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刘夫人的决定
秦璟离开内室,驻足廊下许久,想起秦策所言,不禁摇了摇头,嘴边现出一丝苦笑。
刚行出数步,忽被两个半大少年拦住。见两人似有话说,干脆停住脚步,温和道:“阿岢,阿岫,你们在这做什么?”
“阿兄。”秦珍和秦珏互相看看,迟疑道,“我和阿岫有事要和阿兄说。”
“何事?”
“是大兄。”秦珏压低声音道,“前些日子,大兄派人……”
没等秦珏把话说完,已被秦璟一把按住肩膀。
“阿兄?”
“去东院。”秦璟道,“正好我要去见阿母,事情可以路上说。”
“诺!”
兄弟三人穿过回廊,一路行往刘夫人居处。
秦珍和秦玦藏不住话,竹筒倒豆子一般,将秦玖所行全部讲了出来。
“阿兄带兵在外,同胡贼厮杀,数月不回西河,怕是不晓得这些事。”秦珍眉心微皱,显然是对秦玖存下许多不满,“说起来实在闹心!”
“大兄之前被召回武乡,本是阿父做的决定,他给阿母的信里却在埋怨阿兄。阿母回信劝说,他仍不改,气得阿母足足三月未给他书信。”
“大兄信中怎么说?”秦璟表情不变,看着空中飘雪,周身凝聚冷意。
“还能怎么说,都不是好话。”秦珍嘟囔一句,不满道,“他倒是给阿母送信讨饶,却不说自己错了。气得阿母更不想理他,直说就该拿鞭子抽,抽过一顿就清醒了。”
说到这里,秦珏突然插话,好奇问道:“阿兄,阿母真抽过几位兄长鞭子?”
“这个嘛,”秦璟微微侧头,看着好奇的两个弟弟,一瞬间似想起旧事,身上的冷意消去不少。
“的确抽过。”
秦珍和秦珏互看一眼,都是一脸的愕然。
“真的?”
“阿母手中有一条绞银鞭,我和二兄、三兄都挨过。估计大兄也一样,只是我没亲眼见过。”
“嘶——”
秦珍和秦珏同时倒吸一口凉气,眼睛瞪得铜铃一样。显然无法想象,平日里端庄优雅的嫡母会抄起鞭子抽人。
见状,秦璟当场笑出声音,犹如冰雪初融。
“实则并不痛,只为让我们记住教训,莫要再犯错。”
一个人笑与不笑,区别竟如此之大,实在难以想象。
秦珍和秦珏看过多次,仍觉得不可思议。
“我幼时顽劣,没少被阿母管教。二兄、三兄也是一样。”秦璟的声音带着回忆,比先时温和许多。
“阿嵘性子好,阿母教训过一次,下次绝不再犯。阿岚和阿岩出生后,阿母很少再动鞭子,等到你们落地,阿母的鞭子已藏入箱内,自然是见不到。”
早年间,秦氏坞堡夹在几方势力之间,秦策隔三差五就要出堡击敌,每次出征就是一场诀别。刘夫人和刘媵守在堡中,遇情况紧急,同样要披甲登上城头。
最惨烈的一次,坞堡出现奸细,堡门被冲破。奸贼将胡贼引入堡内,欲擒杀刘夫人和出生不久的秦璟。
就在那一次,秦璟的庶母抱着他的庶兄做饵,引开了杀气腾腾的胡贼,也保下了年少的秦玖等人。
战后,刘夫人不顾残兵,执意出堡搜寻,结果就见到了被钉在地上的张媵,身上的血流干,双目仍死死盯着一处土丘,直至入殓仍不肯闭目。
秦璟的庶兄死在土丘后,一箭穿胸,落入狼腹。
刘夫人在张媵的坟前立誓,必为母子两人报仇。她活着一日,定会断绝凶手血脉,一个不留!
誓言字字带血,犹在耳边。
秦璟懂事后,刘夫人言说旧事,将誓言一字不漏的告诉他。待查明吕婆楼是带兵攻入坞堡的贼首,也是射杀张媵母子的元凶,秦璟便发誓,只要他一息尚存,绝不放过氐秦吕氏一脉!
“阿兄……阿兄?”
秦璟忽然走神,实在太过罕见。
秦珍和秦珏连唤数声,总不见他回应,心下担忧,是不是自己哪句话说得不对,才让阿兄如此?
正疑惑时,迎面走来数名婢仆,为首者身材极高,可比寻常男子。眼窝凹陷,鼻梁高挺,轮廓深邃,相貌迥异于汉人,明显有胡人血脉,甚至就是个胡人。
“郎君。”
婢仆走到近前,福身向三人行礼。
“夫人闻郎君归来,甚是心喜,命奴请郎君往院中。”
“我正要去拜见阿母。”秦璟道。
婢仆再行礼,侧身让到一边。
秦璟三人越过婢仆,踏过铺着薄雪的青石路,抛开秦玖之事,转而说起秦珍和秦珏的课业。
“张参军不在堡内,舆图和兵法由谁教导?”
