

“夫人!”

身后有人急声唤。

思绪的洪流冲得太快,埃莉诺的肢体反应便懵懵的。慢慢回头,她看进一双熟悉又陌生的眼睛里:泛着绿的浅蓝色,却闪着猛兽般冷冽贪婪的光。

第一滴血

埃莉诺在美泉堡的南塔楼醒来,这是她儿时的卧室。窗还是那扇宽敞的窗,墙壁还是合围成五边形的灰色屏障,只有床铺换成了核桃木双人床,靠门一侧的暗红色床帏逶迤垂落。

而埃莉诺就仰卧在这张陌生的床上。

她坐起,帘帷外立即传来人声:“您醒了。”

“克劳德……”

黑发男人撩起床帐,清瘦的脸容在阴影中晦暗不明,唯有那双眼睛如猛兽般幽幽含光。他默了片刻,重复:“您醒了。”

埃莉诺下意识去摸枕头下,那里什么都没有。而她与阿默斯之间一直以来若有似无的共感也消泯无踪。她有那么一瞬失措,随即镇定下来,努力扮演好当前的角色:“罗伯特……你把罗伯特……”

克劳德看着她微笑了一下,口气平淡:“您不用再装了。”

埃莉诺一怔。

药剂师倾身凑近,手指微曲,骨节循着她脸颊轮廓磨蹭:“这不是您所求的?您想要罗伯特大人死,我替您办到了……”

克劳德笑时居然有两个浅浅的梨涡,他稍作停顿:“而您是否也该给我应有的奖赏?”

埃莉诺甩开对方:“我怎么会想要罗伯特死!”

“我说错了吗?难道是我误会了?”克劳德说话依旧低柔,却扳起了埃莉诺的下巴,与她眼对眼地逼视,“为了唤起我的正义感与保护欲,难道不是您假装被罗伯特大人虐待、进而借机诱惑了我?”

埃莉诺没有退让:“我们之间似乎产生了很可怕的误会。”

克劳德几乎是怜悯地弯了弯眼角:“还要继续逞强?不必要了,埃莉诺。你是什么样的女人,第一次见到你时我就看透了。”

他吐字温存,无端令埃莉诺想到了另一个黑发红眸的男人:“披着温顺无害的外皮,内心却比蛇更恶毒冰冷,我与你是同类,”他再次顿住,在埃莉诺鬓边深深一嗅,她难以抑制地颤抖起来,男人愉悦地低笑,“你在害怕?原来你也会害怕……”

原来这才是克劳德的真面目。她此前只察觉到了些微异样,但阿默斯呢?

埃莉诺闭了闭眼,再启眸时神情凛然:“我不知道我在你眼里是什么模样,但我和你绝非同类。”

“哦?那么我不妨告诉你,我是怎么在数年间,从一个半途而废的学士学徒跻身公爵大人心腹的,”克劳德得意地抬了抬下巴,“装得谨小慎微,一步步博得罗伯特的信任,直到他不知不觉间将所有要事都交给我、所有大人物都介绍给我……强者都是傲慢的傻瓜,而只有弱者,比如我、比如你,才能趁虚而入,将他们一脚踢开。”

“你早就想杀了罗伯特篡权?”埃莉诺索性放弃了矫饰。

“而你给了我实现愿望的机会,”克劳德亲昵地点了点埃莉诺的鼻尖,“你很危险,但我还是很中意你……再给我一点时间,等我真正取代罗伯特成为科林西亚的主人,我会娶你。”

埃莉诺冷静地发问:“在那之前,你要怎么处置我?你不可能放我回卡斯蒂利亚。”

克劳德却没立即答话,反而紧紧盯了她片刻,长长地吸气:“你终于放弃在我面前装模作样了?很好,我更喜欢你了,”他的指腹滑过她的下眼睑、她的嘴唇,“这比你曲意迎合的样子要美多了。”

“你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答案很重要?”克劳德反问,蓦地笑出声,“况且这问题只可能有一个答案,不是吗?”

埃莉诺瞳仁一缩,唇线骤然紧绷。

“猜到了?你看,我们果然心意相通。”克劳德反扣住她的手腕,用力收紧,“不管是南乌尔姆的马修男爵,还是北洛林的艾德文大人,你动手的速度都非常快,甚至不给他们留一个孩子。我不管你是怎么做到的,但这到底是因为你不能,还是只是因为你害怕被孩子束缚住?”

埃莉诺勾唇,深蓝的瞳色近黑:“这么说,你觉得孩子能牵制住我?”

“不试一试怎么知道?”克劳德压下来,在她耳畔呼气,“话说在前面,不要试图用之前的伎俩杀死我。它们对我无效。”

埃莉诺竟然笑出声:“现在你该担心的难道不是科林西亚的贵族大人们?手握重兵的领主们和一个女人,更危险的究竟是哪边?”

克劳德默了须臾,简略道:“那边不需要你担心。”

“纵然平日里与你详谈甚欢,你觉得心高气傲的领主们会真的允许一个平民爬到他们头上?”埃莉诺把握住对方那一瞬的动摇,连连追问,“克洛维陛下会容忍姐姐名下的产业被一个无名小子夺走?”

克劳德的神情立即危险起来。

埃莉诺没有就此收声,反而以愈加刻薄的言辞激怒他:“别忘了还有北洛林和南乌尔姆,我亲爱的克劳德大人。只要我被囚禁的消息传出去,他们也会立即出兵。噢还有南洛林的古拉一族,我刚与他们达成和议,难保他们不会见机来捞一笔……”

“够了!给我闭嘴!不要叫我大人!”

“恼羞成怒了?承认吧,克劳德大人,您根本没想那么多。您能做的也就只有看穿我不上台面的伎俩,为自己的一点小发现沾沾自喜。杀死了罗伯特一切就大功告成?想取代他的领主肯定不止一位,怎么都轮不到--”

盛怒之下,克劳德扼住了埃莉诺的咽喉。

那一刻她真的以为他会掐死她。

这样也不坏。她本能地挣扎,张口吸气,意识却懈怠,乐得一切就这么草草结束。假如阿默斯会允许她这么死去的话。

但克劳德骤然放开了她。他苍白的脸颊上腾着两抹骇人的红晕,眼神也亮得令人毛骨悚然。他幽幽地盯着埃莉诺,半晌才低低一声笑:“那又怎么样?”

埃莉诺没能理解对方话中深意。

“之前靠近你的男人有没有说过?你身上有种令人发狂魅力,那甚至可以说是魔鬼的力量,让我明知是你的陷阱还是任你摆布,甚至……”克劳德嗓音低哑,“甚至漏算了不该遗漏的东西。但很奇怪,虽然现在你依旧很迷人,那种魔力却消失不见了……”

埃莉诺全身一颤。

“如果说之前我是你的奴隶,现在我才是主人。你的自由、你的身体都在我掌控之中,即便我亲手杀了你,我也不会感到可惜。在被大人物们碾碎前,我会先毁了你。”

克劳德露出堪称迷人的微笑,“在共赴冥河彼岸前,让我们好好相处吧,埃莉诺。如果你想活得再长一些,就请你好好地祈求我、取悦我。首先,给我个吻吧。”

埃莉诺深呼吸,缓缓向床头上靠,傲慢地扬起眉毛:“想要的东西就自己去拿,您是忍太久以至于忘了这道理?”她眯了眯眼,嘲弄地粲然而笑:“还是说……克劳德大人,到了这地步,您还是不敢?”

