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芸娘等了他半夜,恨不得立马问他,到底是如何想的,他却迟迟未归,实在困急了,才睡了过去。
一觉到了天亮,转过头身旁还是没人,正琢磨着是不是昨儿一夜未归,青玉掀帘进来,“主子醒了?姑爷刚走,去见知府大人了,走前打了招呼,让小姐先用早食,他待会儿就回来。”
听了此话,芸娘便哪儿都不去了,非得要等到人问个清楚,早食也没什么食欲,匆匆用了两口,搁下碗筷,巴巴地候着他回来。
他将她撇下,一人回临安犯险,可有想过以后。
皇帝固然可恨,但他的皇位能坐到今日,自然也有他的手段和本事,万一他深陷重围出不来了,她该怎么办。
以前她从未想过这样的假设,他性子狂妄,从不怕事,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劫了朝堂的那些人不说,还建立了一个明春堂,以他的城府和才智,必定已做好了万全之策,反这样一个朝堂,她并不担心。
可俩人坠过一回江,经历过绝望,几度徘徊在死亡边缘,她亲眼看着他奄奄一息地躺在自己身边之后,她的想法又不一样了。
他也是个人,是一具平凡的血肉之躯,会受伤,会死……
说到底他干的是谋逆之事,走错一步,都将是万劫不复,他要上刀尖了,她又怎能安心,越是往深里想,芸娘心头越放不下,歪在罗汉榻上,心神不宁,坐立不安。
裴安此时正在前院同姜大人斗智斗勇。
昨日姜大人已探过裴安口风,他似乎无心插手这天下事,张治交给他,只有死路一条。当初知府放出张治的消息,只为钓鱼,让裴安带芸娘来江陵,如今目的已达到,不可能当真让张治去送死。
裴安昨夜一走,韩灵那边便出了事,人没什么伤亡,但张治却被劫走了。
是谁劫走的,裴安心里自然有数,一早得了消息,立马让童义去将知府姜大人叫到了前厅,摆出一副要办公事的架势。
姜大人听下人禀报完,并没紧张,人已经在自己手上,继续一口咬定没见着,他又能奈自己如何。
江陵和临安的气候没有什么差别,夏季炎热潮湿,眼下正值夏专秋的季节,虽过了梅雨,湿气依旧很重,门前的一排卷帘日落后都会放到底,早上还没来得及拉上去,姜大人拿手拂开,弯腰进了花厅内。
裴安坐在太师椅上正品着茶,身上已换了绯色的圆领官服,神色也不如昨日松散,一片肃然,这番较真的做派,将御前红人的官威顿时显露了出来,此时倒有了传闻中所说的不近人情的况味,姜大人莫名紧张了起来,上前行完礼,套起了近乎,“裴大人一路车徒劳顿,抖久了骨头怕是都还没缓过来呢,怎么不多睡一会儿。
“皇命在身,一日不办妥,哪里能安眠。”他放下了手里的茶盏,没有想要同他打太极的心思,切入了正事,“先前姜大人说没有张治的消息,本官一直安不下心,许是老天垂怜,没让你我二人绝路,本官一早得了消息,知道了张治的去处,特意过来知会姜大人。”
他突然这么一说,姜大人愣了一下,心头纳闷,人都已经在自己手里了,他能有什么消息。
莫不是昨儿王荆去劫人时,留下了什么把柄。
姜大人心头一番盘算,还没等他想出个结果来,门外他的近身侍卫突然掀开帘子走了进来,看了一眼姜大人,神色慌张又着急。
姜大人心头霎时有了不好的预感,脸色不太好,出声质问道,“何事如此冒失?不知道裴大人在此?”
