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3章 、说第二百二十五:决战:此面向敌
哗啦啦——
黑青色的苍穹, 碧蓝色的汪洋,黄褐色的大地。
湿漉漉的泥沙漫过了巫女的半张脸。
若是有人从万万里的高空中下瞰, 定能看见整个大静寂海, 出现了一道直径百丈的骇人漩涡。大海在这一刻失去了包容万象的体面,被偃家巨力撕出了一道恐怖难言的豁口,露出了大地的赤诚而贫瘠的胸膛来。
白衣绯袴的尸体横七竖八地摞在海底大地上。
这是稻荷神社的巫女, 她们游出云梦蜃气的一霎那,犹如一群肥肉主动送进了饥饿的狼群中。
在铺天盖地的气魔面前, 这群扶桑女孩们展现出了惊人的勇气, 五十四个巫女之中,有三十七个巫女来得及拉开破魔弓,有二十五个巫女把破魔矢射/进了气魔的身体里, 有一十六个巫女连续放了两箭,有五个巫女释放大桔梗印, 有一个巫女……
至今仍未战死。
接天的海水化作淅沥的细雨, 浇在稻荷宫司血红色的皮毛上。
稻荷已经变成了个血葫芦,无论这场雨有多么大,九尾白狐身上仍是洗不去的黏稠红郁。重伤令她维持不住人形,重新退回了九尾白狐的本相, 她的本体应该与一座山丘一般大小,但是在气魔的面前, 仍像是可怜的小猫一只。
气魔的相貌像是深海志怪中的巨型乌鱿, 形貌狰狞的头颅上生着难以计数的血红眼睛, 此时正骨碌碌地转来转去。它们蠕动着深青色的庞巨触角,密密匝匝的鳞片, 相互摩擦出令人牙酸的响声。
这些触角的顶端, 生着獠牙凛凛的血盆大口, 它们撕碎稻荷的九条狐尾时,像是孩童撕开薄纸一样地容易。
稻荷陡地咳出一大口血来。
稻荷大神社的牺牲不是无意义的送死。巫女们用尸山血海,给扶桑填出了片刻的喘息,足够镜心春水一声令下,启动偃师大器“归墟海阀”,把海底扶桑上空的海水全部抽光,形成一道宏阔雄伟的巨大漩涡来。
是以,就算云梦蜃气被破,整个国家也不至于在一瞬间,就被头顶的千万吨海水拍死在海底。
但这也只是垂死挣扎。
海水甫一抽光,气魔们便没有了深水阻力,行动只会更加迅速。眨眼之间,气魔便团团围住了稻荷宫司,成千上万只血红色的眼睛,骨碌碌地盯住了这只狐狸。
饶是无喜无悲的气魔,也对这个小小的生命,感到些许的困惑——
她为什么还活着呢?
稻荷宫司的九条尾巴已经被拔光了,双眼也尽数暴盲,半边身子被气魔的毒液所融,巨大的创口骇人至极,甚至能从侧面看见薄膜后搏动的心脏。
就算是九尾白狐,面对气魔大群,也毫无还手之力。
稻荷艰难地喘/息着:“……”
她确实还活着。
当年云秦帝国东出讨伐,几乎打空了一代大妖,稻荷宫司算是难得幸存下来的战力。此战过后,九尾白狐安葬了友人们,她看倦了人类的纷争、贪婪、野心,孤身归隐稻荷神社,自此不再过问政事风云。
白狐真的太笨了,笨得连逃走都不会,居然就这样守护了这个国家上千年有余。
为什么?
稻荷恍惚地想:为什么呢?
是因为她还是只小狐狸时,被扶桑的村姑所救,从此爱上了这个国家的人类吗?
是因为她还是个小妖怪时,和朋友们在镇守之森欢聚,从此爱上了这一方水土,这一方天地么?
还是因为……
她面前横陈的这些尸体,不是“那些可怜的巫女”,“那些无名的烈士”,而是绫音、奈美、樱乃、玉子、千鹤……一个个她亲手抚养长大的女孩,一个个追随她出征的巫女吗?