“我再重复一遍,不要再叫我克劳德大人。”

“为什么不?”埃莉诺柔声问,“之前也是这样,每次我叫您大人,您都诚惶诚恐。这是谦卑?谨慎?又或者仅仅是……自卑而已?”

克劳德脸上瞬间敛去了所有的神情,淡蓝的眼珠如玻璃般森然空洞。

一阵寒意攀上埃莉诺的背脊,她却没有就此收手:“我终于看透您了,您嫉妒罗伯特,您在他面前自惭形秽,您想成为他,却知道这不可能。您将这一切归咎于出身,但我可以断言,这与血统无关。”

黑发男人的瞳孔猛地扩张。

埃莉诺每用一次敬语,他的嘴唇就咬得越紧。

“您没有居于人上的自信,所以刚才会被我轻而易举地激怒,”埃莉诺垂眸笑了笑,“如果是罗伯特,哪怕邻国群起而攻之,他也不会有丝毫动摇吧。这与他是否是科林西亚公爵无关,不如说,正是他的自信令附庸甘心追随他。而您即便有他一样高贵的血脉,也依旧不可能成为他。”

她放松地倚在床头,向克劳德勾了勾手指:“口口声声说要占有我、用孩子束缚住我,您却什么都没做,您真的有那样的胆量?只要想到我身体里流着一半帝国皇族神圣的血脉,您是不是就吓得浑身冰冷、动弹不得了?”

克劳德呼吸急促,牙关紧咬,那眼神比毒蛇的凝视更可怖。

“现在的皇帝陛下安东尼斯是我的表亲,”埃莉诺慢条斯理地将红发拢成一束,似笑非笑,“不瞒你说,我和他还有过婚约。能拥有皇帝曾经的未婚妻,怎么样?够不够诱人?还是说,这对您来说太刺激了?克、劳、德、大人?”

克劳德浑身都在打颤。他后退一步,忽地箭步冲来,将埃莉诺向下一拽便扑上去。

“我要……我要把你……”断续的音节从男人的牙缝中挤出,渗透着颤抖的怒意,“你看着我……你看着……”

埃莉诺依然在微笑,那目光仿佛穿透了克劳德的身体。

她对他视而不见。

“你这个……”克劳德抄起枕头就捂住了埃莉诺的口鼻,歇斯底里地喃喃,“我杀了你,我现在就杀了你……”

他的手在发抖,根本捂不严实,埃莉诺不由笑出声来。

她终于认真凝视他,以兴味盎然、屈尊观察珍奇物件的眼神审视对方身上的杀意、疯狂与卑怯。

克劳德在这样的目光下僵住,他蓦地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恐惧。这样的眼睛……根本不属于人。他蓦地记起来,她在诱惑他时也是这样的眼神,只不过那非人的冷酷被妖冶巧妙包裹。但现在这个女人失去了谜一样的魅力,展露于他面前的便只有赤|裸裸的危险。

就在这时,忽然有人叩门,快三下,慢三下。

克劳德全身一震,他飞快抽身,努力拼凑起高傲的态度:“我还有事,不能一天都耗在你身上。”他走到门边,没回头:“明天如果你还是这样,我真的会杀了你。我保证。”

门开启又阖上、从外落锁。

埃莉诺几乎是跌下了床,冲到墙角抄起门闸,紧紧拴上后才背靠门板,一点点坐倒。心跳得很快,她垂头调整着呼吸,竟然无声笑了。

她眼下一无所有,却也并非一无所有。她至少还有自己。阿默斯寄身的镜子成了魔镜,能照出所有人内心深藏的渴望,魔物借此加以撩拨,将*的对象转嫁为埃莉诺。她一次又一次地借用阿默斯的力量,潜移默化学习着魔物窥探人心。不知不觉间,她已然成了最好最有效的武器,不需要借助魔物的力量就能伤人。

刚才的每一步她都在赌,赌克劳德如她所料,自卑又高傲,绝不敢真的对她出手。

而她没赌错。

“阿默斯。”埃莉诺向着空气轻声唤。

意料中地无人应答。她知道他在看着她,无声旁观了一切。也许他还在等着她哭着祈求他回来,但她不会让他如愿。

她已经不再那么需要他了。

扶着墙一点点起身,埃莉诺感觉全身轻飘飘的。她努力集中注意力,想要思索下一步的打算。不知道罗伯特的死讯是否传开了,她不能指望北洛林的救兵。献媚顺从对克劳德早不起作用,今天的手法只能用一次,如果要除掉克劳德,就只能在明天,必须一劳永逸……

但精神绷得太紧到了极限,埃莉诺一时间什么都想不到,脑海里闪现的尽是刚刚的场景。她不敢喝房中陶罐里的水,来回踱了几步,才惊觉外面不知什么时候下起了雨,水珠窸窸窣窣地攀上玻璃,外头一片蒙蒙的灰蓝。

兴许是疲倦得眼花,埃莉诺恍惚瞧见窗外有人影晃过,随即失笑摇头:

南塔楼窗外就是箭塔与围墙,墙体走势陡峭,边沿也狭窄,她儿时总喜欢在上面行走,不止一次引得嬷嬷尖叫着去喊父亲。幼童也就算了,只要有一丝理智的成人都不会在雨天走这条险道。

她背过身,准备小憩片刻再做打算。

笃,笃,笃。

雨声渐缓,叩窗声无比清晰。

埃莉诺的心跳再次狂奔起来。她没有力气多想,木木地循声走过去,拨开窗户插上的锁片。

第一滴血

太多疑问瞬间涌上心头,埃莉诺眨眨眼,再次确认这并非幻觉。

在她开口前,乔治就软着声气请求:“能容我先进屋吗?”顿了顿,他垂头看向自己紧紧抓住窗沿的手:“外面容易打滑。”

埃莉诺便退开数步。

骑士撑着窗台,灵巧地翻身越过窗台轻轻落地,随手阖上了窗户。水珠顺着他长斗篷的边沿滴滴答答落地,不知他在雨里待了多久,也不知他是怎么穿着这碍事的衣物一路来到她窗下的。

乔治却不以为意,脱下斗篷后一撩濡湿的额发,轻松自在地感叹:“幸好只有斗篷湿透了。”

话虽这么说,他的罩袍分明沾着水汽。眼下还没到点壁炉的季节,一点湿气就可能引发大病。埃莉诺看了他一眼,按照记忆在壁柜里翻找,竟然寻到几方亚麻纱巾。她将麻巾往墙角的小桌上一放,别开脸:“您还是先把湿衣服脱下,擦干头发为好。”

对方竟然没立刻应下。

埃莉诺向乔治看去,骑士轻咳一声,罕见地流露出难堪的意态。她竟然也被带得面热起来,匆忙踱开几步背过身:“我没有余力照管病人。”

“失礼了。”乔治没做无谓的坚持,不久便传来衣物摩擦的窸窣声。

沉默只会让气氛愈加尴尬,埃莉诺便背对着他发问:“您怎么在这里?”

