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7章 、说第一百零一:恶女.我不姓时(三)
寻时雨的眼睛震骇地瞋至极圆, 烛火在女孩颤栗的瞳仁里惶惶地燃烧。
入鼻是一股糜烂的胭脂香味,漫目都是凌乱又破碎的锦缎。大殿里横陈着上十具干瘪的尸首, 无一例外都是年轻的女孩。
寻时雨知道她们是怎么死的。
这些女孩子, 是“鼎炉”。
陆鸣萧说过,苦心修炼是修者正道,但并不是唯途。京都何其之阔, 权贵何其之多,这些人宝马香车一样不缺, 凭什么要豁出半条命去修行呢?
但是成为方偃的好处太多, 单凭灵子入体、气府流转,就可以强身健体、延迟衰老,何乐而不为?
于是达官贵人间, 盛行一种方法,“养鼎炉”。
他们圈养年轻貌美的女孩, 让她们吞食大量的精华药草, 是为“鼎炉”。再以房事为媒,将鼎炉的精养一并采走,是为“采鼎炉”。而被采的鼎炉,并不是陪主人睡一觉就完事了, 修为转让是有代价的,这个代价通常是鼎炉的阳寿。
而且鼎炉也分成色, 最好的鼎炉就是正在修行的方师或者偃师。寻时雨视线悚然地转了一圈, 这些女孩子无一例外, 都是挂着清嘉孔方的正式偃师。
成为女偃,不容易吧?
辛辛苦苦成为偃师, 一定有为之奋斗的希冀吧?
……这些女孩子被掳、被炼、被采的时候, 又是什么心情呢?
都不重要了。
她们的惊恐、怨恨、痛苦、不平, 谁能听得见呢?
——寻时雨神魂一震,猝然一惊:
等等。
这是在哪里?
这是她师父时起光的寓所,这是时起光寓所里一处秘密的大殿。
——要不是寻时雨有问题想请教时起光,转了一圈又找不到人,误闯进了这处禁制,她还不知道时起光相貌堂堂、衣冠楚楚,背地里在干这等勾当!
那时起光的修为……?
寻时雨看着满地的女尸,寒意从脚底窜上头顶,胃里一阵翻江倒海的恶心。
等等,等等,等等。
寻时雨摸了摸发间的清嘉孔方铜钱,突然意识到了一个令人恐惧的事实:
……自己,是不是她们其中一个?
这些死不瞑目的女孩子,是不是跟她一样,都被时起光“收徒”的谎言所蒙骗,最后都被——
寻时雨头皮发炸:
逃,逃,快逃。
她看见了有一具女尸,起码是六钱的修为,放在任何一个宗门,都算是出类拔萃的高手了。
——但那个素未谋面的六钱女偃,也变成了干尸中的可怜一具,别说尊严和梦想,连命都没有了。
时起光都能把六钱的偃师炼成鼎炉,还对付不了她寻时雨吗?
逃——逃——逃!
这个人不是寻时雨能对付得了的,起码在时起光本人的地盘上不行!这里不比擂台,到处都是时起光做的机关,杀她一个寻时雨简直轻而易举!
逃!!!
“……是谁在外面……”
诶?
寻时雨如遭雷击,钉在原地。
谁……?
“救我……”
.
.
寻时雨没想到再遇见陈默恂,居然是在这种地方。
这个黑发红眼的小姑娘简直是另一个寻时雨,眉眼纤巧清丽,气度幽寒冷淡,连眼神都一模一样的漠然孤傲。
但寻时雨心里有数。虽然她们在擂台上打了个平手,但是陈默恂的才华远胜于她,只是寻时雨的“罗雀门”太过霸道,加之战斗经验不足寻时雨,这才失了胜机——毕竟不是所有的女孩子都跟寻时雨一样有机遇,天天都能被陆鸣萧打得满地乱爬。
寻时雨自诩是个恶女、狂徒、亡命客,她为复仇而来,保不齐哪天就暴毙荒野;但陈默恂不一样,她不必和寻时雨一样拼得粉身碎骨,是可以成为陈家的地机首座,一代宗师的人物。
……但是陈默恂怎么出现在了这里?
