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是非(1 / 1)

冷潮 飞天花卷 3917 汉字|0 英文 字 27天前

第79章 是非

  第二日他们驱车自皇后镇开往特卡波湖区。路上周岭泉与她说笑如常。

  特卡波湖区是国际暗天协会认定为全球七大星空保护区之一, 附近村镇施行严格的灯光管控,使得这里光污染极低。而当地著名的观星点,除了山顶的天文台, 便是好牧羊人教堂了。

  白天的特卡波湖美丽自不必赘述, 它是南阿尔卑斯雪山山脉下的冰川湖泊,比天空更纯净的蓝,好牧羊人教堂则坐落在湖畔, 是一座小巧可爱的石砌小教堂。若是春天,教堂边会开满鲁冰花。

  他们驱车到达时也是下午, 先去小教堂参观一圈, 便回湖畔酒店落脚。

  到底是冬天, 五点不到便开始有了暮色。酒店前台金发碧眼的姑娘笑着说,你们今天运气好,下了几天的雪,天总算晴了, 今晚应该可以看得到星星。

  他们在湖畔散了会儿步, 回酒店简单用餐, 再回房穿上防寒衣物, 等驱车再出门往好牧羊人教堂去时便已是万籁俱静。

  路上梁倾几次忍不住要起话头,却又止住。

  此时夜晚行车的感觉与港城或者北城都太不同,他们在夜的深处赶路,还在往南,将坐标以北的世界都抛到身后, 只拥有彼此。

  也许他们可以一路开, 开去更南看鲸鱼迁徙, 看帝企鹅游泳呢。

  她放任自己思维的失焦 —— 不止是周岭泉, 她亦有一种逃避的心态。

  好容易前面才有了些灯光, 才发现目的地已经聚集了一些观星的游客。他们下了车。

  “周岭泉,你快看天上。”

  梁倾动作停下来,车门都忘了关。

  这是她这一生见过的最温柔璀璨的星空。

  “过来坐。”

  两人租的是越野,尾箱打开便正好就坐,周岭泉很周全,还准备了热水以及保温毯。

  “真好啊。周岭泉。这儿可真好啊。”

  梁倾捧茶抬头看星空,词穷地发出孩子般的赞叹。

  周岭泉笑,拿保温毯将她裹成一只圆滚滚的粽子。

  “其实以前小的时候,北城还未扩建到今天的规模,往郊区开一些,有很多野山,还有野长城,那时候还没有被保护起来。在那些山顶也能看到非常美的星空。”

  “我们那边就不行,南方总是多云的天气比较多。”

  他们来前做过些观星功课,两人便轻言细语地指认星群。

  从南十字星开始,到天狼星,麦哲伦星云,猎户座,水瓶座。后来却停下来,只是静静坐着,觉得认得与不认得也不那么重要。每一颗星星都独一无二,汇成银河,极缓地移动,是真正的斗转星移。

  明亮,浩瀚,深邃,致使其他存在都显得无比渺小。

  “怎么办,我有点想我爸了。”梁倾依偎着周岭泉,细声说。

  这样的星空使她足以原谅任何人,并且完成自谅。就算这份亲人之爱并不完满,此时她已经能释怀地想念起梁坤。

  周岭泉没说话,只是将她抱紧些。

  “你有没有想起谁。”

  “我外婆吧。虽然她去世很久了。”

  他不再赘言,梁倾却明白,对离世许久的亲人的思念,往往无法付诸实际言语,但它就在那里。

  遇到相似的对话,熟悉的味道,场景的闪回,便会想起他们,有些钝痛。想要忘记又生怕忘记。

  “你外公呢,他是个什么样的人?”梁倾平静地问。

  “他啊。很严厉。好像总是对我不满意。我印象中他总是说我身体太弱,太瘦小,性格内向。他当了一辈子兵,总用那套军队里的方法训练我。野长城也是他带我去的,但我们可不是去郊游的,是去拉练。”

  “好可怕的老头。”梁倾评价道。

  周岭泉笑起来,轻松地说,“是。小时候不懂事,只觉得他可怖,后来想了想,大概他是把一些对我母亲的不满转嫁到了我身上。”

  两人又沉默下来。

  不一会儿,梁倾窸窸窣窣了一阵,从毯子里腾出手来,握住他的,说:“周岭泉,无论发生什么,我都陪你。”

  —— 所以你不要害怕。

  当夜梁倾洗漱毕,见周岭泉倚窗远望,外头又开始飘雪。

  见她出来,他回头,有商有量似地,说:“梁倾,陪我回北城一趟吧。”

  “好。”

  -

  他们连夜回到北城。

  飞机落地时,北城夏末,空气中难得有些潮湿的气息,一问才知道,前夜刚下过一场大雨。

  蒋家派车来机场的接人,司机是李叔,跟着蒋振业一辈子,也算半个家人。

  “外公怎么样了。”

