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七章 木射
宣纸脱离落僵直的指尖, 掉落在地。
明姝目光放空,怔怔呆立在了原地。
“祝明姝。”
“……祝明姝!”
连喊了两声不见应答,陶丹莹还以为是自己话说的太重了, 于是神情有些别扭的道:“我说的就是实话而已, 虽说不知者不罪,可自从你来了相府, 表哥比以前更忙了, 还老是受伤……总之、总之你最好离表哥远点!”
陶丹莹说话的时候, 表情凶巴巴的, 大有一副若是明姝不听从她这话,便要叫她吃不了兜着走的架势。
然而明姝并不怕她, 或者说,此时明姝的心思也并不放在陶丹莹的话上。
她弯腰拾起了落在地上的宣纸,边细细的去瞧,边问陶丹莹:“这画, 你是在哪里看见的?”
到了这般境地, 她竟然还心存一丝侥幸,觉得这会是陶丹莹为了从温世晏身边赶走自己做弄出来的把戏。
陶丹莹皱了一下眉,语气不悦道:“过来。”
她领着明姝绕到了书房最角落的书架后,指着那一隅放了不少东西的几案, “就在这儿, 我上次来的时候,那幅画还摆在书案上。”
明姝顺着她手所指的方向看去,眼眸骤然颤了几下。
那张不大不小的几案之上,摆放的竟全是她用过的东西——
初入相府时, 被她拨断了一根弦的古琴摆在正中间, 紫椴木的光泽尚好, 一丝灰尘不落,显然是有人常常擦拭。
古琴旁边则置了一副棋子,黑子与白子被分别存放在两个精致的瓷瓮之中,在光线并不算明亮的此处显得极是惹眼。
除此之外,便是诸如陶响球、话本、陀螺与竹蜻蜓一类与温世晏气质绝不相符的小玩意儿。
无一例外,都是明姝送过的。
倘若说方才明姝还尚未完全信服陶丹莹的话,还想要翻案,那么眼下所见的这些物件,便是彻彻底底给陶丹莹的说辞盖上了官印。
几乎是瞬时,明姝的脸马上烧了起来,红的好似天幕边的晚霞。
胸腔里的一颗心不受控制的扑通扑通跳了起来,好似擂鼓一般要跃出,明姝脸越烧、心跳越快,便连手足都显出无措来,眼神也不自觉的惊慌不定。
她抬手捂上胸口,试图稍微将过快的心跳平复一些。
一时之间,除了能觉察到自己的慌乱之外,五感都仿佛被蒙蔽,她能看到陶丹莹皱着眉头冲自己说着什么,却根本没有心思去听。
“祝明姝,你到底有没有在听我说话!”
她听不见,也不想听。
余晖自外头的偏院投入,将窗格的形状映在两人背上。
明姝失魂落魄地望着地上自己被夕阳拉的长长的影子,近似低吟的问:“温世晏,当真喜欢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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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星明灿,弦月当空。
夜里蝉鸣声正起,月辉柔柔洒下,将整个小院都笼罩上一层薄纱。
绿漪提了热水进来,见明姝仍是一副失了魂魄的模样,担忧道:“小姐,你今日是怎么了?”
她只不过是白日里未陪着几个时辰,谁知明姝自回来时便一直是心不在焉的样子,连晚间用饭都只是随意扒了几口。
甚至还拿倒了筷子。
“小姐?”
她再唤了一声,明姝才后知后觉反应过来绿漪在与自己说话,大梦初醒一般,含糊道:“……没、没事。”
两人毕竟是一起长大,绿漪哪能看不出明姝的掩饰,放下了手里的东西,在明姝面前蹲下身来,边担忧地觑着她的神色,边问:“小姐,到底发生了何事,连绿漪都不能说吗?”
明姝这才直起了趴在桌上的身子,抿了抿唇,踌躇着开口:“绿漪,你还记得我们在书院里说过的话么,就是关于温世晏的那个……”
她鼓起了勇气,认真道:“温世晏他……好像真的对我有那个念想。”
绿漪听着听着,也是瞬时瞪大了双眼,“小姐的意思是,白日里丞相大人表明心意了?”
