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6章 、说第一百八十八:静缘
这般震怖而吊诡的场景, 把两人吓得均是心头一跳。
“……云秦人,”李静缘被冷汗打湿的眉毛, 缓缓地向下压去, 秾艳的眉间皱出坚毅而冷硬的纹路来,“退后。”
她双腿分立,手握刀柄, 重心下压,双膝微曲。冷飕的晚风吹拂起李静缘身上繁复而华艳的宫装, 她就像是被包裹在盛大而华丽的火焰之中, 美人明眸善睐,头发簪星曳月,身怀着绝世锋利的刀兵。
云雀一早就注意到了李静缘的命械, 那一把垂挂在她腰间的辉煌配刀。
此刀握柄极长,刀首被打造为龙头式样, 威风凛凛的怒龙衔着一颗表情痛苦的恶鬼头颅;刀鞘身上悬挂着一方朱赤华旗, 旗帜边沿装饰着珠箔闪烁的旗穗。刃身形状修狭而微弯,好似一钩纤纤月;朱漆血槽,錾卷草纹,铭文为云秦汉字:
“三尺誓天, 山河动色;一挥扫荡,血染山河”。
云雀素来识货, 此为高丽名刀, 在整个东陆的命械史上, 都是要独占一隅的存在:
——“檀君”。
李静缘猝地发力拔刀,刀刃飞速抽离刀鞘, 是一记向前的水平横斩。
朴实无华, 毫无花哨。
外行看牛逼, 内行看门道。在云雀看来,李静缘这平平无奇的一刀,简直他奶奶的惊天动地,这位李尚宫隔着十步远的庭院,斩开了对面的厢房和里面的怪物,“檀君”锋芒所过之处,就连空间也要一分为二!!!
在一片寂静之中,李静缘收刀回鞘,金属相撞出清脆一响。
——啪!
似乎是被这收刀一声提醒了,世界终于从她的斩击中反应过来,尘埃飚涌,房屋轰塌,厢房里的巨大怪物,发出一声痛苦万状的尖叫!
砰!!!
厢房里的怪物尖叫着,碾翻了遮挡的门片,乃至于整具丑陋而巨阔的身形,都展露在了云雀和李静缘的眼前。
这“滩”怪物像是从最邪/恶而骇人的怪谈中走出来的一样。它看上去像是由上百张人皮缝合而成,又似乎随时随地要融成一地血水。怪物生着三个女性的身体,像是三蒂并开的植物,扭曲而曼妙地拥挤在一处;三张人脸上没有具体的五官,只有一个不断尖叫的孔洞。而下/身则是一只只挥舞来去的人手,每一只人手上都长着一只骨碌碌的眼睛。
震撼云雀八百年:
“……喂,高丽女,这是你们当地的特产么?”
李静缘勃然大怒道:“不要地域黑!!”
有一说一,站在这堆不可名状的恐怖怪物对面的,可能是整个东陆最有胆识的女人之二。
云雀和李静缘一开始确实是被吓到了,这玩意长得别说能止小儿夜啼了,云雀觉得它都能止薄磷夜啼,给老少中青造成平等的精神打击。
但她们同时也注意到了,李静缘先前斩出的那一道伤口,差点把怪物的整个身体给砍穿;伤口巨大的创面孳生出无数挥舞来去的肉芽,这画面看上去妖诡又恶心。
怪物显想极力地自救,但李静缘用“檀君”斩出的伤口,哪里是可以轻易愈合的?
云雀和李静缘对视了一眼:
——有戏。
这东西杀得掉!
云雀和李静缘不约而同地放下了敌对立场,瞬间统一了战线:
干它!
云雀一甩大袖,向天一抛,一盏白光灿耀的八角银穗宫灯,在云雀的贲发怒涌的炼气狂潮之中冉冉升起。随着云雀的心念转动,八角宫灯的本体飞速旋舞,最后写着“伤”的一面,朝向了对面的怪物:
罗雀门.伤门.青帝报!
一道焊烈的青色炫光横贯长空,瞬间点亮了整个苍穹,群星都为之黯淡失色!在炫青色的烈光甩向怪物的瞬间,李静缘振刀出鞘,她的身形恍若云间飞鹤,“檀君”在空中疾点三下,甩出的刀风形成了一个诡异的三角,将怪物的全身囊括其中!
