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四十章 悲愤
“码头,城门口,脚行,你这账,怎么做的?”
“公公,属下也未曾料到,那位太守大人一来就直接去这些地方盘小账去了啊。”
赵文化的脸,铁青着。
下方跪伏着的,是颖都转运副使。
颖都转运使,是孙良,整个转运司衙门,大部分也都是孙家派系的人,而这位转运副使,明面上也是孙家的人,但实则,是王府的人。
去国号,归附燕国后,王府明面上的势力,当时为了作姿态,退下去了很多,但暗地里,其实还有着极大的保留。
这位转运副使,在得知太守亲自派人去调取了码头脚行等处的出账后,忽然意识到问题的关键,为了隐人耳目,穿着一身黑衣,打了招呼后,自王府后门入了王府前来通禀。
这件事,不可能假借他人之手,一来,他人说不清楚,二来,他人没那个资格。
因为转运副使钱书勋明白,这件事,到底干系有多大,这可是王府尝试对外重新影响军权的把柄,真正儿的天大的干系!
赵文化有些无奈地伸手抚摸着自己的额头,
“这么大的事,之前杂家千叮咛万嘱咐,为何你还会出了纰漏?”
“公公,属下是真的没料到那位新太守………”
“你没料到,你不知道那位新太守在南望城就是主管后勤的,他不懂得查账?”
“属下该死,属下该死!”随即,钱书勋抬起头,带着侥幸的心理道:“公公,转运司衙门? 人多眼杂,关系繁复,那位太守就算看出了些许不对? 再往下,他也查不到的? 再说了? 这里头? 最大的蛀虫,不是他平西侯府么?”
“愚蠢!他郑凡当初是平野伯? 驻守雪海关,那会儿你说他勾结颖都里的孙家多吃多占,确实是一项罪责,但人现在是平西侯? 你睁大你的狗眼看看,接下来颖都向东运输钱粮辎重,不就是给他平西侯府的么?
以前不全是他的? 他多吃多占,是罪过了,现在,以后? 就都是他的了? 你还能拿多吃多占去定他的罪么?
呵,
他平西侯现在石山唱一出,紧接着许文祖就在入城第一天就补一刀。
他平西侯归城时静悄悄,给的是谁的面子?
他许文祖马上就去拜访求见,又还的是谁的面子?
人家新太守和那位平西侯,明摆着就是好得快穿一条裤子了,你还想着拿人家平西侯去给你顶缸?
许文祖只要不是傻子,就能直接将侯府的账目给翻过去,剩下的,不就清晰了?”
“啊,属下,属下……”
钱书勋脸上冷汗直流。
“你来时,没人发现吧?”
钱书勋指着自己身上的夜行衣,道:
“公公放心,属下练过一些拳脚,也知道这事情紧要,所以就是属下的家人,都以为属下还在书房办公呢。”
“好,那就好,这事儿,咱们还得从长计议,不能急,否则马脚只会越多。”
“是,公公,属下明白,属下知道了。”
“嗯,你回去后,先………”
赵文化站起身,走到钱书勋身前,
“还请公公示下。”
“先………”
“砰!”
赵文化一掌打在了钱书勋的额头上,后者七窍出血,直接毙命。
“来人。”
“公公。”
两个宦官走了进来,哪怕是看见一具尸体在那里,也没有丝毫慌张。
“先将他丢前院儿井里去,过几日找机会处理掉。”
“是,公公。”
两个宦官将尸体抬起来,
赵文化也走出了房间,
透了口气,
再看着夜空,
今晚天气不好,没有什么星星。
赵文化不禁感慨道:
“流年不利,诸事不顺啊………”
紧接着,
赵文化发出一声惊咦,
目光看向了院墙外,
有动静!
………
陈大侠在巷子口等了好一会儿,终于,一群甲士从后头追了出来。
“呼……”
深吸一口气,
陈大侠将自己的面罩戴了回去,用剑鞘,划拉了几下树杈给后面的追兵提个醒,而后脚尖蹬地,整个人跳上了院墙,顺着院墙的边开始快速移动。
之所以在院墙上走,是为了让后头的追兵不要迷路。
很快,
陈大侠又跳下了院墙,
因为他听到后头追兵弓弩上弦的声响。
曾几何时,郑侯爷曾真的认真研究过,强者的应对方法,以期获得足够的安全感;
后来,
总结出两个方法,
一是在你身边摆上足够多或者足够高的高手;
这一点,郑侯爷已经做到了。
另一个,就是在你身边,有足够数量的精锐护卫。
为何强者在两军冲锋时,往往只是大一点的水花?因为真实的战场厮杀环境,不是单挑,那种只有两三个人打你外头的人拿着武器或者旗杆转圈圈等着里头的倒下再接上的模式是不会出现的,大家会本能地利用每个空档,由近到远,对你进行扑杀。
这也是为何高阶武夫可以在战场上存活稍久的原因所在了,无他,可以多扛几刀,多挨几箭。
“嗖!”
