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3章(1 / 1)

太监的职业素养 童柯 8733 汉字|0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93章

  穆君凝头一次转身, 那死水般的眸子像是被挖空了,望着梅珏。

  猛地起身, 风一样的离开原地。

  “娘娘!”

  “娘娘, 您要去哪儿?”

  梅妃才进去一会,远远地站着准备伺候的墨画却见他们娘娘忽然冲出了佛堂,甚至什么话都没说。

  与那人相处的点点滴滴, 在脑中回放,穆君凝想快一点, 更快一点。

  外头刚下鹅毛大雪,像洒落的一地碎银, 墨画墨竹匆匆忙忙打了伞跟过去。

  皇子所住的区域与后宫妃嫔虽同样在皇宫东面,却是隔了很远,算是两块互不干扰的地方。

  现在这天气, 哪个人不是在就着地龙待在屋子里取暖,宫里除了一些走动的下人, 没有哪个主子会在这样的日子里出去。

  外头大雪, 今日停了课, 尚书房少有的给皇子们放了假。

  “主子, 皇贵妃娘娘到重华宫见您。”诡子走近自家主子,轻声报告。

  拧紧了拳头, 邵华池看着被大雪覆盖的皇宫, 冰冷的唇角微一勾,毫无温度,“本殿诸事缠身, 无法相见,告诉她城郊墓地,自有她想知道的事。”你也该死心了,就是死,他也不是你的。

  “七哥,留步。”邵子瑜喊道。

  其他皇子意味不明地看了眼两人,作了揖纷纷离开。

  向来不参与任何斗争的四皇子,倒是看了两眼七皇子才离开,之前给皇太后送阿芙蓉的事情,让太后很是褒奖,也间接提升了他的地位,这让他在宫里的生活也好了不少。

  两人一同走,邵子瑜也不隐瞒,直接问道:“对这次的灾情你有何看法?”

  雹灾、冻灾、饥饿成为冬天晋国最大的民生难题,这几日皇上拨了国库不少银子前去赈灾,再加上户部从旁协助,此事交由大皇子督办。

  “至少不能让大哥把原本属于百姓的银子都贪了去,无论如何也要给他们一条活路。”

  邵子瑜有些惊异,他是没想到常年待在宫里的哥哥,居然会考虑这些,“七哥,你认真的?”

  “你不信?”是啊,认识傅辰之前的他,也是不信的。

  百姓,更像一个符号,而不是真正活生生的人。

  “只是有些惊讶这是七哥说的话,那么等老大有动作了再商议。明日父皇让我们对灾情的解决办法拟折子呈上,这折子你可要好好斟酌。前些日子的抗旨不尊父皇虽未降罪于你,却不代表这事过去了。”自打上次在东榆巷对七皇子进行威慑后,邵子瑜如今对邵华池算是推心置腹,大事小事都会进行商议,他当然不愿意老七出事。

  老二被禁足,没有期限,十五做了质子,八和十二被滞留在羌芜,其他不是像老四这样不参与朝政的,就是已经站队了的,现在每一步他们都步步为营。

  邵华池将一份秘密名单递给邵子瑜。

  邵子瑜打开后,发现这是一部分大皇子派的官员的罪证,错愕道:“你怎么拿到的!?”

  “派人调查的。”这是傅辰给他的。

  邵子瑜对邵华池的能力,都有些忌惮了,这东西有多难拿到,他很清楚,而只要有这份名单,想要抓到老大的错处可就容易很多了,如果换成他自己,他是不是也会像老大那样毫无察觉,被邵华池洞悉个透彻?

  一想到这种可能性,邵子瑜从骨子里泛着冷。

  万众中幸,邵华池没有继承大统的可能性,也正因为如此无论邵华池有多大的能力,有多大的威望,都不必担心。

  得到这般助力,真是连老天爷都站在他这一边。

  邵子瑜渐渐恢复了自信笑容,拍了拍邵华池的肩膀,“有七哥在,何事能愁?”

