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能幸存下来, 已经是人生主角光环的眷顾,后续治疗却没有给付俊卓任何仁慈——呕吐,剧烈头痛,心跳加速, 不能下床, 间歇性还会肢体抽搐。
洗澡、上厕所,一切都需要由人背着或者抱着。
能说话,却不能组织较长的句子, 有时候闹半天也想不出来该说什么, 说不出话来时会着急,但是他也不能着急,一急又会心跳加速、不能呼吸。
身体的难受可以忍受,而言语表达障碍, 则是生生在人的周围罩上了一层罩子,罩子里面再多的想法, 也无法传达到罩子外面。付俊卓每次已然走到了他想到的答案面前, 却一次次被一只无形的手推开, 跌回原处。
一个月。
他清醒的时间不少,每次醒着就能看到床边坐着的顾舟。
顾舟和他说话。
顾舟喂他喝水。
顾舟握着他的手安抚他入睡。
顾舟料理着他的一切。
都是顾舟。
可是, 顾舟越来越瘦。
虽然他一直在对自己笑,可是付俊卓知道, 他不开心。
是啊,怎么能开心呢?
顾舟每天都在担心。
人,到底是最不知足的生物。
当初付俊卓昏迷不醒的时候, 顾舟别无所求,只求能再一次看到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开;而现在,付俊卓醒着,顾舟却在害怕这次的事情,会给付俊卓的脑部带来最不可挽回的损伤。
如果真的成了那样,怎么办呢?
顾舟时常看着付俊卓的睡颜,想着,如果付俊卓真的傻了,那就养他一辈子。
情在浓处,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然而付俊卓清醒过来时,慢慢地也能想通一个道理,那就是,如果自己永远是这样,身边的人会有负担的吧,顾舟会很辛苦的吧?
也许会……厌烦的吧?
这并不奇怪,人之常情。
或许一切都好了,或许就只剩下治疗,剩下等待康复。
可是,能康复吗?
在邵会领身边十一天,付俊卓也没有抱着一定能活着走出去的信心,只是一股执拗的信念奇异地支撑着他。
都是为了能再见到顾舟。
彼时,他并不知道,最终自己会以现在这种状态见顾舟。
这不是他想要的。
如果有生之年,站不起来,说不出话,成为了一个巨大的累赘,又该怎么办?
大概那个时候,会后悔那时候自己的求生意志太强了吧。
又是一个月。
付俊卓时常会在梦中见到邵会领,会梦到那只猫,梦到无数次被关进去的那个狭小的木箱子,梦到最后他挣脱昏迷的邵会领,拼了命地啃着紧紧封着的胶带。
绝望窒息,恐惧,不甘心。
死死地跟着他。
每次醒过来,都是顾舟担心询问的目光,和顾舟温柔擦拭付俊卓眼角脸颊的动作。
爱人在身边,其实已经很好了。然而很多时候,身体与心理的病症全面爆发,往往会从内而外,无声无息地谋杀一个人。
付俊卓在一天天治疗,各种病症却丝毫不见好,甚至带出了另外一些并发症的时候,整个人都要绷断了。
想了太多。
真的很多。
终于有一天,付俊卓慢吞吞地对顾舟说:“你回去吧。”
好好地,忽然说出这么一句话,顾舟不能理解之余,心里一紧,盯着付俊卓的眼睛,问:“为什么?”
为了配合付俊卓的语速,顾舟的语速也比一般时候要慢,他紧张地看着付俊卓,等着他的回答。
付俊卓眼窝深陷,看得出来,这段时间的治疗吃了很多苦,却是努力地对顾舟扯出一点笑:“等我好了,你再来。”
明明在假装笑,却在下一秒,嘴角忍不住地下拉,躲都来不及躲,付俊卓慢慢偏过了头。
不忍心去过度消耗顾舟的身心,也害怕在日复一日的枯燥和绝望中,消磨掉了顾舟对他的爱。毕竟,有些伤口,是需要自己去舔舐愈合的啊。
付俊卓也不知道自己是出于怎样的心态,才会提出这种要求。
如果非要去深度挖掘,大概是不想让顾舟继续看到自己濒临崩溃的样子,如果最后结果是他不想看到的,何不提早放顾舟一马;又大概是无比想要自己站起来,想要在有朝一日自己好了,能走出去,能以全新的姿态去拥抱顾舟。
无论怎样,顾舟还小。
不该承受这么多。
然而,他始终还是贪恋小太阳的呀。
即使能说出让他走的话,也还是立即就忍不住,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或许是千般感情涌在心头,又或许是人在病中容易伤感。
“不要再说这种话,我会伤心。”顾舟拿着小勺,喂他喝水,“我会一直在你身边,陪着你变好。”
付俊卓不说话,顺从地张开嘴,含下小小一勺水。
一勺,两勺,三勺。
付俊卓微微别开头,顾舟停止了喂水的动作,将水杯放在床头柜上,然后俯身过来帮付俊卓将护理床摇平一些。
盖被子。
拿过一旁的放在热水盆里的毛巾,拧干,帮付俊卓擦脸。
温热柔软的毛巾覆上眼皮、脸颊,忽然之间,似乎就擦去了一点之前担心低落的情绪。
付俊卓闭上眼睛,又睁开,看着顾舟。
顾舟将毛巾放回去,握住付俊卓的手,将脸贴上那只手:“知道你失踪的时候,我忽然不知道自己还能做什么,后来听警察说你一氧化碳中毒,送医院抢救,那时候……我真的觉得,觉得自己快要死了。”
“我什么也不怕,只怕你出事,只怕没有你。”顾舟偏头,亲吻着付俊卓的手,“我都知道,但是,再为我勇敢一次,我们坚持住,好不好?”