“嗖!”
陈大侠躲开了一根箭矢,又用剑鞘挡开了一根,渐渐的,他压力开始越来越大,因为前来加入围捕他的巡城司甲士,越来越多。
最主要的,还是那种吊着人家跑,特意去引路,宛若身上背着一个巨大的累赘,很难施展得开。
王府对面,有一家酒楼,原本,这里曾是一名司徒雷时期大将的府邸,只可惜这位大将在野人入关时从了叛逆,颖都的宅邸自然也就被抄。
宅邸几经转手,被孙家出资收下,开了一座酒楼。
但几乎没人晓得,这座酒楼背后真正的东家,其实是平西侯府。
哪怕侯府近年没有向颖都伸手的计划,且在许文祖继任颖都太守后,这个计划再度被推迟,但不管怎样,你总得在颖都留下点布置。
这座酒楼放在后世,
就相当于是平西侯府驻京办事处。
此时,
郑侯爷站在三楼的窗户口,手里拿着一杯果饮,眺望着夜幕下的王府,在侯爷身侧,站着的是剑圣。
“你说,侯府里,会不会还有其他高手?”郑凡开口问道。
剑圣笑道,“没有才是真的奇怪。”
郑凡点点头:“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接着,郑凡又问道:“大侠会不会有危险?”
“这得看你有没有安排好。”
“安排?”郑凡有些疑惑,“还需要什么安排?”
“你没安排?”
“没啊。”
……
陈大侠的身形飞掠上了王府的墙壁,单手一个攀附后,身形一个倒转,飞身落下。
却在这时,
黑暗之中闪烁出两道绿幽幽的光泽,
“王府再没落,也不是尔这种小贼可以轻侮的!”
下一刻,
王府大太监赵文化身形直接扑了过来,其十指处戴上了精铁箍,气血加持之下,于夜幕下宛若银蛇飞舞。
陈大侠抽剑而起,面对这种忽然出现的情况,最稳妥的方式就是以一记最为霸道直接的剑招将对方逼退。
除非对方一上来就打定主意要两败俱伤,否则,不可能不退。
赵文化还是退了,但在退到一半,刚刚躲过剑光的同时,双手猛地向面前虚空一抓,竟然又硬生生地将自己整个身形给重新拉扯了回去,如饿虎扑食一般,再度杀向了陈大侠。
“铿锵!”
一连串的兵器对碰之音传来。
陈大侠因为先前过来时,就消耗了很多气力,一落王府时,本以为可以喘口气歇歇,所以正处于旧气刚退新气未接的时刻,谁成想正好碰上了赵文化,且赵文化这个太监走的竟然是武夫的路子,虽然带着邪异,不似寻常武夫那般堂堂正正,但一身体魄一身气血,也依旧是实打实的。
再者,
赵文化明白陈大侠是个剑客,所以从一开始交锋时,就打算以武者的依仗,靠绵绵无尽的气血硬生生地磨钝陈大侠的这把剑!
