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3章 聊赠一枝春(五)
顾五岁霎时惊了, 脱口道:“你怎么知道我的……”
“你怎么知道大帅正有别的打算?”暮芸赶在他说完之前补了一句,拉着顾五岁叫他稳稳当当坐下,安抚地拍了拍他手背。回身嘱咐许兰儿道:“听说上午雍州那边也来人了是吧?”
吕太白的脸色瞬间变得很不好看。
“去, ”暮芸欣赏了一下他的紧张,微笑道:“请他过来。”
雍州地方军首领名叫雍怀忠, 是中原最早的那批起义军,此人原本同铁三石一样, 是个屠户,一见朝廷乱起来,二话不说就宰了当地知府。
“我为吕先生介绍介绍,”何三又不屑又骄傲地说道:“当时崖州危急, 我们顾家军需要时间调兵, 就想让雍州那边暂时先帮忙拦一拦楚军——哪怕是不出人,设些路障也好。”
吕太白:“呵。”
何三道人:“怎么?”
“雍怀忠是不是说, 反正楚军也不会绕道去雍州,他死活不管?”吕太白盘踞宁州,和雍怀忠是老邻居了。他甩了甩手嫌脏似地说道:“占便宜的时候一样不落, 要干活的时候连他影子也捞不着。他那脸皮要是能扒下来贴在城墙外头,就是一百个楚淮也打不进去!”
他这话说得轻轻巧巧十分刻薄,暮芸心说, 这乍一看光风霁月, 一张嘴嘴贱舌毒的做派, 还真有点海圣人的调调。
正想着, 脸皮无坚不摧的雍州地方军首领已经连滚带爬地冲进来了。
此人身量不高,是个五短身材, 乍一看也算结实精悍, 只是满脸肥肉显得有些凶。也不知道雍怀忠被通知过来的时候是在做什么, 满手都是金银戒指,身上的锦缎扣子都没系好。
这“穷人乍富”式的穿衣风格,和当时牧州城里的使者“江东”倒有几分相像。
“大帅!我的亲大帅呦!”雍怀忠冲上正堂,一双精光四射的小眼睛迅速地在所有人身上转了一圈——一看到帝姬,眼睛忽然一直——然后迅速变出一张惨兮兮的哭脸,二话不说一个冲跪,直接抱住了没来得及躲闪的顾五岁:“求您救救我吧,您就是我们雍州的亲爹啊!”
他冲过来跪下的动作那叫一个连贯,吓得何三道人下意识往后仰:“您悠着点!一会儿膝盖别再磨出火花了!”
“大帅,之前都是我狗屎糊了眼,您就饶我这一回!”
雍怀忠对这点挖苦充耳不闻,两手死死抱住顾安南两条腿,一张涕泪交加油汪汪的脸搭在顾大帅膝盖上:“眼看着那楚贼就要过雍州了——大帅,雍州也有好几万口人,您不能见死不救啊大帅!”
吕太白飞速伸手在自家眼上一揩,腰杆一挺,又是个不染凡尘的俗世谪仙:“有些日子没见,怀忠兄这手滑跪练得越发熟练了。”
雍怀忠眼泪横飞,险些将鼻涕也甩在顾安南腿上:“大帅!”
“要是我没记错的话,楚贼南逃,应该不路过雍州才是。”暮芸嘴角噙着一点缺德的笑意,明知故问道:“怎么?”
雍怀忠不是很敢跟暮芸造次。
“我也不知道啊,天爷!”他还是不松手,头却更低了点,苦兮兮道:“谁知道那杀神脑子有什么病?非要绕道?!”
暮芸:“他当真要去?”
“真!比我的心还真!”雍怀忠看出座上的牧公恐怕是个粑耳朵,朝着暮芸小碎步膝行道:“我出来时他他妈都快扣关了!”
暮芸的笑容更真诚了,明艳万方,晃得雍怀忠差点哭不出来。
楚淮当然不傻。
他来崖州时不路过雍州,那是因为他从洛阳来;回程时改了道——那是因为他要去长安取解药。
何三同暮芸对了个眼神,心头各自好笑。
顾五岁敏锐地察觉到了“大人们”暗潮涌动的龌龊,因为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而感到很烦躁,尤其膝盖上还黏糊糊的,更讨厌了。
“嗳,”没什么表情的俊美大帅兜着后脑勺拍了雍怀忠一巴掌:“你也是来买我的?”
