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49】
兰绝缓缓在她面前站定。
目不能视, 却能在脑海中清晰地勾勒出她的容色。
那些贵女艳羡的声音还在耳边回荡。
“陛下对鸾美人当真是宠爱至极……竟然许她如此亲密,随身伴驾,还亲手剥了石榴喂她, 就连先帝时那位董贵妃都没有得到如此殊荣。”
“也难怪,那样的容色, 谁不想捧在掌心疼着宠着, 咱们陛下是那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大英雄,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 陛下宠幸,也是情有可原啊。”
兰绝听着只觉酸涩。
那笑起来明媚张扬的卿家二小姐。
她真的甘心, 作那笼中之鸟么?
如果,她真的是心甘情愿, 那他呢, 他算什么?他这条捡回来的性命算什么?
满腔的怨恨不甘,在她轻轻唤出那声,
“兰公子”时,悉数如烟云流散。
夜雾深浓,兰香幽幽。
她不知饮的什么酒,淡淡的酒香与夜风一同袭来,清凉中混着一丝熏熏的暖。
“你是……回魂了吗?”
今日,是他的头七。
兰绝蓦地苦笑。
是啊是啊, 他已经是这世上一缕孤魂野鬼,若不是那个人……
醒过来时,整个世界漆黑无比, 他的双眼, 早被那一场烈火灼坏。
而那人, 一五一十地将这些天发生的一切告诉了他。
多少人被砍了头, 抄了家。
多少人沉冤得雪,大仇得报。
年轻的王,又走了完美的一着,他的圣德和功绩,就连街头巷尾的孩童都编成了歌谣,拍手称颂。
也有那么一些微弱的声音,惋惜锳国公的英年早逝,怜悯继后的红颜命薄……
那人还道,辍朝的七天,陛下将一位绝色美人私藏于甘泉宫中,日夜把玩,娇宠无度。
兰绝听着,心却如同古井一般,平静无波,而那人声线怪异,极为难辨,
“我知公子心有执念。去吧,去见你所思所想之人。我已替你,安排了一个全新的身份。”
“你有什么目的。”
那人叹道,
“我没有恶意,我只是,想要报答那位娘娘……她救过我的命。我实在不忍见她留在宫中,继续受辱。”
他与兰绝说了一个天衣无缝的计划。
***
“你还活着。”
地上,深浓的影子连接着那道颀长的身影,卿柔枝的恐惧散去了一些,惊喜涌上心头,兰绝还活着。
很快她的心尖涌上酸涩,怔怔望着他蒙着白绫的双眼,
“你的眼睛……”
兰绝指尖触上白绫,无话。
她便也沉默下来,随着那淡淡哀伤蔓延的,是一阵一阵的酒意。
她醉眼迷蒙地看着面前的人,都要怀疑是不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他真的,是兰绝吗?
许久,她听见一道低哑的声音,一如既往的清寒,“娘娘过得,还好吗?”
是他。声若凤鸣,公子兰绝。
她怔怔,不觉已落下泪来,“对不住,大人,我都没能给大人烧一次纸钱……”
宫中不许私祭,违令者杖毙,她连这样简单的小事,都不能为他做。
他却道,“娘娘留在他身边,是真心实意的吗?”
没有想到,他对她开口说的第一句话,竟是这个。
沉默在二人之间蔓延。
卿柔枝垂下眼睫,想了想,道,“大人可知,这里是何处?”
她手心抚摸着井口边沿那温润的鹅卵石,七年前,这上面覆盖了清白的雪,那么寒冷,可如今摸上去,却莫名的温暖,“这里有一口井。这里,是一切故事的开始。”
兰绝知道,这就是她说的,兰因。
“我在这里遇到他。”
她说的“他”,他们都知道是谁,兰绝蒙着白绫的面庞朝着那口井“看”去,但见隐隐幽光,晦暗漆黑,他依旧什么都看不清。
“那一年,他提着一盏宫灯,将我从这里拉回了人间。他眺望着大越的大朝正宫,同我说‘终有一日,我会取而代之’。你知道当时听了这话,我的感受吗?”