这其实已经不是境界上的比拼了,一如当初薛三杀了高品的福王;
夜幕之下,仓促开启的厮杀,生死,往往就在一瞬间。
如果是以前的陈大侠,说不定,就交代在这里了。
因为陈大侠强是强,天赋高也是高,但毕竟一直走的是野路子,想当初在尹城外的驿站时,瞎子和薛三,那才什么实力啊,却依旧可以拼废掉陈大侠的一条腿。
而且,有时候,不仅仅是江湖上不得台面,甚至,江湖厮杀,也上不得台面,因为古往今来,江湖上最优秀的一代代人,难免会走向朝堂。
赵文化曾是司徒雷的伴当太监,跟着先皇也是南征北战,也不知道见识和亲历过多少战阵厮杀,大成国昔日的库房里,也不晓得堆积过多少武功秘法招式心得。
无论是在实际经验上还是理论研究上,赵文化都可称一绝。
好在,
剑婢喊陈大侠一声“师弟”,
陈大侠是真的不亏。
剑圣不是那种敝帚自珍的人,他徒弟不多,是因为能让他看上眼的人,不多。
你也不得不说,这世上,确实是真的存在天才,他们偶然的闪光,足以让经验、理论,数百年的积累,失去颜色。
剑圣,就是这种人。
而得到过剑圣指点的陈大侠,自然也有了破局的依仗。
一剑平沙落雁,
一剑飞沙走石,
再一剑长河落日,
名字,是剑婢起的,其实和招式,没什么关系,却都是那种比较刚正的剑招,一改剑客给人一种无比凌厉顾前不顾后的形象。
陈大侠就凭借这三记剑招,不仅仅撑过了赵文化一开始的咄咄逼人,甚至,还拉开了一小段距离。
代价是,
自己胸腔发闷,气血上涌,喉咙发甜。
以剑客的身体,强行催发出类似武者的强横剑招,这负荷,自然不可能小,反噬,也绝无法无视。
这不是正规的对决厮杀,
因为陈大侠没料到辛辛苦苦刚引人进了王府,自己就遭受了突袭;
但好在这也不是真正的对决厮杀,
他没想过要杀赵文化,他的任务,其实已经完成,所以现在,可以开溜了。
打不打得过,暂且不提,反正这也不是一场公平的对决,最重要的是,压根不用打。
临行前,
郑侯爷对自己说了两句话:
第一句话:大侠,你尽管放心去吧,本侯,自有安排。
第二句话:大侠,一切明哲保身为重,该跑时,就直接跑,事儿成不成无所谓,你得安全回来。
陈大侠现在才意识到,
郑侯爷说的第一句话,是一句废话!
第二句话,才是真正的锦囊妙计。
所以,
又是一招以气血强行催动起的强横剑招撒过去,
迫使不愿意受重伤留下的人赵文化再度后退了两步,
紧接着,
陈大侠毫不犹豫地转身,腾空而起,风紧扯呼!
而就在这时,
王府内的仆役们才赶了过来。
这其实也是陈大侠的运气,因为王府在册的护卫,都被冉岷在前些日子解决了。
王府的力量肯定不仅仅是这些在册的护卫那么简单,到底是曾经的一个国家,烂船还有三千钉不是?
赫连家、闻人家,被燕军近乎灭族了,现在还有遗留在搞事情,弄出了一大堆类似“天地会”的组织,那就别说近乎以和平的方式交接了权力的司徒家了。
可问题是,
颖都大是大,但王府,也就这么大吧,而且还很显眼。
所以,明面上可以正儿八经摆在上头的,也就是护卫了。
护卫没了,不意味着王府没人了,仆役下人家丁什么的,还有很多,可是到底比不得训练有素配合默契的昔日王府护卫,所以,陈大侠正好踩在了一个空窗期,否则,只要来四五个护卫,以赵文化拖住了陈大侠这么久,其他护卫一上,陈大侠大概率想跑也跑不掉了。
当然了,退一万步说,
郑侯爷之所以敢玩儿这一出,不就是瞅准了这个空档了么?
陈大侠越出了王府外墙,
王府的人还想追出去,
却正好被追击而来的巡城司甲士给堵住,
双方本就有着火气,
一个带着复仇的意志过来,一个刚刚家里进了贼人,
一时间竟然动起手来,
还好赵文化出现及时,一掌拍碎了王府门口的一尊石狮子脑袋,发出一声怒喝:
“都住手!”
双方这才都按捺了下来。
倒不是说巡城司甲士认怂了,事实上,正因为他们之中以燕人为主,所以其实骨子里,压根就不畏惧这所谓的王府。
他们现在的等待,
是在等后头的大人上来,
等着求一个主持公道!
他们有这个底气,有这个自信,所以才愿意稍缓一下,等一下。
如果他们是晋人,可能这会儿大概就是一股脑地冲杀进去图一个痛快为自家都尉报仇了。
人,只有在彻底绝望时,才会孤注一掷。
巡城司中的一名燕地出身的校尉,
将自己的佩刀刺在地上,
对着站在前方台阶上的赵文化冷哼了一声,
道;
“嘿,直娘贼,老子倒不信了,这他娘的颖都,还不是俺们燕人打下来的江山!”