真笨啊,真是笨啊……
这些年轻的姑娘,居然连逃走都不会,真的傻乎乎地跟着稻荷,一个个冲出了云梦蜃气的护罩。
一个气魔伸出触角,咬住了稻荷的狐狸头,把她整个狐狸身给拎了起来。旁侧探来几道触角,分别扯住了稻荷宫司的四肢,先前那些没来得及拉弓的巫女,多半是被这些触角,在一瞬间扯得四分五裂。
稻荷被血糊住的眼眶里,留下两行汩汩的红泪来:
这是惩罚啊……
这片太小的土地,装着太大的野望,妄想操执世界的权柄,招来了灭顶的天灾。
这就是惩罚啊……这片土地上的人们,这个国度里的居民,无论男女老少,无论高低贵贱,无论无辜与否,通通都要为这片土地上膨胀的野心,付出血与死的代价。
稻荷宫司的思绪,随着肢体的拉扯,恍惚着飘远:
如果当初,她没有冷眼旁观,扶桑走上独占因果蛇的道路……
大家的下场,绫音、奈美、樱乃这些孩子的下场,会不会好上一些?
“咯咯咯——”
蓦地,稻荷的耳边,响起了鬼气森然的咯咯声。
稻荷闻声一愣:
这是?
她熟悉这个诡异的声音,它出自于扶桑最有名的女鬼的喉咙,而这位女鬼拿着扶桑神话中,最为锋利的神剑“天丛云”——
哗!!
一道血红色的刀光,犹如女子最为烈艳的胭脂,它在凌空骤撞疾闪而逝,磅礴的刀风飞溅成圆,进而生发成金属的风暴!!
神剑“天丛云”锋芒更胜往昔,气魔的触角竟难以轻撄其锋,反而被这柄神兵一气斩作两截,乍然间靛色的血液贲涌而出,泼天的蓝血亦如大雨瀑落!
正是扶桑神话里,最强的寡妇,女鬼加美子!
加美子乌黑的长发凌空漫舞,浑身上下的裹尸布条,在狂风中撕扯出枫红色的乱线,恍惚间竟跟神女的飘带没有区别。
但她不是神女……她是索命的恶鬼,她出刀就是为了敌人的毁灭!
加美子的速度实在是太快了,这是惊天地泣鬼神的一刀,若是以藏在场,定能知晓,先前加美子斩断他的骨质太刀,只不过是母亲对孩童的怜悯……女鬼加美子的一颗心,仍是小小的海边村姑,只是她的刀锋足以陆断马牛,水击鹄雁,当敌则斩坚!!
扶桑文化并不严格区分刀剑,神剑“天丛云”是一把一人多高的野太刀,跟气魔的体量比起来,也只不过是一寸小小的刀片。
但它的威力肉眼可见——抓住稻荷宫司的触角,皆被加美子一刀斩断!
稻荷宫司惊道:“你……”
你怎么来了?
我不是亲手把你封印在了天御神社么?
……你,你……难道不恨我么?
加美子的神识撞进了稻荷宫司的脑海里:“闭嘴!蠢狐狸!”
若是世上,谁有资格骂稻荷,那也只能是加美子了。
千年以前,加美子还是个小村姑,她上山捡拾柴火的时候,路过了猎人的陷阱,发现那粗陋的机关,居然真的夹到了一只蠢狐狸。
蠢狐狸被小村姑救了,嘤嘤嘤地撒娇,居然还不怕人,真是一点记性也不长。小村姑给了蠢狐狸一条活鱼,不耐烦地把它扔出了村子:
“闭嘴!蠢狐狸!”
后来,蠢狐狸修炼成形,化成了一个清丽绝伦的雪白女子,被世人尊为“稻荷天狐大神”;
小村姑却被丈夫抛弃,孩子又葬身蛇腹,绝望中捡拾到了神剑“天丛云”,却引来了当地贪婪的领主,领主手下的武士抢来了“天丛云”,把小村姑绞死在了红枫树上。
至此,加美子的怨魂,无法被任何神佛超度,堕入修罗道,化身索命厉鬼。
女鬼怨气缠身,在当地村落作恶,惊动了稻荷天狐大神。稻荷天狐大神以大桔梗印,将女鬼封印在了远方的佚落妄岛,又命令信徒在上面盖起了“天御神社”,一代又一代的神官和巫女,日夜诵经念佛,渡化女鬼的怨气。
真是一个无聊的故事,加美子没有跟任何人提起,她之所以臣服于云雀,除了畏惧她“天眼”之身外,也是想跟过去看一看,那个自我感动的蠢狐狸,还活着没有……
触角齐断,稻荷下坠,她太虚弱了,妖力不足以支撑巨大的狐身,重新变成了一只血迹斑斑的小白狐。
加美子伸手接住了小狐狸。
——好在,加美子来的时间,就跟她们初见时一样凑巧。
加美子仅剩的一只眼睛,悲哀地垂着目光,打量着怀抱里蜷起的小小白狐。
加美子的神识问道:“为什么这么喜欢人?他们多贪婪,多自私,多冷酷。”
为什么要为人类,做到这个地步?
