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七花
沈晏衡将姜姒和他说的那些谋划一五一十的说了出来, 不过他隐瞒了那两幅画像的事情,倒是周子成神色越来越怪异,眉头越皱越深。
“姑苏的那几个士族我会去处理的, 不过四大首富那边……”周子成拧眉看着沈晏衡, 似乎不确信他能够处理。
沈晏衡转身就往府里走去了,他头也不回的边走边说:“那边我自会处理, 周大人还是加紧处理你的事吧。”
周子成眸色暗了暗, 什么也没说就跟了上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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府里备的酒菜并不算寒碜, 但绝对不算丰盛, 倒还彰显著县令府如今清贫过日,不见得半分挥霍, 也将他刘炜的“清正廉洁”彰显得明明白白。
周子成敬了梁大人和吴大人一杯酒,然后适时问道:“两位大人对于现在那渭江水①,可有什么治水方案?”
姑苏现今最严重的那条江就是渭江,它横过姑苏边境, 姑苏城内许多河湖都是这条江分支出来的, 如今姑苏大雨连绵不绝,渭江水势滔滔,灌入了各大湖,已有不少临湖的百姓遭殃了。
梁大人放下了手里的酒杯, 然后站了起来侃侃而谈, “我和吴大人预备明天清晨就去上游看看山势和渭江的水势,再从长做打算。”
“想法是好的,不过两位大人还需要注意渭江的分支。”周子成善意提醒说。
吴大人就起身说:“防洪治水无非讲究‘防’‘堵’‘疏’‘分’‘淤’,综合治理, 就可以做到‘涓滴悉趋于海则力强且专’的效果, 自然而然就能疏水了。”②
两位是治水方面的行家, 作为外行人的周子成和沈晏衡也都识趣的不再多说了。
众人你一言我一语,几杯酒下了肚,话也说了不少,沈晏衡没喝两杯酒,身上却沾了不少味儿。
回去的时候在马车里被这味儿熏得头有些晕,然后他还是让马车绕了路,去南街那边给姜姒装了一些糕点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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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回去的时候没看到姜姒,就提着手里的糕点去问府里的丫鬟。
“表小姐午膳过后就睡下了。”
沈晏衡点了点头,抬脚往他们的房间走去了。
然后看到了白芷候在门外,她脸色并不好,见到沈晏衡回来了,就恭恭敬敬的上前去说:“家主,早上的时候夫人心疾又犯了一次。”
沈晏衡笑意收敛,他肃然的问道:“看过大夫了吗?”
“夫人不愿看,现在已经喝了药睡下了。”白芷垂下头解释。
沈晏衡眸中思绪变幻万千,最后他叹了一息说:“我知道了,你且退下吧。”
“是。”白芷欠了欠身退了下去。
沈晏衡抬起手想推开门,然后收就僵在门前,他心情复杂,踌躇了好久才决定推门进去。
他动作很轻,怕吵醒了屋里睡觉的人,可惜他衣带沾上了春风的寒意,从屋外进来的时候,带上了一抹寒意,而脚下踏过的地方生着凉意。
姜姒睡得很熟,并不察觉屋外进来了人。
黛眉紧蹙,唇色病白,鬓边附着细密的汗珠,有些不安稳,密翘的睫毛颤了颤,就翻了一个身。
沈晏衡将糕点放到了桌上,就上前去把手伸进了被窝里,摸到姜姒的手温凉温凉的,再去捉住她的玉脚捏了捏,冰得像冰块一样。
沈晏衡眸色更冷了一些。