“真是狂妄,”她撑着额头,青丝缭乱,语气含着疏懒的笑意,“真是狂妄。他那个时候……不过十四岁的年纪。他到底是怎么想的?他是见谁都说那种话么?”
她又一怔,喃喃道,“想来不是。”
她垂眸思索了一会儿,真是醉了,思绪都变得缓慢。
兰绝不动声色地“看”着她,心尖发涩,也许她自己都不知道,她说起那个人来,声音带着能够融化人心的温柔,
“可,他真的做到了。陛下是我生平仅见,最坚定,也最强大的人。他的出身并不高贵,却凭着自己的力量坐上了世间最高贵的位置。我想,如果我是他的臣子,我一定会誓死追随,向他献上我全部的忠诚。”
“可你不是,”兰绝哑声,“如果……是为了救命之恩。你还的够了。”
那杯调换的毒酒,化名兰因的信……难道,还要赔上一生吗?
“你曾经,是喜欢我的,不是吗。”她听见他落寞地说。
那所谓兰因,那“美好的前因”,却不是与他的。明明他先遇到她,她却并不知道溪山那一场偶然的相遇。
他们之间那段触手可及的美好姻缘,早就毁在了七年前的那一场春日。
他们默默地对“望”,如果她真的嫁给了他,或许,当真是一对神仙眷侣。
可匹夫无罪,怀璧其罪。
她会给他带去未知的灾祸……
兰绝像是知道她在想什么,道,“我不在乎。”
“当年若是我能预见一切,我会毫不犹豫地抛弃一切,带你离开宛京。”
而不是尝尽了求而不得的痛苦。
“……没有人能预见未来。”
她喝醉的声音变得有些轻软,低着头,看着衣裙上隐隐流光的金线,眉眼柔和,带了点小心翼翼地抚摸着。
她记得少女时,流行过差不多样式的裙子,那个时候,就快要到她的及笄礼了,她真的很想要这样的一条裙子,那种渴望的心情就算是今日,也清楚的记得。
可是身边的人告诉她,这太打眼了,她不可以穿,便给她选了另一条水青色的长裙。
她们围在她身边,一个劲儿地夸她多么秀雅,多么端庄,这才是书香门第出来的大家闺秀。
可是,她就是很想要另一件红色的呀。
没有人能预见未来,也许一切都是冥冥之中,自有天意。
“此物,请娘娘收下。”兰绝袖口一动,忽然取出一物递了过来。
卿柔枝一怔,只见,那是一个外形如筒瓦状的铁制品,上面用朱砂书字,边角嵌以黄金——
丹书铁契!
世人谓之“免死金牌”,拥有让帝王,都不得不为之低头的效力……
他竟然要将这个比家族性命,还要贵重的东西,送给她。
“无论如何,你永远,是绝未过门的妻子。”
那个高贵如兰花的青年,她曾经的未婚夫,在无边清冷的月色中,冲着她,缓缓地单膝下跪。
卿柔枝作为前朝皇后,见过他无数次朝她下跪的样子,却未有一刻令她如此动容,她的指尖,忍不住想去触碰他的白绫,“你的眼睛……”
她的泪水,“啪嗒”落在那铁契之上,引得她低头看去,“我……值得吗。”
她的声音有些缥缈。
无以为报,只能是……无以为报,除了这四个字,她真的不知该说什么。
“值得。”兰绝哑声,“我不知道七年前,你竟绝望到那样的地步,竟然想……”
结束自己的生命。
他要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克制自己身体那阵可怕的颤抖。
他苍白的手用力摁住心口,挨过那阵不能呼吸的痛意,道:
“我曾让娘娘好好活下去,却什么也没能为娘娘做。他……毕竟是皇帝,世间没有他不能杀,杀不了之人。有了此物,可保娘娘今后性命无忧。”
他给了她,那她呢?
这是他最后自保的法门,如果连这个都失去,他要如何在天地之间存身?
