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九章 英雄(1 / 1)

娇蛮关 琼眸 4727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三十九章 英雄

  “巫玦!你!”祝文清气得快要摔下马来, 见明姝的失魂的模样,愤怒转为心疼,闭眼使劲呼吸几回对孙江副江道:“烦请将军将小女带回去。”

  “爹。”明姝抹掉眼角水珠, 深吸口气不再去看巫玦, 声音坚定道:“我要留下来陪你。”

  祝文清目光落在明姝手臂被巫玦伤到的伤口上,鼻尖一酸, 但终究还是偏过了头, 道:“将军。”

  孙江的副将立时便懂了他的意思, 点了点头, 随即一言不发走到明姝跟前,猛地举掌对着那截纤细的脖颈劈了一下。

  明姝失去意识之前最后一刻, 似乎听到震天的喊杀声。

  终究避免不了惨战。

  *

  再次醒来时,已是第二日了。

  听来为她送药的士兵说,昨日军队虽然守住了城,但伤亡不少。眼下乌羌虽暂退了兵, 但敌众我寡, 如若乌羌人在大安援军赶到之前全力来犯,情势恐怕不妙。

  “我爹呢?我爹有没有受伤?”

  “祝姑娘放心,祝大人并未有恙,昨夜因忧心祝姑娘, 大人还在帐里守了一夜, 等天亮时卑职劝了又劝,大人这才回去歇下了。”

  明姝心里原就愧疚,此刻一听到这些话,心越发被揪起来了一般。

  士兵注意到她的情绪, 笑着宽慰道:“祝大人吩咐卑职告诉祝姑娘不必烦忧, 晾他乌羌人再如何举兵进犯, 迎县定能撑住,因为在作战的不仅是迎县的将士们。”

  “对……爹说得对。”明姝愣愣的,将这话反复在心底念了几遍,喃喃道:“迎县的百姓、大安子民、圣上和各部官员、还有温世宴……”

  “温世宴!”明姝面上这才恢复了几分神采,“温世宴肯定会有办法的。”

  “是呀,祝姑娘别担心,先把药喝了吧。”说着,将手里快要凉了的药递了上去。

  明姝这才想起来自己受了伤,不免又接着想到巫玦,才恢复的些许情绪又低落下去。

  “祝姑娘,可是这药太苦了?”见明姝眉头皱起,士兵面上露出笑容道:“我家也不爱喝药,每回喝药,我与娘子总得准备蜜饯点心才能哄着她喝下去。”

  他挠了挠头:“可惜眼下也找不出什么甜点,只得委屈祝姑娘了……”

  “没事。”明姝微笑着摇了摇头,将他说起妻女时流露出的欢喜与思念尽收眼底。

  这军中,一定还有不少人期盼着凯旋回家团聚的那一天。

  大安的土地上,也一定有一群人同样在思念着他们。

  药汁见底,明姝看着薄薄余下的一层药渍,神情沉静得仿佛感觉不到苦涩。

  不论如何,大安的任何一寸土地都不能落到乌羌人手里。

  哪怕那个人是巫玦。

  迎县的粮草不足以支撑太久,援军又未到,军中上下每一个人都知晓乌羌军队随时有可能重新席卷而来,因此哪怕已经十分劳累,众多士兵和百姓都不敢放松,随时戒备着。

  前两日都无甚动静,到第三夜,随着一声尖锐的哨音吹响,城中军队迅速于城墙上下列队,直面来势汹汹的乌羌军队。

  这次交锋不似上回那么迂回,乌羌人上来便开始撞击城门,明姝听着一下一下的声音,面露担忧,不止一次想要赶到军队处。

  可自三天前那一战之后,爹便再不许她跟着去,为了防止她混入军队,还安排给她照顾城中老弱妇孺的任务。

  “轰”的一声,乌羌人用火炮轰开了城门,爆破和城门倒塌的巨响也拉回了明姝的神思。

  “姐、姐姐……我害怕……”

  一双小手紧紧攥住明姝衣角,七八岁的小女孩将脸埋着不敢看那火光冲天的城门,眼泪断线似的滴滴落在脚下的灰石转上。

  “不怕,姐姐在,不用怕。”明姝安慰道,将女孩抱了起来,又转而对身后的一众百姓道:“大家不必慌张,父亲已经提早安排了避难处,都随我来。”

