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71章 列王的纷争(五)三姐妹岛(中)
火光忽明忽暗,就像是冬季衰微的潮汐,起伏不定,“三眼乌鸦”瑞肯·史塔克抱着小狮子,静静看着眼前二人在对话,这孩子瘦了一些,不过看上去,还算有精神,就之前糟糕的航海之旅来说,状态算是不错。
“你不是说,要把这个深潜者之卵毁掉吗?”多米尼克那双冰灰色的眸子,看着我的尸鬼忙前忙后,他瞟了一眼我腋下夹着的襁褓和里头的鱼卵,眼现担忧。
纵然谷地的骑士们早已教会我这老哥毫不畏惧,可他看着这个,自一艘无人渔船上缴获的,不可认知的怪胎时,依旧充满了忌惮。
此时此刻,我们正站在一出天然石台上,克拉克船上的五十多号人,登岸以后如释重负,他们正在收拢所有能用的东西,忙碌之中,口中喃喃有词,我不时能听闻祷告之言和带着哭腔的哀悼,毕竟,在白港被抛下的三千人多少都和幸存者有些关系。
这一次的劫后余生,并不让人感到特别愉快。我知道每个人心里都是阴霾一片,这阴霾要很久之后才会散去。
正是在人群吵杂中,我正和多米聊着天,我回他话:“我有点说不准,现在,要不要毁掉这东西呢。”我边说着,边收拾好了侦查用的装束,这会儿正在打包。
尸鬼莫波用不着火焰照明,这一趟出门也花不了太久,所以我没有准备太多东西。
“说不准?”他手掌抚在自己腰上,“你是说,会有变故?”
“面对从未见过的鱼卵,我可不敢打包票,”我思虑着说道,“你想,有鱼卵,会不会有产下这鱼卵的怪物在这岛上?对吧!那艘渔船就是从这座岛屿漂到我们那艘船旁边的。啊对了,还有!我知道,我们知道,有产卵的怪物,可是其数目究竟会是多少?假如我面对一大群这样的...生物,我是不是该绑个人质找点安全感?
“原来是人质,或者说鱼质。”多米尼克了然。
“不过我也说不清我会遇到什么,以防万一罢了。”
“未知最可怕,你可得小心了。”
我何尝不知道呢?
深潜者是异类,和异鬼同一个概念的异类,真的很难说深潜者会对我有什么态度。
甚至,谈不上态度,见到的时候立刻出手攻击就对了,所谓“非我同类,其心必异”,民族之间或可转圜,异种之间只有相残。
“不怕,”我话里带上轻松的笑意,低声道:“说到底,尸鬼莫波只是一具尸鬼而已,我现在不怕这具尸鬼的损失。”
几个野人走过我们身边,念着他们的主保神灵拗口的名字,在那褴褛的皮毛飘过以后,“爵爷!”几个穿着脏衬衫和毛背心的汉子,呼唤起我来,“我们发现这儿有个通道,是台阶,可以往上爬。”
“漂亮!”我赞扬了他们一声,看朝我老哥,“我去去就来,你们把守好通道,我们黑曜石武器不多,就五六块尖石,用好它们。”
“如果必须用上的话——”多米尼克叹了口气,点头应下。
正巧薇尔菲德高声唤了他一声,他过去了。
我一把从瑞肯·史塔克怀里抢过小狮子摩根,没有理会欲言又止的“三眼乌鸦”和睁着一双无辜大眼睛的古代死灵师。这手里已经被鱼卵和幼狮塞了个满,正要示意几个找到出口的汉子带路,一个人顶着一张阴沉的脸走了过来。
是琼恩·雪诺,发须杂乱,身上味道粗重,背上背着瓦雷利亚巨剑“长爪”,这长城上来的、乌鸦们的首领,真脏得就像是流浪了十几年,也不去打理一下,他朝瑞肯点了一下头,双眼肃穆地看着我。
“我也去。”他半点不客气。
去?去什么去,你谁啊?你不是生我气吗?
当然,一起扔下三千人,他要生气就生呗,我倒是没觉得自己跟前世的什么章北海一样悲壮,没必要。
对他的请求,我下意识地反对道:“你去干什么,雪诺大人?”
“我不放心你,艾德瑞克爵士。”他神色不动,腔调刺耳,“这岛是有居民的,可能数量还不少,谁知道您又会作出什么‘英明’的决定?”
神了。
好吧,我觉得他是在死要面子才这么说,心里肯定不是这么想的,这家伙我怀疑,是在寻死。
我冷嗤一声,“所以你急着去做陌生人的救世主,而非照顾可能怀了你们俩孩子的耶哥蕊特?”