“那倒不是。”明姝摇了摇头,“若真是他亲口与我说,我怕是早该找个地缝钻了……是陶丹莹告诉我的。”
闻言,绿漪缓缓舒了一口气,安慰她道:“小姐不必担心,既然是陶小姐的话,那就未必为真,兴许陶小姐只是随口……”
“就是陶丹莹没有乱说,我才这么愁啊。”明姝头疼的揉了揉额角,“我想,你大约也猜测不到,温世晏居然会在偏院的书房里藏了我的画像吧?”
绿漪岂止是猜测不到,这根本就是无法想象的事。
缓缓消化这个事实的绿漪也失魂落魄起来,神情与方才的明姝一般无二。
明姝叹了一声,又自发起愁来。
转念一想,又觉得陶丹莹坑害了自己。
若是陶丹莹没有告诉她这些事,她现在得应该悠悠闲闲躺在榻上看话本,何至于在这桌前唉声叹气?
“哎——”
长长的一声叹息在卧房中响起,身边的绿漪收回了思绪。
她倒是也如明姝一般发愁,毕竟以她对明姝的了解,她应该不喜欢武文弄墨的读书人,更何况温世晏还是老爷名义上的金兰。
“那小姐觉得……丞相如何?”
明姝一顿,认真想了想,最终实话实说道:“……我不知道。”
“那小姐不如顺其自然,走一步算一步?”
明姝又泄了气,趴回到了桌上,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戳上面的小瓷杯,有气无力道:“也只能这样了。”
眼下干愁着也不是办法,趴了一会儿,明姝心绪还是烦乱如麻,只得尽量为自己转移注意力,“先沐浴吧,待会儿水该凉了。”
散满粉色花瓣的浴桶中袅袅雾气氤氲而起,被笼罩在淡白色雾气中的明姝,将脑袋靠在桶壁上,阖上眼眸回忆刚才绿漪问她的话。
——温世晏如何?
平心而论,尽管明姝如绿漪所想天生便不喜欢那些只知道读书的文人,却也不得不承认温世晏是极好的。
不只是身形容貌上的好。
于尚且年幼的圣上,温世晏是一位好臣子,于大安百姓而言,他更是一位好官。
可于她自己呢?
明姝有些茫然了。
自从她被送到相府以来,无论是在衣食住行,还是在礼仪功课之上,温世晏对她的照顾都可以说是事无巨细,无微不至。
可她说不出温世晏对自己而言是一位好长辈这话来。
毕竟,尽管她日日喊着温世晏世叔,可细算起来,温世晏只不过虚长她十一岁而已,更不用说单从温世晏的外表来看,便与印象中的长辈天差地别。
他看上去太年轻了。
明姝从未将温世晏真真切切的看作长辈来对待,是以竟一时无法定位对方在自己心中的关系。
思绪漫无目的的飘散,明姝又想到温世晏是何时喜欢上自己这个问题。
算起来她进相府还不足一月,期间又总是惹温世晏生气,想来对方也不应该是一见钟情。
那是什么时候开始的?
雾气中的明姝皱起了眉头,思绪毫无缘由的转回到了几月前的一段记忆。
三月前的某日。
几个平时常玩在一起的伙伴将明姝送到祝府门前,互相推搡着道:“明姝,后日你爹是真的不在吗?若是消息不对,我们可不敢到府里找你玩。”
“真的真的。”明姝挺起胸膛拍了拍,保证道:“我已经打听好了,这几日我爹事情挺多的。放心吧,不会有错的。”
“好!那便后日见。”
说罢,几个十五六岁的姑娘少年们挥手作别。
见他们走了,明姝特意理了理散乱的发丝,这才将手负在背后藏起蹴鞠,佯装若无其事地走了进去。
一双水灵又明亮的狐狸眼边走边四处瞄着,等过了好一会儿,发现老头子确实不在府里之后,明姝才停止装模作样,长长舒了一口气。
老头子不在,她便是府中最大的主子。
明姝放松下来,一边走还一边将蹴鞠放在手里,一颠一颠的。
兴头来了,更是把蹴鞠抛高,等落下来的时候再接在手里。
然而有一下她抛的太用力,一个不留神便叫蹴鞠飞了出去,想再接也接不住了。
明姝目光追随着飞起来的蹴鞠移动,只见它被抛高到空中,又呈弦月形的弧线落下,最终远远的砸到了一个男子身上。
一个陌生的男子。
明姝愣了一下,连忙跑过去道:“对不住对不住,我不是有意砸到你的,你没事吧?”