他就起身出了门,等关上门的时候,那床上的小女娘就慢慢的睁开了眼,一双如明月清冷的眸只有几分的倦意,方才白芷和沈晏衡在外面说话的时候她就已经醒了。
那双冰凉的脚如今像被烈火灼烧了一样。
她慢慢的将双脚蜷缩了起来,重新闭上了眼。
不多时,房门重新被打开,进来的不只是春意的寒,还有一抹暖意。
沈晏衡一手端着一盆热水,一手端着一碗米粥走了进来。
他先把热水放到了床边,然后就端着米粥,趋身上前去轻轻的拍了拍姜姒的肩膀,然后用声音温柔的唤她:“阿姒?阿姒,起来泡个热水脚再睡下。”
姜姒迷迷糊糊的睁开眼,就看到沈晏衡一脸温和的看着她。
“郎君?”姜姒揉了揉睡眼惺忪的眼,在沈晏衡的搀扶下撑坐了起来。
沈晏衡声虽温柔,但脸色并不好看,他把温热的粥端给了姜姒,说:“喝一碗粥,把脚泡一泡再睡下。”
说完后他就伸手去捉住了姜姒的脚,似乎都冻僵了一样。
姜姒把脚往回缩了一下,沈晏衡一只手却轻轻松松的就抓住了她的两只脚脚踝。
“不要躲,你脚冰得厉害。”沈晏衡声音闷闷的,不是那种情绪不佳的闷,是那种共情到了自己身上的怜惜。
姜姒这才松了力道,由着沈晏衡将她的脚放下了床,然后沈晏衡手舀了一点水浇到了姜姒脚上,然后抬头看向姜姒,正要说话,姜姒就点了点头说:“不烫的。”
她现下有一种刚睡醒的茫然,连一向清明的眸也染上了几分倦懒,眼尾勾着一抹淡淡的轻柔。
沈晏衡的脸色在这一瞬也终于缓和了起来,他生气的到底是自己的一无是处,他虽很早就安排了人去找神医,但总是那种打著名号的大夫,其实是一个什么也不会的半吊子。
他把姜姒的脚放进了盆里,然后轻轻的揉洗,那双冰冷如白玉的脚总算渐渐温和了起来。
“阿姒,胸口还疼不疼?”沈晏衡没有抬起头去看姜姒,他垂着头认真的给姜姒揉着脚上的各处穴位。
姜姒端着热粥小小的喝了一口,听着沈晏衡问她话,她就轻声应:“不疼了。”
沈晏衡鼻子发酸,不再说话,一直闷着头。
姜姒终于发现了沈晏衡的异样,她将勺子放进了碗里,俯身把粥放到了床头的柜子上,然后试探一般的去问沈晏衡,“郎君?”
沈晏衡低着头嗯了一声。
姜姒又喊了一声:“郎君?”这回声音有一点高。
沈晏衡总算抬起了头去看姜姒,那双向来澄澈又漆黑的眸竟闪着泪光,瞧上去那么可怜。
“郎君,你怎么了?”姜姒也吓了一跳,心想沈晏衡这样一个人,能因为什么事露出这样委屈的神情来。
沈晏衡摇了摇头,却又抽了抽鼻子,他低下头拿帕子将姜姒双脚上的水渍擦净,然后就想端着水离开,却被姜姒抓住了衣袖。
“郎君?”她又喊了一声。
沈晏衡瘪了瘪嘴,实在可怜得很。
“你哭什么?上京城新来的大人欺负你了?”姜姒不明白,这样一个八尺男儿怎么能露出这样委屈的表情来。
然后沈晏衡就挨着姜姒坐到了床边,他把头埋在了姜姒的颈侧,可怜兮兮的说:“夫人这个月的心疾犯了好几次了……”
“每每你疼得厉害的时候,我什么也做不了……”沈晏衡声音沉闷,似乎是真的难受了。
姜姒温温的笑了一下,“郎君已经做得很好了。”
“不够好。”沈晏衡狠狠的吸了吸鼻子反驳。
“够好了。”姜姒察觉到颈脖间隐隐有了一股湿意,冰凉冰凉的,她连忙主动去拉住了沈晏衡的手说。
姜姒没想到在除了她的父母之外,竟还有另一个人会因为她的病而自责得哭了,特别是沈晏衡这样一个桀骜不驯的人。
大抵是这种温情难得,不在深夜,不在昏黄的烛火熏陶下,只是在一个天气沉闷的普通对午后,姜姒的心房被这人的真诚触动。
她真的不是明月。
因为太阳和月亮不相见,但她看到了太阳。
姜姒早已经没了睡意,她为了安抚沈晏衡的心情,就扯了别的话题说:“郎君,上京城来的两位大人怎么样?”