  这份密函,邵华池刚开始拿到的时候比邵子瑜更惊异,傅辰的奇才他是知道的,只是没想到能一次次刷新他的认知,哪怕傅辰如今不在这皇宫内,他的影响力却始终存在着,根深蒂固地发光发热。

  对于傅辰的对头来说,却是个头疼至极的人。

  谁会希望出现这样一个到“死”都在设局,让你不得安生的人,而他“生前”做的每一件事都有可能影响深远。

  在发现李變天一行人有问题时,傅辰做了足足一个月的准备,为了让邵华池能尽快扳倒大皇子,他不得铤而走险,催眠一右相后,从右相口中得知了一连串名单,拿到关键账目。

  这样的技能哪怕是自家主子傅辰也没打算说,被古人发现这种古怪的能力,多出来的事端可不是他一个三品太监能左右的。

  虽然证据还不够全面,但已经足够邵华池操作不少事。

  皇城东门,老胡是卖鱼的,只是现在这季节河里哪有什么鱼,他上次想抓一条差点就掉进冰窟窿里,这会儿哪怕是生活在皇城底下,他们的日子也并不好过。

  只能出去林子也看看运气看能不能猎到东西,他今天一样还是空手而归,饿得头晕眼花,却发现东门那儿格外喧嚣,那是灾民,每年这个时候总有那么一些灾民不远千里来到皇城外乞讨,乞求一点微末的希望。却连进城的资格都没有,只能无望地在城门外徘徊,祈祷里头有人能施舍点食物,但要不了几日,这些人就会消失,有人说是被巡城兵赶走了,有些说是带去皇窖做苦力,也有的说被他们被赶出了外头冻死、饿死了。

  老胡叹了一口气,再可怜那也是世道,他自身难保没办法帮到任何人。

  走近了能闻到一股粥香,这让老胡有些莫名,不过粥的味道对于一个对食物执着的百姓来说,那是全天下最好的味道。瞧到了一个熟人,拉住了对方,“老张,这是出什么事了?”

  “是七皇子和九皇子向皇上申请,开放部分官员府邸的粮仓,每个人能拿一碗!”

  “这…这要银子不?”

  “要什么要,那都是白给的,还不快叫你老婆儿子过来拿,听说会维持到开春,可是天大的好事,老天有眼啊!”老张眉开眼笑的,一碗粥让他眼睛里洋溢起了幸福。

  哪有那么好的事,这些官怎么肯?

  老胡觉得自个儿在做梦,直到拿到七皇子亲自给他盛的粥,那粥还格外好看,粥上面飘着鲜嫩的葱花,里头居然还能见到肉末,听说是七皇子把自己一个冬天的份例都给用到这上头了,他又掐了掐自己的脸,才能确定自己不是在做梦,都是真的。

  这可是七皇子给他的,那么一个在宫里头备受宠爱的皇子,在这天寒地冻的日子里,给他们布粥,关心他们吃的好不好,穿的暖不暖,他们不管这是否出于某种目的,存在什么真或假,只知道谁是真的在给他们东西吃,关心到他们真正所需要的。

  他以前就听过七皇子,卖鱼的时候就听到经常听人说,七皇子对外头那些伤兵有多好,送水送食物送药,还让他们住到痊愈,哪像以前给点银子就打发了,他的大儿子是八年前去的战场,回来的时候缺了胳膊,大夏天的伤口没养好,伤处腐烂化脓,大夫说带来的时候已经晚了,回到家的时候,人就去了,白发人送黑发人。如果赶上这个时候就好了,有七皇子在,说不定儿子能捡回一条命。

  回家!他要赶紧回家给婆娘和小儿子知道,过来拿粥。

  “你可别忘了咱们九皇子可是在文人雅士中很有名的,再说七皇子上次还帮了伤兵呢,这次七皇子提出与百姓共患难,皇上让官员自愿捐出,绝无强迫,有的粮食多的官就捐了,听说还受到皇上褒奖呢。”

  “两位皇子,真是菩萨转世啊!”