那男子与她对上视线时滞了一瞬,温声道:“没事。”
话落,将地上的蹴鞠弯腰拾起,递与明姝,“你的蹴鞠。”
男子说话的声音温柔又平和,如同一片羽毛拂过耳廓,叫人心都忍不住跟着一颤。
明姝去接蹴鞠时,两人的距离近了些许,她才细细瞧见了男子的容貌。
实话说,男子的容貌算不上十分英俊,只能说是清秀。尤其是明姝身边有巫玦这么一个褐眼高鼻的俊美少年在身边,两相对比之下,眼前人的五官便显得有些平淡。
然而很怪异的,一眼看上去时,他给别人的惊艳感一点也不比巫玦那一类俊美少年少。
明姝想了想,将缘由归到他端正优雅的仪态与温和的气质之上。
思忖了一会儿,见男子面上露出些许疑惑之色,明姝惊觉自己看了对方半晌,连忙接过了蹴鞠,道:“多谢!”
说完,恰好听到有小厮唤“老爷”,明姝一个激灵,也来不及再与男子多说,急急朝自己房里跑去。
回到房中后,她先是喝了几口茶,对绿漪道:“我方才见了个身量极高的人,灰色衣裳。”
老头子对府里的管教很严,明姝只稍微一想,便得出了那人的身份,“绿漪,他就是我爹说的那个客人吧?”
绿漪点了点头,“小姐真聪明。”
“你就取笑我吧。”明姝朝绿漪皱了下鼻子,又问:“他叫什么?”
“奴婢不知。”绿漪摇了摇头,边从明姝手里接过蹴鞠,边道:“只听府里其他人都唤他闻公子。”
“哦。”明姝收回了目光,不问了。
时间很快到了明姝与其他人约定的日子。
为防着老头子不出府,明姝还特意去瞄了几眼那个闻公子的客房,按她的经验来看,这几日老头子大多数时间都是与他待在一起的。
是以见着闻公子在房内坐着的时候,明姝还丧气了好一会儿,还以为她爹不出去了。
“小姐,小姐……”绿漪对着猫腰在窗下花丛中的明姝招了招手,“小姐,我看到老爷出去了。”
“当真?”明姝心情霎时又变好了,“那我们快些过去。”
素来不苟言笑的知县大人不在,几个半大的少年少女可算是好好放纵了一下午。
“不玩了不玩了,累死了。”
“就是,要我说啊,就不该和明姝一起,这十五柱球,谁能玩得过她?”
听着她们的话,明姝嘻嘻一笑,扬着下巴问,“我厉害,倒还成我的错了?”