“她是矛妇,会照顾自己,用不着我。”
“行吧。”我没再反对,“我不会管你,出事儿也不会救你,走吧。”
之前,我们的船开进了一个海窟,从这海窟里出去要走过一条又窄又长的盘肠道,按照指引,我走进了这条可见昆虫和绿苔的石道之中,这里的部分地段甚至要硬生生挤过去,可见,本地人的个头只怕不会太高,至少比不过尸鬼莫波。
我和琼恩两个一前一后,互不搭理,走在这弯曲的通道中,我本以为我们会这样走一路,可不想,他却开口了。
“我听说你的君主富有整个自由贸易城邦,所有的衣服都是丝绸所制,用黄金筑造宫殿,以白银铸成立柱?”
谁告诉你的?让他把黄金宫殿白银柱子掏出来我看看?
“这是假话,”我叹了一口气,“你是从哪家农夫那儿听到的,对国王的臆测?洛恩王国至今都存在财政紧张的问题。”
“是吗?”听琼恩这口气,明显不相信我,“可那些自由城邦富得流油,我听过他们的故事,商人们钱甚至多到可以借给任何人。”
“那是放贷,”我白了一眼这个不知我心里有多苦的人渣,“这么说吧,当下农业需要保护,农民们需要过冬,所以农业税红王不敢压榨太狠,实际上压榨过,很快就引起了农人暴动。至于商税,之前洛恩王国打了很久的仗,为了振兴贸易颁布了不少优惠的敕令,这部分钱也难指望。具体看各个城邦吧,饱经战乱的瓦兰提斯在让红王的宫殿花钱,而非挣钱,科霍尔的财政已经快被榨干,那里的官员们都快造反了,诺佛斯不交税,三女儿城邦暂时还没建立起财政运转的体系,布拉佛斯人刚刚加入王国,距离将这个,瓦雷利亚最叛逆的女儿纳入王国的体系,还需要一段时间。”
“所以,你的红王也只是在勉力维持?”琼恩似有所悟,他大概是想到为什么我当初会在布拉佛斯拒绝直接派兵前往北境了,能集结兵力到河间已经是我能做的极限。
不谈和丹妮莉丝相争,我不能白白把力量耗费在和异鬼的战争之中,让她拿了好处这个问题。我要是聚集军队派到北境的冰天雪地里,后勤肯定会崩溃,因为我无力维持。
“可她可以派船到白港来。”琼恩依旧不屈不挠。
“不可能,她的船只都在南边,在黑水湾,将军队投送到那里已经占用了大部分的舰船,还有物资运送和保证退路。”
“保证退路?她不是和丹妮莉丝女王是盟友吗?”
真是天真。
“这是两个国家的合作,琼恩·雪诺,你可真是什么都不懂。”我笑了,哪怕我无条件信任丹妮莉丝,我的臣民也没法无条件信任丹妮莉丝和她的属下。
要是我不设防地运送我的军队,到一片陌生的土地,且完全不对盟友做任何防备,那洛恩王国的各路政要会发疯的。
他没有再就为什么红王不救援白港的事儿继续问下去。怎么说琼恩·雪诺也担任过守夜人总司令,有些事情点到即止即可,他自会明了。
想必我也不用再去提醒他一个残酷的现实了:有些牺牲是不得不为之,不是我乐意,而是我没办法不去牺牲他人。
问题宝宝琼恩沉默了一阵,我能感受到,他依旧相当抵触,但是已经没有了那种由挫败感而产生的迁怒。
可是当我们沿着隧道走出山洞,迈入这座岛屿时,刚刚吹上冰冷的海风,他又开口了:
“你知道吗?我一直觉得很不公平。”他说。
“什么?”我按捺下不耐烦,他难道又要开始“什么都不懂了”?
“我遇到了很多人,艾德瑞克爵士,”难得的,这个从来不在外人面前示弱的青年,话音里多了一丝怅惘,他还挺困扰嘛,“我以为野人都是穷凶极恶的武士,要不然就是矛妇,可是我也见到了他们当中的手艺人和母亲,和长城里的没什么两样。最近我还遇到了北境的老相识,在我离开临冬城时,他们都是朴实诚恳的本分人,只知道耕犁和牛马,甚至会为邻居的不幸而心生怜悯,再次遇到的时候,已然是能不眨眼杀死婴儿的歹徒,笑谈如何强暴妇女,殴打和掠夺孤寡。他们和我谈起父亲兄弟在栾河城被射死的故事,还有同村乡亲的肚子被捅了一个洞,哀嚎了一整夜才没了声息,一裤子屎尿。”
“可怜的众生,”我不知道他想说什么,“然后呢?”