……
另一头,陈大侠进入了酒楼,来到了楼上,褪去了夜行衣。
剑圣走到陈大侠面前,道:“受伤了?”
陈大侠摇摇头,道;“调养一下就好了。”
就在这时,
下方街面上,有一群甲士抬着一个架子走了过来。
架子上,浑身是血的冉岷坐着,怀里,躺着已经死去的刘娘子。
郑凡不由地看向陈大侠,问道:
“你把人老婆也杀了?”
陈大侠眨了眨眼,道:“怎么可能。”
郑凡点点头,也是,陈大侠的为人,是不会去做出杀妇孺的这种事的。
剑圣看向郑凡,道:“怎么回事?”
郑凡伸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
看着下方架子上坐着的冉岷,
缓缓道:
“是他自己主动的,在给这场戏,加码。”
“这么狠,是许文祖敢用他么?”
后一句话,剑圣没说,那就是,许文祖毕竟不是你郑凡。
郑凡吐出一口气,
道:
“老虞啊,你知道对于下面的人而言,他们最怕的,不是被上位者忌惮或者印象深刻,而是………”
“而是什么?”
“而是被无视。”
……
架子,被抬了过来;
越来越多的巡城司甲士,当职的不当职的,在其他城区巡逻的,全都赶到了这里。
所有人,
看着架子上浑身是血的都尉以及都尉怀中抱着的小娘子遗体,眼里,都仿佛冒出了火光。
有个规矩,
斗归斗,
但祸不及家人。
正如王府护卫被杀,但他们的家眷,却没被受牵连。
这是仁慈?
不是。
只是一种心照不宣。
输了,是你自己没本事,但真的要祸及家人,就别怪你做初一,我做十五。
巡城司甲士们的呼吸,开始变得粗重起来,一股强烈的悲愤和杀意,已经在酝酿。
他们不是衙役,
他们也不是官差,
本质上,他们都是从军队里调派过来,挂一个巡城司牌子,实则,是内城的军士,也都是上过战场的。
燕人,在晋人的颖都里,那是人上人。
这般被欺负?
这般被蹂躏?
奶奶的,
信不信老子们今天直接血洗了你这狗禽的王府!
架子,
被放在了王府正门口,甲士们,都默默地向两侧退开一些。
怀里抱着刘娘子的冉岷,
在此时有些恍惚地缓缓抬起头,
他的目光,先是落在了台阶上,再是落到了赵文化身上,最后,落在了“成亲王府”的牌匾上。
“啊!!!!!!!”
冉岷张大嘴,
发出了一声凄厉的叫声,
因为身受重伤,所以声音不高亢,但却拖得很长,带着一种深深的悲痛和绝望。
一时间,
血水混着眼泪和鼻涕,开始滴淌下来,落在了怀中刘娘子的身上。
冉岷低下头,
让自己的脸,
贴向了刘娘子的脸,
男儿有泪不轻弹,只是未到伤心时;
这个曾上过战场,立过功,斩过野人千户的汉子,
在此时无助得,像是个孩子。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啊!”
冉岷哭喊道,
“你们冲着我来就好了啊,冲着我来就好了啊,冲着我来就好了……
她,
何其无辜,何其无辜啊!”
四百四十一章 智珠在握郑侯爷
冉岷的声嘶力竭,
将巡城司士卒内心的怒火一下子引燃;
燕人这些年南征北战,四顾之下,近乎没有一个没被自己击败过的对手,这种膨胀起来的自信,可不仅仅局限于民间;
其实,
真正的眼高于顶,真正的老子天下第一情节最严重的地方,其实就在军中,就在这群丘八之中。
他们亲历过赫连家、闻人家,也就是晋人引以为傲的三晋骑士被自家镇北军靖南军打得溃不成军,他们亲历过兵锋抵近上京城下乾人的无助和彷徨,他们亲历过野人千里逃奔尸横遍野,也见过望江江畔,楚人宛若一头头猪猡一般血染江面。
这是一群骄兵,
如果是在燕地,他们或许会收着点,但这里是颖都,是晋人居多的地方,手下败将,哭喊着等着自己来从野人手中救出来的王府,
又算是个什么东西!
一时间,
弓弩上弦,
甲士抽刀,
有两个校尉直接开口喊道:
“直娘贼,俺们亲眼见着刺客进的王府,不交出刺客,就血洗王府!”