乔治笑了,仿佛这答案不言而喻:“我从提洛尔为追随您而来。”

她默了片刻:“为什么?”

“埃莉诺女士,”骑士轻轻的叹息差点勾得她回头,但她忍住了,“有些话……即便是我,也不愿意说第二遍。”

片刻的沉默。

“外面现在……”她转开话题,攥紧了衣袖。

他不需要她把话问完:“罗伯特的死讯已经传开了,在场的人太多,美泉堡眼下禁止进出。”

埃莉诺讶然回首:“那么您是怎--”

问句再次戛然而止。

乔治上身眼下只着内衫,正抬臂擦拭头发。紧贴着脖颈的发梢吐出水珠,直滑进他锁骨间的凹陷处。而亚麻衫之下,匀称优美的躯体线条也因为抬手的动作显露无疑。只是这小小的动作,便足以令家教最严格的淑女羞红着脸贪看。

埃莉诺也没能立即移开视线。

与埃莉诺对上眼神,乔治倒是坦荡,反而露齿灿然一笑。

埃莉诺被这笑容烫了一记。这时再慌张回避反而显得刻意,她便垂了眼睫重新问:“这么说,您在罗伯特出事前就在美泉堡?”

“我在婚礼前就到了。”乔治刻意停了片刻,“当然,我隐藏了身份,也没观礼。”

埃莉诺对话中深意听而不闻:“那么,克劳德并不知道你在这里。”

乔治神情明显一沉:“克劳德……刚才我几乎因为他破窗而入。”

埃莉诺微微一颤:“您听到了多少?”

“我先在仓库放了把火让他不得不离开这,到窗外时……我听见他威胁明天要杀了您。”

她稍感安心,却因为乔治的下一个问题再次紧绷:“这个对外自称公爵心腹的药剂师就是主谋?”

埃莉诺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骑士见状,将亚麻巾往高背椅上一搁,靠近半步:“您如果知道些什么……都可以告诉我。您可以相信我。”

埃莉诺却后退一步,尖刻地反问:“相信您?我不相信任何人,甚至不相信自己。”她立即察觉自己失态。眼下乔治是除掉克劳德最佳人选,她必须全力笼络他。

她放缓了声调:“您是来帮助我的?”

“若非如此,我何必站在这里?”

“您愿意……帮助我到什么地步?”

乔治的笑容十分苦涩:“为了您,我什么都愿意做。哪怕您让我现在从窗口跳下去,我也不会有丝毫犹豫。”

埃莉诺笑了两声:“以三女神|的|名义发誓,我可没有这种爱好。”

他只无言地凝视她,眼神却如网,将她兜头拢住,温柔而不容逃避地一寸寸收紧。

她忽然就放弃了原本示弱博得同情的打算,这是多余的,反正他都能看透。她竟然不自禁吐出与理智相悖的词句,嗓音颤抖:“如果您知道我至今为止都做了什么,您绝不会想向我宣誓忠诚。”

“但我还不知道。”

“为了拿回美泉堡,我勾引了克劳德。他为我下药杀了罗伯特,我……”埃莉诺短促地勾唇,直直看进对方的眼中,“现在您还想帮助我吗?”

雨势再次转急,房中片刻的寂静。

乔治这一次没有笑:“我的决意并未动摇。”

“即便主君是个杀人凶手?”

“即便主君是个杀人凶手。”

埃莉诺呼了口气,慢吞吞地问出关键的问题:“那么……您愿意为我杀人吗?”

“您在指克劳德?那不是问题。”

“不,不止他一人。如果跟随我,你手上会沾上越来越多不干净的血。”

乔治微微一笑:“骑士本就为杀戮而生。”

“如果我命令您杀死无辜之人、孩童与妇女呢?”

他的笑容便收敛进去,眸色比午夜更黑。她心头随之一跳。而后他轻轻地开口:

“如果那是您的愿望,我不会有任何异议。”

埃莉诺定定看了他片刻,缓声说:“您的佩剑,请借我一用。”

乔治愣了片刻,整张脸容才因为骤然绽开的狂喜而明亮起来。他回身从桌上取过一把短剑,双手递来:“长剑不方便行走,只带了这把短刃,请您见谅。”

埃莉诺接过短剑,乔治却没立即松开剑鞘,反而再次出言试探:“这一次,您没有问我为何愿意为您效忠。”

她笑了笑,拔剑出鞘:“不需要了。”

他与她对视须臾,突兀地别过头,掩了掩嘴唇。

有些事实不需要点破,有些话无须言明,暧昧不清最好。

乔治单膝点地,谦卑地垂头:“以三女神之名起誓,遵循主父的引导,我,乔治·马歇尔将对您忠实坦诚,我将爱您所爱之物,回避您所回避之物。只要您容留我在身侧,践行我臣服于您座下之时的约定,不论是意志或行动,言辞或举止,我都绝不会惹您不悦。”

埃莉诺以剑身在骑士双肩各轻击一记:“除这两击之外,切莫令他人刀剑近身。铭记交换的誓言、身负的世系与责任,成为一位好骑士。”

她放下短剑,将乔治相合的手掌包拢。他的体温比她更热,就好像掌中含了一个小太阳。他们靠得很近,她却看不清他的神情。

他只是深深地垂着头,等待她吐出宣誓的词句。

埃莉诺没有再耽搁:“在此我接受你向我宣誓的忠诚,我将践行约定,不无故驱逐你,承担主君应有的责任。我以相握的指掌,”

乔治抬起头,如见强光目眩神迷,微微眯起眼。

埃莉诺继续念道:“以亲吻,”她没有依照惯例真的倾身吻上去,而是右手食指中指相并,在自己唇上一贴,再以两指指腹扫过对方的唇瓣。

这远远比蜻蜓点水的仪式性亲吻要撩人。

乔治裸|露在外的喉结动了动。

她恍若未觉,轻轻吐出誓言最末的词句:“向三女神与主父宣誓。”

君臣誓言已成,主从关系落定。

埃莉诺低垂着视线直起身,乔治依旧单膝跪着,却拉住了她的手。

“夫人。”

埃莉诺循声看去。他的毫不闪躲地回望,竟然亲了亲她的指尖,食指与中指。

她不觉飞快缩手,努力不将羞恼摆在脸上。

乔治却在这时面色一变,低低说:“有人来了。”

果不其然,开锁声响起,而后是叩门声:“埃莉诺女士,我为您送来了晚饭。”

“我不饿。”埃莉诺扬声回绝。

外头陌生的女声默了片刻,为难地请求:“克劳德大人要求我确认您是否安好……烦请您开门。”

只要站在房门口,这五角形塔楼顶的每个角落都能一览无遗。房中没有可供藏身的大壁橱,躲到窗外又会弄出响动。埃莉诺与乔治交换了一个眼神,当机立断,向床一抬下巴。

乔治一欠身,迅速将床帐放下大半,将斗篷与麻巾团成一团塞进床底,躲进帐内。

“埃莉诺女士,请您开门。”

回头确认骑士已然藏好,埃莉诺挪开门栓,将门拉开一道缝,口气不善:“我还活着,你可以回去了。”

“我给您带来了换洗的衣物和食物,请容我进屋。”