  一众人神情紧张的点了点头,虽恐惧战争,但都很信任祝文清和明姝。

  在一片炮火和喊杀声中,城内的老弱妇孺均屏息伏低身子,一个牵一个贴着墙朝城西方向走去,像一条坚固的锁链。

  约莫半盏茶后,众人来到县衙内。

  县衙荒废的柴房内有个不通的密道,也不知道是什么人留下的。

  这密道还是明姝幼时贪玩发现的,当时她原是和绿漪捉迷藏,结果一脚踩空掉了下去。

  当时她个子小,密道又未像现在这样被刻意修好阶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便在里头困了整整两夜。

  等祝文清找到她时,人都已经昏过去一回了。

  自那之后明姝便再未到过县衙柴房,没想到爹已经未雨绸缪留了这么个藏身处。

  密道虽窄,但好在够长,因此倒还能勉强容纳下一群人。

  待所有人都入了密道,明姝轻声道:“我去外头守着,无论听到什么,都千万不要出声。”

  众人都神情紧张的点了点头,明姝正要离开,忽被一双苍老枯瘦的手拉住了衣角。

  她转头一看,是位已经年近七十的老妇,先前躲在她身边哭泣的小女孩紧挨着老妇,应是祖孙。

  明姝未做多想,笑了笑:“老人家,怎么了?”

  老妇张了张口,神色焦急地说着些什么,可又因年迈牙齿早已脱落,只发出并不十分清晰的气声。

  “大……大柱……”

  明姝隐约听清这么一个词。

  正思索老人想要表达的是什么,那小女孩声音低低弱弱的开了口:“姐姐,我阿婆是想问,阿爹去哪里了,怎么……怎么不在这里。”

  说着,便又忍不住掉下眼泪来。

  明姝忽然想起来前几日听到城中有些百姓失踪的消息。

  正是战时,有人猜许是乌羌作恶多端,直接将人掳了去。

  这小姑娘,显然也听到了些什么。

  “不哭。”明姝有些心酸,弯腰替那小姑娘拭去眼泪,轻声道:“告诉阿婆,阿爹天亮就回来,好不好?”

  小姑娘点点头,止住哭声忍不住问:“天亮了阿爹真的就会回来吗?”

  明姝忽然有些不敢正视小姑娘那双亮如明星的眼,她偏开头,不稳的呼吸声像是内心在挣扎着什么。

  沉默良久,明姝才重新看向她笑道:“一定会的。”

  “天亮之后,所有人都会回来的。”

  说罢,她转过身离开密道,合上密道上方的木板,再以稻草掩住,关好破烂的柴房门,自己则攀到院落墙头注意城门边的动向。

  炮火声一阵大过一阵,地面和墙都被震得摇晃,厮杀声很高昂,但明姝心头一跳。

  她不确定那是哪一方的声音。

  直至她捕捉到一抹墨蓝的颜色,明姝这才眼睛一亮。

  是大安的战旗!

  然而还未等她完全放下心来,便见那一抹墨蓝失了支撑力倒下,紧接着被战火吞噬。

  随即是一阵越发激动的喊声。

  这回明姝听清了,那叽哩哇啦的并不是大安话。

  明姝的心顿时冷了下来。

  眼前的景象忽然变得有些不真实,明明城中大多数人都已经被安置在了密道中,可这一刻,明姝仿佛在火光中看到那一张张熟悉的脸孔在哭泣。

  正在这时,城门的方向传来一阵威武喊声——

  “杀!杀!共除外贼,护我大安!”

  明姝愣了一下,才喃喃道:“援军,是援军……”

  眸中重新燃起希望,这次明姝仿佛抓到了不会消失,没由来的觉得迎县不会再有危险了。

  思索片刻,明姝将柴房钥匙藏在一块断砖底下,小心沿着矮墙的阴影朝城门处走去。

  城墙之下,她一眼便看见父亲身边的那张温润脸孔。

  明姝呼吸一滞,似是不敢相信温世宴会亲自随军来到迎县。

  可她好像又早有预感温世宴会来,因而心跳得越来越快,仿佛也为她信赖这个人而欢欣。

  如有预感一般,温世宴也将视线投向明姝所在的暗处,原本无甚情绪的眼眸倏然颤了一颤。

  薄唇轻轻张合了下,温世宴似乎想说什么,不过须臾又别回了目光,偏头朝身边的近卫吩咐了句话。

  明姝看着那近卫眨眼之间便消失在众士兵之中,而温世宴没有再朝她看来。

  年轻的大安丞相坐在马上,居高临下审视被押着的图烈:“阿力瓦和巫玦在何处?”