如果薄磷在场,定能认出来,这是高丽的古刀法,云秦刀法的衍生变异,“三危斩”。
但是云雀不认识,云雀只能看见,李静缘在一瞬之间,从三个方向击出了三刀;而这三刀的轨迹都极其刁钻,巧妙地把怪物包裹在内,不管怪物从哪个方向闪避,都会因为挨中一刀 ,既而吃中剩下的两刀!
云雀的青光和李静缘的刀光先后击中了怪物。这滩形状可怖的肉山遭到重创,诡异的肉香味扑进了两人的嗅觉;一时间猩红的血与肉往四下狂飚,三张“嘴洞”中发出声线各异的凄惨尖叫,似乎要击碎人的神魂!
然后——
它不见了。
是的,没错,它——不见了。
一座庞大的怪物猝地凭空消失,它伤口喷溅而出的血雾还在沸反盈天,饶是云雀和李静缘也傻在了原地,面面相觑,不明所以:
怎么回事?
云雀一脑门的冷汗:“瞬移?”
李静缘震惊道:“你们云秦的怪物都有这个本事?”
云雀:“……”
倒也不是这个道理。
云雀知道李静缘为何如此震惊,在方偃的常识里,怪物的体格和机动性是相反的,这像座小山丘般的怪物,机动性应该十分之差:就像是虎背熊腰的力士没办法像身轻如燕的刺客一样来去如风才对——就算是先前在红云仙人的洞府,云雀和白潇辞遇上的那头朱厌,也只是身体的一部分流得快而已,并不能整个儿直接凭空消失,不然那场仗还有得打。
——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云雀的战斗意识并不差,她能冥冥中地感应到,属于这头怪物的危险气息,依旧萦绕在她们身周;但是无论云雀的神识如何扫射这片区域,就是没办法发现它在哪里……
云雀心神一震,悚然而惊。
等等?
这个方式,这个方式,怎么像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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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日在沁园春的上空,海月先生和鹤阿爹联手向天挑战 。只听得宏伟壮丽的音律泼天而下,万万里的云涡之上,一幢巨大的阴影就此现形。
密密麻麻的触手从云涡中探将出来,像是千万亡魂朝着现世伸出的手;那形貌狰狞的头颅在云海中曝露而出,深青色的鳞片上生着密密麻麻的血红眼睛。
极美与极丑,极壮丽与极邪恶,同时交错在这一个生物身上。它浑身都是不属于这个维度的美丽与神秘,密密麻麻的眼睛里只有神明对蝼蚁的轻蔑!
……当时那个“云涡”,是不是,一种空间裂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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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突然道:“它不是不见了,也不是隐形了……”
李静缘也是头一次遇上这么见鬼的破事:“那是什么?”
云雀眉头深锁:“你刚刚那一刀,斩出了空间裂缝……而这个怪物,躲进了空间裂缝里。所以在我们看来,它就像是凭空消失了一样。”
对于这个级别的高手来说,“空间裂缝”不是什么秘密。李静缘瞬间理解了云雀的意思,但随即觉得不对劲:“空间裂缝外的空间乱流,不全是‘乱式雷’么?”
——这怪物躲进了裂缝里,不怕被乱式雷劈得魂飞魄散?
云雀苦笑一声。
她早就想问了,“天”既然生活在这个世界之外,那不就是在空间乱流里,这东西为什么不怕乱式雷?
……还是说,它和乱式雷,是能共同生存的?
“尚宫娘娘!”
李静缘和云雀循声望去,一队宫廷护卫朝这边紧急奔来,显然是听到了这边的动静:“尚宫娘娘,出什么事了?”
云雀在队伍里看见了盛临城。小盛将军头戴黑笠,斜襟宽袖,背披坎肩,加上云秦人和高丽人的外貌差不了太多,乍一眼看过去还真以为是个风度翩翩的异国美男子。
李静缘刚想对领头人说什么,云雀脸色突然一变,朝着护卫队厉声喝道:
“——散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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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护卫队的上方,虚无的空气里,开了条细窄的长缝,无数双鲜血淋漓的人手,从这条空间裂缝中伸了出来。
罗雀门.休门.梳骨寒.大罗天式!!!
