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垂烬玉堂寒(八)
一阵幽微空无的气息从无形处漫卷而来, 说不清到底是什么样的存在,死气沉沉,让人刚一接触便骤然想起永恒的死亡的衰朽。
“爹爹!”耳畔传来驹娘惊喜的呼声。
沈如晚可以感受到不远处干练女修急促的呼吸声, 还有猛然发出的抽噎。
她内心中生出一种强烈到极致的期待, 这种期待叫她几乎不敢睁开眼睛看上一眼。
这一瞬间, 她心里闪过很多浮光流萤一样的纷乱念头,她想起沈晴谙最后漠然的一眼, 想起年少时百味塔上平生最快意的那一盏桂魄饮, 想起刚入蓬山偶然的遥遥一望瞥见长孙寒唇边泛泛的微笑,那是她什么也没说, 只是忽而垂下头,耳尖也滚烫,还想起归墟漫无边际的天川罡风把他失去神采的最后神容也吞噬……
可最后, 不知怎么的, 在纷乱复杂的浮影里,她看见曲不询幽黑的眼瞳, 深深凝望着她,和她说, 不是你的命, 到死也不许认。
他说,不要认。
沈如晚慢慢睁开眼睛,在光影撞入她眼底前的那一刻,她久违的什么也没想。
眼前,魂气袅袅,黄泉路近, 干练女修面前渺渺地立着一道虚幻的高大身影, 正伸着手慢慢抚着她的脸庞, 像是想要拂去她难以抑制的泪水。
可泪水轻飘飘的,从那虚幻的掌心滴落下去,落在干练女修的衣襟上,洇湿一点水渍。
沈如晚怔怔地站在原地。
她面前空空荡荡,什么也没有。
没有沈晴谙,也没有长孙寒,更没有其余她也许鲜少想起的、死在她剑下的人。
谁也不会来。
她茫茫地向前走了两步,徒劳地四望。
可什么也没有,谁也不会为她而来。
沈如晚攥着莲灯的手也微微颤抖着。
她茫然地站在那里。
只有死在你手里的、被你朝思暮想的魂灵,才会在碎琼里众星捧月的那一天归来。
她想起方才闭上眼默念魂兮归来时,最后闪过的、曲不询的面容。
是因为,她现在有新的在意的人,所以曾经朝思暮想的人也被淡忘推远了吗?
可七姐呢?为什么七姐也没来?
她也不再在意七姐了吗?
有那么多次,她期盼着能把过去的一切都淡忘和放下,可当真的有一天意识到过去已经过去,她又觉得自己一无所有。
也许是因为,她确然已经一无所有,只剩下漫长又痛苦的回忆。
“姐姐,你等的人没来吗?”驹娘黑亮的眼瞳望着她,看着她递还的莲灯,犹豫着没有伸手,“你是不是要走啦?你没有带灯,我的莲灯送给你用吧?”
沈如晚忡怔地看了驹娘一会儿,其实什么也没想,只是空洞。
过了好一会儿,她才慢慢摇了摇头,又向前递了递手中的莲灯,“还给你吧,我不需要。”
驹娘在后面又轻轻叫了她一声,但沈如晚走得很急,头也不回。
奔奔忙忙,东奔西顾,何处是安乡?
“沈如晚——”
身后有人喊她。
她走了几步才回头。
曲不询提着一盏莲灯从后面快步向她走来,碎琼里昏昏惨惨,只有一点月光照在他身上,像是一层薄薄的雪。
最明亮的,是他手里暖橘色的莲灯,融融的,朦胧照开晦暗。
她又想起屋檐下那个无言的拥抱,还有他晦暗专注的深邃眼瞳。
“想什么呢?”曲不询终于走到她面前,神色如常,还带着点笑意,目光却不错眼地观察着她的神情,“还没回神?”
沈如晚垂眸。
她没说话,又像是不知道能说什么。
曲不询凝视着她。
“刚才你突然就冲出去,把两个小朋友吓了一跳。”他语气舒缓,像是玩笑闲谈,不经意般伸手,不轻不重地拉住她的手,用力把她的手拢在五指间,牢牢握在掌心,“都以为你忽然有事,急急地要来帮你,我还笑话他们,沈前辈要真是有事还用得着你们来帮?别来送人头就不错了。”
沈如晚不说话。
曲不询余光观察了她半晌。
“生气了?”他又拿玩笑来逗她,“不会是因为我没当场追出来找你,你生我气吧?”
沈如晚终于抬眸看他。
“你要不说这个,我还没想起来。”她淡淡地乜了他一眼,“不过你既然提到了,我就得问了——为什么不来找我?”
