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章 旌表
“……小顺子, 进丞去了哪里?”
东次间中只点燃了一盏烛火,婉襄坐在那烛火对面,身上仅有幽暗微光。
雍正仍然沉睡着, 他的身体状况比年初时更为糟糕。
进丞是养心殿雍正身边另一个贴身太监, 而他昏迷许久,婉襄始终都没有见到他。
小顺子坐在婉襄面前的脚踏上, 越加压低了声音,“回贵人主子的话,进丞泄漏了御前消息,被万岁爷发往辛者库做苦役了。”
泄漏消息……
“是什么消息, 又泄漏给了谁?”这个问题,其实婉襄也不应当问的。
小顺子便左右张望了一下, 身体向着婉襄倾斜。
“这样的事,奴才只同主子您一个人说。”
太监的声音, 即便压得再低, 也总归是尖利的。在这样的夜晚伴随着他将要出口的内容, 令婉襄身上微微发寒。
“前几日万岁爷朱批之时走了会儿神,不小心弄脏了御案,便让进丞进来收拾。”
“这小子当了这样久的差还是不懂得动脑筋, 当着万岁爷的面偷看了密折上朱批的内容,竟还将这句话透露给了四阿哥。”
果然如此!
四阿哥弘历是未来的乾隆皇帝,哪里会像表面上看起来这样简单, 连摔碎了爱新觉罗·福惠留下来的一只玩具陶瓷马都要这般战战兢兢。
婉襄终究还是经不住诱惑, “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是说给谁听的?”
“这句话, 奴才倒的确听过……”
小顺子似有些犹豫, 但终究很快横下了心, “是万岁爷批复鄂尔泰大人的密折时写的,‘朕之关心,胜朕顽劣之皇子。’”
他又连忙嘱咐婉襄,“主子听听便罢了,千万别叫万岁爷知道。”
“这一次连师傅都被敲打了,若是万岁爷知道了,奴才怕也要去辛者库同进丞作伴了。”
婉襄当然知道厉害,她也同样嘱咐小顺子,“有进丞的榜样在前,你也应该更知道谨言慎行才是。”
旋即便陷入了沉思。
鄂尔泰是雍正心腹肱骨之臣,雍正初年时便得他重用。
雍正喜欢在密折朱批里称呼他这些大臣为“宝贝”、“心肝”,鄂尔泰便是他的心肝宝贝之一。
甚至于……甚至于雍正驾崩之前,遗命鄂尔泰同张廷玉一起辅政。
同这样的人说的一句话,四阿哥与熹妃听罢,如何能够不担忧?雍正显然对他的诸皇子皆不满意。
似是山雨欲来了……
婉襄想起熹妃最后留给她的那句话,她当然早已经知道皇后和熹妃之间谁才是胜者。
皇后明年九月就会崩逝,虽说史料记载雍正即位之初便已经确定弘历为继承人,但有这些话,尽管结果相同,只怕还要再起风波。
若是熹妃不满意,谁都不要想有安宁日子过。
“贵人主子,万岁爷好像醒了。”
婉襄循着小顺子的目光望向东里间的方向,倏尔便听见一声沉重的叹息。
她连忙吩咐了小顺子一句,而后站起来朝着雍正走过去。
如往常一般在脚踏上坐下来,趴在床榻边沿,语意温柔,“四哥,你醒了,现在感觉怎么样?”
他刚刚从睡梦中醒来,或许还是噩梦,微皱的眉头在听见婉襄的声音之后顷刻舒展开来,握住了她有些冰凉的手。
“都是夏日了,手还是这样冰凉。”
话语之中有淡淡的嗔怪,而后他握着她的,收在了锦被之中,直到感觉她也温暖起来。
婉襄放心地把自己的下巴搁在床榻上,然后微微歪了头,靠在他身上。
“朕睡了多久了?”
她的语气有些闷闷的,“睡足了一日,也还好,并不长的。”
但比上一次要更长。“太医说四哥就是太累了,应该好好休息。”
他略略点了点头,也放下心来,“幸好仍在辍朝期间,否则朕便无法向臣民交代了。”
婉襄心中微有所动,渐渐地便转为酸涩。
无论在现代人的历史书中怎样去描述这个朝代,怎样去着墨它的封建、落后、愚昧……他是真的很爱他的王朝的。
在他眼中一切都是鲜活的,他是个很好的皇帝。
“皇后娘娘难以起身,遣乌尤塔姑姑过来探病。熹妃娘娘和宁嫔娘娘也都来过,其中宁嫔娘娘还在养心殿里守了您一夜。”
宁嫔的确是痴心的,“若不是身体实在支持不住,您醒来的时候应当也还能看见她。”
这些无关紧要的话,雍正似乎兴致缺缺,但仍旧问了一句,“熹妃可有说什么?”