  “半夜摔了一跤,家里没人听见响,半夜下了一场雨,我去关窗才发现老爷子躺在地板上半边身子都动不了了... 都怪我,那天半夜我睡迷糊了,什么动静也没听见...”李叔自责极了。

  “这么大年纪了,脾脏做这么大手术,现在人醒了,但双腿都没知觉,医生说要再能利索走路怕是很难了。老爷子也是,刚醒,还惦记着岭章那点儿事,话都说不利索... 岭章年纪轻轻,糊涂啊... ”

  三日前,蒋岭章的上级因涉嫌受贿和巨额利益输送接受调查,蒋岭章平日称此人为‘师傅’,东窗事发,自然此时也在接受调查,联系不上人,且他二人关系如此亲密,要撇清恐怕是难了。

  李叔不再多言。车驶入蒋家大宅,前坪多停了两辆车,几日不修理,庭院中就有些杂草丛生的迹象。

  周岭泉携梁倾进了门,见一层待客厅已坐了多人,除了陈谦,三位长辈及其家属都到了,小辈倒是都没现身。他们走进去时蒋思雪正有些激动地对两位姐姐说着什么,见周岭泉现身,站起身,又觉得有些窘迫,坐下来埋怨说:“你外公睡在医院里,弟弟都快进去了,你倒好,还要人三催四请才来,好歹他是你弟弟,你也不管他死活么。”

  周岭泉心里咀嚼了一下这个‘也’字,就大概明白这三姐妹之间是什么光景 —— 蒋思梅夫妇都是国/企高层,蒋思月正逢要从地方往中央调动的关键时期,蒋家几个子侄多在体制内,这样的节点,避嫌还来不及,去沾蒋岭章这档子事,绝对是吃力不讨好。

  周岭泉不与她计较,牵了梁倾说,“我带我女朋友去看看外公。”

  梁倾便向在座的颔首问好。

  蒋思雪像是现在才看到梁倾,面露愠色,又不好发作,说:“今天家里事情多,招待不周,让梁小姐改天再来作客,等会请李叔先送梁小姐回去。”

  “还请李叔送我们一同去医院吧,我在这儿也帮不上什么忙。”

  周岭泉水都懒得喝一口,站在门廊的阴影中,不急不慢地说完,牵了梁倾便要走。

  蒋思雪本就六神无主,陈谦在外四处运作打听消息,好不容易周岭泉回来,她像抓到了救命稻草,见他要走,坐不住,急急站起来,走到廊厅这头来,急躁说:“这次牵扯出事的项目里,有去年江西那个项目。我知道岭章那时候拿你开刀,是他不对,纪/委的人八成是要联系你了解项目情况的,到时候...”

  “妈。”周岭泉淡淡看她一眼,“我只能照实说。岭章说的对,照规章办事,我的项目黄了不要紧,但之后的重新招投标,他是全程参与的。招投标流程出的问题,他难辞其咎。您难道要我扯谎么。”

  蒋思雪知道他字字在理,却又字字戳心,这几日早已筋疲力尽,眼下气急,张着口却说不出话,后退两步,眼看就要跌倒,还是李叔迎上来,扶了她一把。

  蒋思梅与蒋思月这时才走过来,说些场面上的安抚话。

  这时门廊里又有动静,梁倾回身一看,是一个灰发矮胖的中年男人,身边跟了个眉间忧心忡忡的年轻女人。

  大概是陈谦与蒋岭章的妻子回来了。

  蒋思雪缓过来口气,扑上去问:“小章有消息么。”

  陈谦似乎一夜之间老了几岁,说:“爸的几个老战友,还有那些平时走动频繁的老部下,我都一家一家找了。要么就是称病打发了,要么留我喝茶,说来说去也只是关心爸的病情,对小章那是只字不提。我呸,爸好的时候那叫一个殷勤。”

  他平素总是一副和事佬的模样,小时候对待周岭泉也算温和,如今说这些话时,也面目狰狞起来。

  那新婚妻子更是不说话,她父母亦是体制内的,嫁他时都说蒋岭章前途无量,如今新婚一年不到便出了事。

  她既担心丈夫情形,又有些别的怨怼,见周岭泉携着梁倾好好地站在面前,便觉得他们在看笑话,说:“ 大哥平时不来,家里出了事,倒是体体面面地过来了。”

  陈谦听了这句撺掇,更是按捺不住,抓了周岭泉的衣领说:“江西那个项目都这么久了,是不是你去举报的,你就是想害岭章?是不是?”