“野人和我们并无二致,可是一堵墙却把他们送入了苦寒之中,挨饿受冻。北境这里,罗柏,紧接着是莱雅拉,然后是国王史坦尼斯,他们为了自己的荣誉、欲望和恩仇召集了北境的军队,让拿木耙的农民们手持长矛,变成了拾荒捡尸、打家劫舍的屠夫。我现在觉得,自由民们痛恨国王和领主绝非不无道理,如果不是所谓的荣誉和权力,就不会有这些惨事发生。异鬼或许是诸神带来的灾难,人们无法避免,只能奋身一战。可领主、国度以及国王们之间的厮杀,却根本就没有意义,如果不是战火,北境根本不会如此凄惨,说不定只靠北境人自己,就能支持长城,拒敌墙外。”
听起来很有道理,正是因为封建贵族们的战争,才让一块土地上的农民、猎人和渔民,变成了另外一块土地上的土匪、杀人犯和强奸犯,可实际上...
我一边走一边问这个低着头的男孩:“所以你觉得呢?”
“君主给子民带来了争端和灾祸,子民却为君主带来胜利和战利品,以作为灾殃的回报。然而,君主对于民众的奉献却置之不理,不给任何报偿。”他这个人心地真挺好,就是太过年轻,十分冲动,“这不公平,这不公道,这样的世界太过残忍,召集起了民众,却不去思考后果,在面对灾难时,更是漠视人命,让他们凄惨地默默无闻而死,全家没命,血脉断绝,这难道就是王权和职责的意义?!那不如不要!”
我不由又打量了一眼永远忧郁的琼恩。
圣父?有一点。
但是这年头有这样的眼光,能看到底层人的凄惨,实在是很难得,这不是提利昂那种居于贵族身份的善良。
如果琼恩·雪诺依旧是守夜人总司令,长城的主人,他必然意气风发,挥斥方遒,看不到这些悲惨。也就只有现在,私生子出身,历经了长城上的苦难,卧底野人大军之中,又丢掉了长城的雪诺,在看到了北境的末日景象以后,才会体会到某些属于人类的残酷。
他甚至已经不怪“艾德瑞克爵士”也就是尸鬼莫波了,他觉得是因为某些更深层次的原因导致了这一切的发生。
“你还真可以,这年头我没见过几个会主动做战后检讨的人,你可能是第二个或者第三个,或者第四个吧。”我不由赞扬道。
“我觉得自由民的生活很完美,”他自顾自地说,“自己决定自己的一切,自己养活自己,自己决定要不要战争。”
我笑了,“那你有调查过自由民婴孩的夭折率吗?为了这点自由,指不定他们的寿命就会比长城以北少上不少。”
“所以呢,像是狗一样活着?连自己都无法掌握未来的自己?”
嚯哟,您就是带自由主义者啊雪诺。
我叹了一口气:“他们不屈膝,不乐意投诚长城以南,其结果就是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进攻一次长城,以消耗掉多余的壮丁,或者拓宽生存的空间。知道为什么会这样吗?