熹妃的心思,雍正未必就不明白。
婉襄浅浅笑了笑,“只是问了您的身体,见您无碍,怕在这里扰了您休息,便暂时回永寿宫去了。”
她没有必要将熹妃同她说的那番话告知于他。
弘历总是要成为乾隆的,熹妃也总会成为大清朝最有福气的太后。
历史的进程如此,个人的喜好与荣辱是微不足道的,不必横生枝节,令他倍生忧虑。
和从前一样,他对宁嫔的事情并不感兴趣,甚至没有想起来关心。
“小顺子去为您取药了,您素来畏热,到夏日再带着我去圆明园。上一次……上一次光顾着把自己关在韶景轩里了。”
除了同他一起的蓬莱洲,她真的几乎哪里都没有去过。
“那一夜你离开九州清晏之后,朕一个人在殿外站了许久。朕在想,在这件事上,朕是否还是做错了。”
“后来朕便想明白了。对错其实不应该问朕,也不应该问男人。可问女人,朕如何去问那些女人?”
她倚靠的地方是他肋骨的位置,而它们包裹的是他的心脏,婉襄闭上眼睛。
“皇考与朕都尤为反对女子殉身,便是守节,朕亦只于汉族之中推崇。这并不是因为于朕而言满族与汉族亲疏有别。”
“朕是满族君主,却是天下人的帝王,自然希望国家一统带来的是满汉融合。世祖皇帝时便曾下令,严禁汉族女子缠足。”
“可汉人顽固若此,除却官员家中的女儿,有几个汉族女子是不缠足的?似此番陋习,朕亦只能尊重。”
雍正伸出手,温柔地抚摸着她额前的碎发。
在咸福宫台阶上留下的痕迹已经几乎看不见了,察觉到这一点,他微笑了一下。
“六年三月时,福建巡抚常赉上奏,罗源县有孝子李盛山,割其肝救母病,以至于伤重身故。要求朕下旨旌表。”
婉襄不知道他为什么忽而说起这样血腥的事,忍不住睁开眼睛,微微皱着眉望向他。
他的手指落在她细腻的耳垂上,安抚了她片刻。
“孝敬为人生孺慕之诚,然割肝救母没有任何医理支撑,并非回生良剂,不过小民听信妄言,以至于有此愚孝轻生之举。”
“似此番行止,向无旌表之例,自不当准行。”
这是这件事的结果,却也不过是另一些事的起因。
“朕即位以来,尊奉先师孔子,开日讲、举经筵,刊发《圣谕广训》,以《大义觉迷录》正面回击那些有复明之心的文人,更以圣贤经常之道与国家爱养之心开导编氓。”
清初时的国策便是崇儒重道,雍正帝熟悉满汉经史,更同佛、释之道,在治理国家时将这些全都联系了起来。
“然天下愚夫愚妇,似此般救亲而捐躯,殉夫而殒命,惊世骇俗之为,着奇于日用伦常之外者,仍多于过江之鲫,风气难禁。”
“婉襄,你觉得朕应该怎样做呢?”
他忽而将问题抛给了她,要她像一个政/治家,像一个皇帝一样去思考。
她感觉到了深重的悲哀,“屡禁不止,若是不加以旌表,如何彰其苦志,而慰其幽魂。”
“不错。因此朕虽定不予旌表之例,却仍许各地奏闻。至于殉节之事,妇女之丧夫,则翁姑必丧子,子女必丧父。”
“似此等情状,为妇为母者本应倍尽妇职,奉养翁姑,教育后嗣。况另有修治苹蘩,家务经理之事,难以枚举,岂可轻生以避其责?”
便是没有公婆子女,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亦不当轻言损毁。
保全性命,方为正理。
“六年发上谕,朕便已明言不再对此等不爱躯命,蹈于危亡者予以旌表,以免长民众仿效戕生之习,忘宗祀继续之重。”
“烈妇有别于节妇,以身殉夫,动以刀者、鸩者、溺者、上吊投缳者,类同割肝捐生之愚孝,亦不在定例之内。”
至于节妇,过了一定的年纪,朝廷便会奉养。
于许多不想再操持家务,生儿育女,侍奉翁姑的妇女而言,生活得到保障,当然算是一件好事。
这世上之事实难十全十美,婉襄至少明白,雍正并不如她所厌恶的那些文人一般地压迫妇女。
她要求不了他什么,而他愿意这样悉心地同她解释,便已经很好。是很珍贵的心意。
婉襄抬起头来,静静地望了他片刻。
病气有损于他的风华,唯一双眼睛似明珠、似宝石、似天上明月。
婉襄忍不住立起身体,吻了吻他的眼睛,他的长睫在她唇上扫过,短暂而轻促。
这个吻斫去月中桂,更使清光满溢,令她沉溺其中,甚至于说起了傻话,“我很想代替四哥来生这场病。”
他的语气之中充满了爱怜,“朕不要你生病,朕要你健康平安。忘了什么节妇烈女,你都不会是,朕会护你一世的。”
是太珍视了,并不是一种漠视他人苦难的傲慢。
婉襄又低下去,靠在他身上,声音闷在锦被之中,“但若我身边有这般女子,我恐怕做不到坐视不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