大殿墙缝内别有洞天,几乎是一处私人刑室,狭小的石室内挂满了森寒的刑具,可以窥见时起光让这些女偃就范的手段。
寻时雨第一眼险些没认出陈默恂来。后者蓬头垢面、遍体鳞伤,空气里粪尿的气味刺鼻难闻,想必是痛苦极致后的失禁。
寻时雨头皮一阵发麻:
时起光,你怎么敢……?
这就是你剥下尊严的手段吗?
刑室外的禁制并不复杂,寻时雨还算是时家人,根本不难进去——她知道这是为什么,这个禁制只关得住不是时家人的陈默恂,关不住送饭的、清理的、逼她吃药草的时家下人。
时起光之所以能如此猖狂,正是无数时家人的默许。那些知情的人知道陈默恂的遭遇,但是没有人伸出过手来救她。
……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的绝望,足以摧毁一个正常人的心智了。
寻时雨浑身发颤,一咬舌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她要救陈默恂,她要救自己,趁时起光还不在,快点逃出去,找到陆鸣萧!
时起光再无法无天,也不敢在陆鸣萧面前放肆!
寻时雨祭出鱼镜花,锵然割断了锁住陈默恂四肢的铁铐。陈默恂心脉微弱,眼睛还是睁着的:“是……是你……?”
寻时雨解下自己的外衫,把陈默恂裹了起来:“是我,我来救你——”
“跑……你打不过他……去告诉我爹……让他向时家施压……”
寻时雨突然怒了:“你是傻/逼吗?!”
陈默恂一愕。
“你这伤口烂了几天了?你少说也被关了五天了吧?你们陈家人又不傻,这么大一个女儿突然没了音讯,他不会找么?外面风声我知道得清楚,陈家和时家突然多了好几笔大生意!”寻时雨说得又快又急,“交易!你被卖了!你被卖给时起光了,这玩意才能这么折磨你还不顾忌陈家的报复!别想他妈的陈家人了,只有你才能救你自己!”
陈默恂一脸震骇,下意识地反驳:“不可能,那是我……”
“——那是你亲爹?你亲爹有几个儿女?”
陈默恂呼吸一滞,突然沉默了。
寻时雨背起陈默恂来,小心翼翼地摸出大殿。寻时雨能感觉到自己肩颈上的热流,那是陈默恂的眼泪。
寻时雨心里叹了口气,活着杀回去就是了,这有什么好哭的呢?
……寻时雨随即转念一想,哦,不一样。
陈默恂这么信任她爹,想必儿时也是被宠爱过的。
寻时雨尚且没资格体会,也没资格理解,更没资格落泪。
“喂,”寻时雨突然出声,“你还能走吗?”
陈默恂愣了一下:“……我试试。”
“我背着你也跑不快,被截住我们俩都得完。我去引开时起光,你向南方跑,去找陆鸣萧,让他来救我!”寻时雨蹲身把陈默恂放了下来,又把自己全身仅有的银票塞在她的手心,“如果陆鸣萧不愿意,你就快逃出时家,别回陈家,找你娘的靠山,找你外公外婆,记得千万别回陈家!回了陈家也是把你再送到时家手里!”
陈默恂呆愣地抓着那把银票:“你……”
事不宜迟,寻时雨一蹙眉峰,推了她一把:“快走!”
陈默恂被寻时雨推了一把,也不再多言,扭头向南跑去。
她本来想问,为什么?
我们很熟吗?
为什么你愿意为了我,做到这个地步?
陈默恂恍惚地想,自己是不是……
遇见了,一把“规尺”?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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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寻时雨并没有想很多,她只是单纯地觉得这是最好的解决方式:
她不去引开时起光,难道是陈默恂去引开时起光吗?