“就那样吧……”沈晏衡沙哑着声音说,“他们说他们明天会去勘察渭江上游的山势,说了一大堆我听不懂的话。”
“还和他们吃了酒?”姜姒问。
说到这里沈晏衡立马将埋在姜姒颈侧的头伸了起来,然后有些急切的说:“我没喝多少,是那个酒的味道太重了一些,我原本是想换了衣服再来找你的,结果现下就耽搁了。”
姜姒看着他还有些发润的睫毛,于是莞尔轻笑,“妾身知道了。”
她将身上的被子掀开,然后又说:“妾身不困了。”
“是我吵醒了你吗?”沈晏衡轻轻问。
“不是的,是妾身已经睡得够久了,再睡就荒唐了。”姜姒摇了摇头,她头上的珠钗都取了下来,只是一只白玉簪挽起了一半的头发,凌乱又不失美感。
沈晏衡就起身将屏风上的衣服取了下来,然后递给了姜姒,等姜姒接过了衣服他才说:“我去倒水,你慢慢穿就行。”
说完他就弯下腰一手端着洗脚盆,一手端着温凉的粥离开了。
等沈晏衡再回来的时候,姜姒已经换上了衣裳,那是一套从家里带来的新衣裳,是一套橙色为主的齐胸襦裙,红色丝线勾勒着花纹,露出白皙的颈脖。
穿上后倒是显得她有一个好气色了。
“夫人,冷不冷?”沈晏衡最先关心的是姜姒的冷暖,他一面说着一面将一旁的斗篷拿过来往姜姒身上披了去。
姜姒自然是摇头说不冷,可沈晏衡还是给她系好斗了篷衣。
“我下午还要出去一趟,夫人有没有喜欢的东西,我回来给你捎上。”沈晏衡问道。
“郎君要是顺路,能不能去万绣坊买一点做手绢的布料回来?妾身新学了一点刺绣的手法,想多买点练练手。”姜姒不想拂了沈晏衡的好意,就认真的想了想才回沈晏衡。
“吃的呢?我今天回来的时候顺路给你带了南街的糕点,你还有其他想吃的吗?”他问。
姜姒摇了摇头表示没有。
既然如此沈晏衡也不再坚持,他就和姜姒说,他要去换下官服才出门。
不多时,沈晏衡穿着一套金灿灿的衣服出来了,那套衣服上面的做工无比的精致,无论是勾花纹还是缝线,每一处都是极其完美的。
布料也是上京城一等一的云卷天山雪绒布料,一只衣袖就是几百两白银,而头上带的那个发冠是纯金打造,中间的白玉是很难得的梅田和玉,整个人可以说是行走的钱庄,张扬又引人注目。
往前姜姒觉得他是个暴发户,可他穿着打扮上是有些收敛的,而今这套衣服和打扮在他身上,才彰显著他是个暴发户吧。
姜姒愣愣的看着沈晏衡,“夫人,怎么样?”沈晏衡张开衣袖转了两圈。
姜姒:“实在……贵气。”
沈晏衡笑出了声,他说:“我这身打扮,也是因为我今天下午要去见的人不一般,只有这身才能压得住他们。”
姜姒只是顿了一下就反应了过来,然后问:“郎君要去见四大首富了吗?”
四大首富苏陈万李,在姑苏城可以说是各揽一片天,码头,食盐,大米,布料。
“嗯,以前我和他们打过交道,他们应该还记得我。”沈晏衡解释说。
姜姒明悟了过来,就点了点头说:“那郎君要万事小心。”
“好,夫人都说了,我就更要小心了。”沈晏衡眉目柔和,他伸出手轻轻的揉了揉姜姒的头,动作轻柔得不行,这哪儿像一个八尺大汉呢?
姜姒也只是抿唇笑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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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晏衡的马车直达望春楼,他这身装扮直接看直了门口几个姑娘的眼,只是一眨眼的功夫这些姑娘就贴了上来。
昨天那个为首的姑娘一眼就认出了沈晏衡,她贴上去娇娇柔柔的说:“公子又来了呀?”
