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了结
上官缈生产时是在盛夏,同岑季白记忆中一样,是个小王子。而周夫人怀胎渐渐沉重,到了九月里,一天天也是快要临盆了。
宋之遥正读着宋晓熹的文章,不住摇头,看到岑季白面色淡淡在一旁逗弄瓷盆中养的锦鲤,一派悠然样子,也不知这小殿下心里到底想些什么。
“你倒是沉得住气。”他道。
九月的天气已经转寒,宋之遥一贯体弱些,夏王怜他养身,便在他殿中先命人烧上炭火来。屋子里暖烘烘的,岑季白不得不解了披风,却不敢将外袍松开,岑秋和前车之鉴,总是要避嫌的。而夏王隔上十来日,还是要来宋之遥这里望一望。
岑季白逗着小锦鲤,道:“先生以为呢?”
他面上还带出几分孩童般的纯真无知,宋之遥放下宋晓熹那一派稚气的文章,对比之下又是摇头。但要宋晓熹小小年纪也学得跟岑季白这般似的深沉心计,宋之遥是不忍心的。岑季白看着还是一团孩子气,宋之遥却绝不会拿他当个孩子。“素馨何时出宫?”
“便是明日了。”岑季白扔了手里的小丝网,擦了擦手。“可惜先生不能看个热闹。”
宋之遥在宫里闷得久了,是有些想看热闹的心思,但明日这热闹,还是不看也罢。
素馨近来总是梦到爹爹,便想要去清风观中为爹爹上一炷平安香。
周夫人还有半个月才会临盆,她这一胎又养得顺利,日常总有素馨医药调理。虽然不想放她走,但有静淑殿的人跟着,素馨的一贯表现又很得她信任,况且素馨又只去一天,当日傍晚就能回还……
周夫人磨不住素馨恳求,加上她也不愿意在这个节骨眼上闹得素馨存了芥蒂,便果真允了她出宫。
素馨离开没过多久,周夫人便觉腹中隐痛起来,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她即刻命人去追回素馨,不过片刻,隐痛便成了剧痛。
素馨没有追回来,先有别的太医过来诊治,都说这是临盆了,赶忙准备着接生。周夫人疼得脑子发昏,什么也顾不上,只叫人催着素馨回来。
太医也觉蹊跷,周夫人未至产期,又没受什么刺激,不像是小产的模样,怎么会忽然临盆呢。但他们也不及多想,女医准备了热水毛巾等物,屏退了其他人,便等着胎儿出世。
然而周夫人疼痛不断,胎儿却迟迟未曾露头,竟是难产的模样。
女医用尽了手段却毫无用处,门外的其他太医也是面面相觑,不知所措。周夫人迟迟等不回素馨,这才开始害怕起来,素馨是岑季白领进宫里的,她怎么会愚蠢到相信岑季白会给她带来喜讯呢?不,她真是愚蠢透顶,等她这一胎平安产下,她一定会即刻杀了岑季白,就像当初的秦氏一般!岑季白是秦氏留给她的祸患!
但岑季白怎么会对她起疑的?怎么会想要害她……他……他知道秦氏是自己害死的?是谁告诉他的……是……是了,是宋之遥,岑季白同宋晓熹往来,是常常见到宋之遥的。
宋之遥这个贱人,假清高的贱男人……
周夫痛得说不出话来,神智昏沉,女医说她是难产了,难产……秦氏也是难产而死的,秦氏……是秦氏的鬼魂索命了,秦氏……
“夫人,”女医跪在地上,惶恐说道:“这个孩子怕是保不住的,夫人……”床单上猩红一片,且有更多的鲜血浸染在床单上。
“血崩……”女医惊惧之下,赶忙扑了上去,寝殿中乱成一团,却是谁都没有法子。
以周夫人的身体状况,想要在短时间内调养好,孕育一个孩子,本就是不可能的事情。
素馨用了许多药物硬生生逼迫,后来周夫人孕子后也是方药不断,勉强维系。其实这许多狠药加在周夫人身上,腹中胎儿早已是畸形了。比起治病救人,素馨更擅长的还是用毒一些。
她给周夫人留了一口气在,让她临死之前还能看一眼自己生下来的怪物,素馨说是个儿子,但其实月份还浅时她也诊不出男女来,只照着周夫人最想要的结果去说了。等到孩子出世,倒还真能辨出来是个男胎,可惜也早就是个死的。
婴孩古怪畸形,身上青紫,周夫人看了这一眼,瞪着眼睛,最后那口气也被吓得散去。
岑季白在寝殿外头跪了一天一夜,听到里头慌乱声音,不多时已经哭了出来轻轻喊着母亲。
哭周夫人他是哭不出来的,但一想到前世的林津,岑季白的眼泪却是止不住。前世他不曾为林津哭过,他抱着林津血淋淋的身子回到寝殿,像个木头一样一句话也说不出来。他抱了林津一天一夜,后来有宫人来劝,说要快些为林公子备置丧事。