  小山似的图烈即便是被迫跪着也颇有气势,他一言不发,只是直视温世宴的眼睛,长久的无声对峙之后,忽然张口从嘴里射出什么东西,同时将自己的脖颈往架在肩上的寒刀上撞。

  温世宴眼眸一凛:“孙将军!”

  孙江与温世宴已算默契,不消他多说,动作迅速地于电光石火间踢飞了那刀,将图烈整个人以脸贴地的姿势踩在地上,还弯腰朝他嘴里塞了块巾布以防他自尽。

  见图烈眼里的难以置信与不甘,孙江拾起地上被温世宴金丝软甲挡回的银针,笑道:“你们这些手段,早就不新鲜了。”

  确认未受伤,明姝心口悬起的时候这才落了地。

  正在这时,她耳边响起一道激动的声音:“小姐!”

  明姝愣了一下,随即迅速朝身后看去,也露出惊喜的神情,“绿漪,太好了,你没事……”

  “绿漪没事,小姐才是要担心死我了。”不知是看到明姝欢喜多一些,还是见她狼狈挂彩的模样心疼多一些,绿漪一面笑着,一面忍不住掉下几滴眼泪。

  “怎么还哭了,你看我这不是好好的么?”明姝无奈道,替她揩去眼角泪水,才反应过来道:“你是同援军一起到的?对了,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

  “方才丞相告诉我,我才知道的。”

  “这么说,他果然看见我了,我还以为……”

  还以为温世宴哪怕看到了她,也半点波澜不起。

  “小姐说什么?”

  “没有,没事……”

  明姝为自己此刻的矫情而感到羞愧,正想说些什么转开话题,这时身后却又响起一阵整齐的脚步声。

  “祝小姐,我等由丞相调遣听从祝小姐安排,若有需要,祝小姐尽管吩咐。”

  说话的是一位年轻的副将,领着数十名是兵队明姝如是拱手道。

  “眼下还真有事情需要你们去做。”

  绿漪也知晓那条密道,明姝想了想,决定还是让绿漪带着这列士兵先去保护密道之中的百姓,自己则暂且留下。

  *

  图烈抵抗之时,阿力瓦见势头不妙,便召集了一队精锐护着巫玦打算逃跑。

  “你以为你还逃得出去吗?”孙江冷笑一声,四方的士兵便齐齐将阿力瓦的人围了起来。

  见状,阿力瓦额上冒出些许冷汗,可旋即便露出狞笑:“哼,别忘了,你们可还有不少人的性命在我们手里。”

  果然是他们掳了人!

  明姝紧紧皱起眉头来,不禁朝巫玦看了一眼。

  这些事……巫玦是否知晓,是他默许的吗?

  “嘭!”

  尖利的烟花破空声在夜色中响起之时,城门外忽然响起一阵阵哀嚎声。

  数十名乌羌士兵手中弯刀紧紧抵在被掳的百姓身上:“放了我们将军!”

  阿力瓦将手中的信号筒扔在地上,直视温世宴道:“我与巫玦若出不去,那些人就陪葬。”

  “怎么样,温丞相还不命人给我们让道?”

  孙江啐了一口,低声问温世宴:“乌羌人真是卑鄙!现在怎么办?”

  温世宴沉默片刻,道:“照他们说的做。”

  “嘿。”阿力瓦露出一个小人得志的笑容,“我还是喜欢与聪明人打交道。”

  巫玦和阿力瓦一行人缓缓朝城门方向退,眼看就要退出城门之外,明姝忍不住道:“巫玦!”

  “你今日若出了城门,今后再见,便是敌人!”

  巫玦抬头看她,脚步却并未停下。

  “你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阿力瓦也如蛊惑一般在巫玦耳边道:“王子,我们出去后,不日便可卷土重来,您千万别被这女人动摇了雄心。”

  “巫玦!”

  在明姝的声音中,这队乌羌精锐终是顺利走出了大安士兵的包围圈。

  阿力瓦松了一口气:“王子做了正确的决定,看来阿力瓦并未跟错人。”

  他跨上马匹朝城门内的温世宴道:“温丞相可要看好手底下的人,若是有人想追过来,先想想是你们的马快,还是我们的刀快。”

  说罢,便要策转马头,可便是这时,他忽然看见一个挟持着大安俘虏的乌羌同伴脱力倒了下去。

  还未反应过来,并且其他人也一个接一个的栽倒,被挟持着的大安百姓同样又惊又懵,只在片刻发愣之后,便急忙踉踉跄跄的朝城中跑去。

  “怎么回事?”孙江也被这突变看傻了眼。

  “是巫玦。”温世宴道,他看着最后一个俘虏被士兵接了进来,面无波澜的下令:“出兵。”

  “是!”