侍卫急忙上前先同裴安问了礼,再拱手与姜大人禀报道,“卫公子在街头抓到了一名盗贼。”
卫公子,卫铭,裴安的贴身侍卫,抓一个盗贼,有什么大惊小怪的。
姜大人刚松一口气,又听侍卫道,“那盗贼名叫张治。”
姜大人脸色瞬间一变,反应过来,很快打起了马虎眼,“张治?这年头同名同姓的人倒挺多,既然是盗贼,按律法处置了便是。”说完又斥责道,“你们当的都是什么差,一个盗贼都抓不住,竟然还惊动了卫公子。”
侍卫垂下头,不敢吭声,他倒是想处置,可人在卫公子手里,他总不能去抢。
裴安瞟了一眼脸色僵硬的知府,完全不接他的招,“姜大人,还是别费功夫了,你这番掩护,他未必领你这个情。”
张治他自己想要回临安,谁也拦不住。
这一句挑破,便也如同菜刀拍鱼,没了任何挣扎的意义,姜大人勉强撑出一丝笑来,“裴大人说笑了,陛下旨意卑职岂敢违抗,是卑职无能,人在眼皮子底下,竟然没察觉,让裴大人费心了。”
裴安没听他扯这些,直言道,“人我带走了,明日一早本官启程回临安,此番前来,我同姜大人也算相识一场,旁的本官不敢保证,但姜大人若有话要带给陛下,本官自会一字不差地传达。”
换作其他地方的知府,这是天大的恩惠,求都求不来,姜大人却一脸颓败,摇头谢绝,“多谢裴大人,卑职身为臣子,替陛下效力乃卑职的本分,这些年坚守在江陵,无功也无过,该奏的事无巨细都写到了折子上,无言可表。”
姜大人说着话,心里已经乱成了一锅粥。
顾老将军早就交代了他,三娘子到了江陵之后,一定要他好好护住张治,他断然不能让张治当真去送死,可他已想不出任何的法子来,总不能半道上去劫人。
况且裴安适才那话,已经怀疑到他头上。眼下唯一能指望的,便是顾老将军能在裴安出发之前,赶到江陵。
算日子,最快还有两日才能到江陵,裴安明日启程,是来不及了。
见裴安已经起身往外走,姜大人醒过神来,急忙追上,跟在身后笑着道,“裴大人这才刚来江陵,怕是水土都没倒过来呢,眼下张治已捉拿,裴大人也完成了圣命,该松下了一口气了,再歇息两日,卑职带裴大人去外面走走,江陵的风土人情到底是与临安不同,裴大人又是头一回来,不领略一番,这般急着回去,委实可惜了。”
裴安脚步没停,一直往后院走,太阳刚冒出来个头,晨光的熹微落在他脸上,将他的眉眼之间笼了一丝柔和,他头也不回,“不着急,内子会去一丽嘉趟果州,待我料理完手头之事,还会来一趟,到时再来叨扰姜大人也不迟。”
没劝住,见他铁了心的明日要启程,姜大人只得无奈驻步,再另做打算。
无论如何,也得将其多留两日。
—
裴安人才到廊下,芸娘听青玉说回来了,立马起身,脚步往外冲了几步想去迎,到了门前又止住了。
他做出那番决定,是一丁点儿都没考虑到她,先前巴不得他回来,等了他一个晚上加一个早上,如今不知道怎么了,突然憋出了一股脾气,她又退回来,坐在了罗汉榻上,装出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她不信,他还能瞒着自己悄无声息地走,就算是走,他总得同自己打一声招呼。
裴安进来,便见她歪着屁股身子转到了一边,听到他进来的动静声也不回头。
应该是等久了。
很少见她这般使性子的模样,他眉目往上一扬,心头竟还一些甘甜,也没去唤她,故意绕到了她面前,偏下头凑到她跟前轻声问,“歇息好了?”
他凑过来,随后芸娘身子往后一仰,起身避开他,目光也没往他身上看,淡淡地应了一句,“郎君回来了。”
“嗯,夫人久等了。”他应完一声,又往她跟前移。
她梗着脖子扭向一边,可无论她转向哪边,他都耐心地凑上来,偏下头来非要看她眼睛,芸娘本也没什么脾气,被他这番一逗,心里的那点气性儿全没了,目光开始躲闪,往他脸上瞟去,俩人的视线刚一对上,便见他轻声一笑,她脸色一红,觉得自个儿的心思又被他揣摩了去,没脸了,脚步退也不是不退也不是,正别扭着,他伸出胳膊一把将她搂进怀里,头埋在她颈项间,低声道,“想我了?”