再拒绝难免令对方生疑,埃莉诺便将门敞开,抱臂站在门边,语带讥讽:“我没见过你。”

侍女低眉垂目:“我之前在厨房干活。”

埃莉诺嗤笑了声,摆摆手:“东西也送到了,你可以走了。”

侍女欠身致歉,却没立即离开:“刚才储存木材的仓库居然着火了,如果不是发现得及时,实在是太可怕了……有人目击到了可疑人物出入仓库,克劳德大人让我转告您,请您务必小心。”

埃莉诺一勾唇角:“克劳德认为这是有人来救我了?”她回头环视四周:“要搜查这里?请便。”

侍女被公爵夫人咄咄逼人的态度压得几乎不敢大喘气,匆匆在房中转了一圈,往床帐间张了一眼,便忙不迭告罪离开。

等足音彻底消失不见,埃莉诺便将门栓紧紧插上。她一回头,乔治正坐在床沿准备起身。

“在原地别动。”

骑士讶然抬了抬眉毛,却还是顺从地没有再动作。

第一滴血

乔治隐忍地抽了口气,一把捉住她的手,沉声低喝:“埃莉诺!”

这是他第一次直接唤她的名字,埃莉诺不觉一震。

“夫人,”乔治很快换回了应有的敬称,声音依旧低哑,“我并非为此才向您宣誓效忠,请您不要……轻贱自己。”

埃莉诺垂睫哂笑:“那么你告诉我,你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她拨开他到眉骨的额发,令彼此的视线之间再无阻隔,哑声重复:“告诉我。”

乔治极缓极缓地发问:“您为何执着于以物换物?您不相信我会无条件对您忠诚?”说到这里,他的眉眼间终于流露出一丝痛楚:“如果不相信,您刚刚又何必接受我的效忠?”

埃莉诺被这话刺了一记,别开脸:“我……”她茫然无措地眨眨眼,组织着语句:“不是你的问题,是我……我不相信有人会无条件跟从我。”

乔治几近在谴责她:“您这么想不仅看轻了我,也在折辱您自己。”

埃莉诺闭了闭眼。对方的话竟然令她的胸膛中萌发出了酸楚的痛意,但这疼痛也煽动起古怪的暖流,让她冰封的知觉与情绪苏醒,身体微微颤栗。

她双手撑在他身侧,松散的长发垂落到他胸膛,久久地沉默。骑士便拈起她的一缕红发,轻而郑重地凑在唇边一吻,语气稍缓:“剑不能选择主人,身为骑士,我能做的只有选择为谁挥剑。”

他说着微笑起来:“而在选择主君一事上,我可以向您保证,我非常慎重,还很挑剔。”

今天实在太过漫长了,埃莉诺的武装也因疲倦露出了破绽。在对方灼热坦诚的视线中,在他温存的话语侵袭下,她有那么一瞬感到头晕目眩。

埃莉诺顺从渴望,试探性地伸出手,抚上乔治的脸颊,声音很低:“我不会是个好主君,我只会利用你、欺骗你,我不会为自己的行为和命令作出解释,我不会向你袒露我的计划。这依然不会让你改变心意?”

“不会。”

“我无法回应你的心意,即便是现在这番话……可能也只是我在利用自己的感情,以便更好地利用你。即便如此,你也要继续跟随我?”

“是,”乔治以手掌覆上她的手背,温柔而有力地包拢,“对此我心甘情愿,您不需要有任何罪恶感。”

顿了顿,他又问:“您的感情?”

埃莉诺眨眨眼,转开视线。

乔治的眼里像是住了星辰,因她的反应而熠熠生辉:“我能否将此理解为您对我并非全无好感?”

“我……”虽然占据上位的依旧是埃莉诺,她却清楚地感觉到局势已全然倒向了另一边。她闭了闭眼,甚至不知道自己与乔治究竟在争论什么。她本能地要后撤,乔治却先一步堵住退路,在她腰间一带,立时上下逆位。

乔治什么多余的动作都没做,只是自上深深凝视埃莉诺。但她的视野被他占据,她感受到的全是他的气息,传入她耳中的也只有彼此的呼吸与心跳。而乔治的眼神……拴住野性那匹狼的枷锁打开了,他只是看着她,便好像已经用目光亲吻过所经的每一寸肌肤,惹得她浑身发烫。

上天实在太宠爱这个男人了,只要他愿意刻意诱惑她,他全身没有一处不是致命的武器。

“如您所见,我的确想要您……”乔治的话语与目光一样大胆,“但……”

他幽幽叹息,忽然就放弃了占据的地理优势。他在床沿坐下,将头发往后捋,过了很久才回眸看来:“但不是现在,更不是交换忠诚的筹码。”

埃莉诺的呼吸尚有些急促。

他见状加深了微笑:“我会等待,一直等待,直到您如我渴望您一样渴望我--不论是身还是心。”

埃莉诺没立刻接话。过了半晌,她才靠着床头坐起来,强行转开话题:“明天克劳德还会来见我,那时……”

乔治淡淡应下:“我明白。”

“克劳德眼下在美泉堡的帮手也必须除掉。”

“我知道他们是谁,如果您想将所有人一网打尽,需要契机。”

埃莉诺思索了片刻,掩唇打了个哈欠:“我父亲的老管家亨利还在这里,如果需要帮助……”

乔治眼里浮上善意的嘲弄来,一闪一闪:“您还是先休息吧,其他事交给我就好。”

“你现在就走?”

对方摇头:“我守在这里。”

埃莉诺看了他片刻,抱着枕头缓缓歪回被褥上。大约是困了,她罕见地毫不设防,便这么阖上眼。

乔治的神情一瞬变得十分微妙。过了片刻,他才探身过去。

埃莉诺立即睁眼。

四目相交,乔治笑得很无奈,举起双手,对她的试探佯作不觉:“您这样会着凉的。”

“我要更衣。”

“是。”

骑士将四面床帐放下,埃莉诺隔着织物分辨身形,他背对着她站得很远。

换上方才侍女带来的长睡袍,埃莉诺将被子一抖,侧身躺下。应当是是错觉,她总觉得枕头上、被褥间都残存着青年的气息。翻身,她闭上眼。

室中片刻寂静。

天色已经完全暗了,房中的蜡烛也很快熄了。绵绵的秋雨依然不停。

“乔治。”埃莉诺冷不防开口。

“我在。”

“随便说些什么,我睡不着。”

“您想听我说什么?”

她默了须臾:“你的事。”

这次轮到对方不作声。

埃莉诺懊恼失言,若无其事地添了半句:“比如在枫丹尼时,你为什么能立即断定爱莲娜的死因?”

“您也知道,十九岁那年我在克莱芒受了重伤。”乔治的停顿有些长,她疑心是他刻意等她主动接话,但她没有。他便自顾自说下去:“我虽然侥幸活下来,却无法立即重新回到锦标赛场,一时无处可归……”

“您不回荷尔施泰因?或向威海姆侯爵求助?”