顾舟何尝不知道付俊卓的想法,一个一醒过来就看着自己,说不出话来也看着自己的人,怎么会舍得让自己走呢?
不可能的。
想起这个人忍不住下拉的嘴角,该说这个人什么好呢?
逞强?还是胡思乱想?
无论如何,自己是不可能走的。这次,刀架在脖子上也不会走的。
顾舟伸出手,轻轻地捏付俊卓的脸,他盯着付俊卓的目光,说不上来,似乎有温柔,又似乎有劫后余生的庆幸和后怕,更多的则是认真:“等你好了,我们就把球球和团长接回去。”
末了又补充一句:“肯定会好的,你是付俊卓啊。”
话很轻松,然而实行起来又该多难,恢复过程不仅是和病魔的战争,更是和自己的战争。
这次事件,不管是身体还是心理,付俊卓都受到了几乎是毁灭性的打击。
一次次到达极限,一次次在黑暗中崩溃,然而,即使爆发时谁的话也听不到,付俊卓还是隐约记得,顾舟会永远陪在自己身边。
像一盏灯。
灯站在那边,给着光,路还是要自己走。
咬牙爬行、坚持,不给自己任何坚持不下去的错觉——那么多都挺过来了,如果最后还是倒在终点前,怎么对得起自己,对得起顾舟呢?
无法感同身受。
但顾舟看得出来付俊卓有多痛苦,也看得出来他有多努力。
对。就是这样,站起来。
就是这样,一步,一步,往前走。
就是这样。
时光很慢,又很快,转眼又过了很久。
大概是太过努力,又大概付俊卓前面半生磨难已经够多,上天也看不下去了,故而四个月以后,付俊卓的身体状态竟然恢复到了还算不错的程度。
终于,可以出院啦。
当顾舟告诉付俊卓,他可以出院的时候,付俊卓扒在窗边,看着窗外,嘴角是一抹有点小放松的笑。
A市的夏季,多雨少晴。
虽然此刻天正在下雨,然而这两个人的天空却是在渐渐雨转晴。
顾舟陪着付俊卓看着窗外的雨和伞:“等这两天雨小一点了再出院吧,我们换了新的住的地方,东西也都已经搬过去了,要不要看照片?”
付俊卓反应终于不是那么慢吞吞,听言提起了兴趣:“要。”
“我去拿手机。”
“好。”
这么久,终于看到付俊卓真正发自内心的笑,顾舟当然是快高兴飞了呀,他去拿手机时,整张脸有些神采飞扬。
“顾舟。”
冷不防传来的声音,顾舟动作一僵,付俊卓也是一僵,病房门口站着的,竟然是几个月不见的潘烟。
时隔四个月,潘烟还是到了A市,找了顾舟。
上一次她站在这边的时候,付俊卓躺在病床上,似乎是要死了一样。
还有什么比死亡更能使人受到冲击?潘烟演得了恶人,却万万不敢扮杀人犯。故而当初,潘烟看着随时会死的付俊卓,会生出愧疚之心,自己内心有些惶惶,自然也不会再有任何动作。
然而过了这么久,当她得知付俊卓好转,当她站到这里,亲眼看到付俊卓已经能站起来,看到顾舟神采飞扬的脸时,似乎在忽然之间,那股罪恶感就消失了。
罪证在,就觉得自己有罪;而当罪证消失,似乎就自行赦免了自己的罪行。
毕竟是亲手养大的儿子,之前碍于心里那道坎,没有再行逼迫,而此刻,暴风雨已然过去,潘烟还是忍不住了。
又一次,她站到了顾舟的面前:“我想和你谈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