说着,膝盖一屈,手上一个用力,便将木球抛了出去,一下子击倒八个朱色木笋,只有饰有“礼”、“恭”二字的木笋还立着。
树荫之下,少女拍了拍手掌,眼眸中藏了得意与狡黠,“方才我可没用全力啊,可别说我欺负你们。”
她脸上汗津津的,却半点不显狼狈,与养在深闺中的女子不同,明姝虽美,可身上那股恣肆的热情却更容易叫人注意到,甚至教人在忽略她自身美貌的情况下,也能被不自觉的吸引目光。
她总有一种野蛮的、狡猾的独属于少年人的朝气,仿佛无论身处何处,身边有多少人,她都会是人群中的焦点。
事实上也却是如此。
此时明姝立在花树下,身边所有人都在看着她。
只是有些奇怪,明姝总觉得哪里多出了一道目光。
她原想着应当只是错觉,然而她抬眼扫了一周,便寻到了那道目光的源头——
不远处的紫藤花架下,那位姓闻的公子手执书卷,目光恰是落朝了她这边。
身边的伙伴也很快发现了那人的存在。
“完了,他就是你爹的客人吧?这下好了,他肯定会告状的……”
“咳咳,那什么,明姝,今日大家也玩得差不多了,要不先散了吧?”
所谓大难临头各自飞,这话用在他们这群迎县恶霸里绝对很贴切。
瞪了几人一眼,明姝转过头去,对着对面的男子露出一个僵硬的笑脸。
男子顿了一下,收回了视线,对着明姝遥遥颔了颔首。
“咦,文绉绉的。”身边有人如是嫌弃道。
明姝也本也觉得文人的那些礼节文绉绉的,可眼前这个相貌平平的人做出来,就是赏心悦目的很。
心念一动,明姝将木球拾起,往前走了几步,竟是大着胆子问:“你也玩吗?”
执书的男子面上显然现出几分错愕来,一时未答。
“你一直看着,我还以为你想一起玩呢。”明姝泄气地撇了撇嘴,须臾又眼眸一亮,“不过你也可以试一试啊!很有意思的!”
几乎是半邀半迫,最后那人还是被明姝拉到了树荫下。
明姝指着地上堆放的十五根木笋,问他:“你以前玩过木射吗?”
男子有些无奈的叹了一声,到底是接了话,“从未。”
明姝笑道:“那我教你好了!”
说着,便将木球递到他手里,指着前头立着的木笋上,“朝那边扔,朱色倒的多便算赢。”
明姝将目光落在男子手上,又上前握住了他手臂,“你这样拿不对……你还真是一次都没玩过么?要把手指放在这儿,这样才能使个劲来,你这样会伤了手的……”
少女葱指落在掌心纠正动作,清亮的音色亦声声落在耳边,男子有些僵硬,眼神躲闪了几瞬,开口道:“我自己来便好……”
却听少女打断道:“好了!你扔吧。”
男子压下微乱的心绪,依言将手中的木球投了出去。
“嘭嘭”几下撞击,所有朱色木笋应声而倒。
而其余五根墨色木笋则仍旧稳稳立着,动都不动一下。
明姝愣了一下,继而一下子替他激动起来,眼眸亮亮的,语气惊讶又欢喜:“好厉害!你真是第一次玩吗?”
男子点了点头。
“太厉害了!”明姝毫不吝啬她的夸赞,又开玩笑道:“难不成你是浸了万卷书,连木笋都认可你的品性……我方才没瞧清,你能不能再来一次?”
对方又点头。
得了应允,明姝便张罗着旁边目瞪口呆的几人重新摆好木笋,自己则将击笋的木球拾了起来。
“你叫什么呀?”明姝边走到他身边,边如是问。
对方年纪看起来二十左右,因此虽是老头子的客人,可明姝并不怕他。
只见男子垂了垂眼眸,道:“闻念。”
“你名字真好听!”明姝又夸他,将手中木球递给他,“喏,给你,叫他们开开眼。”
男子顿了顿,鬼使神差的,掩在袖下骨节分明的手还是抬起起来。
然而就在他指尖堪堪要触上木球边缘的那一瞬,一道含着怒气的声音响起:“明姝,你在做什么!”
明姝与树下众人俱是一惊,寻声望去,只见祝文清板着一张脸,紧皱的眉头似是在极力压着火气。
他先是看着明姝,而后眼眸落到她手上,眸中阴沉更盛了。
明姝低头一看,才发现方才因着受惊,手也不自觉动了一下。
此时,她与闻念的指尖,刚好搭在了一处。
作者有话说:
白天还有一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