自己决定自己的命运,对于成年的男人,以及经过历练的女人来说,或许是一个完美的选择,但是对老人、孩子、残废或者畸形人士来说,却残酷之至,在南方,这些群体的生活同样恶劣,可是至少有一条活路,甚至可以成为商人、学者、学徒和戏子,既是成为社会的一份子,而非累赘,也能为大家服务。
大部分时候。我觉得领主和国王都不是好东西,哪怕是你的艾德·史塔克也不例外,甚至那位红王,我宣誓效忠的主人,也是以血肉和骨头为自己制造王冠的杀人狂。
可事实就是,要生产比野人更多的食粮来养活更多的人口,要让各个地区互通有无,让整个社会繁荣,你一定需要一群稳定的统治者,而非塞外之王那样临时整合力量与南方开战的统帅,至少在这个时代是这样。”
“可以选举,就像是守夜人选举司令,让最无私的人成为领袖,而非由血统和继承法来决定一地人民的命运。”他简直要成民主斗士了,“我记得自由贸易城邦也有选举。”
“或许可以,”我颔首承认,“实际上,洛恩王国也在尝试,尊重基层的意愿。例如村长和领主下面的官员都是选举产生,可效果并不好。
琼恩,农民们要干活,起早贪黑,而一次投票很可能光在路上就要花费好几天,如果是红王让负责收集民意的士兵和骑士四处游荡,上门来收取选票,那么这些兵将是否腐败堕落不提,他们必然会腐化。我为贯彻选举制度所花费的人力和财政支出,可是一笔巨大的数字,而这些支出,也是要从民众身上剥取的。
这还只是一个最简单的例子,所谓的选举本身猫腻重重,事实上洛恩王国各地的城堡会议和村中的长老会,据我所知,其成员大部分的当选都存在不轨,贿赂、威胁、恐吓还有利益交换,重重暗中交易层出不穷,甚至在个别区域,有的人能够控制一半城堡会议的席位,形成事实上的独裁。我告诉你,琼恩,在这个年代,哪怕有选举,也不过会选出经过过选举这一道程序产生的领主和贵族而已。”
他还没开口我又继续,“更别说,维系规则,是需要成本的,如果红王的选举律法和地方治理的法律繁杂,那她的宫廷就会需要专门支出更多的预算来捍卫法律,问题来了,这年代的财政,有这个收取的能力吗?有这个统计水平吗?有这个运转的效率吗?没有!红王甚至连数量足够的税务官员都找不齐。”
“所以,你的意思是,南方的王国无法做到自由民的地步?”琼恩停下随我前进的脚步,看着远方或许是山或许是城堡的阴影说道,“你是想说,从国王的角度,根本就无法做到让平民做主。从平民的角度,如果消灭国王和领主,也只不过是会随着时间的推移,产生另外一批国王和领主而已,也只不过,是让另外一批平民苦苦挣扎,找不到希望,是这样吗?”
我没有直接回答他,而是继续按照我自己的思路说下去:“所以,红王的宫廷,最终慢慢任由地方上的丛林社会存在下去,并和各地的权威人士做了妥协,这场和异鬼的战争是原因,达不到红王自己预想的效果,也是原因。总有一天,变革会到来,甚至暴力革命也会来临,或许就降临到红王的子孙,你的子孙,史塔克的子孙头上,可是那样的前提是,民众拥有力量,自己主动去声索自己的权利和自由,至少,要作出尝试。”
“我不觉得你的看法是对的,你是在替红王说话,”琼恩沉静地道,他没有激烈的反驳,说明这是他深思熟虑以后说出的话,“我看到了一座土碉堡,还有一个港口,或许这就是我们要探索的地方。另外,在君主足食的暴政,和自由民苦活的自由之间,一定会有另外一个平衡点,可以让塞外的自由民牺牲一小部分他们的自由自在,来获得更好的生活,让君主麾下的劳苦大众少一些枷锁和奴役,获得更多的空间。”
他没说错。
如今我就是红王莱雅拉。
我或许会有什么觉悟,来改天换地。但是,在见到具体的,可行的方案之前,我会很保守,立场就决定了这一点。所以,我确实是在替暴君红王说话。
“先安静下来吧,我们先面对过可能的敌人,再去想你要做什么,”我决定结束这次谈话,可突然我又想到了一件事,“对了,琼恩,假如你也是国王和领主的一份子,你会怎么做?”
他当然是,他是坦格利安家族不多的子嗣,虽然丹妮莉丝恐怕没想过要和他结合,可是绝对不会待他太差,毕竟坦格利安家族子孙寥落,没有多少力量,她会需要一个血脉相连的亲戚。封地和爵位,指日可待。
“这可问到我了,我不知道。”他将巨剑摘下,裹进斗篷里,以遮住金属的反光,“把长弓给我,我射箭比较准,待会我先掩护你,我们先去那个码头镇子里搜索搜索。”
行吧,我,莱雅拉,弓箭苦手....
在我们视野的远方,正是港口和碉堡,一片黑灯瞎火中,勉强可以辨认出茅草顶和少数的瓦片屋顶。
我把小狮子塞进怀里,将那个鱼卵用渔网兜在背上,尸鬼莫波猫下腰,缓缓前进,争取不惊动那里头的东西。
至于我刚才和琼恩的讨论...
丹妮莉丝大概已经拜访过了,珊莎和鹰巢城的小公爵琼恩·艾林,她现在应该在沿着谷地的海岸线搜寻我说的逃难船只。
而在关于如何治理一事上,我只能说,在能利用洛恩王国的力量抵御异鬼的前提下,如何让王国长治久安,直接关切到我后代的命运。可是,虽然我有一些前世的启发,这依旧是一条要不断试错走钢丝的艰辛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