乔治轻轻笑了:“父亲弃我于不顾后,我就没回过那个家。至于威海姆侯爵……威海姆一族的长子格里高利与我有些芥蒂,我不愿意向他示弱,就四处漂泊,最后在提洛尔落脚。那时城中住着一个古怪的老头,他自称是帝国来的医者,总想方设法从码头黑市、从处刑场还有贫民窟弄来尸体或是半死不活的人研究。”

他忽然收声:“这不适合作为睡前话题。”

“不,我很感兴趣。”

“这老头需要点灯、动刀乃至寻找材料的助手,但几乎没人愿意为了谋生犯忌讳。”乔治将其中的无奈与屈辱都轻描淡写带过,“那里酬金高昂,我又需要医者护理伤处……简而言之,我在提洛尔待了半年,关于人体的知识也由此而来。”

“我并不知道你之前过得这么辛苦。”

“又有多少人能轻松过活?”乔治漫不经心地反问一句,转而说道,“但我并不以此为耻,我甚至还必须感谢那位医者。”

埃莉诺的声音低下去:“你能这么想很好……”

只有雨声风声的夜渐渐深了,乔治等了片刻,才出言确认:“夫人?”

没有应答。

又过了很久,雨滴簌簌的细语中才响起低语。三音节的名字以叹息般的方式逐节吐出,温存而忧郁:“埃莉诺……”

锁芯转动,埃莉诺站在窗前没有动。

直到房门开阖声与脚步声陷入沉寂,她才回过头,口气如谈论天气般平淡:“你来了。”

“您昨晚睡得好吗?”克劳德似乎对埃莉诺的态度很满意,也彬彬有礼地寒暄。

嘲弄的笑容在她唇边一闪而逝:“很遗憾,我整晚都没能睡着。”

“巧了,我也彻夜未眠,”克劳德宽容地微笑,“我可是整晚都想着您无法入眠。”

埃莉诺别过头。

克劳德侧眸看了眼桌上丝毫未动的食物:“您不饿?”

“我不敢吃。你可是药剂师。”

“您对我这么戒备,多少让我有些心寒。听说您昨天对我派来的佣人很不客气,如果您不满意,我再为您找个新的。”克劳德幽幽地拖长声调叹气。

埃莉诺绞着双手,在窗前徘徊片刻,兀地抬眸看向对方:“我考虑了很多,要怎么样你才愿意放我离开?”

“昨天我也说得很清楚,等局势稳定下来,我会娶您,之后……”黑发男人踱到她身前,抬手刮了一记她的下巴,“之后你要卡斯蒂利亚还是维斯比,我都会与您同行。”

埃莉诺嫌恶地缩了缩肩膀,却没有睁开。

将她的反应看在眼里,克劳德满意地颔首:“看来您的确考虑了很多。”

“这件事……没有回旋的余地?”

“没有。”克劳德将她的一缕红发别到而后,指腹擦着颊侧一路下游,最后停在她肩头领口与肌肤的边界。他忽然笑了,双眼因兴奋而微微睁大:“但昨天您那么不配合,您必须向我充分展示您的诚意。”

埃莉诺低下头,轻轻问;“诚意?”

克劳德又是两声低笑,指尖滑过她的肩线:“您很紧张?”

“这种情况下,谁都会紧张的。”埃莉诺飞快瞥他一眼,双手伸到背后,开始解外裙的系带。

药剂师眯了眯眼,没有动,只耐心等着衣物落地。

“还要继续吗?”埃莉诺紧紧揪着衬裙的前襟,尾音颤抖,仿佛在全力抑制屈辱。

“不用了,之后……就让我来向您证明,我并非您认定的那种男人,”克劳德吸了口气,加重咬字,紧紧盯住她,“我配得上您。”

他深呼吸,将埃莉诺一把扯进怀里,低头要吻下去。

玻璃窗上映出第三道人影,克劳德还没回过神来,就已经被掀翻在地。

“什……”克劳德想要张口呼叫,话语却被塞入口中的麻布团堵住,只能拼尽全力挣扎。可这突然出现的青年轻而易举便将他制住,居高临下地盯着他,黑眼睛里尽是冰冷的憎恶。

克劳德竟然在这视线中不寒而栗。

埃莉诺含笑的脸庞映入克劳德眼帘,她俯视他,吐字轻柔:“克劳德大人,您辛苦了,现在您可以休息了。”

克劳德惊恐地痉挛起来,却无能为力。他身材本就消瘦,又长居室内,怎么可能逃脱骑士的桎梏?

埃莉诺欣赏了片刻对方的丑态,直起身,简短地命令:“杀了他。”

“遵命。”

第一滴血

“夫人。”

“嗯?”埃莉诺向乔治看去,对方将一封信递来:

“在克劳德身上找到的。”

埃莉诺很快将信看完,不禁笑了:“看来我运气很好。”

便条是美泉堡及近旁的铁匠商会给克劳德的回信,信中提及今晚商会会长会与其他克劳德的支持者碰面。克劳德不仅议定了向商会购买武器,以便应对可能的战事,还通过商会与提洛尔的联系,预备借此筹措金钱。

“机不可失,”埃莉诺与乔治视线相碰,下巴一收,“你一个人做得到吗?”

“我需要帮手,但不用太多,”他笑了笑,“从提洛尔商会那里……我并非空手而归。”

埃莉诺沉吟片刻,点点头:“我得想办法和老亨利见一面。”

“我这就去请他来这里,”乔治扫了一眼地上的尸体,“当然,您也可以换个地方与他见面。”

“不,我暂时还不想在其他人眼前露面。也许克劳德还有隐藏的帮手。”

乔治颔首,亮出手中的钥匙:“我会锁上门,以防万一。”

走到门边,他再次回头:“请您放心,我很快就回来。”

埃莉诺莞尔:“死人已经吓不到我了。”

乔治无言地一欠身,轻轻打开房门离开。

埃莉诺在寂静的塔楼中立了片刻,穿上外裙,抱臂走到窗前。今日天阴,大片灰白的云朵如盖,压在城墙外黄绿相间的田野之上。她的影子映在窗上,融进这熟悉又陌生的景色里。她不自觉观察起自己的倒影来。

只是两日她便生出脱胎换骨的错觉,可这张脸还是这张脸。

就在这时,埃莉诺的倒影竟然悄然变化,现出长发男人的脸庞。

“阿默斯?”

“镜子在克劳德房中,我离你太远,无法完全拥有实体。”阿默斯的口气轻描淡写,就好像之前的争吵不曾发生,“解决了那些碍事的家伙后,你准备怎么办?”

埃莉诺笑吟吟的:“拿回美泉堡城主钥匙,去取一件东西。”

这把钥匙即便是城主夫人也不可能到手。

黑发男人眯了眯眼:“这才是你想要夺回美泉堡的原因?”

