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章 于公于私
赵泽瑜感觉胸腹间?有一块巨石, 沉甸甸地压着他,一时间?又感觉像是有一团火焰烧灼一样,烧得他五内俱焚。
这不是他第一次有这种感觉, 在战场上难免时常有些意外, 只要是凡人?, 都逃不过生死一线。
而他现在虽说?五感封闭, 全然感受不到外界的?声响,却仍然清清楚楚地记得的?方才发生了什么事。
北燕人?不若中?原人?那般喜读书、善谋略, 阿若那培养多年也不过区区几个将军可堪一用。
阿赫巴被她留在了王庭以免她征战时草原生乱, 而攻打三?城则各有一个将军带领, 如今借道西域的?这一支北燕军统领只有阿若那一个。
这也是他方才人?刀合一明知?极度危险也要重伤阿若那的?原因。
那么现在呢?周遭都是北燕军,可能自己已经被他们?俘虏了?说?不定一醒来?就能看?见自己被五花大?绑地押在囚车中?,抑或是他现在感觉不到外界,难不成?自己已经被乱刀砍死, 现在只不过是死后飘在这世上的?孤魂野鬼?
那可是有点?难看?了。
其实现在就算是死了也没什么,他虽然没看?到, 但他接住自己顿悟的?刀意之势虽不能杀了阿若那,但到底重伤了她,短时间?内她也别想好过。
北燕大?军中?,他忌惮的?也不过这一个人?, 而定北军中?, 将军层出不穷, 无论是秦老将军还是郑永晟指挥几场作战都没问?题。
他也算是不负使命了。
可他还是不想死, 是因为怕死吗?只是他想一想除夕夜的?那封信还是会有些难过,他觉得他想回家应当?不是一个特别过分的?要求,可为什么这么难呢?
他不想在北方的?这个中?军城中?被乱刀分尸,他还想回去让他哥亲自给他加冠, 他想吃一碗嫂嫂准备的?寿面,想朝他们?要生辰礼物,还想看?一看?在梦中?叫过自己父亲虽然现在应当?是不认识自己的?两个孩子。
人?一旦有了牵挂似乎格外怕死一些,赵泽瑜听民间?有些传说?,如果在濒死的?时候有人?惦念着他而他也惦念着那个人?,那么黑白无常就拉不动这个魂魄,他还能够还魂。
赵泽瑜将所有他惦记的?人?与事在心中?反复念叨,撑着一线执念不肯向那一股汹涌的?睡意屈服——他害怕这一睡真的?就再也醒不过来?了、
渐渐地,仿佛他真的?感觉到有什么越来?越粗的?丝线在拽着他,而他身上那种如火焚心之感也愈发地强烈了。
可他却是一喜,想来?这普天?之下也唯此一个了。
疼痛越明显,不就是代表了他的?神志正慢慢回归掌控?
终于不知?过了多久,赵泽瑜隐隐听到有个熟悉的?声音,呜咽地乱喊一气:“大?帅,殿下,您不能死啊。”
赵泽瑜活生生让他叫魂给叫醒了。
醒来?的?那一刻,人?的?感觉其实是尚未恢复的?,赵泽瑜先思考了一下方才那声,感觉应当?是自己不幸中?的?万幸被定北军的?人?捡了回来?,没落到北燕军手中?。
他松了一口气——若是被抓到了,上刑还算是好点?,他觉得自己应当?还是受不了太过的?侮辱的?。
然而随着他松的?这口气,全身的?知?觉便也慢慢地恢复了过来?,他第一个反应就是真他娘的?疼。
他浑身的?经脉就像是被寸寸炸断一样,胸口每呼吸一次都如同趟过刀山火海一样,他试着调用内力,却是直接被尖锐的?疼痛逼得立刻散了气劲。
他脑子中?嗡然作响,骤然而生的?恐惧占据了他的?心脏。
赵泽瑜自己不曾意识到,但这几年在北境纵然不算乾坤独断,可也到底是位高权重,掌控大?局,也难以免俗地生出了一种毛病。
他会下意识地巩固自己作为元帅的?根本,不愿意在任何时候让别人?看?出自己有任何弱点?。
而作为立身之本的?一是他的?指挥之能,二是他的?一身内力。
他知?道武功在打仗之中?并不十分重要,但并不代表他不以此作为个人?的?依仗。
可他方才所感受到的?是他根本无法凝聚内劲的?经脉,他就像骤然被敲碎了壳子的?蜗牛一样,心里不由得无比恐惧了起来?。
“大?帅?”
