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垂烬玉堂寒(二)(1 / 1)

杀过的白月光来找我了 裁云刀 3131 汉字|0 英文 字 2个月前

第53章 垂烬玉堂寒(二)

  曲不询追出门, 院子里空空荡荡,不见沈如晚人影。

  他在院子里静静站了半晌,叹了口气。

  转过头, 却是一怔。

  沈如晚默不作声地站在门廊尽头, 侧立在门柱边上, 像一道幽晦曼丽的影子。

  曲不询定了口气。

  他站在原地顿了一会儿,大步走过去, 立在她身侧, 要开口,却又不知道怎么说。

  廊下静谧, 只剩下细雨浇洒在残叶上的声音。

  楚瑶光租下的小院构造精巧,转角处还有一个一丈见方的小花坛,里面自然不会有什么名花灵植, 只是一些毫无用处又卖不上价、生命力极其旺盛的花。

  沈如晚就站在花圃前, 不远不近地站着,紧紧绷着脸, 神情冰冷。

  其实她有最昳丽清婉的轮廓,从前还眉眼含笑的时候温婉可亲, 一别十年, 愈发清减消瘦,颊边柔美的弧度也消减,美得嶙峋又冷锐,判若两人。

  曲不询不远不近地望着她,尝试去想在他远远旁观而未能靠近的那些年里,她究竟都遇到了些什么。

  他不期然又想起雪原上的那一夜。

  那时沈如晚和从前已不一样, 彼时她便已经清瘦了许多, 气息锋锐得仿佛一把跃然出鞘的青锋, 冰冷冷的,没有一点情绪,可是那双清凌凌的眼瞳就像是跳动的火焰,盈然是不熄的光。

  其实那时他虽然负伤,但剑修剑在人在,只要还有一口气,就能血战到底。

  可看见她的那一眼,他便觉得自己走不出这茫茫雪原了。

  彼时他已无可盼望留恋,心剑也蒙尘,而她却还是不熄的火。

  无望对不熄,能怎么赢啊?

  修士斗法,往往只差在毫厘,是一次犹豫、一点心念、一分踌躇。

  他慢了一寸,结局就是心口一剑。

  这么多年,他在归墟下把她那一剑翻来覆去地想,眼前浮现最多的是她那双眼睛,那双冷硬如冰又炽烈如火的眼睛。

  一眼十年,念念不忘。

  可等到他终于满腔不甘地决定讨回他失落的过去,从无边的天川罡风里抢出一线生机,重见神州日月,再见到她的时候,她眼里却已没有光了。

  “我听过一些关于你的事。”他沉默了许久,“或许你会想找人倾诉一下?”

  沈如晚没什么表情地站在那里。

  倾诉?有什么好倾诉的呢?事情不过就是那样,说来说去也是她亲手杀了所有族亲,无论是什么理由、无论当时她是什么状态,都不会改变事实,说出来反倒像是一种狡辩。

  她不喜欢给自己找理由。

  人人都说她冷酷无情,她认。

  做了的事为什么不认?

  做都做了,还怕承认吗?

  “事情就是你知道的那样。”她语气很淡,有种不易察觉的倦意,“一夜之间,我的所有族亲都死在我手里。”

  曲不询等她说下去。

  可他等了半天,沈如晚都没再说一个字。

  “没了?”他挑起半边眉毛。

  沈如晚回头看他。

  “不然还应该有什么?”她反问。

  曲不询知道沈如晚冷心冷肺无心无情的名声为什么这么响亮了,见了她这么轻描淡写地说出这样的话,一句多余的辩解都没有,任谁都会觉得她冷血的。

  “你不会以为我会就这么信你冷心冷情吧?”曲不询抱起胳膊,侧身看她,目光灼灼,“你要真是没有心,在东仪岛你连看都不会看那个小章姑娘一眼,更别提特意关照;七夜白的事和你又有什么关系,世上任谁被捉去做了药人,也轮不到你这个丹成修士,你又为什么要来自找麻烦?”