“生民……”稻荷气若游丝,“生民……和辜……”
生民,和辜?
好一个,生民和辜。
真不愧是,稻荷天狐大神,能说出的话。
加美子无声地笑了起来,她怨气太重了,这张脸青白阴森,笑起来只会更加狰狞丑陋。
但此时此刻,千年女鬼的表情,居然是悲哀而破碎的,仅剩的那只眼睛里,流下汩汩的血泪来。
“走吧……”稻荷的神识,断断续续的,“我要死了……就算你有天丛云……你也打不过它们……”
稻荷就要死了。她的伤势太重了,任谁也救不回来,也许她下一秒就会魂飞魄散,碎成悲哀的晶尘和空无。
“加美子,走吧,不要再恨了……”
稻荷抽搐起来,加美子能感觉到,白狐身上的妖力,正无助地逸散在风中:
“去你觉得开心的地方,去做你觉得开心的事,不要……不要再执着于报复了……”
加美子,你的怨恨,不让你痛苦么?
走吧。
走吧,去海的尽头,去地的尽头,去天的尽头。去找一个你觉得可以重新开始的地方,去结识你的鬼魂同伴,去开心地生活。
仇恨一个巴掌大小的地方,仇恨一群朝生夕死的人类,又有什么意义呢?
天南地北,你魂魄一缕,来去都自由。
加美子垂眼看着她。
白狐哆嗦起来,她失血过多,此时开始冷了,只是加美子是女鬼,女鬼的身体冰冷刺骨,就算加美子抱得再紧,稻荷也感受不到任何温暖。
天地苍蓝,群魔乱舞。渺渺的女鬼,抱着小小的白狐,跪坐在世界的正中。
加美子轻轻唤她:“喂,稻荷。”
白狐只是依偎在加美子的心口,再也没有了回应。
加美子轻声道:“稻荷天狐大神,你最喜欢的小公主来了,你不起来看看么?”
稻荷再也看不见,再也听不见了。但是加美子能看见,加美子能听见,在她的身后,机栝连响,旌旗连云。
——辉夜公主真的来了。
原本种遍整个国家的红樱树,陡地向上窜了十米有余,像是折叠在一起的人偶肢体,猛地舒展开自己的关节,原木质地的身体里露出一排漆黑的孔洞。
若是云雀在场,定会一眼认出,这是扶桑偃师大器“千本樱”,能在深海中击穿巨鲸的海下炮/弹。
这便是稻荷说的“那件东西”,而辉夜公主真的做到了,在短时间内全部启动它。
木屐声响起,镜心秋月一身白衣绯袴,手提镜心春水的佩刀,镜心刚披甲覆面,紧随其后,身负两把家传古刀。
他们走上了战时临时上升到高处的朱红楼宇。
这是将军的御座,真正的天守阁,用于俯瞰整个战场的平台。
方才事态十万火急,镜心春水亲自指挥调度,归墟海阀的开启与抽水,而临时坐镇的大局的,只能是十六岁的辉夜公主,镜心秋月。
秋月仍是一身白衣绯袴,与巫女们的尸体一样打扮,已然证明了辉夜公主,紧随稻荷神社玉碎的决心。
公主和稻荷拉过钩,她一定会救稻荷的。
这是两个女人的约定,即使有成百上千的气魔等着她,秋月也会如约赶来。
就算站在天守阁之上,秋月也只能仰起头来,与千万气魔对视。
一方是天灾,一方是人事,再威风凛凛的偃师机关器,在气魔大群的面前,也显得像是小孩的玩具。
渺弱、可怜、儿戏。
秋月冷冷地看着它们。
她心里本能地害怕,没有人面对气魔,不会产生胆怯的情绪。只是国民看着她,将士看着她,偃师看着她……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小小的少女,站在天守阁之上,那么她就是主心骨。秋月的一根脊梁,要撑起扶桑人的士气。
这就是兄长大人面对的压力吗?