云雀的指尖激射出去无数道碧磷磷的丝线,这些吹毛断发的丝线扫射之处,空间裂缝里的人手像是奶糕碰上烫刀一样一分为二!
隐隐响起三道声色各异的惨叫,怪物吃痛地缩回,空间裂缝再次闭合。
这一记狠辣果断,杀伤力摧枯拉朽,护卫队齐齐看傻了,不少护卫以看神仙菩萨一样的眼神仰望着云雀。
云雀面无表情地收回血淋淋的丝线,不要迷恋姐,姐只是个传说。
“西八,”李静缘骂道,“——它把空间乱流当家?”
拿空间裂缝打游击的怪物,云雀也是打从娘胎起第一次见到,鸡皮疙瘩不由得起了一背:
……这东西,有智慧。
它意识到了云雀和李静缘加起来,确实能够它喝上一壶的;所以这怪物藏在空间乱流中,袭击了武力相对更弱的护卫队。
李静缘挥手下令:
“全部散开!各自警戒!”
眼前景象过于匪夷所思,冷汗涟涟的护卫只能遵命,众人分散在这庭院里。
盛临城扭头问云雀:“怎么回事?”
云雀啧了一声:“我看起来像是什么都知道的样子么?”
她连这个怪物为什么会出现在宫女的厢房里都……
等等,宫女?
云雀猛地望向李静缘:“高丽人,这个时辰,宫女都应该回来了吧?”
怎么从开打到现在,房子塌了一座又一座,连个尖叫奔逃的路人宫女也没有看见?
李静缘脸色惨白,嘴唇发抖:“……”
云雀不明所以:“嗯?”
护卫长轻声道:“……宫女全部在那里。这个时辰,是宫人用饭的时间。”
他的手缓缓地指向,先前那个怪物,出来的地方。
云雀瞳孔骤然一缩:
怎么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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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道先前个怪物……是宫女们变的?
这个怪物之所以这么身体庞大,之所以生出三个女人身体,之所以发出三种不同音色的喊叫……是因为,怪物的身躯,本就是宫女身体的加总?
云雀头皮寸寸发炸,心里一阵恶寒,本能地抵触这个怪谈:
——这是什么恶心又恐怖的鬼故事?
等等。
云雀睁圆了眼睛,当时在回忆世界,魁族大族长的话,言犹在耳:
……
“你现在虽然是人身,却是气魔的实质;因此,你身上的灵子力场,会变得无比奇怪。”
“这种怪象,会侵蚀附近人的神志。”
“依魁族多年的情报来看,离你最近的人中,年纪越大的人,越容易受到这种灵子力场的影响。久而久之,他们在你的灵子力场影响下,会做出无比荒谬的事情。”
……
难不成,云雀心说不会吧,难不成是因为,禧皇妃长年累月地锁闭在后宫,她身周的灵子力场,影响到了整个后宫的宫女,导致她们变成了这一堆人不人、鬼不鬼的怪物?
云雀突然明白,为什么叶家人,天南地北也要追杀会变成气魔的人了……要是放任他们存活,会害死身边所有人!
等等,不对。
——那为什么李静缘没事?
李静缘这个年纪,应该比很多小宫女,都要待得久吧?
片刻过后,怪物身体力行地回答了云雀。
一道惨叫声响起,一个护卫的脚下,陡地绽开了一道空间裂缝!
无数只滴血的人手攀来,护卫惊声大叫,挥刀乱砍!
云雀也是悚然一惊,在这个距离下,在场三位高手里(云雀、李静缘、盛临城),也只有她能施救。云雀抬手一招,梳骨寒和鱼镜花同时掠出,丝线捆住了护卫的身体,把他向外拖去;同时鱼镜花飞旋成金属的刀铰涡流,源源不断地削碎了来自空间裂缝的古怪人手。
就在此时,惊变陡生!
云雀觉得不对劲,这梳骨寒传来的触感,怎么那么……
软?
一个大男人的身体,有这么柔若无骨么?
云雀睁大了眼睛。
这个纵声大叫的侍卫,在众人眼睁睁下,化为了一滩正在尖叫的……浆糊。
——人浆。
这些粘稠的液态滴滴答答地从梳骨寒上淌下,流进了空间裂缝里!