  沈如晚神色骤然冰冷。

  “谁说我是在意了才这么做了?”她声音冷硬,“我闲着没事,出来找点乐子,全凭我心意,旁人死活和我有什么关系?谁又告诉你我不是冷心冷情了?你别以为你有多了解我,我告诉你,你只不过是看见了一半的我,真正的我你根本不了解!”

  曲不询只见过她现在的样子,最多见过她还在蓬山时的样子。

  他认识退隐后的沈如晚,见过少女时的沈如晚,可真正构成了她这个人的,却是那个灭家族、弑师尊,戾气伤人更伤己、斩遍神州不封刀的杀星。

  她是蓬山最誓不回头的剑。

  这把剑没有鞘,要么就此折断,要么向前。

  如今剑已蒙尘,是她自己选的。

  她不想剑毁人亡,只能宝剑束之高阁,任由风蚀虫啮、冷铁卷刃。

  他又怎么可能明白。

  曲不询抱着胳膊,目光幽晦地望着她。

  “好啊。”他并未被触怒,反倒语气轻松,“我是不了解你,那你今天能不能给个机会让我了解你一下?”

  沈如晚微怔。

  “什么?”她像是没听明白,又或是不太相信。

  “今天你说的每一句话我都信。”他说,“我才不管什么恩怨道义猜疑,哪怕你今天说你当年是被你族亲哭着求着杀死他们的,我也信你。”

  他目光如炬,灼灼逼人,一字一顿,“只要你说,我就信。”

  十年前的那一夜风雪,她穿过茫茫雪原所持的那一盏青灯,还有寒夜里她眸中点点如碎雪的清光,重合在这无日月无晴天的碎琼里,门廊上莲灯垂烬玉堂寒,他灼灼目光如炬火,照破似箭光阴。

  只要你说,我就信。

  沈如晚怔怔然看着他。

  她唇瓣微微颤着。

  “只要我说,你就信?”她似哭非哭、似笑非笑,低声重复,意味莫名。

  曲不询不错眼地望着她。

  沈如晚微微阖眸。

  “没有什么真相。”她神色如冰,断然转过身,“别再啰嗦了,有意思吗?”

  世事恰如一场轮回。

  十年前的雪夜,他不信她,十年后的碎琼里,她断然转身。

  曲不询猛然伸手,一把握住她手腕。

  “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声音沉冷,贴着她耳畔簌簌而响,“你根本不是滥杀嗜杀的人,你也从来不是冷血无情,不属于你的东西,你为什么要认?”

  沈如晚顿在原地,没有回头。

  “你又怎么知道我不是呢?”她声音干哑,像钝刀划过枯木,莫名刺耳,“你什么都不知道。”

  曲不询用力攥着她手腕,五指一分分收紧。

  “沈如晚,”他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声音冷涩,竟无限悲凉,“你……是不是对很多人解释过,可谁也不愿意信?”

  沈如晚没有说话。

  曲不询心下一腔冰雪。

  这世上竟有如斯阴差阳错,无人信他时,她捧出满腔真心来信他,可他谁也不信,等到他来信她时,她已凉了心头热血。

  到头来,竟是谁也不曾信谁。

  “既然你已经失望过那么多次了,也不差我这一回吧?”他沉默许久,终是开口,语气不咸不淡的,“再试一次,就一次,万一结果不一样呢?”

  他的侧影在昏黄莲灯下晦暗复杂。

  如果当年他再试着信一次,如果当年他愿意信她,他们的结局会不会和现在不一样?