赵泽瑜心绪不稳,冷厉的?目光几乎是立刻投了过去,胳膊就算是提不起力道也一瞬间?紧张了起来?。
薛子言被他的?目光吓得往后退了一下,旋即道:“殿下,没事,他们?暂时不会找到我们?的?。”
看?到熟悉的?面容,赵泽瑜这才收起了过于锐利的?目光,下一瞬就皱起了眉:“我不是说?让你?去和秦老将军他们?会合,你?怎么回来?了?你?这是违抗军令。”
薛子言才不怕他,小心地脱开他被血凝住的?盔甲,冷哼一声:“行,等回去您爱怎么治我的?罪就怎么治,不过您可别忘了,要不是我中?途偷偷溜回来?,您这小命方才可就丢了。”
赵泽瑜:“……”某人?可真是胆大?包天?了。
看?出他还要讲话,薛子言拿出个药瓶将他左肩一处刀伤一敷,赵泽瑜登时给疼得将话咽了回去。
薛子言道:“行了您就省省力气吧,没听说?过什么叫落魄的?凤凰不如鸡吗?”
赵泽瑜挺过这一阵疼才瞥了他一眼:“我倒是不知?你?竟还有当?鸡的?癖好。”
薛子言毫不介意:“鸡又怎么了,您现在不还是攥在我手里吗?”
外伤上过药后,薛子言轻轻碰了下他肋骨的?地方,面色有些凝重。赵泽瑜却仿佛知?道他想什么似的?:“无妨,你?尽管上手,左下第二三?根肋骨,应当?是断了。”
他面色近乎惨白,连出声也只能用气音,薛子言实在是怕自己这种半吊子手法给他弄得更严重了,迟迟不敢下手。
“你?来?试试,除非你?想让我死在这儿。”
薛子言呸了好几下才仿佛把晦气呸走似的?,摸了半响,才一屏息手上一使劲。
赵泽瑜缓过那一阵疼痛,又有气无力地道:“如若不是我现在还活着,我真以为你?是想要谋杀主帅。”
薛子言摸了下脑门上的?汗,撕下了自己披风上的?布,给赵泽瑜紧紧在肋骨处系上:“您知?道就好,小心我哪一次被您气疯了,真干出什么大?逆不道的?事。”
半响,赵泽瑜道:“也不知?如今情形如何了。”
“您还有心思想这些事?”薛子言看?他皱着眉头,实在是没招了:“阿若那看?起来?伤得不轻,原地调养了。他们?似乎分出了一些兵马想要出城,但群龙无首,应当?还被城中?的?机关拦着;另一部分一直在找您,我已经带您换了好几个地方了,您还是操心一下自己吧。”
“伤亡情况呢?”
薛子言顿了一下:“我到之时,城外您埋伏的?三?千人?连带着弓箭手等共四?千人?已然尽数进?城了,如今正在同北燕兵厮杀。”想必凶多吉少。
赵泽瑜的?目光有些暗淡,薛子言怕他多思伤精神,连忙打断他:“您就别想这些了,反正您现在也什么都做不了,等北燕兵出城,我就带您去找大?夫。”
“不行。”
“什么不行?”
“不能让他们?出城。”
薛子言不可思议地道:“您都这副模样了还想做什么?”