咕叽——咕叽——咕叽——
空间裂缝中伸来的人手里,又多出了崭新的一双!
云雀心神巨震:
这个怪物,是靠吃人,壮大自己!!!
也就是说,禧皇妃的灵子力场,没有影响到所有人;只是有几个老宫女,应该是与禧皇妃待得久,才被她变成了这样的怪物……而这个怪物,靠刚才那一招,把其他人变成了“人浆”,把自己吃得这样庞大巨硕!
不等云雀出声解释,李静缘也想明白了前因后果:
正是眼前面目可憎的怪物,害死了无数条宫女的性命!
李静缘额角青筋迸绽:
“畜——生——!!!”
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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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急急道:“你别冲动……”
云雀算是看明白了,李静缘看上去像是个风情万种的妖艳美人,仿佛跟“九尾火狐”狐丽一样藏着千重机心,但李尚宫其实是个相当简单直爽的人。
云雀假扮成宫女混入皇宫,不知包藏着何等祸心,所以李静缘乔装成小宫女“南珠”,用以刺探云雀的虚实;
云雀要杀禧皇妃,违背了李静缘保护后宫的原则,所以她坚决反对;
浓重的血腥味传来,怕是后宫出了变故,所以李静缘立刻停手;
见到这尊怪物,得齐心协力才是,所以李静缘立刻放下了对立的态度,选择和云雀并肩作战。
从始至终,李尚宫,都是在保护着后宫的女人们。
这位绝世高手,好比庇护着小鸡的老鹰,如果有人胆敢越过她,去伤害她羽翼下的宫女,李静缘会疼——非常疼——发了疯的疼!!
只见李尚宫的身形拔地而起,恍若星流霆击,瞬间穿过了这十几步的距离,飞出的一刀刺进了尚未闭合的空间裂缝里!
小盛将军喃喃自语:“……这是‘太白刺’?”
云雀没听懂这等武学专有名词,她只看见李静缘这一追风赶月的一刀,犹如鸿蒙之初的一道辟天雷霆,整个空间裂缝再次撕裂开来!
明灿的乱式雷一掠而过,映亮了李静缘的身形,可她的背影比这雷殛之光还要绚烂耀眼!!
“檀君”一刃高速切割着空气,流风像是布帛一样利啸出声;李静缘这惊天一刺送入了空间裂缝里,实质化的刀风化作了纷飞乱舞的白鹤长羽,飚起的狂风以李静缘这一刀为重心,刮起龙卷一样的风暴来!!!
太白刺!
这是古高丽刀法之中,最孤注一掷的一刺;刀客将自己的所有杀心,悉数灌注在这一招之中。李静缘身后残留的炼气形影,飞舞成了一道金灿的尾翼;而这明烁的光彩之中,隐隐中结成了檀君王俭的神像!
“你给我……”
盛怒之下的李静缘,长发飞舞,金刚怒目,瞳仁里暴烁着狰狞无比的金色光华,漫溢而出的光芒成了眼尾的两道纤细闪电。
她一刀刺出之后,以檀君刀为支撑,猛地抡转一划!!!
“——滚出来!!!”
这只藏头露尾的狡猾巨怪,竟被李静缘以一刀之力,生生地拽出了空间裂缝!
迸——
因为李静缘动作的缘故,她身上这件宫装开始寸寸崩裂,露出了李静缘矫健而英武的肌肉线条,和衣衫下的裹胸绷带来。这尚宫娘娘背上,居然有一整幅霸气侧漏的刺青,刺青图案是修罗和恶鬼的相互厮杀,张扬秾丽的颜彩,随着李静缘的背部肌肉游走流动。
饶是盛临城这种见惯了女将的,也被这硬核猛女惊得目瞪口呆:“……”
云雀则暗暗想道:
唔呃,还好我没和她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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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了一整套的三危斩和太白刺,这滩怪物总算到了奄奄一息的地步。云雀也不含糊,她补刀从来不用人提醒,罗雀门又轰了几发“青帝报”上去,把这怪物彻底打成了一滩毫无生气的浆糊。
李静缘单手拄刀,脱力地半跪下去,显然是被这东西耗尽了体力。立刻有护卫上去搀扶,还有人给她披外套,云雀没必要再凑上去献这个殷勤,专心打量起眼前这滩不可名状的玩意来。
小盛将军翻着随身携带的笔记核对:“依照这个长相……这是‘浆尸’。”
浆尸?