“血洗王府!”
“血洗王府!”
赵文化脸色一阵青一阵白,他追随司徒雷半生,见证过大成国最辉煌的时候;
原本,他以为前些日子王府护卫被抓走处决,已经是最大的耳光了,谁成想,今日的这一幕,才是真正地将王府最后一丝颜面都丢入了粪坑之中!
连血洗王府的口号都喊出来,
那王府,
那司徒家,
以后又算得了什么?
说来很可笑,
王府之所以在背地里依旧还有很多势力,还有不少追随者,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在于燕人看重王府,燕人想用成亲王府来安抚颖都,安抚晋地;
因为燕人看重,所以王府才能显得更值钱;
而一旦燕人明火执仗地主动去践踏王府的尊严,王府背后的势力们,估计不是同仇敌忾,而是会觉得,这座王府,似乎也就那样子了,而后,分崩离析。
“诸位,先前确实有一名刺客进入王府,却已被杂家击退了,现在人已经不在王府。”
赵文化只能开口解释道。
“哈哈哈,你当俺们是三岁稚童么?”
“糊弄鬼呢!”
这会儿? 王府内的仆役家丁们也都赶了出来,他们手里也拿着刀枪,其实,他们身手还是不错的? 但在此时,气势上明显颓了下去。
这就是王府坐视护卫被带走杀掉的后遗症了? 给你卖命可以,但你动不动就卖队友? 那谁还愿意给你卖命?
人心一散,队伍就不好带了。
赵文化的脸部肌肉抽了抽? 他当然知道自己先前的解释可能会起到不好的效果? 在这些已经被愤怒近乎冲昏了头的丘八眼里? 根本就是欲盖弥彰。
但赵文化毕竟也是久经事情的? 刺客刚走,巡城司甲士们就怒吼着冲到王府门口,还抬着那个都尉。
要是到现在赵文化还看不出来这是一个局? 那他真的就是白挨刀了当年胯下的那一刀!
可问题是,既然知道是被人设计了,自己还和那个刺客交过手,你要直接说“没见过刺客”“子虚乌有”,
这固然是看似最恰当的应对处理,
可设计这场局的幕后人没想到?
一旦你矢口否认,很可能马上就会有打脸的证据出现,到时候那就真的是黄泥落裤裆了!
“兄弟们,杀进去,为嫂子报仇!”
“住手!”
就在这时,骑着马的许文祖出现了,他没穿官袍,而是一件白色的内衫,显现出其是刚从床上得知消息赶来的样子。
“这是在干什么,成何体统,成何体统!”
许文祖怒斥道。
这时,
先前带头的校尉马上走了过来,在马前跪下:
“太守大人,好叫您知道,俺们都尉家今日遭了刺客,嫂嫂为了保护俺们都尉被刺客刺死了,幸好俺们一伙兄弟及时赶到,惊退了刺客,然后一路追着刺客到王府里。
俺们是眼睁睁的瞧着刺客翻入了王府的院墙!
大人,
兄弟们都是为大燕流过血,负过伤的,就是进了这巡城司,兄弟们也是三日一操练,从未懈怠过,都尉也常常对俺们说,绝对不能荒废了功夫,消磨了血性,日后要是陛下有诏,俺们巡城司兄弟还得披挂上马,继续为大燕厮杀!
就是在这颖都城内,
俺们平日里办案拿人,说实话,也没少得罪人,俺们都尉也是出了名的铁面都尉。
都尉对俺们说,俺们是燕人,燕人就在打起燕人的脊梁,替陛下,替朝廷,将这疆土给守好喽!”
说到这里时,
这名校尉已然泣不成声,
偌大的汉子,竟然擦起了眼泪。
“都尉是为了给大人您办差,才得罪了王府,招致王府报复,大人,您可得为俺们都尉做主啊!”
……
“这人口才不错。”陈大侠评价道。
郑凡瞥了陈大侠一眼,道:“对,你赶紧学学。”
陈大侠摇摇头。
剑圣的目光,则依旧还落在冉岷的身上。
“我不喜欢这个人。”
“我能理解。”郑凡说道,“但我,也不是很喜欢。”
“你喜欢用这种人。”
“那是以前,没什么选择余地,谁不希望自己麾下都是谦谦君子德才兼备?
呵呵,就是让我麾下都是陈大侠,我晚上睡觉也会乐得笑醒。”
陈大侠微微皱眉,问道:“这是在夸我?”