  “别看七皇子长得……,但他心里有咱们!”

  “你们发现没,七皇子好像一夜白发!”

  “我听说就是担心咱们,给愁的!”

  其他听到的人,纷纷附和。

  一路上他听到路上的人都在讨论这事儿,原本前些年国师的安乐之家也会开仓放粮,但也不知道出了什么事,到了今年年末的时候,安乐之家的诸多问题就被爆了出来,就好像提前策划好的一样,桩桩事都令听者毛骨悚然。什么里面其实只招收有劳动能力的,老人和小孩都会莫名其妙的死亡,有些尸体奇形怪状,还会散发着莫名的恶臭,当这些尸体抬出来的时候,栾京的不少百姓都是亲眼看到的,以讹传讹,传到后来所有人都对安乐之家敬而远之。

  听说国师平日就需要不少药人来为陛下做仙丹,但宫里哪里能提供那么多,这不有个现成的安乐之家,里面多是难民、孤儿、无家可归的,就算死了也没人会在意,拿他们做实验再好不过。

  隐约猜测到真相的百姓们没办法恨皇帝,更不能将这份怨气宣泄在嘴上,只能把所有的错都归结在国师身上,以前有多爱戴,现在就有多痛恨,谁希望自己的命被当做物品一样,国师的卧病在床说不准就是报应。

  本来安乐之家是百姓们的乐土,现在的口风却完全变了,也不过短短数月。

  观星楼,扉卿躺在床上,刚清醒,在听闻属下的报告后,丹田郁气积压,一口鲜血喷在被子上。

  “国师!”属下大惊失色。

  扉卿挥了下手,不顾体虚蹒跚来到观星台,看着那颗属于天煞的星越来越亮,而伴随在他周身的素女星和璇玑星也熠熠生辉,喃喃自语道:“是他……定然是他……”

  趁其病要其命,是天煞的做事风格,从不放过任何机会。

  短短的时日里,流言的风向,民心都颠了个倒,天煞的羽翼渐丰,再任其成长下去,可还有他戟国人的空间!

  回到屋子里,点上油灯,烛光照得扉卿的脸忽明忽暗。

  他摊开了一张信封,这是他之前吩咐下去的,既然找不到天煞,那么就先找素女,素女星代表着祸国殃民,绝世妖姬,拥有魅惑帝王之能,那么最近有哪位妃嫔是备受宠爱的,她将是关键!

  梅珏,在宫中数十年,年方二五,倾国之色,曾是姑姑所的三品姑姑,后被封为婉仪,三月内升至从二品梅妃,帝甚爱之。

  “梅珏……梅妃,咳,三个月,倾国之色……”扉卿不住咳嗽,鲜血从嘴角滑落,他毫不在意地擦去。

  每一条,几乎都对上了。

  十之八九,她就是素女星,潜藏帝王身边的妖姬,“让他们查出来,这一年内,这位梅姑姑与何人交往甚密。”

  “是。”

  “咳咳,等等,找机会,让她再也没有晋升的机会。”

  若是魅惑之心红颜薄命,少了一方助力,天煞,你还能稳坐钓鱼台吗?

  .

  听到消息的青染几人,来到城外,看到了被百姓围在中央布粥的邵华池。

  “蓝音,公子的事,我们要不要先与殿下说,我觉得殿下也许对公子是信任的。”

  “密鸟到现在没来,更没传来任何消息,恐怕凶多吉少,无论是殿下的授意还是其他人从中动作,至少能说明一点,只要公子回来,凶多吉少……我们将公子还活着的事告诉殿下,岂不是陷公子于不义。”

  青染闻言,点头附和,公子本就在京城如履浮冰,若是她们实施一个错误的决定,不但没找到要陷害公子的人,反而弄巧成拙,又该如何?