云雀看着眼前这摊玩意,眨了眨眼睛,倒还真是个贴切的名字,属于是一听到就能把跟年夜饭打照面的程度。
——等等,什么?
云雀古怪道:“这笔记,你是哪来的?”
盛小将军一愣,随即漠然道:“地摊上买的闲书。”
闲书?
云雀跟薄磷这种人精相处惯了,又和海月这种大狐狸打哑谜,如今别的男人在她眼里,顶多算是个诡计多端的灵长类。
云雀看出来了小盛将军的不自然。
云雀伸手道:“给我看看。”
小盛将军立刻把书往怀里掖了掖:“……不行。”
云雀细眉一皱,瞳中冷光乍现,明灿的银色占据了她的瞳孔,使她的命令呈出无法抗拒的魅/惑来:
“给我。”
盛临城只觉得神志突然涣散,再度清醒时,他还站在原地,只是那本笔记,却到了云雀的手里。
盛临城也是个奇男子,在云雀手上吃亏后,他第一时间感到的是好奇:“这是什么招数?”
云雀没回答他,其实这也没什么,神识的一个小把戏而已,顶多欺负欺负小盛将军这种神识没有特地修炼过的。要是碰上薄磷,那就只能打一架,抢回这本笔记了。
这本笔记,年代久远,墨迹很淡,字迹娟秀清雅,显然是出自女子之手。笔记中记载的都是奇闻怪事,其中便提到了“浆尸”。
“浆尸”二字被主人用朱笔画了个圈,标记上了一行小字:
气魔的模仿体。
云雀心神巨震:
——这本笔记的主人,知道气魔的存在?
云雀让罗雀门再靠近了些,她就着这灯笼火的光,再往下读去:
“由灵子力场侵蚀三人”。
“灵子立场”——几个字迹被抹黑了——“气魔”,“气魔身边”。
云雀心惊肉跳,她的猜想,和这本笔记,不谋而合!
是有三位老宫女,被禧皇妃的灵子立场,日久年深地影响后,结合一体融为了“浆尸”。它吞噬其他无辜宫女,才长得这般庞大,生出这般多手来。
云雀猛地抬头问道:“这本笔记是谁给你的?”
盛小将军沉默了。
“盛临城,”云雀不由得大怒, “以我们现在共患难的情分,还不足以你说实话?”
——还要瞒着我不成?!
盛临城眸光微微闪烁,盛小将军吃软不吃硬,讲情讲义总能戳在他软肋上。
盛临城低声道:“……在你进入回忆世界的时间里,玉贞岛上,来了一位客人。”
客人?
那巴掌大的小岛,登上高丽陆地都费劲,能来什么客人?
“是名女官,我总觉得,是不是在哪里见过她。……”盛临城摇了摇头,他没记起来,“她手上带的,是我无法抗拒的东西。”
云雀奇道:“无法抗拒的?”
你一个西北大刺头,“惊龙狂骨”盛昭缇的后代,“千卦百算”李拾风的养子,有什么是你盛小将军无法抗拒的?
难不成是一百只绵绵?
盛临城冷声道:
“——圣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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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道圣旨,由龙章凤台直接发出,盖着太后唐水烛的凤印,尔后又追盖了幼帝周云讫的龙印,越过群山幢幢,跨过大洋淼淼,送到了盛临城的手里。
圣旨非常简洁,只有一句话:
——与气魔相关者,杀无赦。
这本手记上,就为小盛将军讲述了,何为“气魔相关”……
云雀闭上了眼睛。
她知道了,为何小盛将军,迟迟不告诉她:
因为她云雀,也是冷灰色长发,翡翠绿眼睛。
——她云雀,也算是,气魔相关者。
这个杀无赦的目标里,本来就包括她云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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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面色漠然,什么也不说,一言不发地把笔记还给了盛小将军。
她什么也不想说。
云雀这一生都在与天相斗,结果兜兜转转来,她竟然和“天”是一种东西……
云雀看着脚下这摊浆糊,她居然也是这样一种祸害,这样一种能把周围无辜人,变成噬人怪兽的灾难之源。
天意如刀,造化弄人,命运玩笑。
好笑么?