秋月恍惚着理解了,镜心春水面对的,原来是这样的世界吗?
她不能怕,不能哭,不能任性,不能掉头就走。所有人都在看着她,所有人都在等着她,所有人都跟在她的马后,期待着镜心家的辉夜公主,能带扶桑杀出一条生路来。
秋月站得笔直。惝恍间,她像是突然长大了好几岁,一身矫揉造作的毛病,尽数从这个女人身上剥离下落,露出磐石一般坚毅的面孔来。
唰!
她抽出兄长的佩刀,这是镜心家的象征,也是扶桑如今的权柄象征。
秋月单手握刀,刀尖向天,冷声厉喝:
“诸君——!!”
她气势十足,武士们齐声山呼,回应他们主君的豪情!
只是不同于往昔的主君们,公主的声音通过偃师机关,回荡在军阵之中的,并不是什么豪情万丈的壮语:
“我们的身后,是我们仅剩的故乡。”
“我们的身前,是难以想象的大敌。”
“诸君,此战定然凶险万分,不啻于以卵击石。”
武士们面面相觑。
军阵骚动起来,公主殿下是吓傻了么?居然在天守阁,说出这么丧气的话来?
也是,辉夜公主才几岁呢?小小的少女,看见狰狞的巨怪,怎么能不害怕呢?
要让瑟瑟发抖的少女去指挥他们打仗吗?
这个国家真的要完了吗?
镜心刚眼皮狂跳。
这跟他写的稿子对不上,就算眼下形势不容乐观,公主殿下也应该往好了说才对……
不然、不然还有谁愿意抵抗呢?
“——那么!”
秋月陡地提高了声音,她的呼喝像是一道惊雷,盖过了军阵的骚动:
“敌人会看见什么?”
“会看见我们的扶桑,只有一群抱头鼠窜的懦夫么?!”
“会看见我们的家园,只有一群胆小如鼠的狗贼么?!!”
众人皆是一静。
“不,不是的……”
秋月深吸一口长气,公主的胸膛,像是贲发的火山,这一刻的镜心秋月,好似金刚怒目:
“敌人只会看见,英雄的亡魂,勇者的尸骸!!”
三军沉默片刻,既而爆发出沉雄的吼声!
气魔大群压境的绝路,反而催生了武士们背水一战的决心,将士们迅速地行动起来,偃师机关器“千本樱”燃烧出耀眼欲盲的强光,照的整个海下扶桑,犹如神话中的高天原一般,璀璨夺目,光彩迷离。
秋月立在天守阁上,长发飞舞,衣袂翻卷,她像是一朵凄绝的樱花,绽放在战场之上:
“全军听令!”
就在秋月下达命令的那一刻,异变陡地出现,气魔不再听她废话,巨大的触角激射而下,一瞬间贯穿了所有防御,猛地卷起了秋月本人!
一旁的镜心刚,甚至连反应都来不及。
所有人惶恐地睁大了眼睛,原本燃起的满腔热血,瞬间被浇得透心生冷:
这就是连稻荷天狐大神,都无法对付的气魔么?
“——诸君!!!”
偃师扩音机关里,再度传来了,秋月的嘶声咆哮!
秋月被触角卷向高处,公主依然握着兄长的佩刀,遥遥地向天穹上方指去。
她朗声大喝道:
“让大海、燃烧吧——!!!”
让这些天外巨怪,见识一下,人类的悍勇!
千本樱.最大额定功率.开火 !!!
机关发动,震天价响,“千本樱”犹如一株株火树银花,暴烁开璀璨无俦的光线,这是足以击穿巨鲸的海底炮/弹,此时打在气魔的身上,虽然没有击穿那么恐怖的效果,但它们依旧炸穿了气魔的深青鳞片,留下一个个焦黑冒烟的大洞来!
与此同时,镜心刚拔出了武士刀,他额角青筋暴跳,像是一头暴怒的雄狮,镜心刚原地跃起,刀刃高举过头,朝那根巨大的触角猛地劈下!
秋月愣了愣,随即笑了起来:“笨蛋……”
你那柄刀怎么可能砍得动气魔的触角呢?你连云秦的剑客都伤不了啊……
但秋月再也说不出话,浑身上下的骨骼,发出濒临碎裂的声音。气魔大概是想把这个聒噪的少女,像是捏爆一个水袋一样地捏爆她。
镜心刚的眼睛烧得通红:“殿下!!!”