  “我们先走吧。”最后看了一眼被百姓爱戴的邵华池,两人沉默离开。

  回到潇湘馆,青染收到了一封熟悉笔迹的信,几乎在看到的刹那,她激动地双手颤抖。

  蓝音发现她的异状,跟她进了屋,“怎么了你?”

  “蓝音,你和橙心留在栾京,我准备离开京城,去找公子!”

  “你说什么,是这封信?”

  “对,是师傅写的,师傅已经到臻国了,并已协助小皇帝平定了叛乱,师傅说在半个月前他就收到了公子的信,公子正往西北的方向走,最终的目的地可能是……戟国!”

  “什么,怎么会是戟国!”

  .

  临近傍晚,大雪渐停,邵华池的手冻得僵了,他搓了搓手,因为不断的舀粥,导致手臂僵硬酸胀,还没等他继续动作就被一旁的景逸拉了过来,清凉的药膏抹在手上,缓解了疼痛。

  “谢谢,景哥。这几日也辛苦你了。”发现景逸轻柔的动作,邵华池有些感动。

  “与我客气作甚,帮自家弟弟不是应该的吗?”景逸闻言轻笑,拍了拍邵华池的手。

  正要说什么,眼角的余光看到了在人群中一个熟悉的背影,清瘦又高挑,像是忽然被雷劈中一样,邵华池所有动作都停止了,时间在这一刻静止,脑中想不起任何事,只有那身影。

  好一会,邵华池猛地放下了手中的锅铲,疯了一样跑了出去。

  那人正在出城,上了一辆马车,朝着一望无际的雪地前行,就像一场光怪陆离的梦,只存在于他的幻想中。

  “等……等等,别走!”他如同不懂怎么呼吸的病人,急速喘着。

  “殿下!”

  “华池,你去哪儿?”

  好像有什么隔绝了他的听觉,邵华池的双眼唯有那辆飞驰而去的马车。

  人群一阵骚乱,谁都不知道七皇子这突然是怎么了,刚刚明明还好好的。

  邵华池看到了城门外牵着马匹过城的商人,行动比思想更快,将代表七皇子的令牌给对方看,“马借我!”

  那经过的路人,呐呐的看着这个“强盗”,受宠若惊:“七皇子!?骑着我的马!”

  感觉这匹马,都镶了一层金似的,等它回来,这匹马就可以改名叫七皇子骑过的马。

  从第一次见面,这个小太监见死不救,他气恼,他愤怒,到后来的每个相伴的日日夜夜,充斥在他们身边的是猜忌、试探、逼迫,但无论是好与坏,他都觉得那个人始终在原地,不会走远,只要一个回头的距离,那人就还是那样淡定微笑地看着他。

  快马加鞭,赶上了那辆马车。

  “停下!”

  赶马车的车夫好像也被疯魔般的皇七子给吓懵了,赶紧停了马车。

  邵华池迫不及待地下马,掀开马车的帘子,里面坐着一个白面书生,面色煞白,惊疑不定地望着他。

  “你、你要做什么!”

  瞬时,从云端掉落谷底,所有的惊喜都化作了绝望和迷茫,邵华池麻木地放下了车帘。

  是啊,他走了。

  这个世界对他有太多不公,自己对他有太多的亏欠和逼迫,他为什么还想回来呢?

  永远只剩下自己一个人,傅辰已经不要他了。

  这座城,失了这个人,冷得像一座空城。

  邵华池蹲在地上,空洞的眼神望着地面,冰冷的雪水渗透裤子,钻入了膝盖,冷得刺骨。

  那辆马车早已不见踪影,而他还停留在原地。

  后方传来马蹄的声音,是景逸带着人赶来了,弯身扶起邵华池,“您没事吧?”