“我没和你提过?”埃莉诺又是一声笑,“我还以为我的一切都在你掌控之中呢。”

阿默斯默了片刻,显然有些恼怒,却还是软了声气:“还在生气?前日是我不对,那些都是气话,是我口不择言。我亲爱的主人,还请您不要放在心上。”

埃莉诺不答话。

“但现在一切不都如你所愿?”阿默斯的声音依然是那么悦耳,却再难和以前一样撩拨起埃莉诺的情绪。

她忽地转身,漫不经心地结束这个话题:“这件事就到此为止了,”停顿片刻,仿佛刻意等对方感到心安,她才回眸殊无笑意地勾勾唇角,“但从今往后,你不要忘了谁才是这段契约中的主人。”

阿默斯幽怨地叹息:“你就那么不相信我?”话锋一转,他到底还是许诺:“请您放心,我会全力助您达成心愿的,我、的、主、人。”

埃莉诺对此只是一笑。

“关于马歇尔……”阿默斯刻意顿了片刻,“如果你信不过他,我可以助你彻底笼络住他。”

“不需要。”

阿默斯便慢悠悠叹了口气:“是,我的主人。他也的确不需要我笼络,他的内心……”

埃莉诺故意没接话。

“算了,你的小骑士回来了,放心,我暂时不会动他。”阿默斯咯咯轻笑着,便从窗上消失不见。

果不其然,乔治很快现身。他向侧一让,令身后的来客先进屋。

鬓发花白的中年人右腿不良于行,蹒跚步入房中,他一眼就望见了地上的克劳德,不由面现惊骇。但他并没有就此退缩,随即转向埃莉诺,深深地鞠躬,口中还是旧日的称谓,声音微微颤抖:“小姐,您终于回来了。”

埃莉诺温言应:“好久不见,亨利叔叔。”

“那之后……我听说了查理大人的事,还有您……”亨利不敢抬起头来,“我行动不便,没能在您最困难的时候帮到您,实在愧对查理大人对我的关照。”

“那些事都过去了,”埃莉诺没有沉湎于往事,直接切入正题,“如你所见,害死罗伯特的凶手已经正|法,我想重整美泉堡秩序。”

老亨利抬眸看了埃莉诺一眼,缓缓站直了:“不瞒您说,罗伯特大人接手这里后,查理大人手下的老人们不是离开、就是被差遣到别处干杂活去了。但我因为腿瘸就留在了城中看酒窖,还是经常会和那些老伙计联络。只要您一句话,我们都……我们都万死不辞!”

“罗伯特留下的伙计呢?”

老亨利瞥了一眼克劳德,打了个寒颤:“都被立即处死了,守卫兵那里也乱成一团呢,被克劳德收买的一群混账昨晚还袭击了罗伯特大人带来的卫队,双方现在还在外城墙耗着。”

埃莉诺和乔治对视一眼,骑士点点头算是对这状况加以肯定。

她便继续道:“克劳德今晚原本要与他的伙伴们见面,我想借此让这场闹剧结束。”

中年人神情一凛,看向她的眼神一瞬变得十分复杂。但他随即再次深深欠身:“我明白了,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

埃莉诺终于笑了笑:“有你在我就放心了。”

乔治讶然看向她,她也不回避,只是微笑着回以注视。骑士眸中一闪,无言垂头。

“晚宴就安排在一层的西厅,我会前去迎接客人,让他们进门。之后的事……”埃莉诺向乔治一颔首。

“是,我明白。”乔治欠身领命,转而向老亨利客气道,“有些细节我还需要稍后与您共同推敲,尤其是美泉堡的地形,您要比我熟悉很多……”

“小姐,这是些从厨房拿来的食物,很安全……”老亨利再三向埃莉诺行礼发誓后,在乔治的陪伴下悄然离开塔楼。

“您似乎对美泉堡已经很熟悉了。”中年人拖着不便的右腿,缓缓跟着骑士走在无人的冷僻走廊上。

乔治回眸微笑:“到了什么地方先熟知地形,这算是我的习惯。”

“不瞒您说,”老亨利涩然摇头,“看见小姐那样子,我真的很难受,甚至有些害怕……以前她不是这样的,小姐她一定受了很多苦,而那时……我什么都做不了。”

“我明白这心情。”乔治神情自若,声音却很淡。

“虽然这话由我来说不太合适……但是,”亨利突然驻足,向乔治郑重行了一礼,“之后……埃莉诺小姐就拜托您了。”

乔治讶然扬眉,随即露出苦涩的笑容:“您愿意相信我,我不胜荣幸。但……”

“我到底也活到了这把年纪,看得出您来头不凡,”中年人的面容线条稍稍柔化,“而且您对小姐的心意,我也是看得出的。”

乔治一怔,抬手掩唇咳了声。

亨利便微笑起来:“爱情想藏也藏不住,您说起小姐时的模样、还有刚刚看小姐的眼神……”他揶揄地吹了声口哨:“我个糟老头还能说些什么?”

“埃莉诺女士尚不准备接受我的心意,”乔治原本还想说些什么,最后只风轻云淡地摇摇头,声音低下去,“如果这是她所愿,我便不会再进一步。”

“小姐和夫人很像,从小就非常要强,”老亨利显然回想起了旧事,望着虚空叹气,“但又和查理大人一样心软。就因为这样,查理大人才……”

他蓦地收声:“请您原谅,我絮叨那么久,该惹您不耐烦了。”

“不,还有其他人关心埃莉诺女士……我为她高兴。”

“闲话也说够了,到酒窖去吧,我去把其他人叫来。”

脚步声远去,寂静的走廊之上,小窗投入一束金光。这一手就能掐断的灿烂细光渐渐转橙变红,向走廊对策缓行,直到最后与蓝莹莹的夜色融为一体。

晚钟齐鸣。

克劳德与客人约定的时刻将近,埃莉诺一身朴素的米白长裙,立在廊下灯火处等待。

人未到,笑谈声先从门口传来。带路的是老亨利的养子修,后面跟着一、二、三……共六人,与信上所写的人数相合。埃莉诺没立即上前,先仔细打量了这六人须臾--除了一眼就能分辨出的武器商会领头人,其余人都没携带武器。在美泉堡这近一月,埃莉诺应当见过这五人,却只略有印象,也不会再有机会知道他们的名字。

“您是……”走在前头的蓄胡男人注意到了埃莉诺。

“埃莉诺,”她垂首,提起裙摆行了个礼,“克劳德在厅内等候各位。”

“啊、啊,您就是埃莉诺女士。”

六人交换了一个眼神,显然因为她谦卑顺从的姿态有些飘飘然。

“克劳德还真有一手,不是乱夸海口……”其中一人嘀咕,声量却不低。

埃莉诺恍若未闻,只是微笑:“请。”

身上悬着匕首的武器商人当先入内,另五人结伴闲谈着跟上。最后一人刚踏入厅中,带路提灯的修便利落地从外拴上门,以身体抵住。

“怎么回事!”

“什么人!”