真好笑。
但是云雀一点也笑不出来。
她沉默地站在夜色里,像是一剪过于孤单的影子,来也伶仃,去也伶仃。
盛小将军尴尬万分,他并不是成心想瞒着云雀的,但是就现在的结果来看,还不如当初直接说出来更好。
他企图找补,又不知说什么,只能找来废话:“那个女官,我颇有些眼熟。毕竟云秦女子,雪白头发的不多……”
雪白头发?
云雀心里一动。
等等。
云雀心里有一道闪电划过,猛地点亮了角落里的记忆,她伸手又抢过了那本笔记,急急地翻看了几页,这个字迹……雪白发色……这个学识……学识……
当初在楼船之上,云雀一行人遭遇金钩人,是谁识破了那般怪物,就是云秦怪异志《山海录》禁目一卷记载的的“魊”?
陆梨衿!
就是小陆大夫!!
时隔久远,云雀依旧记得陆小大夫的模样:
豆眉圆眼,睫羽雪白,皮肤白皙。陆梨衿头发全白,瞳仁同色,额头与眼下各烙有三个红点,与唇上的一点朱砂遥相呼应。
她像是一个空灵又古老的秘密。
盛临城听了云雀的描述,惊异地睁大了眼睛:
“……就是她。”
云雀倒吸一口凉气,心中抑郁一扫而光,眼下又更要紧的事情,等待着云雀去操心:
——小陆大夫,跑来高丽做什么?
.
.
……
云雀转头看向四下,终于问出了心里的问题:“小陆大夫呢?”
怎么横竖都见不着她?
“……”锦萝沉默了片刻,“我忘了告诉你。”
“闻征犯了失魂症,小陆……不见了。”
不见了?
云雀没反应过来:“不见了是怎么个章法?”
被抓走了?
“不,她专程等我做完月子,再不告而别的。”锦萝心烦意乱地一踢脚边石子,到底是少为人妻,举手投足都还是少女模样,“……我总觉得,我们没懂过她。”
云雀睁大了眼睛,这么一说,她也有些恍惚,明明是相处甚好的姐妹,但她对陆梨衿的想法行事,其实一无所知。
——她不是一个对闻征痴情的小女子吗?
这么一说,楼船上那个杀伐果断的陆梨衿,又是谁呢?
她……到底想要干什么?
云雀喃喃道:“小陆比我们聪明得多。”
“对,小陆聪明得多。”锦萝叹了口气,“但是她只要活得快意,我也跟着开心啦。”
两个女孩子相视一笑,不约而同地结束了这个过于危险的话题。
……
太后唐水烛独上高台,仰面朝天,西北天际众星灿烁。此时夜幕四合,京都灯火绚缦,又以秋夜凉风飒飒,檐牙风铃齐声晃震,玲珑之声汇聚成一片沧海狂澜。
唐水烛默立不动,喃喃细语:
“朕……讨厌秋天。”
身后响起女孩柔婉的声线:“太后此意何如?”
唐水烛默了默,有些事太老旧,连启齿都嫌烦,干脆让它烂在心头。
她记得自己进宫,也是一个凉意飒飒的寒秋。少女年纪的唐水烛心里装着一个恶人,去嫁给另一个恶人。
唐水烛笑道:“你有没有喜欢过厌恶极了的男人?”
陆梨衿敛衽一礼:
“无。”
……
(此段出自《说第一百二十八:现世安稳》,章节号13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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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炎虎关一别,云雀再也没有,听过小陆大夫的下落。
……她,究竟是去,做什么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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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喂。”
云雀杂乱无章的思绪,被一声沉稳的呼唤打断。
云雀应声抬起头来,对上了李静缘居高临下的视线,李尚宫依旧半袒着上身,看上去像是一只花纹危险的雌虎,向云雀递过来一只水袋。
云雀了然,接过这只水袋,她们的关系就是朋友了。
结果云雀被里边装着的烈酒呛得死去活来:“……”
想做你朋友可真难!!
李静缘问道:“再想什么?”
云雀闻声一愕,没想到尚宫娘娘还真想跟她交朋友,连聊天的开头都起好了。
云雀也不客气:“你有没有看不懂的老朋友?”