曲不询看她愿意搭腔,松了口气。
“这不是看你心情不好,怕你一转头又看见我,心情更差。”他语气轻松,可看她的眼神却一层薄薄的忐忑,“总得给你一点暂时摆脱我这个烦心鬼的时间。”
沈如晚意味不明地睇他。
曲不询望着她,“刚才我说剑修的剑能斩天地鬼神,就算对手再强大,也要信你手里的剑能陪你在最后一口气湮灭前取走对手的命。你……”
就是在那时,沈如晚手里的东西忽而掉落,转身就走。
沈如晚顿了一下,偏开头。
“之前在秋梧叶赌坊,奚访梧问你,你现在还提得起剑吗?”曲不询语速很慢,像是在回忆,又像是在斟酌,“那时我问你这是什么意思,你没说话。再后来,你说你很久不用剑了。”
沈如晚默不作声,垂在身侧的手却慢慢地紧握起来,攥得很紧,指甲也掐进掌心。
“刚才叶胜萍说,你和以前不太一样,像是变了个人。”曲不询望着她,“我想起来,从我们在临邬城第一次见面起,没看过你用剑,好像也没见你身边有剑,你身边没有留下一点关于剑的痕迹。”
“沈如晚,”他很慢很慢地说,仿佛每个字都很艰难,浸在苦涩的泉水里,“你是不是,也有心魔?”
心魔缠身,所以再也握不住剑,所以再也不曾用剑,像是从来没有过那段握剑的人生。
沈如晚的侧脸紧紧绷着,像是用尽全力维持平静。
“够了。”她说,用力把手从他手中抽出,“你说够了没有?”
“谁跟你说,我不用剑是因为我握不住剑?”她骤然抬眸,幽黑眼瞳里炽灼欲燃的烈火,几乎要把她和他灼烧殆尽,“我不用是我不想,只要有一天我需要握剑,我就一定能握住!”
握不住,也要握。
曲不询目光沉沉地凝望着她,神色也紧绷着,嘴唇紧紧抿着。
他们沉默地对峙着,谁也不说话,谁也不把目光挪开,像是两尊沉默的雕像,又或者是冰冷的凶兽狭路相逢。
“吱呀——”
旁边商户的门忽然被推开,里面走出人来,正好撞见他们沉默的对峙,不由吓了一跳。
“呃,那啥,你俩在我门口有事吗?”那人小心翼翼地问。
沈如晚没理他。
她仍然冷冷地望着曲不询,仿佛她遇到的所有困境都和他有关,即使她心里明白这都是迁怒。
曲不询沉默了片刻。
他重重地吐了口气,率先转过头,望向从门内出来的人,神色还沉凝,但态度却已客客气气,“不好意思,挡了你门口,马上就走。”
沈如晚急促地深吸了好几口气,胸膛剧烈地起伏。
她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向前疾行。
身后,曲不询朝那人再次道了声歉,快步追上她。
沈如晚看见他就烦,一偏头转向另一个方向,加快脚步。
曲不询真是被她气笑了。
明明都是修士,生气起来居然能这么幼稚,别说是他了,就算换个刚入门的修士,能被她加快脚步甩掉吗?
真是该他的!
十来年前若大大方方地缠上她,十年后也不至于改名换姓被她乱发脾气。
“刚才我在陈献面前说的那些话,你别当真。”曲不询不远不近地跟在边上,长长叹了口气,“我说剑修的剑能斩天地鬼神,就算对手再强大,也要信你手里的剑能陪你在最后一口气湮灭前取走对手的命,不然就不配握剑——我是吹牛的。”
沈如晚一顿,回过头来,也不正眼看他,只是从余光里瞥他一眼。
曲不询直直望着她。
“不骗你,其实我也不是永远能握得住剑。”他说,“我也不是一直坚信自己能赢,我也有过握着剑、还没交手就已经觉得自己要输了的时候。”
有的,他也有的。
就那么一次,就在她的面前,就在她的剑下。
那是长孙寒人生中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还没交手,就已望见长眠。
“其实一时的犹疑是很正常的。”曲不询看着她,静静地说,“没有人能从始至终坚信不疑,每个人都会动摇。最重要的是,在动摇和犹疑之后,能不能下定决心,重新找回自己的信念。”
在归墟的那么多日月,他也犹疑过、颓废过、自暴自弃过,可在无边的天川罡风无声的诘问里,他听见自己心里的声音说:你不甘心。
所以他重新拿起剑,去压倒这不甘心。
“破而后立。”曲不询低声说,“所有让你动摇而又没有放弃的,只会让你越发强大,沈如晚,你信我。”
沈如晚神色复杂地看了他很久。
曲不询坦然地和她对视。
可过了很久,她主动挪开了目光。
“人和人是不一样的。”她没什么表情地说,“你不用再说了,好意我心领了,以后也没必要再说这件事了。”
她偏头,神色淡漠,“过去的事已经过去了,我不在乎。”
曲不询深深看着她。
真的不在乎吗?那又为什么仿佛如被触及逆鳞,勃然大怒呢?