雍怀忠捂着后脑勺,惊得心肝肺都在颤:“……买,买啥?”
何三要开口,暮芸却不动声色地阻止了,自己笑吟吟地捧着茶盏往后靠。
“买我!”顾五岁烦了,将雍怀忠踹了个趔趄,显见他从小就不是什么良善人:“我的肉就那么好吃?”
天爷嗳。
这要是露馅了可怎么好?
何三的心肝肺也不是很消停,心说他家小主母只怕是将雍怀忠这个反贼头子当成了个给顾安南的玩具,属实是有点疯!
“牧公问你话呢。”暮芸眉梢挑了挑,茶碗盖子一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你要是答不好——”
后边的话她没说,雍怀忠的冷汗却立刻混着他脸上的油掉了下来!那汗密得好像地狱里熬得一锅人肉汤:“不不,我,小的万万不敢占牧公您老人家的便宜!什么条件都好说!”
“哦?”暮芸拖长了声调,柔媚又锐利的目光在吕太白身上一过,看得对方立即撇过了脸:“咱们牧公的肉可金贵,吕先生出一座铁矿,你出什么价位?”
顾五岁急了:“出什么价也没用!”
他的意思是,出什么价也没用,我不想走;听在雍怀忠的耳朵里就是:“老子腻了!没工夫救你,滚边上爱死哪儿死哪儿去!”
雍怀忠哭道:“不不,半个雍州!半个雍州如何!只要救我这回,我愿意将靠着淮雍河的六个大县都送给牧公!”
顾五岁没听清,还以为他说的是六个大钱,心里悲凉地想,这年头猪肉都能卖七文钱一斤哩!半扇自己就值得这点牙祭?
他伤心地萎了,蔫在椅子里不吭声。
暮芸一听就笑了,手指往旁侧一挥,指着吕太白旁边的空座道:“今儿我还要再见一个人,你也坐那听听——顺便好好想想,咱们家牧公的肉到底值多少钱。”
许兰儿一福身,去后头将等了大半日的温家家主带上来了。
温虞沈禾,牧州的四大世家,后边两个毁家纾难,几乎将账面上所有的钱都捐出来支持顾安南打这一仗了——
顾大帅也是个说一不二的仗义人,回程的路上便令人快马加鞭地通知银烟和尚,叫他立即将九郡贸易圈里属于前两家的份额给沈家禾家分了,又把他自己的私人股全都拿了出来,同重伤的禾珏一道抬进了禾家。
短短半个月的功夫,光是分给他二人的盐茶两项,便已经叫他们连本带利地赚了回来,不但如此,还大有盈余。沈明璋乐得骑马都合不上嘴巴,给太极营的兄弟们人手一个大红封,见了顾家军如见亲兄弟;禾家赚得更狠,三天前禾珏一醒过来,就看见他那个小夫人红着眼圈扑在自己床头。
“我没事,”他劫后余生,百感交集,伸手去擦她眼角的泪水:“别哭……嗯?”
哪有泪水?
禾小夫人一回头:“呦?醒了?哦我这眼睛没事,数钱数的——你要是醒了就喝口粥坐过来看账本——师爷!师爷人呢?绸缎这块是不是再追加点货?”
禾珏:“……”
据说凡是牧州的世家子弟,现在就没有不眼红禾珏的,甚至恨不得是自己替大帅三刀六洞!
娘嗳!大帅的全部私股!那是多少钱嗳!大帅有情有义,跟着他是真的有肉吃,下回争取也为大帅挡刀!
四大世家中,禾家原本处于末流,如今靠着顾安南一跃成为了世家之首,说是扬眉吐气毫不为过!
相比之下,温家家主一夜之间跌落神坛,日子可就没那么好过了。
他臊眉耷眼地低头走进来,穿一身褐色袍子,低着头抬着眼,给顾安南和暮芸磕了个头:“老头子是来……是来谢恩的。”他讪讪道:“半个月了,牧公没派人来抄家,想是要放过温家一马,我来谢恩。”
温家家主说是谢恩,跪得却十分不情愿,他自觉脸上过不去,磕了个头招呼都不打就想走。还没等他扶着膝盖站起来,暮芸轻声笑道:
“你倒是提醒我了。兰兰,去后头叫须卜将军起来,都什么时候了还睡?叫他跟温老先生走一趟。”
温家家主眼皮子一跳:“什么?”