像陆梨衿那样的。
李静缘怔愣片刻,随即露出一个笑来:
“燕山君有没有跟你说过,我跟禧皇妃是好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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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
云雀人都傻了:“……?”
天空是蔚蓝色,窗外有千纸鹤。
——不是,我草,原来你们还有这层关系!!
云雀现在就想揪着燕山君来一个铁锅炖大鹅!
禧皇妃有个尚宫娘娘当朋友,这么重要的情报,你居然连屁都不放一个?
云雀想起来刚刚“檀君刀”劈风斩月的一刀,想起来浆尸身上巨大骇人的创口,想起来李静缘气拔山兮的猛武,顿时觉得身上幻痛不已:“……”
——还好没打起来。云雀真不想遇到一个女薄磷,把自己当生鱼片给切了。
云雀设身处地地想,如果一个陌生女人突然来到自己身边,张口格局闭口苍生,指名道姓要杀绵绵,云雀会怎么想她?
——当然是把她打一顿:你寄吧谁啊!
云雀扶额:“……”
燕山君,等我出去,我一定要把你这只蠢鹅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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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缘一战方歇,也懒得动弹,尚宫娘娘大大方方地在云雀身边坐了下来,举手投足间依旧有着武家女子的豪情。
云雀心里一动,要说谁更封/建守旧,云秦、高丽、东瀛洲可谓是大哥不说二哥,五十步不笑一百步。
李静缘是怎么在这种环境里,长成一位勇猛无俦刀客的呢?
有机会还是得问问李静缘的故事,说不定又是一段被性别埋没的传奇。
此时李静缘道:“熹皇妃的名字,就叫南珠。”
记仇的云雀:“……”
哦,就是你这玩意,披着闺蜜的小号来钓我的鱼。
“南珠从小就跟别人不一样。”李静缘似乎是想到什么,眼神都温和了起来,整个人的颜色都为之一暖,“她能认识汉字,能说一口流利的云秦官话,看很多我根本看不懂的书。”
云雀悄悄竖起了耳朵。
“……”李静缘看了云雀一眼,嘴角似乎是弯了弯,但还是没笑出来,“南珠啊,本来可以,成为跟你一样的偃师的。”
云雀忍不住道:“然后呢?”
“哪里有什么然后,”李静缘转过头去,“……世上有很多人,是不配有企盼的。”
“南珠还是因为美丽的相貌,被大王相中了。从此宫锁红颜,年华飞逝,再灵动的鸟儿,被关在笼子里,也会哑了歌喉。”
云雀眨了眨眼睛。
这个故事太熟悉了,以至于云雀都觉得老套。
这个世道就是这样的不公,这个天下就是如此的残忍,以至于许多女子的命运,都悲哀得像是复制的故事,日复一日地留下无人关心的眼泪。
云雀轻声道:“你有没有想过带她走?”
走,走到天涯海角,走到山花烂漫,走到没有人认识你们的地方去。
“那家人怎么办呢?”李静缘笑着叹气,“南珠这么善良……怎么会狠心抛下家人不管呢?”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
对于尚且年幼的静缘和南珠来说,这一方小小的高丽国,这一方小小的平安城,就是整个世界了。
就算是逃,凭两个女孩的小小脚丫,又能逃到哪里去呢?
就算她们逃掉了,家人又如何逃掉大王的怒火,逃掉杀头的大罪呢?
云雀轻声道:“……所以南珠进宫了。”
李静缘点头。
南珠进宫之后,获得了大王隆宠。后来或许是容色衰老,或许是大王另得新欢,或许是南珠日愈忧郁的性格……
她变成了冷宫里的禧皇妃。
云雀沉默片刻:
“你待在后宫,就是为了她么?”
就是为了保护她么?
李静缘看着膝上横搁着的佩刀,夜凉如水,月华如练,“檀君”像是一件华美无双的艺术品,枕在美人的膝头。
“也不算是吧……大多是为了我自己。”
李静缘的声音又低又轻,像是刺绣里绵密的针脚,更像是少女那隐秘禁忌到不可告人的往日情愫:
“……只要能看见她,我就很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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沉默、沉默、沉默。
云雀和李静缘并坐在廊檐下,这两位泰山北斗级别的大能,在温柔的晚风里保持着沉默。
良久,云雀开口道:“我还是会杀了禧皇妃。你要阻止我么?”