金属相击,有人在尖叫着拍门,门板震颤着,宛如捕鸟网中无力扑闪的双翅。修用力抵住门栓,脸色发白,无助地看向埃莉诺,不由咽了口唾沫。

第一滴血

门后很快归于沉寂。

修艰难地吞咽,用眼神向埃莉诺征得同意,慢吞吞地将门栓挪开。被冲撞过的双开木门立即向外张开,修忙不迭转开视线。

埃莉诺却踱过去,往门后看了一眼。

厅中一片狼藉,长餐桌都被掀翻。墙角、桌边、门前,再无生气的躯体倒伏于地。埃莉诺徐徐环视四周,默数着人数:一、二、三……死者共六人。

六个她不确知的名字被划去,还有更多生命消逝在她看不见的地方,美泉堡的闹剧很快就能落下帷幕。

埃莉诺漠然地审视挂毯上的血迹,盯着武器商人手中紧攥的银烛台看了很久。在受致命一击前,商会会长逃到了门边,大约想以沉重的烛台自卫。但他还是死去了,和他的同伴、他的好朋友克劳德一样,因为她的出现而死。

原本他们也许能有不一样的人生,他们兴许有亲人|妻子在家中等待他们归来。但她将他们卷了进来,却不会为夺走了他们的生|命|道歉。要怪就怪斯库尔德的安排,将她与他们的命运紧紧缠在一起,直到扭断。

她真是个冷血可憎的女人。

埃莉诺几乎是自虐地这么想,内心却异常平静,毫无动摇……直到厅中还站着的数人无言靠近。

仿佛只是一眨眼,乔治就已经到了埃莉诺面前。

骑士似乎毫发无伤,躬身时语音并无一丝颤抖:“夫人,克劳德余党已斩除。”

有人打开了厅中的窗户,想散出血腥气。穿堂风立即呼啸而过,将壁上火炬带得明暗乍变。乔治恰好抬起头,有那么一瞬,他整个人都落入了夜的阴影中,连双眼都显得幽沉。

火光继而大盛,照亮乔治的脸容。而埃莉诺也在这一刻看清,他的颊侧、襟前和手上都沾了血。尚温热的鲜红血渍星星点点,如娇艳的细碎花瓣。而他左手持剑,剑尖滴血,右手则握了一支奇怪的长筒,大约那就是来自提洛尔的秘密武器。

浴血的乔治不仅依然迷人,血色甚至为他添了一分摄人心魄的邪气。但这身姿不属于骑士;骑士不该对无反抗之力的弱者挥剑。他只是个堕落的杀人者,为她犯下罪孽的共犯。

滴答滴答,剑尖之上血珠的细弱坠地声在她耳中越来越响。

埃莉诺不由退了一步。

“夫人?”

她回避着对方关切的注视,低声说:“我有些累了。”

“我送您去休息。”骑士空挥手中剑,甩掉了上面的血迹。

埃莉诺看着他收剑入鞘,一转身往主卧室而行。她走得很快,乔治交代了几句,很快追上来,却没开口。直到埃莉诺在卧房的小拱门前驻足,乔治才轻声问:“有什么我能为您做的吗?”

他依然没追问她失态的缘由。

这体贴令埃莉诺浑身轻轻一颤。她背过身去:“辛苦了。”

对方默了片刻,似乎在苦笑:“我就守在门外,请您安心休息。”

埃莉诺呼了口气,伸手去推门,却突兀地收手回身。

“夫人?”

“你脸上有血。”她抽出腰间纱巾,抬手要为他擦拭。

乔治怔然,却顺从地垂首倾身。

埃莉诺轻按去他颊侧的血痕,视线飞快地向下一跌:“乔治,”

他循声抬头,随即惊愕地睁大了眼。

拱门投下的阴影里,埃莉诺捧住乔治的半边脸颊,微微侧头吻了上来。

他僵住,本能快过理智,引导着他将她拉得更近,辗转加深这个突如其来的吻。

乔治身上淡淡的血腥气更像是**剂,经年的渴望与热情纠缠着燃烧,积压的浓烈情绪太过沉重,令每一下心跳都作痛。埃莉诺感觉喘不过气,也无暇**,更不愿在呼吸时就此清醒过来。

可梦都是要醒的,白日做梦更是奢侈。

今夜澄澈无云,却不见月亮,只有星星浸在寒意涔涔的天河中,寂寥地每眨一次眼,便有一阵湿润的凉风穿过田野与树丛,撞上紧闭的窗户,发出低低的呜咽,流下的泪水则在次日早结成一串寒霜。

乔治突然放开她,倒退一步单膝跪下,头低低垂着:“我失态了,请您原谅。”

埃莉诺这时才察觉身后的门柱有多冰冷。她抬头看向窗外,声音很轻:“起来吧,你没有错。”

她转过身:“不要问。”无措的停顿,“我自己都不知道答案。”

乔治过了半晌才应答:“我不会问的。但请您务必不要有多余的罪恶感,一切都是我心甘情愿。”

埃莉诺的声音里浮上疲惫的笑意:“今晚你也去休息吧,老亨利安排了守卫。”

“是。祝您晚安。”

“晚安,乔治爵士。”

老亨利派来的侍女和守卫没多久便跟来,埃莉诺简单洗漱后钻进被褥,向空落落的床左侧看了眼,最后一翻身睡到了床中央。

精神与躯体大约都到了极限,埃莉诺的意识很快模糊起来,却总睡得不安稳。她在过去的迷宫里穿梭,时而回到克莱芒那扇门扉外,推开门却回到了卡斯蒂利亚的舞厅;只是一眨眼,她又走在艾斯纳的空中花园中,身后有人笑吟吟地叫她埃莉,等她真的回过头,幽幽凝视她的只有一面发光的镜子……

“埃莉诺,埃莉诺,醒醒,”

她被阿默斯急促的语声唤醒,还没睁眼便听到后半句:“先别动,有人在屋里。”

一阵寒意窜过背脊,埃莉诺紧紧闭上眼,凝神细听动静。

极轻极缓的足音几乎要湮没在夜风中,向床边一步步靠近。

“别怕,我虽然并非武斗派,吓这位客人一跳还是可以的。”阿默斯絮絮呢喃的声音令埃莉诺稍感安慰,但当脚步声骤然停住,她的心跳仿佛还是惊得漏了一拍。

陌生人取出了什么东西,撩起床帐。

哐当!屋中辟邪的护身符骤然落地。

埃莉诺腾地睁眼坐起,只瞧见一道黑影灵巧地跃上窗棂,向下一纵消失在夜色里。

“夫人?!”门外守卫惊觉,开始敲门。

“我没事。”埃莉诺扬声应答,木然垂头看向枕侧--就在那里,不速之客留下了一支娇嫩欲滴的白玫瑰。她伸手去碰,却被花茎上的刺勾破了指尖。虽然带刺,这玫瑰实在美得异常,晶莹的寒露点缀着花瓣,半开的花蕊比雪更纯粹。她将玫瑰凑到鼻尖,却什么都没闻到。

越美的玫瑰越是寡淡无味。

“夫人?”守卫似乎干脆叫来了乔治。

埃莉诺将玫瑰往外一掷,将窗阖上,又俯身碰了碰地上的蓝玻璃碎片,才打开门:“门上的护身符碎了,我没事。”

乔治无言以视线确认她无碍,若有所思地看了一眼房中景象:“安全起见,请您离开这里。”

埃莉诺摇摇头:“没必要惊动太多人。”

乔治目光倏地一顿:“您的手怎么了?”

她抬手看了看,漫不经心地应:“被玻璃划了道口子,卧室里就有药油,等会儿我就处理。”

乔治显然察觉到了异样,却反常地没追问下去,转身吩咐了几句,等仆役将玻璃碎片清扫干净后,便垂着头往外退:“我就在门外。”

埃莉诺搭了一件短披风坐到梳妆台前,慢条斯理地拧开药罐往指尖上涂抹。处理完小伤口,她将这玻璃小瓶归位,指尖却在桌上的另一个**白广口瓶上久久停驻。

“阿默斯?”她喃喃。

“安全,刚才的客人已经走远了。”

她打开瓶子,再次确认里面的细长纸卷还在。

“下午你坚持一个人去取的就是这东西?”阿默斯拖长了声调,“这到底是什么?为了它你美泉堡也可以放弃?”