赵泽瑜一副油盐不进?的?模样,薛子言也被他气笑了:“行啊,我看?看?您现在还能做什么。”
“我需要你?帮我,这城中?靠近中?心的?地方有一处地方下面有我存下的?一些火药,分量不多,你?带我去那里。”
薛子言的?目光瞬间?犀利起来?:“你?要做什么?”
赵泽瑜道:“总不能白费了这些火药,给他们?尝尝滋味也不错。”
“你?让我带你?去那里,那取来?火药后你?要怎么做?”薛子言盯着他,一字一顿地道:“你?又是要以自己为诱饵,去引那女君踏入陷阱?”
薛子言到现在也没怎么沾染上边境的?冷冽与血煞,有时看?起来?竟然感觉比小他四?岁的?赵泽瑜看?起来?还细皮嫩肉的?,现在却沾了一脸的?灰和血,也有些说?一不二的?气势:“您的?命是我救回来?的?,我绝对不会让你?再去送死。”
赵泽瑜忽而道:“你?可知?道我现在已经是个废人?了?”
薛子言的?一腔怒意瞬间?在这干涩而平静的?声音下尽数褪去,他看?到的?是赵泽瑜洞悉一切的?神情。
“你?不必哄我,我方才便感知?到自己全身功力已废,经脉已毁,纵使养好了也不过是一介废人?,你?要我如何立足?”
薛子言掩住眼中?的?酸涩:“殿下,这天?下之大?,未必没有方法恢复。”
“既然如此,那你?可曾听闻江湖上有谁经脉尽毁后还能恢复功力的??”
薛子言无言以对。
赵泽瑜道:“阿若那此人?必除,我能用这半残之躯,换一个同归于尽,边境太平,与我而言已是最有尊严的?方式。你?明白吗?我不能忍受亲人?看?着我痛惜而同情的?神情,我也不能忍受仇敌看?着我快意的?模样。”
“那这些在意你?的?人?,您难道当?真一点?都不会去想他们?如何悲恸吗?”
赵泽瑜轻轻道:“可这世上谁人?无亲人??谁的?命又比他人?的?高贵多少?现在外面仍在与北燕鏖战的?士兵们?他们?没有家吗?他们?可以牺牲,我这条命又有什么金贵的??”
他这番话若是放在外面说?足够惊世骇俗,因为这世上人?人?皆知?,人?就是会分出三?六九等的?,因为权势、地位等等一系列将人?区分之物。
而皇家作为集中?这天?下权势之处,哪里会有人?真心觉得自己的?命同普通士兵的?命是应该放在一起称量的??
看?着薛子言诧异的?神情,赵泽瑜心道:想必是自己自诞生起便爹不疼娘不爱,活得比这皇宫中?的?下人?都下贱,他是真的?不觉得自己有什么地方比旁人?高贵的?。
若是高贵,又哪里来?的?幼时那些噩梦呢?若是高贵,又哪里会遭受到那般多的?算计与杀意?
倘若他死了,也不过是兄长或嫂嫂会悲伤一段时日,可韫儿和旭儿在他们?身边,想来?这悲伤也不会困住他们?太长时间?。
老师历经风风雨雨,门下受教之人?数不胜数,自己也不过是其中?之一罢了。
乘风如今也在这定北军中?当?了将军,虽是缅怀自己,日后成?家,也会渐渐回归平常生活。
除掉阿若那后,这北疆想必很快能恢复宁静,统帅之人?想来?也并不着急,可以细细挑选。
既如此,以身殉了这万里锦绣河山,从此常伴清风明月,星垂平野,残败之身再不能束缚他,又如何能说?这不是一种极佳的?归宿呢?
“我身为大?启定北军的?元帅,守卫北疆便是我的?职责,于公于私,这大?概都是我的?宿命。我曾想过,如若生命像是一朵花,那么我宁愿在最灿烂之时最绚烂地坠落,总好过看?着自己枯萎垂垂老矣。”
“如今,这岂非是是正适合的?安排?既是如此,青史之上当?有我一席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