  景逸以为会看到一个崩溃的邵华池,但并没有,这个十五岁的少年脸上是一片从容淡然,站起来拍了拍身上的雪,“怎么了?那人形迹可疑,才追了出来,好了,板着脸做什么,我们回去继续放粥吧。”

  见邵华池脸上没丝毫异样,景逸才点了点头。

  成长的代价,就是失去那些原本名为天真的东西,塑造一个全新的铜墙铁壁的自己。

  劳累了一天,只有在不断繁忙中,他才能暂时忘却一些想忘掉的东西。

  回到重华宫,诡子看到七殿下沉默的身影走来。

  “殿下,皇上召您去养心殿。”

  “好,我知道了。”邵华池习惯性地抚摸了一下腰间的两块一模一样的玉佩,在出殿门之时,他的表情变得冷硬沉稳。

  邵华池到了门口,就遇到被轰出来的大皇子,听说是老八和老十二被困在了羌芜路上,成了那边的夫婿,前些日子送来了书信,堂堂大晋国的两位皇子,居然要待满一年的“上门女婿”才能回晋国,这让向来好面子的晋成帝怎么受得了,你羌芜算什么东西!还不是手下败将!这不大方雷霆,大臣们纷纷劝慰他,如今不宜再开战,偏偏这时候大皇子还上折子弹劾二皇子,自然就撞倒枪口上了,原本好好的赈灾差事落到了九皇子邵子瑜身上。

  大皇子出了殿门就碰到走来的邵华池,视线在空中对撞,邵慕戬的眼神像是要吞了邵华池一般。

  邵华池平静对视,上前行礼,问好:“大哥。”

  “呵,我可没你这么不安生的弟弟。”大皇子拂袖而去。

  别以为他不知道,老七才是一匹狼,以前不声不响的,现在忽然就崛起了,哪里是什么突然,这根本就是早有预谋,等的就是老二出事这个档口。

  老九这个蠢货,还什么神童,什么天资纵横,连老七的真面目都没看出来,活该被利用!

  “差事到手了?”邵华池询问。

  “恩,你我联合,自然手到擒来。”邵子瑜颔首肯定了他的猜测。

  两人相视一笑。

  安抚了心浮气躁的晋成帝,邵华池才回了重华宫,放下了所有笑容,面无表情地走入偏殿,拖着疲惫的身体将傅辰的屋子打扫了一遍,亲自擦着那些桌椅瓶罐,他在床下的一个抽屉里找了一样东西。

  两个骨灰盒,陈作仁、姚小光的,拿着它们交给诡子,“放到我屋子里,妥善收好。”

  只要这东西在,傅辰就舍不得离开,皇宫里,这两样东西是傅辰最舍不得丢弃的吧。

  哪怕是鬼魂,你也回来看看我吧,傅辰。

  浑浑噩噩地不知在地上躺了多久,将傅辰之前睡过的枕头放到怀里,这是他仅剩的不多的傅辰的东西。

  窝在曾经的傅辰的屋子里,他哪儿都没去,无论是自己的主殿还是田氏那儿,他更爱待在这个简陋刺骨的屋子里,门外传来田氏的声音,似乎在询问,有他的交代,他们不敢将田氏放进赖,过了一会她终于被太监们给打发走了。