“我……来找肖掌事。”沈晏衡蜷起一个拳头在嘴边咳了一下说。
旁边一个头顶大牡丹花的姑娘就说:“肖老板呀,你怎么又是来找肖老板的呀?”
沈晏衡被挤得寸步难行,眉头都拧出了一个川字。
“村花翠花山花桃花如花梦花月花!”屋内一道高昂的男声传了出来,几个姑娘立马正经了起来,纷纷整理了衣裳站得乖乖的了。
肖苑负手漫步走了出来。
“你们一个个的,让你们揽客不是让你们谗客!”肖苑用扇子挨个儿点了点她们几个。
为首的那个姑娘嘟了嘟嘴,“姐妹几个不是好久没见过这么有钱的客人了吗?”
“去去去,好好揽你们的客,看清楚这位的脸,他可是我们望春楼的贵客,以后万不可胡来了。”肖苑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是。”几位姑娘齐声应声,声音清脆又甜腻。
肖苑训斥完了她们才去看沈晏衡,他见沈晏衡穿得整个人就像行走的黄金一样,也忍不住调侃:“你果然是……会动的钱。”
沈晏衡白了他一眼就进去了,他边走边对肖苑说:“我想包了三楼,请四个人前来。”
望春楼是可以包场宴请人的,而且他们还可以负责递帖子。
所以肖苑立马拍胸脯许了,“你沈二爷别说包三楼了,整个望春楼包给你都不成问题。”
沈晏衡笑了笑,他往楼上走,然后说:“你帖子上就写,沈晏衡沈二爷包了望春楼三楼,请他过来小叙一下。”
肖苑点了点头又问:“那二爷要请哪四个人?”
沈晏衡面色平淡的说:“苏陈万李。”
这四个姓并在一起,全姑苏就没有人不知道是谁了。
所以现下想起来,沈晏衡要包了望春楼三楼去请他们四个也不是没有道理了。
他抬起手抱拳说:“沈二爷,这事儿我包了,我现在就去吩咐厨子做菜,然后吩咐人去送帖子。”
沈晏衡:“辛苦了,肖老板。”
“沈二爷这么说可就见怪了。”肖苑说。
两人便是相视一笑,纷纷摇了摇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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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晏衡这盏茶都还没完肖苑就上楼来了,他一屁股就坐到了沈晏衡对面,然后给自己到了一杯茶喝。
“我已经吩咐好了,你放心吧,半个时辰就可以做好菜了,而他们肯定很快就要来了。”肖苑用扇子给自己扇了扇额头的汗。
沈晏衡不动声色的喝了一口茶,“肖老板办事效率一如既往的高。”
“可别夸我,你昨天吩咐我办的事,我连乞丐帮的人都联系了,目前可没一点线索。”肖苑摆了摆手拒绝着沈晏衡的夸奖。
似乎是预料之中,沈晏衡勾了勾唇:“慢慢来,这么大的一个姑苏,她翻不了天的。”
尽显他的张扬自信之气。
肖苑有时候真得佩服沈晏衡的能力。
“好嘞,我一定给沈二爷一个大惊喜。”肖苑笑呵呵的将手里的茶一饮而尽。
这时沈晏衡突然又从怀里摸出了另一幅画来,他扔给了肖苑,肖苑眼疾手快的接住了。
然后在沈晏衡的示意下打开了画卷,在看到了画卷内容的那一刻,他的眉头立马就皱了起来:“这两人怎么长得这么相似?”
“你把这幅画拿着,和那幅画一起问试试。”沈晏衡没告诉他这幅画的由来,说到底他其实是怕给肖苑招来不必要的麻烦。
肖苑刚应下,楼下突然就传上来了一道雄浑的中年男子的声音:“肖老板呀,听说望春楼来了贵人呀?”
然后又有一道妇人声传了上来:“沈二爷啊,这多年不见,一见面竟然还是你请我们吃饭啊。”
沈晏衡垂下眉睫,轻轻的吹了吹热气腾腾的茶,然后不动声色的勾了勾唇,来得可真快啊。
作者有话说:
①这一大段均为私设。
②参考文献:
湖北省科学技术馆,颜山发布的《中国古代的治水智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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