昨儿一到江陵,两人便各忙各的,从早到晚一句话都没说上,要不是青玉,她都不知道他昨夜回来过,等了一个晚上,今早睁开眼睛,又开始等,这等子牵肠挂肚的滋味,不是想又是什么呢。
芸娘点头,微微侧过脸,两人的脸颊碰到了一块儿,细腻的温度传来,酥酥麻麻,软到了心坎里,这样的温情,谁不贪念,他轻轻地蹭了蹭她光滑的皮肤,哑声道,“我也想夫人。”
人不在跟前,没见到时,尚且还能一咬牙狠心地做出决定,可人在跟前,有了这份温情,又只想沉迷于其中,就这样过下去,说什么也不想分开。
但念想归念想,总不能当真将她置于危险。
该面对的总得要面对,裴安抬起头,将她抱进怀里,柔声道,“我有话要同你说。”
芸娘早早盼着他归来,想问他是如何打算的,是不是真要丢下自己,一人去闯那龙潭虎穴,如今他主动开口,知道他要说什么了,她又开始害怕了起来。
不待他先说,她从他怀里起身,仰起头来目光楚楚地看向他,“郎君是要回临安了吗?”
她如同猫儿般乞怜的神色,明显透出一股不舍,一时几乎让他开不了口,顿了好久,到底还是点了头,“有王荆在,我再让童义跟着你,半月后便能到果州,你之前一心念着岳母的遗愿,想去果州,此次去了,也不用着急,放下心来,好好玩一下。”
他执意要丢下她了,她不再出声,目光也垂了下来,他又继续哄道,“不是说你外祖父家有很多马吗?寻一匹驯服了,待我处理完手头事,便去找你,咱们再赛一......”
话没说完,她突然伸手捂住了他嘴,“我不想赛马。”
答应过和她赛马的人没一个活了下来。
她看着跟前深邃的眼睛,初见时便觉得这双眼底深似海,看不到底,如今那里面同样装着她触摸不到的东西,她轻声道,“郎君可还记得成亲那日,咱们喝下的那杯合卺酒。”
她捂着他的嘴,他无法说话,只能点头。
她又道,“喝了合卺酒,夫妻便是一体,从此同甘共苦,患难与共。”
同甘共苦,患难与共。
新婚当夜,他倒确实如此想过,自己的路不好走,她嫁给了自己,今后免不得要受些苦。当初他为何迟迟不愿同萧莺定亲,是怕侯府将来让自己束手束脚,不好善后,如今不一样了,他怕的是,跟前的这个人被自己牵连,芦苇丛里走过那么一遭,他再也见不得她受任何苦楚。只想这个人,平平安安地活在世上,一辈子无灾无难,无忧无虑。
他同她保证,“我答应你,很快就来接你。”
这样的保证谁又能确保万无一失,芸娘目中溢出了失望,“那郎君能告诉我,回临安后,要做甚?”
弑君这样的大动静,怎可能瞒得住,怕吓着她平添了担忧,他没直接说,而是牵着她的手,缓缓走到了罗汉榻上坐着,才开口,“芸娘,你不是一直好奇我父母是什么样的人吗,今日我慢慢说给你听。”
他突然绕起弯子来,绕的还是她无法抗拒的弯子,芸娘便也安静了下来,听他说。
俩人到江陵后,没包宅子,也没住客栈,图方便就住在知府府上,屋外有一颗两人才能抱住的粗榕树,一大早,上面的鸟雀叽叽喳喳,喧嚷不停,他声音徐徐而道,“当初你能嫁给我,是为形势所逼,来不及了解我这个人,也不知道国公府的背景,赶鸭子上架,你不得不嫁,如今你既已成了我的妻,国公府的少夫人,家族的事情,便也应该告诉你。”
本是他一人的仇恨,可如今他要丢下她,总得给她一个不得不如此为之的理由。
他顿了顿,说出了埋在暗里的真相,“十几年前,我母亲并非染病而亡,是为自缢。”
他一直不愿去触及的伤口,谁也不敢碰触的秘密,如今被自己一刀子捅了进去,血淋淋地剖开,说完,他脸色有些发白。
芸娘一震,侧目看向他,见到他目光呆滞着,心尖放佛被什么东西刺了一下,跟着也疼了疼,她手指轻轻动了动,下意识地握住了他。
感觉到了她的安抚,他拇指蹭着她的手背,细腻的皮肉柔若无骨一般,这样的温柔乡多少缓解了一些疼痛,他索性一口气说完,“先皇后,我亲姑姑,也并非病逝,是为服毒,我的两个叔叔,也都遭人了毒手,死于非命,下手之人打定了主意,要让我国公府家破人亡,从此再无翻身之地。”
到底是血海深仇,说到此,他眼里的光陡然冷了下来,眸子慢慢地浸出了血丝,如灼烧的利剑,让人不敢直视,声音逐渐沙哑,“全家五口人命,这样的仇恨,我不能不报。”
但这是他一个人的仇恨,从一开始他便是一人在应付筹谋,与她无关,她没必要踩进这泥潭子里来。
跟着他外祖父,攻打北国贼寇,是保家护国的英雄。若跟着他回临安,无论是什么缘由和真相,都不会有人去关心,只会认定他是弑君造反的逆贼。
他这辈子横竖已经背负了奸臣的名声在身,不在乎多一个逆贼的名声。
她不一样。
王家是大儒门第,王老夫人将家族的名誉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这些年来,从未让王家占上半点污泥。
顾家则是名门将相,几辈人坚守在边疆,守护南国百姓的安危,名声已经刻在了历史的长河里,乃精忠报国的忠良之后。
先前有人说她配不上他,如今这般一算,配不上的人是他才对。
他告诉她真相,是想同她坦诚相待,让她明白,自己有不得不完成的使命,不能再跟着她去果州,前路凶险,也不能带她回临安。
说完却见她面上并没有露出恐慌,也没有半点惧怕,目光心疼地朝他望来,眼底带着几分愤愤不平,问道,“郎君,那个人是当今圣上对不对?”