“娘娘不必为我考虑。”
他唇角扬起一个苦笑,似乎知道她在想什么,“我只当那日我已经死了,此后世间,不再有兰绝此人。我进宫来,只是最后看娘娘一眼,知道娘娘一切安好,便心满意足……不日,我便会离开宛京,做一个逍遥闲散的吹笛客……”
他声音变得很轻,“往后有幸,遇一心仪的女子,也会与她,缔结良缘,携手此生。”
他在让她放心。
卿柔枝手指攥紧,忍不住问,“你,你就不恨吗?”他丢了一条命,失去了一生的光明,他就……不恨吗?
“陛下对我早有杀心。”
兰绝淡淡道,那是何等心计的人,连恨都让他不能,先帝年间那场贪腐大案,他此生,那一桩为国为民的壮举,皇帝令他壮志已酬,再无挂碍。
锳国公,好一个锳国公,福荫家族三代,全了他身后的清名,却叫他连回到兰家这一条路,都彻底堵死。
叫这世上再无兰绝,只有殉国的锳国公……
她便知道,作为大越的臣子,他无法恨,甚至她相信,如果褚妄亲自向他提议,做一个局,就能换那场大案水落石出,贪赃枉法之人全都落网。
代价是要,兰绝付出他的生命。
兰绝都会毫不犹豫地去死。
可他偏偏用了那样极端的方式……
在对待情敌这一方面,帝王的狠决体现得淋漓尽致,就像那山野间护食的狼虎,一旦竞争者出现,便会毫无招架之力,惨死在他的爪牙之下。
突然。
“朕说怎么遍寻爱妃不得,原来是在这里与旧情人私会。”
淡淡男声响起,一股悚然骤然传遍了全身!
卿柔枝瞬间酒醒,将丹书铁契飞快地收进了袖口,慌张朝着声源望去——
只见皇帝闲庭信步一般出现在她的视线中,银白的月光洒落,照得四周一片清亮,勾勒出男人俊美的轮廓。他眉眼昳丽,手持一串黑色佛珠,漫不经心地把玩着。
十多名奴仆前后簇拥着他,卿柔枝对他何等了解,绝对不止这么点人,恐怕此处,早已被金鳞卫团团包围!
“陛下……”
她心跳的飞快,难道他一早就发现了兰绝?那么方才他给她丹书铁契的那一幕,有没有被他看到?
褚妄却不理会她,一双凤眼盯着兰绝,似乎有些困惑,
“锳国公怎么从地下钻出来了。”他唇角翘起一个弧度,漫不经心道,
“朕追封兰卿,就是不想令你化为厉鬼,扰了朕与卿卿的安宁,”
他幽幽一叹,“怎的还要纠缠不休?”
字里行间,磅礴的杀意令人战栗,若是常人见到被自己害死的人,活生生地站在自己面前,早就被吓得尖叫,他却没有丝毫的恐惧和讶异之色,平静到近乎漠然。
“臣若当真是寻仇的厉鬼,陛下又当如何?”
褚妄挑了挑眉,“兰卿活着尚且斗不过朕,死了又能如何?”
卿柔枝忍不住腹诽,就算再怎样,以兰绝的性子,也不会化为厉鬼,反倒是他,厉鬼见了他都要害怕。
话说到这里,皇帝终于高贵冷艳地,赏了卿柔枝一个眼神,那只骨节分明的手朝她稳稳伸出,嗓音蛊惑道,
“卿卿,到朕身边来。”
卿柔枝这才觉察,他唤她“卿卿”,那是对待最亲密的爱人才会有的称呼,不由得微微一怔,抬脚就想朝他走去,又猛地在中途顿住。
“兰大人的眼睛……是陛下……?”
她惊疑不定地看着他。
褚妄下颚微紧,毫无感情的黑眸盯着她看了半晌。手收了回去,垂在身侧,指骨被他捏得咯吱咯吱作响,听得人毛骨悚然。
他喃喃自语道,“既然爱妃如此舍不下他那双眼,朕便挖出他的眼睛,送给爱妃,再杀了鞭尸也不迟。”
“……”
她不是这个意思。
作者有话说:
白莲花男二vs疯批黑化男一
女主:没一个省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