他是镜心家的刚!
他从小便是辉夜公主的近臣,他绝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他绝不会让气魔得逞!!
砰——!
武士刀斩在深青色的鳞片上,一时间火花四溅,火星溅落如雨。
斩不动。
加美子的“天丛云”,只不过是扶桑刀剑中特例,不是特例的话,哪里担得起“神剑”二字?
气魔看着这个愚勇的扶桑男人:
他手里拿着的,不过是几寸凡常铁物,到底能做什么呢?
镜心刚咬紧牙关,额角青筋暴跳,肌肉贲发如雷。他一击未成,也不放弃,反手抽出了第二把刀,两柄武士刀溅射过明烁的火光,高举过顶、并璧下斩,镜心刚再一次狠狠地斩在了触角之上!
气魔这回感觉到了痛楚,触角疯狂甩动起来,镜心刚抽身飞撤,矮身翻滚,避开横甩,旋身再此进击!
他一定救出公主,他一定能救出公主!
镜心流.横平一文字!
这一定是镜心刚这辈子最华丽的一刀,他的身法快如飞星,刀身水平横切,惝恍间像是剑圣挥动传世的一剑。这一刀切开了触角顶端的獠牙,直接把冰冷的刀身,送进了那张诡异的血盆巨口里,触手的口腔没有鳞片的防护,一时间靛蓝色的血液瀑射开去,犹如最生腥的焰火。
触角痛苦地痉挛,放开了卷住的秋月。
秋月愣愣地看着他:“刚君……”
你——
镜心刚笑了起来,露出带血的牙齿,他在突进过程中,已经被一道触角贯穿了,现在秋月只能看见他半边的身体。
近臣对公主笑,这是大不敬,但是无所谓了,他怕他再不笑,这辈子都没有机会了。
镜心刚笑得很傻,他年纪其实不大,笑起来还有少年人的清澈和憨厚。
镜心刚说:
“殿下,你穿巫女服真好看。”
秋月双耳里“嗡”了一声。
一道枫红的鬼影闪过,加美子捞起下坠的秋月,甩回了天守阁上。群龙不能无首,在镜心春水回来之前,秋月还需要指挥作战。
这回有加美子侍卫,气魔再想卷起秋月,恐怕要费一番功夫了。
秋月愣愣地看着天守阁之下,镜心刚的半边身体,无助地向下坠去,破碎的鲜血像是摇曳的红绸。他肯定没救了,所以加美子没有捞他,即使抓上来也只是一具无用的尸体。
秋月颤声道:
“……刚君,晚安。”
英雄啊,长眠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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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春水方面。
大地震颤,屋宇倒塌,“千本樱”发出震耳欲聋的利啸,炮/弹拖曳着彗锋一般璀璨的尾翼,猛地划过支离破碎的穹苍。
民众惊呼地四散奔逃,即使在战场的另一侧,也能感觉到那边惨烈的厮杀。
镜心春水一行人逆流而上,他们解决完归墟海阀的问题,正全速赶往战场。
镜心春水大步流星地走在最前方:“最近的增援是哪一支?”
“东海的白龙。”女官惠子忠实地跟在他的身后,“只是我们没有云秦的权柄,白龙一族定无法……”
——定无法不假思索地赶来。
镜心春水悲哀地闭了闭眼。
一步算错,满盘皆输。出乎他意料的是,因果蛇并没有被莉莉谢启动,而他的国家,却要被气魔大群彻底毁灭了。
生灵涂炭,血流漂杵。百姓们惊慌地躲避着从天而降的触角,街道房屋尽数毁于一旦,孩童抱着一根光秃秃的手臂,坐在废墟上嚎啕大哭。
饶是镜心春水这般坚如磐石的内心,也生出了几道痛苦的裂痕来:
他惶惶地想,自己做错了吗?
他要走上权力的巅顶,他要把扶桑推向至高之处,他要让整个广袤的东陆,都匍匐在扶桑的脚下,苏罗耶、云秦、波斯、高丽……这些人将世代成为红樱树下的奴仆。
镜心春水茫然地看着破碎的长街,横陈的尸首,灾难的家园:
可是事情,为什么,会变成这样?
他想守护的,到底是自己膨胀的野心,还是扶桑人安居乐业、生生不息的乐土?
镜心春水立在燎燎的火光中,这个机关算尽的男人,第一次如此茫然困惑。
女官惠子喝道:“春水大人,气魔来了——!!”
