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1 / 1)

北方有雪 纵虎嗅花 3978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50章

  贺以诚剃了光头,穿着囚服,坐在了他们面前。

  他失去了名字,被一行数字取代,展颜刚明白,方才叫的就是贺叔叔。

  那么多话,却没法起个头。

  展颜一双眼只是看他,不知几时,含了一泡滚烫的泪,贺叔叔怎么这个样子了?她以为见错人。

  “颜颜,你长高了,头发也长了。”贺以诚的声音从话筒里传过来,展颜恍惚了下,她喊他,“贺叔叔,我跟图南哥哥来看你。”

  贺以诚再次见到了她,这是真的,虽然隔着玻璃,她多漂亮啊,那么美好,是他的希望,人到中年纯洁的希望。他那么多悔意,痛苦,深陷泥潭里的心,一见到她,像又捱了场雪,洗得干干净净。

  “你想我们吗?”她握紧话筒,生怕那边声音丢了,匆匆掠一眼身边的贺图南,又去看贺以诚。

  贺以诚微笑:“想,我总是想你们吃的好不好,睡的好不好,到学校里还自不自在,我想了很多,想继续照顾你们,却不能了。”

  展颜一下被这话弄得肝肠寸断,她坐在这儿,却好端端的,真是讽刺啊,她泪眼模糊,哽咽说:“是我对不起你,你恨不恨我……”

  贺以诚笑着掉眼泪,兜兜转转,像是宿命,这话他问过垂死的明秀,现在,轮到她女儿来问他,他现在才知道明秀的回答是真的,他总是怀疑,她恨过他,他情愿她恨一恨他。

  “傻孩子,你觉得我恨你吗?”他那样温柔,还像从前,“你妈妈把你托付给我,我没照顾好你,是我的失职,你十七岁生日过了,这么重要的几年,我却不在,等百年之后要是能跟你妈妈重逢,我真不知道要怎么讲这段,她要是问我,我该怎么说呢?说我几十岁的人了,做事情还那么不计后果,你妈妈也要笑话我的。”

  他心里发疼,他一想到明秀临死前哀哀的眼,就疼得厉害,睡不着,像船搁浅,没办法再往前了。可展颜才十几岁,她没个依靠,他这艘船还是得继续行驶,往海里去。

  展颜忽的捂住嘴,肩膀那搭上来一只手,贺图南什么都没说。

  “我跟图南哥哥等你,我想过,不管多久都等你,”她平息下自己,很坚决,“等你回家了,我们还一起旅游,要是你老了,我们会照顾你陪着你的。你现在在里面要保重身体,三年很快的,我听图南哥哥说,如果表现好,还会减刑,我们以后还跟以前一样,一样过日子。”

  贺以诚静静听着,他所有块垒,全都消失了。他非常幸福,也很满足。

  “你会觉得贺叔叔丢脸吗?”

  展颜神情一凛:“没有,你跟图南哥哥是对我最好的人,你不是故意犯罪,我知道,一个人犯了错难道不能改吗?”她眼睛灼烈希望他能知道,“你在我心里,还和以前一样,无论发生了什么事,都不会变。别人怎么看是别人,我是我。”

  贺以诚真想去摸摸她的脸,揽她入怀,她是他人生后半场最好的礼物。

  “好,我听你的,好好保重自己,这半年,你跟哥哥还好吗?”

  展颜这才转过脸,看眼贺图南,她笑起来,“我们很好,你看哥哥都晒黑了,他在给人当家教,特别抢手,连我想找他补习都得排队。”

  贺以诚看看儿子,父子对视,没有言语。

  “爷爷奶奶对你怎么样?”他问她。

  展颜面不改色:“你要听实话吗?刚开始,可能不太喜欢我,后来就慢慢好多了。你看,这是阿姨给我买的裙子。”

  她指着贺图南买的新衣服说。

  贺以诚若有所思看着她,他缓缓点了点头:“那就好,学习上有困难的话多请教哥哥,也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

  “你吃得好睡得好吗?”展颜贴紧话筒,她盯着贺以诚,像是要把他刻脑子里去。

  贺以诚说:“都好,刚开始也许不习惯,但人总是能适应的,犯错了就要付出代价,这很公平。”

  展颜眼睫微颤:“我知道,你后悔吗?”

  “后悔。”他没有迟疑,那个场景,在深夜折磨他,令人作呕,他可以不必如此,但他选择了最蠢的方式,人这辈子,总要犯一次贱,做一回蠢货似的。

  “我们会等你。”她又重申了一遍,把照片拿出来,那是去年暑假去北京,她跟贺图南的合影,不能直接给他,隔着玻璃,晃了晃,交给狱警。

  “以后我们要多照相,每年都在一样的地点照,存起来。”

  展颜说完,顿了顿,声音压得很低,“贺叔叔,你在我心里永远是最好的,我相信这件事打不倒你,对吗?”