寻时雨如遭雷击,浑身一栗,鸡皮疙瘩传遍全身。
他怎么……
时起光笑着按住寻时雨的肩膀:“阿寻,怎么躲着师父?”
……这么快就追上了自己?!
寻时雨下意识地想挣脱这只手,但是时起光的手掌犹如铜浇铁铸,压得她不能动弹半分!
时起光猝然发力,女孩顿时双膝砸地,跪裂了身下的汉白玉地面:
“……阿寻,你能不能解释一下,大殿里的禁制怎么开了?”
完了。
时起光知道她寻时雨,去过大殿了。
她完了。
“诶,别怕嘛。”时起光温柔地抚摸着寻时雨的头顶,“再给小阿寻一个机会:陈默恂去哪里了呢?”
寻时雨心底一寒,自己决不能说。时起光尊为长老,爪牙遍布全府,时起光的寓所离陆鸣萧所在的小筑还有上一段路,此时她说了陈默恂定会被抓!
寻时雨眨了眨眼:“……她向东去了,大概是急着逃出府上……”
时起光笑容温柔极了:“小阿寻,你怎么还在骗师父?此时陈默恂肯定跑去见陆鸣萧了,不然就没人来救你了呀。”
寻时雨瞳孔一缩:他早猜到……
……这是在,试她?
时起光叹了口气:“真是,不乖呢。”
——时起光猝然发力,他揪着女孩的发顶,往地板上狠狠一撞!
砰!!!
寻时雨耳里嗡地一声,剧痛绞碎了她的意识,似乎连呼吸都被血液堵住了;没等她缓过劲来,时起光拎起她的头发,往地板上再次撞去!
砰!!!
“寻时雨,”时起光语气森然,“师父对你不好吗?”
“我给你新衣裳穿,我给你置办书房,我给你这么多你想都不敢想的东西……”
“——你就这么对我?!!”
砰!!!
.
.
救我……
娘,救我……
“偃之大器,世之规尺。小阿寻以后,会成为了不得的人物啊。”
寻时雨记得自己的娘亲,确实这么对她说过。
——偃之大器,世之规尺。
真正厉害的偃师,不是分山开海的大能;而是一个个匡扶世道、为民请命、攘凶除恶的义士。
当时寻时雨就在想,这种人是神明么?
寻时雨不想成为这等圣人,也觉得自己没有这个本事。她只是个犄角旮旯里的庶女,她想做的不过是出人头地、报仇雪恨,都是俗人的私欲和念想罢了。
……但是她也做不到。
她做不到冷眼旁观那些鼎炉的死,她做不到对陈默恂视而不见,她做不到抛下一个遍体鳞伤的女孩独自逃命。
这怎么做得到呢?
——要有多硬的心肠,才能做出这么冷血的事情来?
她寻时雨是个俗人,……又是个心肠软的俗人。面对呼救和求助,她又忍不住去握住他们的手,去拽他们一把——
——如果当时有人拽娘亲一把,是不是娘亲也不会死?
——如果当时有人拽自己一把,是不是自己也不用受这么多罪?
……但凭什么呢?
凭什么别人要帮你呢?
因为你可怜,所以你有理?
寻时雨从不站在道德的高地上,强求别人伸出手来,妄想那个“如果”。她从来做的,都是伸出自己的手,让下一个人不要成为下一个寻时雨,下一个受害者,下一个可怜人。
这就够了。
这就足够,问心无愧了。
剥开那层野心勃勃的皮囊,寻时雨到底,还是一个天真幼稚的小姑娘。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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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知道。
她已经一无所有、无凭无依了。
——如果还连一点点微末的天真都握不住,那她不就活得太可怜了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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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寻时雨跟天真幼稚的小女孩,尚且还有一个区别:
——她很凶。
她很凶、很凶、很凶。
罗雀门.开门.鱼镜花!
寻时雨一反击便是杀招,时起光条件反射地松开她的头发,随手运起一掌,将菱形金属一气击碎:
“雕虫小技。”
寻时雨沾满血污的唇角一勾:
“是吗?”