林津是废后,不可能按照王后之礼下葬,也不可能葬在岑季白身边。按宫规,他只能同那些历代失宠的后妃男侍们一起,挤在王族陵寝的一小个角落中。岑季白当然不会守这些宫规,他是希望将林津葬在自己陵墓中的,但他答应过林津,要将他的遗骸交给林浔。
于是岑季白将林津封在冰棺里,等着林浔回来料理后事。
此时此刻,岑季白心中绞痛的时候,幻想着或许有那么一丝可能,前世的林津并不想以废后身份下葬,也不想自己未足月的孩子同那些小产的王子王女一般叫人烧化了掩埋,所以才会让他将遗骸交给林浔。他幻想着林津或许并没有那么恨他,不是什么都不想留给他……
谁也不知道岑季白是什么时候晕过去的。
夏王闻听周夫人死讯时过来看了一眼,多年夫妻,到底还是存了点情意在。至于那个未能存活的儿子,莫说他本不看重子嗣,况且上官缈新近又给他添了个小子,加上早有的两个,实则儿子这回事情,他更是无所谓了。他到了静淑殿中,便看到岑季白跪在青石上,宫人说他是从昨天听到周夫人不好时便跪在这里了,一直不肯起来。周夫人虽不是生母,但教养了岑季白十来年,夏王知道,他们母子的感情一向很好。便让人去扶他起来,长跪不起也没什么用,人死总不能复生。
夏王身边的老奴走过去,见岑季白垂着头,同他说话也不应。便伸手搀了一把,他的手刚碰到岑季白胳膊,跪在地上的人便歪了身子,倒在青石地面上。
宫人吓得大叫起来,太医过来诊脉,才道是伤痛过度,心悸晕厥了。
岑季白一直沉浸在前世的回忆里,重生以来,他一直将这些沉痛埋藏起来,不让人发现他的反常。
他不敢面对林津,但又忍不住想要靠近他。每每心中惧怕,不知道周夫人何时又会害了林津。直到周夫人身死,这种对于未来的不确定才变得确定了一点,他的确重生回来了,他的确可以改变这一世,周夫人的确是死了……
岑季白也不知道自己睡过去多久,只是周夫人死了,他的心念一松,重生前后的疲倦一起涌了上来,让他难以承受,便晕了过去。
再醒来时迷迷糊糊,岑季白竟然看到了林津,摘下面具的少年时候的林津。
“小初!”林津欣喜地喊了一声,扶着岑季白坐起来,又给他倒了杯茶水,岑季白倒也不是很渴,只盯着眼前的林津看。长而上扬的漂亮眼睛,挺翘的鼻梁,薄薄的淡粉的唇,还有三道泛白的伤疤。
林津怎么会在这里呢?他明明看到林津在他怀中阖上了眼睛……
岑季白犹似在梦中一般,伸手抚住林津面上伤痕,温热的触感,凸起的纹路,是真的,活生生的。
“小初,你醒了没有?”林津端着水杯,古怪问他。岑季白怎么跟睡糊涂了似的。
岑季白这才有些醒神,赶紧收了自己不规矩的爪子,觉得手上脸上都发起烫来。环顾四周,这里确是他的寝殿不错了。
“三哥,你怎会……”在这里。
林津将茶水喂给岑季白喝下,又吩咐阿金去端了汤药来。
这才回了岑季白:“你昏睡了三日,昨日我同小浔入宫来看你,这里忙忙乱乱的,我怕他们照顾不好,便留下来了。”
周夫人殿中准备着丧事,又没了主事的主子,这里乱哄哄的,林津自然担心岑季白状况,更何况,昏睡中岑季白还不时地喊着“三哥”,林津就更不能丢下他了。“你都不知道你昏过去了多吓人。”
岑季白痴痴地望着他,傻笑个不停。周夫人死了,但三哥还是好好的,三哥好好的,那他重活一世,也就有了意义。
林津伸手在岑季白脸上捏了捏,嗯,手感比想像中好啊。“如今这里又吵又乱的,我接了你往林府中暂住几日可好?”
岑季白讶了一会儿,道:“周夫人是我名义上的母亲,她的丧礼,我怎么能撇下来往林府中躲呢。”
林津一想也是这个道理,他也是忽然间有了这样的想法,想让岑季白到他家里去,宋晓熹惯常住在林浔的院子里,岑季白就不去林浔那里了,可以在他的院子里找个房间。其实岑季白也可以同他一起住,他的房间并不小,床也很宽……
林津脸红了一下,道:“那我在宫中陪你吧,反正我也留了两日了。”
阿金阿银为林津在岑季白寝殿中的小榻上铺了软席,这两日他守着岑季白,困乏的时候就在小榻上歇一歇。
岑季白拽着林津袖口不放,听了这话,倒喜得怔住了。半晌,他才点了点头。又急忙从床上跳了下来,带林津去看他种的那株梅树。那梅树就在窗边上,是一株白梅,半点没修剪过枝子,让它恣意横生。如果有大雪落下来,岑季白都分不清哪里是梅花,哪里是雪花。
“小心。”林津扶了他一把,又给他披了件厚些的披风。
两人在那株未至花期的梅树底下,看冷风吹落些青的黄的叶片,想着开花的时候,梅花比叶子该是更繁茂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