  又是一阵喧闹,还是李叔并了个小勤务兵,才将他从周岭泉身上扯下来。

  周岭泉全程未作声,也未还手,任他将他的衣领扯掉了两颗扣子。

  那扣子顺着木地板,滚进犄角旮旯里,没人在意。

  蒋思雪并未上前阻止,只是面色惨白地望着面前这一幕,像是魔怔了。

  这二十多年的平静生活如同海市蜃楼,终还是塌了个彻底。

  她忽然觉得有人在看她,发现是周岭泉领回来的那个年轻女孩,她看着她的眼神,责备,悲悯,失望。

  —— 大概她今日所得,不过是年轻时任性和逃避的恶果。

  等她再回过神,两个年轻人已相携而去。

  别墅门口只有幽幽一层光,她目送他们紧紧牵着手,消失在浮浮沉沉的黑暗中。

  -

  又是李叔开车。

  “你别怪你妈,她几晚没阖眼了,难免脾气躁。岭章这事儿,事前一点消息都没有,也是奇了。”

  周岭泉冷哂,心想,蒋家三代从政,本就树敌众多,蒋岭章急功近利,拉帮结派,逢迎上意的事迹他在南边都有所耳闻,哪有什么新奇的。他虽心中这样想着,嘴里也只答好。

  车行至医院。两人落了车,周岭泉让李叔先回家歇息,两人自行上楼。

  本就是深夜,高干病房这层格外静,梁倾拖住周岭泉的手,觉得他的体温也比平时低,反倒需要从她这里汲取一些温度。

  蒋振业在重症监护室沉睡着。

  周岭泉透过玻璃看,发觉不知何时他已是个如此衰朽的老人了。

  印象中自他懂事起,他对他总是寡言而严厉的,祖孙之间温情的时刻实在缺缺。若是做了错事,或是学业有所退步,那么受惩罚便是理所应当。

  但他对岭章又全然不同,每每蒋思雪领着蒋岭章来探望,他总是会安排岭章喜欢的吃食和小玩意儿,有时还在院子里陪他踢球,溜旱冰。

  后来他再回头看儿时回忆,觉得蒋振业于他更像是个严厉的父亲而非和蔼的祖父。

  也许有良苦用心在其中 —— 但他那时只是个无辜的孩童,渴望很多的爱。

  记起白琼之在病榻上与他说过‘你外公不是不疼你的,只是你与你弟弟不同,他要为你做打算,盼你成人成材。’

  也许...

  只是白琼之早已故去,蒋振业也倒下了,许多是非因果,过往心结都不再有对证。

  也不值得再对证。

  他就这般在病房外静立片刻,直到梁倾挽上他的手臂,轻轻倚在他肩头,说:“我好困啊。我们先回去休息吧。明天再来罢。”

  他这才回过神来,牵着她离开。

  还未拐到电梯处,又见那边拐弯走过来一个人。

  是蒋思雪。

  三人打了照面,想起方才家中那些画面,都有些尴尬。

  周岭泉仍是一副不介怀的口吻,温和地问:“妈,你怎么自个儿来了。”

  蒋思雪自觉方才在家中也有些失态,讪讪道:“我也睡不着,来守着你外公。”

  两人便又陪着蒋思雪在病房外落座一阵。

  “你这两日若是不那么忙,就在北城多留两天,多来看看你外公。”

  “我这周都在这儿。妈,事情多,您也当心身体。”

  “我还好,主要还是你陈叔叔在跑前跑后。”顿一顿说,“家里事情多,让梁小姐看笑话了。”

  梁倾礼貌地一笑。

  他们都看得出来,蒋思雪满心惦记着蒋岭章的事情,再找不出话题可聊。

  三人无话地坐了一刻钟,中途见护士进出换药,便又问问情形,得到的也只是和之前差不多的答案。

  前几日蒋思雪眼前总是人来人往,一刻不停,一头打听蒋岭章,一头照顾蒋振业,总之不得闲暇。如今她却仿佛消受不了这种夜的凝滞,对他二人说,“你们不如先回去吧。”

  周岭泉点点头,携着梁倾起身。又再望一眼蒋振业的病榻,莹蓝色的医疗监测仪器,一闪一闪 —— 他像记起什么,背对着蒋思雪问,“妈,你还记不记得回归那年我们和外公一起去港城。”

  “记得。怎么了?”

  有那么一刻,他很想刨根问底,问她当年为什么要带他而不是岭章去港城游玩。

  毕竟,那是记忆中唯一一次他们母子一同出游。

  这个问题他攒了二十多年。

  孩童时,他以为那纯粹是出于他们之间稀有的母子之爱,也因此原谅了她在他生活中其他时候的缺席。

  后来却得知—— 那时汪家英去世不久,蒋思雪到达港城后曾经试图向周启泓递话,想要与他一见。

  最终周启泓却并未露面。

  “没什么。只是突然想起来。我们先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