“对。”
“为什么要有‘就是’?”
“着重强调。”
剑圣开口道:“我以为你会因为这事,看重他,然后收下他。”
“他是许文祖的人,我怎么可能会和他抢?”
郑凡特意注意了一下剑圣的脸色,
继续道:
“每个人的路,都是自己选的,他想拼一把,那就看他以后的造化吧,再说了,许胖胖可不是省油的灯,他心里有数。”
“这是一条充满着野心的狼狗。”剑圣这般评价道。
“谁在喊我啊。”
这时,
楼梯口,苟莫离正好端着糕点走了上来。
郑凡伸手,拿了一块糕点,放入嘴里,道:
“本侯这儿已经有一条狼王了,这种狼狗,我还看不上呢。”
苟莫离马上露出微笑。
他善于捕捉任何微小的细节,
首先,
狼王,和狗很像,却不是狗。
从这句话里,可以看出来,自己这阵子的表现,已经在逐步得到平西侯的认可,自己现在,也在逐渐尝试性地学那些个先生们一样,将“主上”掺杂在“侯爷”的称呼里偶尔用用。
主上对自己锁链,正在越来越松,自己以后,就越来越有机会可以独当一面了。
剑圣看了看苟莫离,又看了看郑凡,
道:
“苟莫离和他,不一样,苟莫离可以忽悠自己的族人去送死,可以让自己最亲信的手下去为自己断后,但他,不会为了一点所谓的机会,就杀掉自己的女人。”
苟莫离将装着糕点的盘子送给很饿也很伤了的陈大侠,
举起手,
道:
“我想杀也杀不了,李良申和那个七叔,会把我脑壳捶爆。”
剑圣又看着郑凡道:
“你也是,你能狠下心来做很多事,你曾说过,田无镜不在乎什么世人不世人的,其实,你才是真的不在乎,有时候你看着民夫看着流民的眼神,给我的感觉,像是在看一幅水墨画。”
“哦,很精致的比喻。”郑凡面容平静,心里则受到了触动,因为剑圣看得,很准。
“但你不会去故意牺牲自己在乎的人,所以,田无镜才愿意将他的儿子,放在你这里养。所以,我才会愿意站在这里。”
“我很荣幸。”郑凡后退半步,行了个西式礼。
苟莫离则开口道:“我说,剑圣大人,下面还在演戏呢,咱能不能等散场后再讨论心得?”
“唉。”剑圣叹了口气,“只是有感而发。”
苟莫离努了努嘴,道:“这也是我羡慕你的理由。”
“呵呵。”剑圣笑了。
其实,
没人真的会在意架子上冉岷怀里刘娘子的死,
哦不,
巡城司甲士们会在意,
但这座酒楼上,正在“看戏”的这群人,哪怕是最悲天悯人的陈大侠,也很难在此时对一个素未谋面的女人的死,去产生什么共情。
不去在乎一个女人的死,反而在讨论这个男人的问题,本身就是一种……矫情。
但苟莫离敢这么想,却不敢直接这么说出口,他最近发现剑圣有时候看向自己的目光有些不对劲,所以尽量减少了自己单独出现在剑圣面前的机会,这货,似乎想杀自己!
不过,
在这时,
苟莫离还是走到栏杆边,一边看着下方的情景一边感慨道:
“怎么说呢,正如主上先前说的那样,人是分时候的,架子上的那位都尉,说不得没从军前,在邻里乡间,还是出了名的古道热肠助人为乐的好汉呢。”
郑凡将最后一点糕点送入嘴里,然后伸手在苟莫离的狗皮帽子上擦了擦,道:
“你是想到了以前的自己么?”
苟莫离笑笑,
“主上您,何尝又不是一样呢,以前的主上,应该是不屑玩什么幕后谋划的。”
以前的郑侯爷是什么行事风格?
几百骑?
走,南下乾国!
一千五百骑?
走,更要南下乾国!
那叫一个风风火火。
“因为现在发现,可以用最小的代价,去完成目的。”
紧接着,
郑凡补充道:
“但我还是喜欢享受这个过程。”
……
“大人,请大人为我们主持公道!”
“请大人为我们主持公道!”
一下子,
所有巡城司甲士都跪伏下来,将刀口横在自己脖子上,这是死谏!