被她点破,他也不意外,相处了这么久,他早就知道她脑瓜子灵活,聪明得很。
先前担心王荆的那两千户士兵的安置,还曾怂恿他反,定也是猜到了一些什么,他点头应道,“嗯,是赵涛那狗贼。”
果然,他是要回临安弑君谋反。
一个家族连去了五人,怎么可能是意外,而能让堂堂国公府几乎家破人亡的,只有那么一人,芸娘之前听青玉说起来时,便隐隐猜到了其中定有隐情,那时候多半是当故事在听,即便成了亲,也觉得离自己很远,如今亲耳听他说出来,只觉一切都清晰了,也离自己更近了,她身在了其中,仇恨已然压在了自己身子,她胸腔不由也燃起了一股恨意。
恨那个从小让他失去父母,从天堂坠入地狱之人。
若无此场劫难,他该是临安城里鲜衣怒马的少年郎,身份尊贵,凭他的聪明睿智,如今定是人人心中的少年英雄,却因背负着血海深仇,忍辱负重,成为了人人口中的’奸臣’。
她也听青玉说了,当年还是阿舅救了圣上的命,这不就是东郭先生与狼的故事。
纵然他是圣上又如何,这样忘恩负义,狼心狗肺的君主,实乃昏君,他说的没错,此仇不得不报。
果州固然是她心中的夙愿,但要她在他为难之际,最需要她的时候离开他,她做不到。
半月前她拉着他,一心想要带他走出林子,想他活下来,肩膀被树藤勒破,脚底被磨出了水泡,绝望时她也曾哭过,却从来没想过要放弃,如今,她同样不会放弃。
她不会拖他后腿,她可以帮他。
芸娘知道他是不想牵连自己,可她十分愿意被他牵连,她反过来,紧紧地握住他的手,“我是郎君三媒六聘娶进门的夫人,是国公府的少奶奶,郎君要造反,我又怎能独善其中,即便是死,我也要死个明明白白,只有自己参与了才甘心,到时,无论成功失败我都认。”
她看着他依旧不为所动的神色,铁了心地道,“我能骑马,也能提刀,手中王荆的两千户士兵,我都带上,郎君也不用再劝我去果州了,我同郎君一道回临安,等替阿舅阿婆、姑姑叔叔们报了仇,我再带郎君去果州也不迟。”
自从成亲之后,她待他一直都是这般善解人意,就因为他们是拜过堂的夫妻,便要拿自己的命,赌上自己的所有吗。
他前一刻才认为她很聪慧,如今又觉得她太傻了。
傻得让人心疼,内心也几乎崩塌得不成样,恨不得一口答应她,不想让她这一番真情实意,白白地浪费了。
他的理智被蛊惑了片刻,猛然醒来,仍然摇头,叫起了她的闺名,“宁宁,相信为夫,不会有事。”
他给她喂起了定心丸,“你放心,我自有成算,没认识你之前,我便已在筹谋了,朝中的那些臣子,并非白救,时候一到,我都会将恩情一一地讨回来,像秦阁老这样的大儒,名望极高,门下的学生遍布各地,其中不凡有本事大的人,还有兵部尚书,对朝廷粮草的管控,兵器制作等,都有经验,况且还有明春堂,三十八名副堂主,每一个提出来,都能为将,这两年,明春堂扩展得很快,堂下已有了一万多人马,内有接应,外有兵马,论实力,我不一定就输给他赵涛。”
她听他说得如此具细,内心稍稍地安稳了下来。
他继续道,“再说我这’奸臣’的身份并非白当,形势不对,我先取了他人头,君主都没了,底下的人还能兴起什么风浪?”