  父皇,想要一个皇儿。

  田氏也想稳固地位。

  一个拥有皇室血统,能为晋国添加筹码的孩子。

  “哧。”邵华池冷笑了一声,将脸捂进了被子里,那里早就没了傅辰的味道,他还是狠狠吸了一口。

  几根灰白的发丝垂了下来,依旧顶着那张绝美的半张脸,但现在的邵华池若是从背后看就好像一个年逾花甲的老人。

  也是因为这样,当晋成帝看到自己宠爱的儿子变成这幅模样,什么责怪的话都说不出来了。

  正在他静静享受着这一刻的时候,宫外响起了嘈杂的声音。

  蹙着眉,邵华池将被子放置一边。

  那个女人就这样破门而入,毫无章法,身上还蒙着一层雪花,几日等不到邵华池,再好的修养也被磨没了。

  穆君凝怒目圆睁,但邵华池没有丝毫惧意。

  “殿下,娘娘……”一群跟随来的仆从结结巴巴地说道。

  “全部下去,我和皇贵妃聊聊。”邵华池目下无尘看着气势凌人的皇贵妃。

  待所有人离开,穆君凝望着邵华池,惊讶于他才几日功夫居然早生白发,虽还是那张脸,却变得有些不同了,应该说像一汪深潭,有些深不可测。

  半晌,才开口,“他在哪儿?”

  不用提名字,他们都知道说的是谁。

  “你没去京郊吗?”一脸你明知故问的模样。

  她当然去了,做了不少布置加上刘纵的帮忙,才偷偷出了宫。

  但正因为到了京郊,看到那张刻着傅辰名字的墓,她才更不能相信。

  “你在撒谎。”

  “他就在那儿。”

  “墓是空的!”

  闻言,邵华池猛地抬头,犀利地看着她,恨不得剐了眼前人:“你这个疯女人!”

  居然挖坟!

  当然是没尸体的,他被挫骨扬灰了。

  那骨灰,还在他手里。

  火化,那是对死人的侮辱,晋国没人会被火化。

  偏偏火化傅辰的,还是他最敬爱最信任最濡慕的,也是当做父亲般的存在,他母亲临死前还嘱咐要敬重的嵘宪先生。

  “我再疯,比的过你吗?七殿下,若你不希望再次回到皇后娘娘膝下,就告诉我实话,他、在、哪、里!”这是她重复的第二遍。

  “就算他不在京郊,我也无须对你报告行踪。”邵华池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抿了一口。

  “我把好好的一个人交给你,你就是这样回馈给我的?变成了一块冷冰冰的墓碑?七皇子,你虽是皇子,但我同样是你的庶母,如果你看得清楚形势就别惹怒我,我若想动你,你的日子也不会好过,大不了我们一起玩完。”穆君凝一字一顿铿锵有力,平日的大气从容荡然无存,此刻的气势高涨,不怒自威,让人压抑,令人无法造次。

  这话说的也是极为直白,想来是听到消息后,怒极攻心,加上一次次找不到邵华池积压的愤恨,哪里还顾得上那许多。

  “皇贵妃,容儿子提醒你,你的身份是我的父皇的女人。这个奴才和娘娘究竟是什么关系,居然劳动您特意询问。”

  “若是告诉我他在何处,与你说实情又当如何?”穆君凝回神,说道。

  见穆君凝已经豁出去了,邵华池只觉得心口被压了一块千斤巨石,这世间有什么关系可以让一个原本理智的女人如痴如狂,猛地站了起来,怒极反笑,“无论他在那儿,都是我邵华池的奴才,生死都是我的,轮不到你一个妃子指手画脚!”

  “我若早知道,就是逼也会把他留在我身边,怎会交给你糟蹋!”穆君凝愤怒至极。

  “我糟蹋他?对,我若知道有今天,早就糟蹋他了!”

  “你……你是什么意思?”

  “你觉得,我是什么意思。”邵华池呵呵一笑,也不解释。一步步逼近穆君凝,气势骇然,犹如一匹孤狼,“别忘了,是你亲自把他送、给、我、的。”

  最后几个字,在舌头上饶了几圈,轻柔而残忍。

  这句话,几乎打破穆君凝的心房,令她摇摇欲坠。

  邵华池走了过去,猛然掐住了穆君凝的脖子,顺势将她抵在门板上。

  “放…开我…”穆君凝感到氧气越来越少,命喉被人遏制住,窒息的痛苦让她满面通红,她双手抓住邵华池的手,却无法撼动分毫,耳边传来邵华池轻轻的调笑声,“皇贵妃,你真以为我不知道,你和他私底下那些苟且?我不来找你麻烦,你就该感到庆幸了,再这般不分轻重,没了你皇贵妃的雍容气度,可别怪我不念情分。”