镜心春水浑身一悚,其实不用惠子提醒,他也能感觉到大地在剧烈的震动。毫无疑问,就算是“千本樱”,也无法阻拦气魔的全面进攻,战线一定它们撕扯得七零八碎,一群气魔就这样在扶桑长驱直入,疯狂挥舞的触角之上,挂满了百姓惊恐的尸骸。
惠子嘶声命令:“保护春水大人!!!”
忍者众听令,化作遮天蔽日的黑烟,向着气魔大群悍不畏死地冲去。他们是保护君王的矛和盾,必要时可以用自己的白骨,在君王的脚下堆砌出一条生路。
忠诚,勇猛,义气。在巨大的怪物面前,这三道信条纷纷燃烧起来,忍者们黑压压地冲向气魔,他们的动作太快了,以至于发出空气撕裂时的利啸声。
忍者众来去如风,确实比巫女要敏捷一些,但是在气魔坚硬的鳞片面前,他们的苦无和忍术,显得无比苍白和滑稽。不断地有忍者被抓住,或是当空被扯碎,但是总有忍者能在死前的一瞬间,引爆自身携带的黑/火/药,低空中炸开一个个血与死的焰火来。
世间再无此等残酷的焰火。
惠子的嘴唇不停地哆嗦着,推搡着镜心春水,向旁侧跑去。忍者都是孤儿,自幼相依为命,这些绽放的“焰火”们,都是她的师兄、师姐、师弟、师妹……他们用不惧生死的勇气,捍卫了忍者最后的尊严。
仗君生,为君死,这是忍者最好的结局了,算不得什么悲剧。
惠子眼睛乌沉沉地睁着:
——接下来,该轮到她了。
“春水大人,惠子只能陪您到这里了。”
春水惊愕地回头,看着眼前的女孩,雨下得乱七八糟,早就洗去了惠子的妆容,其实惠子长得并不妖冶,只是浓妆化的用力过猛了。
惠子用力地朝春水挤出一个笑容,她其实是个很素净婉约的女孩,像是花瓶里插着的山茶花,满脸的雨水像是滚动的露珠。
春水说喜欢艳丽的女性,那么惠子就打扮成妖冶的样子,艳若桃李;
春水说喜欢酷酷的女孩,那么惠子就成天不苟言笑,凛若冰霜。
惠子其实既不妖冶也不冷酷,以至于先前被春水所救,还会露出羞赧的表情来。
她很聪明,很听话,很贴心,为主君变成他最想要的任何样子,是最优秀的忍者。
春水抓住了她的手:“胡说八道,跟我走!”
可是这回惠子没有听话。
春水抓住的手腕,陡地散作一团黑烟,惠子的身形闪现在几丈开外。女忍者笑得很灿烂,这该是她人生中,最开心的一天。
喜欢的人想带她一起走,这已经是那份少女情怀,最好的安慰了。
只是啊……
她割开了自己的手腕,流溢出一掌的鲜血来。
惠子是怀春的少女,同时也是尽职的忍者。
她的使命,不是躲在主君身后,而是不计代价地保护他,让镜心春水抵达正面战场。
为此,她也要像师兄师姐们一样,把命毫不犹豫地交出去。
惠子割开手腕,活人的鲜血,总比死人的,更加吸引气魔。这是惠子当场发现的,她的观察总是这么细腻,所以春水喜欢她。
惠子大声喝道:“畜/生!看过来——!!”
不可计数的触角,向她暴拥疾卷而来,惠子的身形如电,灵活地穿梭在气魔之间,她是相当优秀的忍者,灵活矫健的身影像是翻飞的燕。
她精致的发髻松动散落,一头乌黑的长发,在半空中飘扬成一面旗帜,她华丽的和服被扯碎了,露出了贴身的锁帷子,惠子的身材其实精炼而强壮,像是一头凶猛的母豹。
只是这头母豹撑不了太久。
惠子引开了气魔,超高速的移动,把她的体力和炼气消耗得一干二净。惠子跌落在屋顶,脱力地滚了一圈,她剧烈地喘息着,惠子再也没有力气了……气魔从四面八方涌来,阴影吞没了这个小小的忍者。
蓦地,她看见了,一道明锐的弧光,像是横贯天穹的闪电,猛地斩开了参天的阴影!