他语气里又带上了熟悉的狂妄,她终于不再慌了,但到底还是担心,半信半疑地问,“郎君有几成把握?”
他实话道,”先前有五成,如今有九成。”
先前他若从鄂州出发,不走江陵这一趟,直接回山,带兵攻下临安,到了半路,他回京的消息便会传到皇帝耳中,以他多疑的性子,必然会先做好防备,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如何也是五万雄兵,他的胜算只有五成。
如今不一样,他脑子里的冲动被她一番游山玩水,慢慢地消磨,最终还是按计划来到了江陵,找到了张治。
有了张治在,皇帝一心对付他,不会对自己生出怀疑,也不会设防。
届时他回京,继续做他的御史台大夫,中秋夜人流大,借此让人将明春堂的人大批放进临安,从里反向进攻,五万雄兵关在门外,来一招关门打狗,只需攻破禁军,取了皇帝的人头,便一切都结束了。
江山无主,他占取临安,拿回属于他裴家的节度使,让一切回到原地,从头开始。
他将自己所有的计划都说给了她,毫无保留。
本以为她总也放心让自己回去了,她却眼睛一亮,“郎君有九成把握,那加上我,是不是就有十成了?”
她听王叔叔说了,两千户士兵,是父亲留下来的精兵,在战场上曾所向披靡,杀敌无数,比起明春堂的人更有经验,要是进了城,定能攻破禁兵。
若有王荆的相助,胜算自然会提高,与他而言如虎添翼,自然乐意。
但那是她父亲留给她的唯一依仗,他断然不能用。
她能如此轻松,三番两次地要将人马送给他,是因为她还不知道那两千户兵马,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本想让她回到果州,留一个惊喜,如今也没必要了,他告诉了她,“你外祖父还活着。”
她的父母早已替她布下了后路,留下遗愿让她去果州替他外祖父上坟,实则是想让她早些离开临安,得到顾老将军的庇佑。
芸娘一脸惊愕。
父亲和母亲还在世时,外祖父便走了,因病而去,走的时候,父亲正值在战场上,她年纪尚小,母亲一人回的果州,去了一月才回来,回来时整个人瘦了一圈,神色一片哀痛,一瞧就知道是伤心过度,怎么可能还活着呢。
“郎君怎么知道。”他莫不是为了哄自己去果州,骗她的?
他看出了她眼里的质疑,这样的事他怎会同她玩笑,解释道,“那日范大人让我带你去果州找他,怕你沉不住气露出端倪,坏了顾老将军的计划,一直没告诉你。”
他这般说,便是真的了。
外祖父还活着……
芸娘愣了愣,顾家自从外祖父去后,整个顾家几乎也跟着消声灭迹。
顾家原本有两个舅舅,大舅舅继承了顾家的血性,自小喜欢舞刀弄枪,长大后跟着祖父驻守在边疆,上阵杀敌。可刀枪不长眼,二十岁那年,便在同北国人的一场战争中牺牲,只剩下一个身子单薄,患有腿疾的二舅舅。
母亲在的那会儿,二舅舅还会让人带信来临安,告之其近况,母亲一走,信也断了,最近收到的一封信是表哥寄来的,给她留了一处宅子的名儿,邀请她有机会了,回果州去骑马。
这回她出来,便是打算照着地儿寻过去,去外祖父坟前,了了母亲临走时交代的遗言。
如今既然人没死,自然也不用再上香。
芸娘缓过神来面上才开始有了喜悦,本身亲人就不多,如今知道还活着一个,自然是高兴的。