  这情分,当然是她识时务地把人还给了他。

  在穆君凝几乎要窒息之前,邵华池松了手,居高临下地望着不停咳嗽,捂着喉咙瘫软的女人,“出去,我不会在他的地方弄死你,免得脏了这块地。”

  穆君凝跌跌撞撞地离开,最后看了一眼这间傅辰的屋子。

  似笑非笑地望着邵华池,眼里迸射的是涛涛恨意,如果不是邵华池,傅辰怎么会死!

  “七殿下,今日之辱,本宫自当谨记。”沙哑喋血。

  说罢,穆君凝的身影消失在漫天飞雪中。

  千里之外,陕州卢锡县客栈内。

  李變天心情极好地调戏完傅辰,带着一身沐浴完的湿气坐着轮椅出了屏风,一番整理后才坐回软塌上,摸着手中阿一取来的淡黄色晶体,摩挲了一番。

  “似盐非盐,是何物?”问向身边的阿一阿二。

  那日吃过傅辰烤的兔肉后,对其中的几种佐料很是在意,李變天派人去调查了一番,又趁傅辰熟睡之际取了一些样本。

  “奴才问过四儿,他说此物名叫鸡精,由盐、糖、鸡汤等物调配,再碎骨、蒸煮、熬汤、提汁,又辅以香料等制作而成,在味道上比盐更是有过之无不及,是一位奇人教授的他。”

  李變天又打开了几种盐的样品,几个装着不同盐的袋子置于桌面上,第一袋里装的是晋国通用的官盐,淡黄色、颗粒状,第二袋是普通百姓用的家用盐,个头大,颜色发黑,苦味大于咸味,第三袋是他们戟国的盐,大块颗粒,有的像一块大石头,黄褐色,隐隐发黑,食之还有淡淡的酸苦味,在吃过傅辰给的鸡精所调配出的食物后,再用本国的盐就会觉得难以下咽,而这样的盐已经是他们能拿出的最好。虽然戟国如今国力比之从前强盛许多,但无论是生产力、百姓生活水平与晋国依旧远远不及,晋国有晋太祖这样帝王开创了盛世,又有邯朝遗留下的底蕴,比他们一穷二白的戟国自然好了不知几许。

  这样他们认为最好的盐,与傅辰所带来的东西,可谓是云泥之别。

  李變天双眼灿若星辰,盐的重要性没有人比他更明白。

  傅辰作为一个现代人,有些盲点哪怕跨越时空也无法改变,被根深蒂固的观念束缚,他刚穿越那会儿就没吃过加过盐的食物,后来进了宫,吃的是御厨做的东西,自然对这方面没有常识。

  他还没意识到在现代随处可见,每户人家都能吃到的精细白盐,在古代是稀罕物,甚至一袋子盐能挽救许多人的生命。

  盐的历史就像一部战争史,它的重要性不言而喻。首先,人体若是缺少盐,会引起诸多疾病;其次,盐就类似于现代的冰箱,可以充当各种食材的保鲜剂,在缺乏资源食物的古代,有了盐百姓就能保存下更多的食物,能减少饿死的概率,另外,有了盐就可以实现远程商贸上的运输食品,扩大经济和商贸的繁荣。比如之前傅辰在醉仙楼阁楼上看到的一些食物,就是由食盐腌制加工才能运输到京城,除此之外,更有诸多用处,不作表述。

  这个时代,盐是相当珍贵的,但无论是提取的办法还是对盐的使用率、运输都相当落后,加上官府的遏制与私盐的泛滥,导致整个盐市场相当混乱,富人手中握着大把盐,穷人却连一块醋布都拿不到。若是上了战场,大部分军队根本用不起盐,只能用醋布、盐布来代替,简单的说就是把布提前放到醋或者盐水里浸泡、风干,士兵们拿着干布,通过稀释布的办法能尝到食物里一些盐的味道,像这次与羌芜的战争中,因为缺乏盐,朝廷拨的银两和粮草根本不够吃,几个营只能用几块酸的发臭的布煮点东西,战士们没有力气打仗,可想而知伤兵自然比往年更多。