埃莉诺将瓶口倾斜,纸卷便落入掌中。这竟然是一封信笺,小小的火漆已经褪色,却依然可以分辨出印下的徽记:

一朵盛放的玫瑰。

“帝国皇族的族训是……啊,我想起来了。玫瑰白,鲜血红,科穆宁玫瑰由此绽放。”阿默斯意味深长地停顿,“你的母亲竟然将皇族文书带到了这里?”

埃莉诺只是微笑。

“就算小骑士在门外,你也不用那么小心,对我一言不发。”阿默斯叹息着凭空现身,随手一划,“现在你说什么,外面都听不见了。”

“这是旧皇御医交给我母亲的证据,足以证明当今陛下为了尽早登基,毒害了亲生父亲。”埃莉诺将瓶盖拧上,转手交给了阿默斯,垂眸微笑,“艾斯纳的将军大人们一定不会介意再换个皇帝的。”

阿默斯将瓶子收好,捧起她的脸呼气:“可在那之前,你还得想办法回艾斯纳,更不用说还有罗伯特的遗产……”

埃莉诺闭了闭眼:“克洛维的信使也该在路上了。”

这一年的阿雷西亚的冬日来得阴沉沉。

科林西亚公爵被心腹暗算暴毙,逆党又转眼被公爵夫人诛杀,偏偏这位埃莉诺女士的身份尚未受国王陛下认可。与罗伯特分居的希尔德加声称埃莉诺与罗伯特的婚姻无效,公爵的继承人只有希尔德加和女儿伊莎贝拉。

罗伯特的婚姻官司早已在梅兹大神殿仲裁之下。公爵与国王两派神官原本各执一词僵持不下,如今局势陡变,不少支持埃莉诺与罗伯特婚姻的大神官转而支持原公爵夫人;但美泉堡及近旁封地依然在埃莉诺控制之下,希尔德加要得到完整的公国绝非易事。

美泉堡之变半月后,八国共主克洛维与梅兹神殿传召埃莉诺女士觐见。

在前往王都前,埃莉诺一行人首先在圣地德菲稍作停留,与同样受召前往王都的一队神官一起献祭后汇合同行。

“埃莉诺女士。”

“塞维尔大人?”埃莉诺走下马车,低头致意。

金发神官无言注视了她片刻,神情有些复杂:“没想到会在这种情况下与您再次见面。”

埃莉诺隔着黑色面纱与塞维尔视线短暂相交。神官的唇线微微绷紧,不自禁流露出了些许谴责的意味。他显然非常了解美泉堡的内情,对埃莉诺插足罗伯特与希尔德加一事持保留态度。

塞维尔并非没有脾气,甚至可以说,他的正义感与善良常让他陷身泥潭;如果不是欣赏他品格才干的大神官们多加照拂,他根本无法站在当今的位置。埃莉诺对此清楚不过--她见过对方与老艾德文据理力争的样子。她更明白,他不过是碍于过往情面才没直接斥责她。

埃莉诺捋顺黑色面纱下摆,若无其事地寒暄:“您怎么也被梅兹传唤?”

“您不知道?”塞维尔很少这么反问旁人,口气便显得有些不善,他很快和缓了态度,淡淡道,“伊莎贝拉女士是德菲的女先知。我奉命前来询问她是否愿意离开圣堂。”

罗伯特竟然厌恶亲生女儿到了这地步?无怪乎之前几乎没说过伊莎贝拉的动向。

埃莉诺差点笑出来。她垂眸淡淡道:“但愿这一次没人会阻拦您带伊莎贝拉女士离开。”

塞维尔被她的话刺了一记,无措地默了片刻才开口:“先知几乎不离开圣堂……埃莉诺女士,我对您的遭遇真心实意地感到遗憾,也并不是您的敌人……”

“我明白,您只是在遵从自己的判断行事,我对您此前的帮助十分感激,”埃莉诺微笑着接口,“但很可惜,这一次我不得不站在您的对立面。”

塞维尔蹙眉,未出口的话却被打断:

“夫人,可以前去拜见皮媞亚大人了。”

乔治说完,转向年轻神官,彬彬有礼地欠身:“不知您是否还记得我,塞维尔大人。”

塞维尔怔忡片刻,很快回想起来:“乔治爵士?您……”他的视线在埃莉诺与乔治之间打了个转。

乔治抢着开口:“如您所见,我如今向埃莉诺女士效忠。”

金发神官注视埃莉诺的目光又是微微一凝。

骑士不动声色地一侧步挡在两人中间,谦卑地躬身:“正午将近,不能让皮媞亚大人久等。”

塞维尔颔首,一整雪白的法袍,便当先拾阶而上,登上高高的山门,穿过德菲神殿门廊,往香气缭绕的正殿中走去。

圣堂是诺恩神殿三支其一,侍奉未来女神斯库尔德。圣堂中人被称为先知,大都拥有占卜的能力,但只有拥有世袭名号皮媞亚被女神眷顾,给出的预言方为神谕。此前不少先知已就科林西亚一事向神明发问,德菲数位受人尊敬的先知都卜出了凶相。而皮媞亚此番给出的预言,也可能成为决定希尔德加与埃莉诺胜负的关键。

为表恭敬,埃莉诺摘下面纱,手拨念珠步入正殿。没药的浓郁香气扑面而来,与圣所十分相近,却又因为多了一味琥珀的甜香,令人闻着便有些熏熏然。

殿中侍立的黑衣先知们头戴同色面具,沉默地围着殿堂正中的一只三角凳。

这是埃莉诺第一次亲眼见证神谕。她无法断言自己是否相信预言,但殿中缭绕的香料味太过浓郁,才站了没多久她就觉得胸口发闷。一侧眸,她与乔治对上视线。骑士关切地拧起眉毛,她微微摇头,再次转向殿中。

被黑纱包裹的人影突然出现,迈着虚浮的步子挪到凳边,缓缓坐下。一双骨瘦如柴的手将大斗篷往后褪,露出一张憔悴的女性脸庞。她直直看向前方,眼神却虚散得可怕。

“皮媞亚大人。”先知们齐声念诵这神圣的名字。

女先知从袖中取出白色方巾,将双眼蒙上。她静静坐了很久,期间烟气聚拢又散开,仿佛有数不尽的魔物在她役使下来回于三界,殿中的气氛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

皮媞亚很多时候无法给出预言。也许今日也不例外……

但皮媞亚却忽然开口了,那高昂而嘶哑的嗓音怪异刺耳得不像是人类,字句穿透了重重的烟气,响彻大殿:

“血……不,水中的暗红斑点,火的种子,将降临于此,降临于德菲!”

围拢在皮媞亚身侧的先知居然因神谕骚动起来。塞维尔也脸色一变。

埃莉诺在圣所的有限经验足以让她明白这神谕有多可怕:三女神从艾奥井中汲水浇灭了创世的火海,生命由此开始;但不灭的死火沉入海底,随浪潮四处漂游,成为人间与冥界的通道,因此世间才有了魔物、有了死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