只是没高兴多久,神色又生出了几分悲哀,感叹道,“这活生生的人,愣是一个个被逼得要假死,见不得光,一辈子躲躲藏藏,做不回自己,要说他皇帝没什么本事吧,这世上的一草一木,阳光雨露,仿佛都由他做主,他一个不乐意,不准人吸气儿了,谁就得消失;可要说他厉害,又有这么多的人在他的眼皮子底下,以死还魂,活得好好的,还在寻着机会同他报仇呢。我还真想亲眼看看,他要得知这些’死’去的人都还活着,会是什么反应,指不定一气之下,吐血身亡了,多省事儿……”
她本身不是什么恶人,可这一刻,是真巴不得不费一兵一卒,皇帝就能断气,最好来个横祸,走路摔个跟头再也爬不起来,吃饭被噎死,喝水被呛死云云之类,总之不想让他善终。
但常言道祸害千年,怕是没那么容易。
裴安以为告诉了她顾老将军还活着的消息,她定会兴奋,先去果州见人,结果她感叹出这一番话后,神色忽而轻松地道,“既然外祖父还活着,我就更不用着急去果州了,郎君也不必再寻旁的里头来说服我,我也不是那等子遇事缩头的人,你要么一道带我回去,要么一同跟着我去果州。”
她也不想同他讲那些大道理了,摆出一副死缠难打的态度。
一向乖巧的人胡搅蛮缠起来,还真叫人无法应付,裴安说了这么半天,一门心思想要她知难而退,谁知又被她绕了出来,还是要跟着他回临安。
本该头疼,心底竟莫名生出了隐隐的欢喜来,她是将他记挂在了心里,才会这般舍不得吧。
他看着她坚定的眼神,突然不知道该用什么样的话去拒绝她了。
真要带她回临安,似乎也不是不无可能,抛去那些理智,不去计较结果,疯狂一回,也不是不可以。
内心一旦松了个口子,先前的一切打算,也跟着瞬间土崩瓦解。
大不了,他再计划得周全一些,谨慎一些,想个法子不让她露面,换个身份,换身衣裳让她跟在他身边。
她见他面上开始松动,眼珠子瞪得亮堂堂的,继续攻破,“办法都是人想出来的,什么都按照对自己最有利的来,这样的人生又有什么意义?”
这样紧张严肃的大事,被她提高了一个层面来说,突然就渺小了起来,如同天地这般大,有人死有人生,再过百来千年,谁还记得如今发生的事情,但两人的生命有限,分开一日,就会少在一起一日……
他不得不承认,她善会蛊惑人心。
他别过头,不去看她那双勾人心智的眼睛,最后挣扎道,“你容我再想想,你要跟着,一切都得重新谋划。”
“行。”她意愿得逞,高兴地抱住他胳膊,声音明朗清脆,“郎君慢慢谋划,不着急。”
他又才歪头去看她,那脸上的笑容着实迷人心窍,什么都想依着她。
要不就这么算了,他自私一回又如何……
—
芸娘这头是谋划好了,知州姜大人那边已经急得乱窜。
姜夫人坐在榻上,看他走来走去,眼睛都花了,“你能不能坐下来,别晃了。”
“我能坐得住才行!”姜大人一时半会儿真想不出办法留人,嘴角都快磨起了泡,转头看向姜夫人,急病乱投医,“你想到法子没?”
姜夫人不慌不忙地端起茶杯,抿了一口茶才说话,“你在我跟前转了这半天,终于想起问我了。”
裴安明日就要带张治走了,姜大人没功夫听她卖关子,上前一把夺了她手里的茶盏,“有办法你就快些说,你忍心看我急成这样。”
姜夫人白了他一眼,“你觉得裴安是什么人?”
皇帝派来的亲信,自然是皇帝的人,姜大人起初听王荆说,裴大人是自己人,让他大可放心,可如今这一番交手下来,完全不是这么回事,他眉头一拧,“那日我已经探过了他的口风,人家安于现状,无心这天下。”
即便是有私心,也不是同他们一伙的。
他的心在临安,掀起内斗。
姜夫人一笑,“你们男人只想干大事,从不去揣摩细节,不就是留他两日,来时他可是晚了足足半月,沿路各个城池,几乎都光顾过了,你认为以他裴大人的性子,他会卖这么多面子?”