“行吧。”他低头叹了口气,“你不想说,那就不说。”
对沈如晚这种倔脾气,就得顺毛捋,她说不要提,至少现在不适合继续说。
“刚才叶胜萍已经交代了,他每次凑到了一定的人,就会和买主联系,就在桃叶渡的茶楼约见,然后交货。每次来见他的人都不一样,对方会提前告诉他下次和他联系的人的特征样貌,叶胜萍不认识他们。”曲不询扯开话题,不至于让气氛那么剑拔弩张,“下次联系的时间在半个月后,我们可以提前蹲守,跟着卖主查下去。”
提起七夜白的进度,沈如晚侧耳认真听他说。
曲不询笑了一下。
“总之,这条线索算是被我们抓住了。”他不无叹息地摇了一下头,“来之不易啊。”
沈如晚默然。
隔了那么多年,那么多岁月,终于到她手边的线索。
“刚才我遇到一对母女。”她沉吟,“她们也知道七夜白。”
她把遇到干练女修和驹娘的事简短地说了一遍。
曲不询神色微凝。
“钟神山。”他慢慢地重复了一遍。
当年他陨落的那个雪原,再往北走,就是钟神山。
按照这对母女的说法,那时钟神山的山庄应当还没开始种七夜白。
“先跟叶胜萍的这条线,如果这条线断了,就去钟神山。”他抬眸。
沈如晚轻轻点了一下头。
她也是这个打算。
曲不询神色沉沉地站在那里思索了许久。
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神色稍霁,仿佛雨过云开,思绪回转,慢慢露出轻松之色,懒洋洋地一伸手,伸了个懒腰。
“这么说来,”他说,“倒是多了半个月的休息时间,正好,桃叶渡也很有意思,在这儿走走逛逛,倒也不错。”
沈如晚意味莫名地看了他一眼。
“你还挺沉得住气的。”她说,“有一点空闲,就想着舒坦玩乐。”
曲不询一笑。
“那不然呢?”他反问,“有事没事都紧绷着,从来不休息,永远在操心那些有的没的?那不是要累死了?”
没有谁比他更明白那种感觉。
忙忙碌碌,到合眼前,竟没一刻全然放松舒心、为自己而活。
多悔恨。
曲不询悠悠叹了口气。
“除了恩恩怨怨勾心斗角,还要有生活。”他语气平实地说着,平平淡淡,但每个字都发自深心,“不管人生怎么奔波,日子还是要好好过,这才不会在闭上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活过。”
他说到这里,忽而觉得自己特别像是童年在敬贤堂听那些年纪一大把、头发花白的老修士发出的感慨,莫名沧桑,透着一股身未衰心已老的暮气,不由有点尴尬,干咳一声,转头去看沈如晚。
一眼望去,沈如晚竟顿在那里,眼睛一眨不眨地望着他。
曲不询一愕。
沈如晚怔怔然看着他。
这还是第一次有人跟她说,除了恩恩怨怨勾心斗角之外,还要有生活。
除了七姐,没有人会对她说这样的话。
沈家人不会说,只会永远督促她再努力、再勤奋一点,争取早日回馈沈家;宁听澜也不会说,他说你要把自己当成一把绝世锋锐的剑。
其实就连沈晴谙也没对她说过这样的话,但是沈晴谙每次遇到有趣的事都会和她分享。
等沈晴谙死后,就再也没有这样的人了。
她的生活里只有修练,再后来,又只剩下枯寂。
明明退隐了,却还是不开心。
曲不询被她看得有一二分不自在。
“咳,”他干咳一声,笑了一下,“怎么了?忽然盯着我看,我有哪不对?”
沈如晚没回答。
她忽而向前走了一步,抬起手,抚过他的脸颊,仰起头,吻了他。
曲不询措手不及,有那么一瞬间的错愕。
可是下一瞬,他也抬手,拥紧她,微微垂下头,更用力、更深沉地回吻,他牢牢地搂住她,一刻也不松懈,仿佛要把她揉进自己的胸膛,让彼此的心跳在紧密贴合的胸腔内隐秘地融为同一音律宫商。
月光茫茫地照耀着终年长夜的碎琼里,照过生离死别的夫妇,照过一时负气分开又用无数个日夜去后悔的情人,也照过这个悱恻又绵长的深吻。
漫漫的清辉遍洒,路过人间。
作者有话说:
我也太牛了吧,我居然日九了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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