  沈如晚僵立在那里,五指不知何时已紧紧攥住,衣角也皱成一团。

  曲不询低声说,“至少,我会听你说完。”

  沈如晚蓦然回首,神色复杂到极致。

  “好,”她说,“既然你非要问,那我就再说一遍,信不信随你。”

  曲不询用力握了握她的手。

  “沈家多年豢养药人,十几年前我族姐带我去沈家禁地,那里至少同时有几十人被种下了七夜白。我算是沈氏的出众弟子,又专修木行道法,我族姐想带我一起熟悉族里的重要产业。”她紧紧抿唇,太阳穴边微微跳动着,忍耐到极致,说不清是什么情绪,“我不愿意,她和其他族人拿杀阵威胁我,我想走,就动了手,后来走火入魔……事情就成了你知道的样子。”

  “沈氏族灭是我做的,我族姐也是我杀的,修仙界一切关于我的传闻都是真的。”她面无表情地说,“我就是这么个人。”

  曲不询微微一低头,离她更近一点,目光骤然凝住,“你说沈家也在种七夜白?”

  沈如晚被他的问题问得稍稍愣了一下。

  这样的反应,她确实还从未见过。

  也对。

  从前所有听她解释的人都不知道七夜白,她也不能告诉他们,绕来绕去都像是狡辩。

  但曲不询知道七夜白。

  “对。”她顿了一下说,“很早就开始了。”

  曲不询心下一片豁然。

  万般心思到眼前,他竟然笑了一声。

  他从蓬山首徒一夜成为逃徒,她从好人缘到人人畏惧,竟都为一株花。

  七夜白啊七夜白,半生困顿都为了它。

  沈如晚听他笑,不由拧起眉头,神色乍然冰冷,猛地甩开他手,转身就要走。

  曲不询手臂蓦然一伸,揽在她身前,猛然一收,搂住她。

  沈如晚神容冰冷到极致,反手去推他,但他也用力,手臂仿佛铁铸般纹丝不动,用尽力气把她箍在怀里。

  “我知道你说得都是真的。”他垂下头看她,声音低低的,“我知道是真的。”

  沈如晚抬眸,冷冷地望着他。

  “因为我也经历过,我都知道。”他嗓音低哑,像是讽笑,每个字都如用力刻在金石上,“他们最会颠倒黑白、混淆是非,让你百口莫辩、积毁销骨。”

  沈如晚微怔地望着他。

  曲不询凝视她倦意难掩的眉眼。

  “傻姑娘,”他抬手,用了点力,从她眉心慢慢抚到鬓边,一点温热,“不是你的错,为什么要认?”

  他说着,也不知是同谁说,一字一顿,每个字都狠到刻骨,“记住,不是你的命,到死也不许认。”

  沈如晚怔怔然,眸光潋滟,不错眼地望着他。

  曲不询微微低下头,额头和她的碰撞在一起,他就这么贴着她的额头,眼眸和眼眸近在咫尺,幽黑的瞳孔里只剩下清晰的彼此。

  “不要认。”他说。

  沈如晚出神很久。

  她不知唇和唇是什么时候碰撞在一起,也忘了是谁先去吻的谁,在缠绵交错的呼吸里,她偶尔想起无边雪原上杀机冰冷的那一夜,想起风雪夜色里那个孤高冷绝、不可一世的人,也想起她为那个人落下的抹不完的泪水……

  可最后,什么都淡去了。

  长孙寒就像她遥遥无期的梦,和她少女时的所有天真快乐,连同性情大变后的最后一点希冀,一起埋葬在那片无边无际的冰冷雪原上。

  眼前只剩下曲不询宽阔坚实的拥抱。

  那样切近又真实的温度,隔着十数年的距离,终于有人给她一个拥抱。

  忘了吧,她漠然地想,从前的腥风血雨满身戾气,和削骨蚀心的不甘心,还有那个如寒山孤月的少年天才,都放下吧。

  过去难以被她接纳,但是,算了。

  一切都过去,算了吧。

  不如怜取眼前人。

  她伸手拥住他,把头埋在他肩头,他用力搂紧她,像是把全身的力气都传递给她。

  廊下灯光昏黄。

  她静静靠在他肩头,很久,很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