此为:
镜心流.沧海一心。
镜心春水的佩刀递给秋月去指挥了。他与镜心以藏一样,从后颈中拔出了一柄骨质太刀,这是从云秦流传到扶桑的古老修炼秘术,以心中之剑意,铸成脊骨之刀锋。
镜心春水又折了回来,他从后颈里拔出了一刀,这一刀锋芒无匹,这一刀追风赶月,这一刀辟开洪荒!
镜心春水低声咆哮起来!他的气府全力运转,全身上下的力量,燃成了一道直指天穹的蓝色光焰,手中的骨质太刀犹如枯骨生花,化为了沧海一般的幽蓝刀锋!
镜心春水高高跃起,刀刃高举过顶,朝着气魔当头劈落。这一刻的春水,长发飞散,和袖怒张,愤怒狰狞的背影,像是世间最灿烂的焰火!
这才是镜心家剑术的极意,刀剑中自有一方怒海狂潮,它斩在气魔身上时,就像是愤怒的大海撞碎了高山。气魔的身体猛地一震,进而自中线,齐整地裂为了两半!
气魔哀嚎,大地震动,靛蓝色的血液如暴雨瓢泼。
惠子愣愣地看着他:“……”
她明白的,她清楚的,春水的折回,只不过是徒劳的送死,春水一刀可以斩开一个气魔,因为镜心流是对单最强的剑术。但是它远远没有强大到,可以能对付成群的怪物。
但是春水就是为她折回来了……男人浑身浴血,衣袂怒张,他手持太刀,像战车一般旋转,荡卷开一环金属的风暴。
她真自私啊,惠子擦着眼睛,她怎么好像,幸福得要哭了?
主君为忍者送死,难道不是天地间,最蠢的事情了么?
当当当——!
倏地,满目靛蓝色的血液,凝结成了一柄柄寒气森然的冰剑。
镜心流不能对群,但有人的剑可以!
陆梨衿陡声厉喝:“——诛!!!”
冰剑嗡嗡地旋转起来,像是平地之上,突然刮起了纵观天地的冰风暴!
与此同时,金灿的剑意伴随着缭绕的黑烟,骤然横贯过几十丈的距离,闻征捞起了屋顶上的惠子,脚下奋力一踏屋瓦,恍若鹰隼一般冲天而起。
闻征沉声大吼:“镜心春水!你女人我救到了!”
闻征此话一出,镜心春水也不再恋战,身形化作一颗耀眼的蓝色流星没陡地飞身撤离了原地。
惠子愣愣地睁着眼睛,这、这是怎么回事?
这两个云秦人,怎么可能帮我们呢?
明明他们的同伴,被春水大人坑惨了吧?
“总而言之,我们大人不记小人过,毕竟气魔如果吞了扶桑,下一站就是东海了。”
陆梨衿飞身跟上,她漂亮的脸颊上,已经出现了恐怖的透明窟窿,但人依稀还是笑着的,“现在我们达成一致——”
眼下,只有迅速因果蛇,才是解决一切的方法。
由镜心春水带路,闻征和陆梨衿将前往镜心家的密室,通过那里的灵津传送进“大地之心”,紧急启动因果蛇。
只不过,有一个人,尚且蒙在鼓里。
“为何不告诉我?”闻征莫名其妙,“你和镜心春水刚才在商量什么?”
竟然当着我的面和其他男人有秘密?
陆梨衿笑而不语。
通过加美子的传话,陆梨衿得知,因果蛇尚未启动,是因为蛇本来有九条。
莉莉谢女帝的献祭,只是让其中八条,爬上了青铜巨柱;还有一条尚且沉睡在地底,需要另一个“空识色”患者献身,唤醒最后一条因果蛇。
整个计划的关键,就是身为“空识色”患者的陆梨衿,能否在因果蛇前顺利献祭。
这当然不能告诉闻征,要是他知道了真相,肯定是死也不会让陆梨衿进/入大地之心的。
镜心春水的神识暗中传给了陆梨衿:“陆大夫,你不怕么?”
陆梨衿苦笑,她怎么不怕呢,云雀这一行人,最怕死的就属她了。
只是“空识色”已然发作了,就算她不逞英雄,也会死,不是么?
更何况……
陆梨衿叹息:
“春水大人,生民和辜?”
小陆展动身形,朝着她既定的结局,向前飞身掠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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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陆断马牛,水击鹄雁,当敌则斩坚”出自《战国策.韩策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