“你去告诉她,把一切都告诉她。”
李静缘低下头去,抚摸着自己的爱刀:
“让南珠自己选。若是南珠答应了,你杀;若是南珠不答应……”
李静缘猝地握住了檀君刀,刀身发出一声冰冷的铿锵:
“——在我死之前,谁也别想碰到南珠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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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盛将军在庭院里镇场子,云雀和李静缘则起身离开,前去冷宫找禧皇妃。
尚宫娘娘在前开道,云雀逛后宫犹如逛自家花园,想上男厕所就上男厕所,想上女厕所就上女厕所……只是个比喻,她还没那么无聊。
——但李静缘还是被拦了下来。
云雀双手笼在袖子里,心说什么人有这么大的脸,居然敢拦后宫的老大?
一问才知道:
高丽王来冷宫了。
云雀:“……”
李静缘:“……”
云雀这运气也真是背出了水平,背出了风采,背出了新高度!
吃叫花鸡遇到李尚宫,一开门对面就变成了浆尸,找禧皇妃遇到了高丽王!
云雀这霉运还真是三花聚顶,凑齐全了!
云雀跟李静缘咬耳朵道:“你们大王来冷宫干什么?”
李静缘迟疑地猜测道:“……旧情复燃?”
云雀这辈子都没这么无语过:“你们大王几岁了?”
李静缘数了数:“约莫是六十二了。”
云雀:“……”
都六十二的糟老头子了,还演什么言情小说的戏码!!!
“你冲撞王驾可是死罪,”李静缘严肃地警告云雀,“——我是绝对不会让你乱来的。”
就在这时,异变陡生。
一道惨叫陡地响起,打碎了冷宫的沉寂: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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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纪大了经不起这一惊一乍,饶是云雀也吓了老大一跳,李静缘却一个激灵,喃喃自语道:
“……南珠?”
云雀心说不是吧,这是什么绝世神功,叫成这样你也认得出她的声音?
李静缘脸色一变,抬脚就往冷宫里走,侍卫连忙拦住她——
哐!!!
李静缘抄起佩刀刀鞘,直接砸晕了这几个壮汉;还有一个尚想喊叫,李静缘出手如电,捏住了对方哑穴,然后又是一记闷棍效果的刀鞘。
这套操作尚且如行云流水,看得云雀是瞠目结舌,她现在十分好奇,在李静缘被招安为尚宫之前,到底在干什么茹毛吮血的营生:“……”
不是,是谁刚刚说,“不要乱来的”?
李静缘毫不在意打了自己的脸:
她听见了南珠的惨叫声,那她就一定要去救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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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缘半身染血,她带着漫身的煞气,奔赴向黑暗中的冷宫内殿:
我护着你……我一定能护着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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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雀急急道:“你别走那么快!”
同水平方师和偃师的移动速度,真不可同日而语。这边云雀才刚刚迈入门槛,那边李静缘已经转过拐角,——云雀连衣角都看不见了!
砰!
云雀刚刚上前几步,突然听见了一声沉闷的声响。
什……
一道人影从黑暗中摔出,像是被无形的巨手,飞甩了出去!!!
梳骨寒乍然闪现,碧磷磷的丝线交织成了一张密网,兜住了这道人影。
云雀定睛一看,不由得浑身一凛:
……李静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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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静缘浑身浴血,遍体鳞伤,血迹横陈。
云雀的心沉入了冰窟:
……黑暗里是有什么东西,能在瞬息之间,把李静缘伤成这样?
李静缘的胸膛艰难地起伏着,她的身躯还在遵循着求生的本能,但她的表情却定格在惊愕的那一瞬间,死死地盯着黑暗中的某处看。
云雀看见了大颗大颗的眼泪,漫出这位绝代刀客的眼眶。
她……到底,看见了什么?
咚、咚、咚。
云雀心里骤然一沉,全身警报皆是响起,她感觉到一股前所未有的威胁,在朝这边走来!!!
这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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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
*1:“三尺誓天山河动色,一挥扫荡血染山河”出自韩/国/军/事/博物馆藏刀铭文,据说为抗/倭/名将李舜臣旧物。
*2:“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出自《诗经.小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