马背上的许文祖,
和自己胯下的马一样,显得进退艰难。
而此时,
随着王府门口的喧嚣不断发散,
很多个衙门的人赶赴了过来,但没人敢插手,同时,外围还出现了很多道目光,显然,大半个颖都城的权贵,再次被惊动了。
悄无声息间,
一种共识开始在大家伙心底升腾起来,
那就是以前虽然去了国号成了亲王的司徒家,这座成亲王府,至少,尊荣上,是不可撼动的。
但如果几次三番地被削脸,那,就开始掉价,开始不值钱了。
这时,
一名手下文官来到许文祖面前,求禀道:
“大人,是否调城外军营入城?”
一般来说,
当城内局面失控,或者说,巡城司无法应对内部局面时,才会选择去调兵入城。
眼下,闹事的是巡城司自己,能压得住巡城司的,只能是城外大军。
许文祖当即举起马鞭,
对着这名文官下属直接抽了下去,
“啪!”
“啊!”
“昏了头的东西,看看这些跪在地上的是谁,是我大燕的将士,是我大燕的巡城司,你居然敢叫老子去调兵镇压自己人,混账!”
跪伏在地上的巡城司士卒们听到这话,心里也都舒了一口气。
这时,
站在台阶上的赵文化开口道;
“大人,我觉得,今夜的事,就是一场误会,是有人设计的阴谋。”
“阴谋?”
架子上的冉岷开口道:
“赵公公,依你的意思是,我冉岷,亲手杀了自己的爱妻,就为了嫁祸你们王府,我冉岷,用我爱妻的命,去为了给你罗织阴谋!”
“你……”
如果仅仅是遇袭,赵文化近乎可以八成以上断定是这位都尉的苦肉计,但加上了一个女人的死,赵文化自己有些话也很难说出口了,甚至,他自个儿都有些疑惑。
是其他哪家的势力,再故意对王府泼脏水,祸水东引?
“冉都尉,切莫伤心过度,你放心,本官在这里,会为你主持公道,你是受本官之命,上次才来的王府,这事,不管怎么回事,本官也都已经被牵扯进了因由之中,本官,绝不会坐视不管!”
“多谢大人,冉岷替妻子刘氏,叩谢大人恩德!”
“嗯。”
许文祖面向王府大门,
不管怎样,
今晚,
王府是必须要进的,
也是必须要搜查的,
他要的,就是王府斯文扫地,权威尽失,让其背后的势力,离心离德!
原本,
事情不会那么顺滑,
因为仅仅是一个都尉被刺重伤,怎么说呢,有些站不住脚,
好在……
许文祖情不自禁地用眼角余光又扫了一眼那个架子,
他前不久才对郑凡说过,
说这个冉岷,很像当年的郑校尉、郑守备。
现在,
他觉得,
冉岷和郑凡,是完全两个人,哪怕他们有再多再多的相似点,他也依旧觉得这两个,有一种……本质上的区别。
大概就相当于,
如果有朝一日,利益在前的话,冉岷会毫不犹豫地杀了自己,去拿取利益;
而郑凡,大概率会打骂自己一顿,
死胖子,死肥猪,害得老子损失了那么多。
然后,转身离去。
但,眼下,自己正是用人之际,冉岷这把刀,很好用,非常的好用,他也愿意用!
“赵公公,不管如何,今日必须让………”
“可否劳烦许大人,请平西侯爷过来主持局面。”
这时,
成亲王司徒宇从里面走出,但他站在了门槛边,没跨过去,甚至,还故意嘴角带着微笑,用靴底,在门槛上蹭了蹭,言外之意就是,
看清楚了,
我没出府门。
“大人,小王觉得,如此局面,当请平西侯爷来主持大局。”
许文祖看着成亲王,
道:
“但平西侯爷,最爱护短。”
这是提醒,也是警告。
同时,
也有些好笑,
因为这事儿,本身就是那位你喊着要来主持大局的人弄出来的。
但很快,
许文祖意识到了一些问题,
自己顺势出面,
和郑凡出现,意义不一样,事情的性质,给人的观感,会截然不同。
……
楼台上,因为境界深厚,所以耳力惊人的剑圣开口道:
“那位小王爷,想喊你去出面主持大局。”
“嘿,别说,这个我早有安排。”
“安排?”剑圣微微皱眉。
“安排?”陈大侠睁大了眼,很是不信。
……
郑侯爷确实有安排,以前,他不想耍阴谋诡计,一是施展空间不大,二是效果还不如莽。
但并非意味着,郑侯爷不会玩儿,也并不意味着,他不懂得深思熟虑,事实上,走一步看三步,本就是郑凡的职业素养。
许文祖正思量时,
一名身穿飞鱼服的亲卫挤开外围人群进来,对许文祖行礼道;
“大人,我家侯爷听闻外面有动静,让卑职来查看情况。”
司徒宇马上道:
“快请侯爷过来。”
小小年纪,这个夜晚,在火把之下,司徒宇的眼里,像是在放着光,他的果断,在这一刻,不仅仅是让许文祖微微惊讶,甚至让赵文化都有一种看见昔日老主子风采的感觉。
亲卫双手托举起一枚令牌,
道:
“大人,我家侯爷有言在先,颖都的事儿,一切都该由大人您来管,我家侯爷不会越俎代庖。
若是有任何需要,
请大人您先调兵入颖都!”