姜大人一愣,灵光忽然一闪,眼睛瞬间便亮开了。
“英雄难过美人关,临安的传言你也该听过,两人郎才女貌,情投意合,公认的才子佳人,就算没听过,你长了一双眼睛也能瞧得出来,裴大人对你是什么脸色,对芸娘又是什么脸色,心里还没个数?”姜夫人一副得意劲儿,学王婆卖起了瓜,“咱芸娘自小就长得标志,别说临安,放眼南国,也是数一数二的姿色,哪个男子不喜欢。咱们女子喜欢一个男子,多半是靠脑子想,喜欢做梦,而男人要是爱起女人来,命都能不要。”
那日见了一回,她便知道,裴大人早晚要栽在芸娘身上,两人已是夫妻,芸娘的事,他还能躲得过?
姜大人担心裴大人带走张治,姜夫人担心的却是裴安带走芸娘。
她要是回了临安,自己怎么同顾娘子和顾老将军交代。
“裴安一走,你也别指望芸娘能去果州,当年顾娘子为了嫁给王二爷,那劲头你忘了?”
姜大人怎可能忘,可谓是惊天动地,偷鸡摸狗,自己那时还是个毛头小子,被顾家娘子拖去当过脚蹬爬院墙,非要给王二爷点颜色看看,刚爬上去,便被王夫人带着人堵在了那,顾娘子吓破了胆儿,脚下踩空,底下一堆人跟着她倒成一片,他垫在最底下,头磕到了石头,长了好大一个包,几日才消。
但他看王家三娘子温温婉婉,完全不像当年的顾娘子。
“张治不能被裴安带去临安,芸娘更不能。”姜夫人脸色慢慢地凝重,转身同身边的下人吩咐道,“备些江陵的吃食,待会儿我给裴少夫人带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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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上午,芸娘同裴安都呆在了屋子里,谋划着如何拿下临安,如何弑君。
裴安虽一直没给她准话,但不拒绝,她就当他是默认了,每一步都将自个儿也计划在了里面,积极地出谋划策。
夫妻俩一道使起力来,突然没那么沉重,一股子的轻松劲儿,完全看不出来是在谋逆造反。
下午裴安才出去,安排明日出发的事宜。
裴安前脚走,后脚姜夫人进来,带了江陵的特色菜肴,故作不知裴安明儿要出发的消息,笑着同芸娘道,“知道满满喜欢吃甜食,这些都是江陵有名的小点,你先尝尝,不过这包回来的东西,肯定没现成的好吃,你要是喜欢,明儿我带你去酒楼再吃。”
“多谢姨母,这些已经够了。”芸娘想起明儿要走,抬头打算道别,“姨……”
“姨母明儿还有一样礼物要送给你。”姜夫人突然凑了过来,神秘地一笑,道,“你还记得闪电不?”
芸娘愣了愣,“闪电?”
姜夫人点头,“当年你母亲和你被关在院子里,闪电没人照料,你祖母偷偷地让人送来了江陵,让我帮忙养在王家老宅,原本你来就能见到,可惜被你姨夫临时派出去,接人去了,明儿才能回来……”
闪电当初被祖母收缴,她还以为凶多吉少了,不成想还活着。
那不仅是母亲的坐骑,也是她骑过的第一匹马,陪伴着自己长大,如同亲人无异,怎么也得见上一回。
明儿……明儿再等一日,也来得及。
—
姜夫人去了一趟芸娘那儿回来,当日晚上裴安便知会知府姜大人,明日再停留一日,后日出发。
姜大人长松了一口气,赶紧让人去果州方向的管道上望风,看看有没有顾老将军的消息。
顾老将军的消息没等到,第二日中午,却等来了一场动|乱。
裴安前日刚剜了三位北人的眼睛,这回也不知道是哪个不怕死的楞头青,直接捣到了人家的老窝,点了一把火,将人家的三艘船舱当场烧成了灰,本来裴安那番当街公然处置北人,已经让北人心生愤怒,但奈何他是南国的重臣,多少还是有点心虚,来南国生活的北人,并非什么高贵的身份,要想北国的陛下为了他们几个人就举兵南下,不太可能,不过是平日里拿来吓唬吓唬南人,可这回不只是三个人,一把火烧起来,三百个北人当场没了,这一举动彻底惹怒了北人,一个上午过去,已有千人集结,朝着知州府而来。
这节骨眼上,偏偏还有人来添乱,姜大人气得脸色发青,问底下禀报之人,“是哪个不要命的王八羔子,可查清楚了?”
不用查,人被北人追杀无处可去,自己上门来自投罗网了,“瑞安王府赵炎;翰林院邢大人邢风。”
姜大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