“抄家啊。”暮芸纤长的睫羽一抬,唇角弯起的弧度恰到好处,仿佛是神明穷尽心力的精妙设计,可这么美的一个人,却又这么利的一双眼:“话我放这了,你要是非得救崖州,我温家不会出一文钱。”
暮芸眼中似含怜悯,语气微妙一字不差地复述着温家家主当日在幻园高台基上说过的话:“你要是能活着回来,我愿意出全、部、身、家,给顾军庆功。”
温家家主腿一软,坐倒在地:“不,不,我那只是一时气话!”
“人要为自己说过的话负责,”暮芸嗤声笑道,挥挥手嘱咐兰兰道:“去吧,记住了,是全部身家,哪怕剩下半文钱,我也要找须卜思归问罪。”
温厚贤德,宽容大度?
真有意思。
这是乱世为王的世道,谁没事闲的要玩以德服人那一套?顾安南以前是长安黑市头子,他们这些“江湖人”最讲究所谓仁义那一套,即便如此他也从来不做烂好人。
在暮芸看来,她没有直接把温老头子打死,就已经是她这个上位者的宽容了。
兰兰福身退下:“是!帝姬放心!”
“我不参加什么贸易圈!没吃过你们顾军一粒米!你凭什么抄我家!”温家家主挣扎着要站起来,却腿软得撑不起来,他抖着手指向暮芸:“暮芸!你一个帝姬怎能如此刻薄!你这么锱铢必较,对得起民间对你的信奉么?!”
暮芸笑了起来,色如春花晓月:“民间对我是有点误会。”她隔着虚空点了点温家家主:“既然姓了暮,天生就做不了善男信女——不信?上午我还说要扒了银烟大师的人皮做瓷偶玩呢!你问问他去?”
温家家主面如死灰,被顾安南的亲卫拖出去的时候还在气若游丝地喊着什么天道不公顾军害我之类的话。
“烦,”暮芸蹙了蹙眉:“吵得很。”
何三立即起身行礼:“是。”
很快,吕太白和雍怀忠就听见外头传来了令人牙酸的筋骨碎裂声,先是被人堵住嘴的凄厉闷哼,而后便是令人胆寒的安静。
何三回来了,笑着擦了擦手,一甩拂尘道:“无量天尊,温老先生不舒服,先回去休息了——咱们聊咱们聊。”
雍怀忠拿起茶盏,茶盖和茶碗在他手里抖得像个敲击乐器。
这生动形象的下马威摆在眼前,简直是一切尽在不言中。一座铁矿,半个雍州,这些他们愿意拿出来和顾家军交易的价码,显然是不够吃牧公老人家这块肉了——至少帝姬这个主母,对价位不大满意。
“谈判,那得是双方条件对等,您二位说是也不是?”何三道人恰到好处地开口温声道:“如今雍州遭难,宁州被楚军带走了大半兵力,举城空虚……您二位啊,再想想。”
吕太白闭了闭眼,雍怀忠脸上那种夸张的哀戚也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沉定的严肃。
在这短暂的安静里,谁也没有注意到,主位的顾安南忽然身体一震!
他戾气森然的眼唰然抬起,警惕地打量起四周,就好似有另一个灵魂突然上了他的身!他壳子里换了魂魄,却并未声张,只是微微眯眼观察着在场的每一个人。
五岁的流浪儿童已经消散,取而代之的是十三岁刚刚进入黑市的少年顾十三。
青涩又狠厉,嗜杀而果决。
半晌,吕太白声音嘶哑地开了口:“……牧公。”这是他进门以来第一次用了尊称:“你怎么想?我想听你亲自说。”
主座上的顾安南几不可察地舔了舔下唇,他充满戒备的眼睛动了动,意识到这个“牧公”应该是在叫自己。
想什么?
关于什么事?
已经悄然变成黑市少年的顾安南明白了,这应该是某场见不得光的交易。在场还有道士?难道又是利用宗|教进行避税?
这些个世家富户,明明富得流油,他们家灶房里的耗子都比老百姓肥,却连点税钱都不肯交!他奶奶的,抠到指头缝里了!