  在邵华池与傅辰看到的那群伤兵中,有多少是因为饥饿与营养不足,而倒下的,还有多少是根本来不及见到他们就已经死在路上了。要知道这是个一个小小感冒都能死的地方,那么多没有用的劳动力,除了七皇子外,还有哪个高高在上的皇子会在乎?

  对他们来说,盐可比几条人命珍贵多了。

  人死了能再生,但盐确没办法提供那许多了。

  李變天从这里看到了百姓的希望,“游先生,你觉得如何?”

  游其正自然明白李變天的意思,也许那个在市井中长大的少年,会知道一些另辟蹊径的取盐之法,不然如何解释他有那么多鸡精?

  这是整个民族的大事,如何能不激动,作为统治了戟国多年的帝王,李變天自然希望本国百姓能少死一个是一个,任何一个可能性,他都能不惜一切代价,如果这个少年是一块未经打磨的原石,那么他就可以为他成为磨刀石,他会亲自教导他,在此之前无一人有资格。

  “主公,是否要抓他前来审问?”

  李變天想到那孩子的不吵不闹,从跟着队伍到现在,有那许多次离开的机会,却从未逃跑,在待人接物上也尽可能的不起眼,知道怎么做是对自己最有利的,比当年沈骁更令他欣赏,摇了摇头,“强逼出来,不是真心的,就没有必要。他若瞎说一番你们待如何?”

  李變天的话,让阿一阿二心中一凛,险些坏了主子的大事了。

  “游先生,不如你先去探探虚实?”看向身边的游其正。

  “属下明白了,请主公放心。”

  哗啦啦。

  傅辰问了伙计天井的位置,打了捅上来,不停往脸上扑水。

  吻,男人的吻。

  这并不是那次在水下与邵华池的人工呼吸,而是一个吻。但他不明白的是他自己,居然还能面不改色,继续伺候人。也许刚穿过来那会儿他还会崩溃,至少在成为穆君凝的禁脔之前他还有生理反应,能保持一份理智,但如今却连这些都没了。

  反胃几下,却什么都吐不出来,只是反复洗着唇上他人的味道。

  他是不是也失去了正常人该有的反应了?

  傅辰猛然将整颗头浸没在凉水里,冰冷、黑暗……水隔绝了听觉,只有流动的水声灌入耳中,心慢慢平静下来,没什么过不去的坎,本来以为不会妥协的事,最后依旧妥协了。

  “需要我为你叫热水上去,沐浴一番吗?你这样可会着凉。”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傅辰吓了一跳。

  抬头,就看到甚少出现在人前的游其正,这位在夙玉那边情报中,是被重点关注的人物。

  “谢谢游先生,我糙的很,哪里经得起热水。”大冬天里的热水,这么宝贵的东西,却要给他?

  游其正的意思,就是李變天的意思。

  呵呵,无事献殷情,非奸即盗。

  “小小年纪,何必如此多虑,主子也不会在意这样的小事。就要在该享受的时候享受,不然错过了可不一定会再有。”

  说完,游其正就离开了,望着他的背影,傅辰有些莫名。

  话里有话,他想说什么?

  外头一阵骚动,令傅辰回神,抓住一位跑过的伙计,“出什么事了?”

  “是有官兵来缉拿朝廷钦犯,说是已经找了个把月了,今天才到的咱们的卢锡县,嗳?你!!”伙计看到了傅辰的长相,莫名一惊,这少年和要抓的钦犯怎的如此像!

  被伙计像看稀有动物般的瞧着,傅辰隐隐感觉到,这事与他有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