  直到口中呕出一团乌黑的血块,阿力瓦这才明白过来,忿忿的朝巫玦看去:“是你下毒?你、你骗了我们……”

  巫玦仍是那张高鼻星目的深邃脸孔,也增添了乌羌人所推崇的狼性,可此时,巫玦却用那双带着杀戮意味似盯着阿力瓦,勾起嘴角道:“没错。”

  “不可能,你明明也吃了……”

  五脏六腑的痛感无法忽略,巫玦咽下涌上口中的腥甜,淡然笑道:“是。”

  “不这么做,怎么能骗过你们?”

  “可恶!可恶!”

  阿力瓦此时恨不得捅上巫玦千百刀,可他早已从马上坠了下来,此刻因着毒药的关系全身无力连站都站不起来。

  然而便是如此,他也如发了疯似的朝巫玦的方向爬去,举起匕首便要往巫玦的心口处捅。

  锋利的匕首在夜色中闪出寒光,巫玦明显的感觉到身子的僵硬,却并不害怕,他闭上眼,轻轻道:“结束了……”

  “滚开!”

  “镪”的一声,匕首被踢开,明姝急急蹲下身用力拍巫玦的脸:“巫玦,醒醒!巫玦,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见巫玦费力的睁开眼,明姝的眼泪一下子便涌了出来,一边费力的扶起巫玦,哽咽道:“为什么不解释,这么大的事,你为什么非要一个人自己担……”

  “咳……明姝,我……”

  明姝去捂他的嘴:“你别说话,我们带你去找军医处。”

  我们?

  在恍惚的视野中,巫玦这才发现明姝身边立了个高大的身影,也是这个身影,将自己放上了马背。

  很奇怪,以往看到明姝身边有其他的男子,他定然会生出隐秘的介怀。

  可此刻,不知是否是没了力气去嫉妒,他竟觉得有一丝庆幸,庆幸除了自己,有人陪在明姝身边。

  “温相,我来吧,我的马快。”进城之后,孙江策马追了上来,朝温世宴道。

  是温丞相啊,那太好了,没人欺负得了明姝。

  听着一众人兵荒马乱,巫玦心底却十分平静。

  他下的毒,自然知晓烈性,从一开始,他便没有留情。

  包括他自己。

  离医馆还很远,巫玦的呼吸已经十分微弱了。

  “来不及了。”孙江道。

  “不会的……”明姝从孙江手里夺过缰绳,从另一匹马上与他换了位,带着巫玦不管不顾的狂奔而去。

  眼皮已经越来越重,眼前渐渐看不清了,巫玦感觉到有雨滴落在他额上,眉下,颈间。

  “巫玦,巫玦,你再等等,很快就到了……”

  雨滴更急了,巫玦想要抬手为明姝拭去泪滴,他虽看不清,可他的心还记得明姝的眉眼,一定能准确的摸到她如宝石一般的眼。

  “明姝,别……哭……”

  巫玦的唇动着,却发不出声音,他将全身体力都集中在手上,缓缓抬起,慢慢朝明姝的脸颊靠近。

  “不哭……”

  明姝抓住他的手,低头将脸颊贴上他手心,哽咽着点头:“好,我不哭,巫玦你坚持住……”

  “巫玦……”

  “……巫玦?”

  马蹄声慢了下来,肃杀的夜风呼啸刮过,仿佛带走了明姝想要极力抓住的生息。

  “嘎,嘎——”

  头顶有乌鸦飞过,明姝保持着握着巫玦手心的姿势,不敢低头看。

  不知过了多久,两道马蹄声跟了上来。

  “巫玦,是真正的好男儿。”孙江叹了一声,将头盔解下,轻轻放在巫玦胸口上,“祝姑娘……节哀。”

  明姝愣愣看着巫玦的脸,不哭也不叫,双眼空洞得一眨不眨,像是失了魂魄。

  温世宴心头一紧,下马将她的脑袋揽进怀里,拍着她的背轻声道:“……哭吧。”

  静默了良久,温世宴感觉颈间有泪水划过,他将唇轻轻落在明姝额上,将人抱得更紧。

  呜咽声划破静谧,明姝彻底哭了出来。

  在压抑死寂的夜里,撕心裂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