“我怎么想不重要,”少年顾十三翘起二郎腿,拈起桌上的一颗琥珀核桃丢进嘴里,咬得嘎嘣脆:“得看道长愿意接多少,只要他接得下,我没问题。”
他这套动作行云流水,暮芸瞧了他一眼。
“嗯?哦哦,”何三心说这狗东西的脑子又不知道岔到哪去了,赶紧说道:“如今顾军里确实是我在管账——两位英雄放心,甭管是出多少钱多少地,咱们牧公全都吃得下!”
顾十三一侧头看到暮芸,整个人呼吸一窒,琥珀核桃不知怎地呛在嗓子眼里,好不容易惊天动地地咳了出来,又开始控制不住地打嗝。
妈耶!
这是谁家的俊俏小娘子?!
她怎么坐我旁边?难道是乌衔纸的新人?噢噢噢噢她的手也在桌子上!要是碰上了我躲还是不躲?噢噢噢噢她给我拍背!
“好。”吕太白落寞地垂下眼,听了顾安南的回答,他认命了,慢慢地从袍袖里拿出一枚小小的印信放在桌上,轻声道:“何三道长说得不错,如今宁州已经过不下去,我交给牧公便是了。”
暮芸一边给顾十三拍背,一边点了个头:“你放心。”
吕太白看她。
“你将宁州管得很好,楚淮打来之前,宁州的老百姓没有在乱世里流离失所,也没有挨过一天饿,这都是你的功劳。”她一句话说红了吕太白的眼:“吕先生先去北院住几天,之后我会同牧公商量,宁州的军防我们接手,但民政仍由你来管。”
吕太白忍着鼻子的酸缓缓点了点头,对着暮芸躬身一揖到底。虽然也是造反势力之一,但吕太白没有哪怕一天真的把自己看做一个可以为所欲为的土皇帝。
他能力有限,只想在乱世里守一方净土。这是他没有名分的老师教给他的道理。
知我者谓我心忧,不知我者谓我何求。
“那我也!”雍怀忠沉声起身,喘着粗气就是说不出那句话:“我的雍州!”
“首先,雍州以前是大荆朝廷的,以后是有能者居之——反正从来就不是你的。”暮芸一把扣住顾十三手腕,拉了一把没拉动,又拉了一把,对方僵硬得活似个俊美的大人偶一样,直手直脚地站了起来。
“总而言之一句话,顾军只为自己的土地出兵。”暮芸看了一眼雍怀忠,似笑非笑道:“我给你半个下午考虑——要是到了明天早上你还没给结论,那你就自己回去守城吧。何道长,送客。”
“等等!”雍怀忠一声大喝喊住了她,急得几乎磕巴起来:“难道雍州百姓的死活你就不管了?!”
暮芸失笑。
何三叹了口气解释道:“雍首领还是没听明白——我们主母的意思是,你要是同意和平移交雍州,我们就和平接管;你要是不同意,我们就杀了你再接管——你明天早上要做出的决定,从来就不是雍州百姓的生死。”
他缓过一口气,用怜悯又讽刺的语气微笑道:“而是你自己的性命呀。”
暮芸赞赏地看了何三一眼:“好好招待。”
何三躬身称是。
顾暮二人走进后园回廊,空气登时为之一新。此时正是午后,一日之中光线最温馨明亮的时候,整个后园挂满了红灯笼,映着亮晶晶的新雪格外好看。隔着几道院墙都能听见隔壁一屋子小孩的笑闹声——好像是在打雪仗,吵吵嚷嚷热闹极了。
一切都是崭新的,可爱的——
除了青春期涩得要命的黑色会少年。
“喂,”顾十三忽然用力一推她的肩膀,掌握着恰到好处的分寸,不容置疑地将她逼到漆红柱上靠着:“美人计是吧?”
他轩昂的眉微微一挑,薄唇抿得就像一片刀,将人逼在距离自己极近的地方,初入黑dao的少年野得要命,有种青涩的狠厉与危险:“说——是哪个杂碎派你来的?”
作者有话说:
小剧场:
黑|道少年顾十三:“喂。”
暮芸:“第一,我不叫……对不起我没控制住。”(捂嘴鞠躬.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