  她格外沉静,两只眼凝视着玻璃后的他。

  她很担心他意志消沉,她的心情,很深地藏在眼底,贺以诚也看着她,他翘起嘴角,像每一次冲她微笑那样平和,从容:

  “对,颜颜,谢谢你还这么信任我。”

  展颜嘴唇蠕动,她有些害羞的话说不出口,她爱他,她一定会对他好的。她怕这些害羞的话从嘴巴里跑出来,把话筒塞给贺图南,脸红红的。

  贺图南沉沉看着父亲,他喊了声爸。

  “我刚看见你时,都没认出来是你。”贺以诚面对儿子,心境复杂,他从没太认真地关注过他,他就这么长大了。

  贺图南很平静,刚才的等待,已经让他能用一种更好的姿态去面对父亲,不让他担忧。

  “我晒黑了是不是?我在给人当家教,钱不是那么好挣,现在我知道了。”

  贺以诚说:“我亏欠你很多,你要怪我也是应该的。”

  贺图南不易察觉地稳了稳呼吸,他摇头:“我跟颜颜一样,从没怪你,我要说的跟她一样,我们会等你。”

  贺以诚点点头:“是不是缺钱?”

  贺图南否认:“不缺,只不过我想知道挣钱是怎么回事,早点体验有利无害。”

  “你去北京,照顾好自己。”

  “我知道,你也是,有时间我会带颜颜再来看你。”

  “我跟你妈离婚,这是大人的事,很多原因导致了今天的局面,但我希望你不要觉得男女之间就只能这样了,到了大学,如果遇到喜欢的女孩子,”贺以诚忽然止住话,“我这样,是拖累你了。”

  贺图南道:“你不要自责,我很好,也不会就为这个自卑或者别的什么,我没那么脆弱,来日方长,我跟颜颜等着你。”

  贺以诚浑身彻底松弛下来,他有这样一双儿女,夫复何求?

  老天爷一点没薄待他。

  “做事要稳,不要像爸一样。”

  贺图南说:“你只破例一次,我知道。”

  “怪我吗?”

  “不怪,如果换作我,我也可能会跟爸一样。”

  贺以诚眼睛闪烁,听他语调冷静。

  “那你更不能犯错,我已经错了。”

  “知道,她只有我。”

  “你这么懂事,我放心了,照顾好妹妹,照顾好自己。”

  父子间的对话,像没有修辞的文章,简洁地收了尾。

  贺图南跟展颜起身后,又回了次头,走出了监狱。

  热风吹到脸上,总觉得带着灰尘。

  两人许久都没说话,她把脑袋靠贺图南肩膀上,公交车轰隆隆开。有一只大鸟,从眼前掠过,展颜动了动,她心里变得宁静起来。

  “你见到贺叔叔,心里难受吗?”她问。

  贺图南说:“难受,但现在没那么难受了,他还会出来的,很快。”

  展颜嗯了声,她蹭蹭他肩头,觉得踏实。

  后来,她就睡着了,醒来一脖子黏满汗,回到住处,贺图南烧水给她洗澡,没有淋浴,他给买了个很大的盆。

  她在屋里洗澡,贺图南就在门口坐着。

  “我今天还有好多想说的,没说,现在又想起来了。”展颜拿毛巾往身上撩水。

  贺图南背对着屋里,他咬着烟,火星子明明灭灭。

  “没事,下次再说。”

  “你跟贺叔叔好像没说几句,你没话跟他说吗?”

  “该说的都说了。”

  “我以为你会哭。”

  贺图南鼻腔里喷出长长一串烟圈,他看着远处:“我是男人,爸也是男人,有事说事,哭什么?”

  展颜默了片刻:“贺叔叔哭了,我看见他流眼泪。”

  “他见着你高兴的。”

  “所以,我也忍不住哭了。”

  贺图南心想,他确实没见贺以诚哭过。

  “哭也哭过了,这事就算过去,我们该干嘛干嘛。”

  “我知道,这样贺叔叔才能放心。”她从大盆里站起来,一阵稀里哗啦,“我好啦!”

  贺图南听她完事儿,把烟一丢,腻了两下,等片刻才进屋。

  一抬头,就见她弯腰正套内裤,头发盘着,浑身粉玉似的,她没怎么站稳,婀娜摇曳,抬头正好对上他那双黑眼睛。

  贺图南愣了几秒,他转身就走。

  他没见过女孩子的胴体,原来是这样的。

  因为这次意外,他直到第二天才正经跟她说话,要趁周末去永安县。他开学在即,没时间了。

  三伏天坐汽车真是太糟,又热,又挤,又脏,车里还臭烘烘的,有人脱了鞋,随地吐痰,瓜子皮弄得满座位都是,人蹭来蹭去,像肥腻腻的猪肉在身上滚了过去。

  贺图南护着她,到永安县城,打摩的去王静的学校。

  摩的开得飞快,上面贴满小广告,布帘子稀脏,一颤一颤的,能看到外头尘土飞扬。

  北方的小县城多半如此,脏,破,但又如此热闹,到处是做生意的,到处是一脸饥渴的人们,等着客人上门。

  展颜被颠得脸发白,她好半天缓过来。

  王静见到他们很惊喜,王静又黑又瘦,她觉得两个人就像神仙一样漂亮,展颜是白雪公主,贺图南就是黑武士,她很容易崇拜别人。

  她带他们去了家废旧塑料造粒加工厂,厂子在郊区,挨着条臭水河。

  “孙晚秋好像被学校开除了,”王静说,有点胆怯地看着展颜,“你要是见着她了,别告诉是我说的。”

  展颜有些茫然:“怎么会呢?”