罗雀门.伤门.青帝报!
罗雀门.休门.梳骨寒!
青光与丝线彼此争逐,虚中变实、实倏转虚,攻向时起光全身上下三处大穴!时起光脸色剧变,他从未见过罗雀门还能玩出别的花样,更没见过同时玩出两个花样,惊骇之余祭出了自己的命械,将全身包裹在防御阵法中央!
寻时雨抢来了救命的瞬息,女孩满脸是血,拔足向外狂奔而去。
——时起光一撩眼皮,探出一指,向寻时雨的背影,轻轻一点。
砰!
这就是上位修为对下位修为的绝对碾压,时起光掸指的一股精纯的炼气,犹如火神铳轰声发射的子弹,霎时间击穿了寻时雨!
寻时雨感觉全身上下的气力,都随着自己腹间的伤口流失,扑倒在冷硬的地面上。
可是女孩犹不认命,挣扎着探出胳膊来,向前爬去。
她不想死……她还不想死……
喀!
时起光一脚踩住了寻时雨,女孩胸腑巨震,当即咳出一大口血来:“……”
时起光笑道:“小阿寻,这么想活啊?”
“当我的鼎炉怎么样?”时起光弯下腰去,拨开寻时雨散乱的长发,捻住了寻时雨的后领,用力一扯,“虽然还是小姑娘,但也不是不能用……”
时起光浑身陡然一凛,敏锐地觉察到了杀机:
——嗯?
嗖!
一道刀光仿佛激电、似是惊浪、宛若浮霜,朝着时起光头颅嚣然劈下!!!
风卷尘息经第三.洗雪逋负!!!
时起光惊知这一刀避无可避,身上数个保命灵械接连亮起,防御法阵堆叠了数十重余——但这一刀蕴含着千钧的风雷、万顷的怒意,所有法阵被一斩击碎!
时起光高声叫道:“陆鸣萧,你杀我便是与时家为敌!”
来人理都没理他,一击不成、再次发难:
风卷尘息经.第十七:春冰虎尾!!!
“……陆叔。”
——陆鸣萧去势无前的刀锋一顿。
寻时雨的声音虚弱得像是一根细线,随时都有可能断:
“……他说的没错,你若是杀了他,便是与整个时宗为敌。”
陆鸣萧已是怒极,长发飚散、大袖振扬,刀锋遥遥向时起光一指:“我怕?”
寻时雨轻声道:“我怕我们,就分开了。”
陆鸣萧手背上青筋闪了一闪。
九歌出鞘,神鬼惊殊,仇敌就在眼前,哪有不见血的道理?
但是……
……他胸膛缓缓起伏了一阵,九歌终究回了鞘,撞出一声金属的尖啸。
陆鸣萧低声道:“依你。”
作者有话说:
寻时雨阻止陆鸣萧杀时起光,可能会有读者老爷觉得是不是恋爱脑了,为什么不杀他呢?
第一是出于现实考虑,陆鸣萧杀了时家长老,与时宗为敌的话,那么一场恶战后,陆鸣萧遁走江湖,与寻时雨来说是没有好处的。寻时雨不可能跟陆鸣萧走(一是顾不了她的安危,二是寻时雨是要报仇,也不可能跟着陆鸣萧远走高飞),她只会少去一个强大的盟友。
第二是出于寻时雨的私情考虑,她不会让陆鸣萧为了她,得罪整个时家。这也是后面寻时雨拒绝陆鸣萧的占有欲,所持的底气:
——拿什么情,承什么恩。
今日陆鸣萧不为她付出太多,来日她也不必为陆鸣萧付出太多。
我始终认为,一个女孩的正直和天真,只是她的人格魅力,是锦上添花的东西,并不会影响她的聪明和强干。温柔善良不一定是白莲圣母,杀伐果断也不一定是黑化病娇。
寻时雨是,云雀也是。我笔下的女孩子们,基本上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