“………”司徒宇。
许文祖闻言大喜,
马上伸手接过令牌,对司徒宇道:
“王爷,今日的事,必须快点有个了断,本官是不信王府会藏污纳垢,也不信王爷您会派刺客对我大燕朝廷命官行刺,本官相信,王爷曾经或许有些糊涂,但心底,还是忠诚于大燕,忠诚于陛下的。
所以,
还请王爷命下人让开,
让巡城司进府搜寻一番,
这样,事情也有个了结。
再者,巡城司士卒们先前说了,刺客进了王府,赵公公先前也说了,他和刺客交过手了,所以,为了确保王府内的安全,毕竟王府里面现在没有护卫了,还是让儿郎们进去搜检一番为好,以确保王爷和你的安全。”
听到这话,赵文化马上拱手道:“大人,刺客已经被奴才击退,离开了………”
“王爷和太后的安危怎能是小事,天知道刺客有没有同党,天知道有没有漏网之鱼还藏匿在王府之中可能会对王府造成威胁?
本官身为颖都太守,保护王爷保护太后,是本官的职责,今日,说破了天去,哪怕担上再大的干系,本官也要为王爷和太后的千金之体安危,不惜一切代价!”
说着,
许文祖马上又扭头看向跪在地上的一大片巡城司甲士,
喊道:
“记住,进府之后,只准搜查,不得惊扰女眷,违令者,斩!”
“喏!”
“喏!”
一大群巡城司甲士马上起身,持刀冲入王府。
仆役家丁们自是无法阻挡,
就是赵文化,在脸皮抽了几下后,也只得是护在了司徒宇身前,没有去阻拦,因为木已成舟,因为,王府,本就是可以被燕人拿捏的弱势一方。
或许,
今日唯一的安慰,大概就是小王爷应该是经历了事后,成熟了许多。
只是,
王府的脸面,
唉,
罢了,不去想了。
骑在马背上的许文祖情不自禁地伸手揉了揉自己胯下马儿的鬃毛,
马儿开始吐沫子了。
事儿成了,
今儿个,这个耳光抽了之后,
就可以考虑下个耳光怎么抽了。
抽王府的脸,就是在抽那些颖都权贵的精气神,抽趴下了王府,接下来再料理那些所谓的权贵,就轻松了。
然而,
就在这时,
王府内忽然传出了一声惊呼,
一名巡城司甲士奔跑而出,
冲出了王府大门,
冲下了台阶,
无比兴奋且带着怒火地跪伏在许文祖面前,
“报,大人,王府前院井里发现了刺客被灭口的尸体,穿着夜行服!”
“嘶……”
许文祖愣了一下,
直娘贼,
郑老弟,
你安排得这般周密的么!
……
剑圣很是疑惑地看向身边的郑凡,问道:
“这也是你的安排?”
“啊?”
郑侯爷故作镇定地微微颔首:
“嗯。”
这总是突如其来的莫名神来之笔的配合,
郑侯爷都已经习惯了,
甚至有种感觉,
仿佛自己在战场上一直倒霉攒下的人品,全都用在了这里。
“主上神机妙算,属下佩服!”
苟莫离马上送上了第一舔,
没办法,
身边另两个是木头,他不舔,主上会冷场。
郑侯爷压了压手,
祭出了老扇形图,
脸上三分云淡风轻,三分智珠在握,三分不以为意,外加一分淡淡的笑意:
“小意思,小场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