  “我听我奶说,她爸瘫了她叔给她说了个对象,要了好几万彩礼,过年时都见过面了,可孙晚秋跑了。”

  “她回实高了?”

  “没有,她好像认识了个男的,两人一块住了,被她妈逮着,去实高跟领导说她在搞破鞋……”

  “别说了。”展颜忽然打断王静,她知道,王静没恶意,但她被搞破鞋几个字弄得恶心,她不爱听这种字眼。

  那是奶奶也骂过妈的话。

  王静讪讪的:“展颜,孙晚秋的事我也不大清楚,我那次见着她,她跟见鬼似的,跟我说话可凶了,让我少管闲事,可我没忍住跟你说了,你见着她,劝劝她吧。”

  “劝什么?”展颜看着黑乎乎的河,臭气熏天,上头长脚蚊子正飞速移动。

  王静不语,她也跟着茫然,一点办法没有。

  展颜拎着个大塑料袋,里头装着一中的试卷。

  正是晌午,工厂宿舍里有男人光膀子出来,见几个人往这边看,毫不避讳,掏了那根东西就尿。

  王静尴尬地挪开眼,说:“我不敢过去。”

  展颜捏了捏袋子,贺图南看看她,说:“还去找她吗?”

  她不知道,眼前的臭水河,从眼睛流到心里来,她一阵窒息。

  “我去吧,在这等我。”贺图南接过塑料袋,他走了过去。

  午睡的点,工人们被吵很烦,一个妇女,穿着碎花裙子,蓬头垢面的挠着胳膊,一脸不耐烦:“找谁?”

  “有没有叫孙晚秋……”

  “没有!”女人趿拉着拖鞋进去了。

  贺图南被晒得头皮都要化了似的,他刚转身,见到个女孩子。

  孙晚秋脸白了,高温车间熏的。

  两人去年暑假见过,那时,贺图南还是个白净少年,孙晚秋认出他,她很冷淡,往河边看了几眼。

  “颜颜给你的。”贺图南开口,“孙晚秋,一年没见,看来大家都发生了不少事,你的隐私我不好打听,但别怪颜颜,我们家出了点事,所以她一直没联系你。”

  孙晚秋接过袋子,那边,展颜跟王静过来了。

  她还是那么漂亮,更漂亮了,孙晚秋盯着走近的展颜,她有些麻木地想。

  “我们找个地方说说话吧。”展颜像小时候那样跟她商量。

  孙晚秋往树下站了站,她打开塑料袋,笑了声。

  “我不需要了。”

  “我……”

  “贺图南帮你解释过了,没什么好说的。”她把袋子还给她,展颜不要,“这是一中这几次考试的卷子,你做做。”

  “我做这个干嘛?”孙晚秋看看她,又看看贺图南,“你们都有光明的未来,这儿不是你们待的地儿,走吧。”

  “你不打算跟我说说吗?”

  “说什么?说我有多惨?不能念书了?”孙晚秋讥诮一笑,“我没你这么好命,我没一个漂亮的妈,也没一个有钱的贺叔叔。”

  展颜全然不顾她的嘲讽,她只是很难受:“我觉得,我还是想跟你说说话,我这半年……”

  “我没时间听,我下午还得进车间,午休就这么短,你们走吧。”孙晚秋拒绝沟通,“我没有怪你,展颜,大家各走各的路,这就是我的命,赖不着你。”

  展颜怔住。

  她摇头:“你那么聪明,我们肯定还能想其他……”

  “我有男朋友了,”孙晚秋淡漠说,“我们攒几年钱,在县城买房,也许我们很快结婚要孩子,你们考大学不就是为了工作挣钱吗?我现在就能挣了,一样的,我没有回农村,就是胜利。”

  展颜觉得她陌生起来。

  “你们走吧,不要再来找我。”

  “孙晚秋!”

  “好意我收下了。”她面无表情攥紧了袋子,往屋里走去。

  展颜要追,贺图南拦住她。

  她眼睁睁看着孙晚秋走进低矮的宿舍,一次也没回头。

  “走吧,你尽力了,她的事不是给几百块学费能解决的。”贺图南牵她的手,她心一下空了,她们离开小展村,米岭镇,就是为了在臭水沟边的工厂里当女工吗?就是为了在县城买房子,生孩子?

  难道这样就跨越了阶层?她们不再是农民了?

  展颜心里剧烈失控。

  等他们到河边,孙晚秋突然又出现,展颜看得很清楚,她把试卷丢进了垃圾堆。

  她终于绷不住了,大声喊:“孙晚秋!孙晚秋!”

  孙晚秋没理她,无动于衷的背影再次消失。

  那是二零零一年的八月,太阳底下没新鲜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