“夏侯将军教授兵法,刘参军讲解舆图。”
“夏侯将军随阿父征战多年,名震北地,能随他学习是尔等之福,勿要淘气才是。”
兄弟三人一边说,一边加快脚步。
朔风越来越冷,雪越下越大。
三人抵达院中,身上已披了大片银白。
婢仆见三人走过院门,立刻福身行礼,并将三人引至正室,随后下去准备茶汤。
室内铺着地龙,纵使未燃火盆,也是温暖如春。
一盏立屏风靠墙摆放,刘夫人和刘媵坐在屏风前,身前摆着十几卷竹简,其中两卷已经摊开,记载着去岁的田亩收成以及库房进出。
“阿母。”
秦璟三人扫去身上的落雪,除下斗篷,走进内室。
秦珍和秦珏退立旁侧,秦璟正身下拜,面向刘夫人行稽首礼。
“儿不孝,让阿母惦念。”
刘夫人放下竹简,看向跪在面前的秦璟,缓声道:“起来吧,你在外征战数月,我的确担忧惦念,今能平安归来,实是大慰。”
“诺。”
秦璟坐起身,腰背挺直,双手平放在腿上。
秦珍和秦珏这才行礼落座。
婢仆送上茶汤和糕点,刘媵亲手将竹简归拢,逐一放入箱中,随机就要起身告辞。
刘夫人拦下她,道:“留下吧,一起听听。”
“诺。”
刘媵顺势坐到刘夫人身侧,扫一眼秦珍和秦珏,见两人明显带着心虚,不禁暗中摇头。
她知道自己的儿子,天生的直肠子,半点藏不住话。大公子日前来信惹得阿姊生气,他们恰好在旁,听得一清二楚。
此番四公子归来,两人急匆匆去往正院,不用深想就知道要做什么。
看向面上不透半分的秦璟,再看看压根不敢同自己对视的两个儿子,刘媵当真手痒。做了就做了,摆出这幅样子,哪里还像以勇猛果敢著称的秦氏郎君?!
不是阿姊吩咐,她都想拿出鞭子抽这两个一顿!
秦珍和秦珏低着头,避开刘媵的目光。
秦璟同样垂首,收敛锋锐,端起漆盏,送到唇边饮了一口。
“阿峥。”
“儿在。”
“你之前受伤,如今可全好了?”
“回阿母,伤已痊愈。”
“那便好。”刘夫人夹起一块糖糕,送到秦璟面前,道,“这是南地的新花样,滋味很是不错。”
“谢阿母。”
看着一举一动透出生疏的儿子,刘夫人忽觉心酸。
她知道秦璟不是故意,而是太长时间离开西河,母子再见,总需些时日适应。但……刘夫人叹息一声,疲惫的放下竹筷。
“阿峥,近月的事情,你从阿岢和阿岫嘴里听到了吧?”
秦珍和秦珏正吃糖糕,不期然听到这句话,同时噎住,忙饮下半盏茶汤,才将堵在嗓子眼的糕点咽了下去。
秦璟斟酌片刻,方才开口道:“阿母,如是大兄之事,儿确已知晓。”
“你如何看?”
秦璟抬起头,表情中闪过一丝诧异。
“阿母?”
“阿峥,你们都是我子。”刘夫人看着秦璟,酸楚藏在心底,表情中不露分毫。
“我之前以为阿嵁钻了牛角尖,是受身边人唆使。经过这些时日,该看的总会看明白。如果他自己没有心思,旁人再挑唆也不会犯下糊涂事。”
“阿母……”
“你父为何会召他回武乡,又为何不让他继续带兵,我一清二楚。”
秦璟没再出声,十指一点点收拢,指尖牢牢攥入掌心。
“你父不想让我知道,但他忘了,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事情既然发生,总会有蛛丝马迹可循。”
刘夫人声音渐低,刘媵担忧的看向她,“阿姊。”
“无事。”
摇摇头,刘夫人继续道:“事到如今,我可以明白的告诉你,你父的处置太轻,非但不会让阿嵁认错,反而会让他在错路上走得更远。”
“阿母……”
“且听我说。”刘夫人抬起右臂,示意秦璟暂莫出声,“如果秦氏没有称王,这种处置纵有偏颇,也不会惹出太大的麻烦。如今却是不同,阿嵁不会反省,只会越想越不甘心,路越走越偏。”
“阿母,儿已自请镇守朔方。”不等刘夫人继续向下说,秦璟突然出声,“来之前已禀明阿父。”
“朔方?”刘夫人一顿,沉声道,“你父答应了?”
“并未。”秦璟道,“阿父让儿回彭城,并将荆、豫、徐三州交儿掌管。”
“算他还没糊涂。”
“阿母?”
“如果阿嵁没钻牛角尖,你自请戍北并无关碍。现如今,”刘夫人顿了顿,双眸微暗,“你父必已有了打算。”
“阿母,我不想同阿兄争。”
“但也不会忍?”
“……”秦璟无言。
刘夫人忽然笑了,道:“你是我生的,想些什么我会不知道?”
秦璟耳尖微红。
“这事你没错。”刘夫人收起笑容,正色道,“贼寇未灭,阿嵁就起了旁的心思,实在不应该。与其让他继续胡闹,以致最后坏了大事,不如让他留在武乡,再不碰兵权。等到日后,秦氏成就大业,亦可做个闲王。如若不然……”
接下去的话,刘夫人没有再说。
乱世中,无论士族高门还是庶人百姓,都见过太多的灾祸苦难,知晓太多的人情冷暖。
刘夫人是母亲,同样是秦氏主母。
秦玖钻了牛角尖,一时半刻转不过弯来,与其拖拖拉拉,让外人看秦氏笑话,趁机进一步挑唆,不如快刀斩乱麻,将事情尽快解决。
“这事牵扯秦氏旧将,还有几姓高门。”刘夫人挥动长袖,淡然道,“之前的阴氏未能让他们警醒,总该再杀一儆百,才能让他们彻底明白,外贼未灭就想杂七杂八的事,实是愚蠢之极。”
“诺。”
“你父既让你回彭城,你便去吧。”刘夫人话锋一转,道,“你同遗晋的淮南郡公交情匪浅,可维持盟约,短期之内与你大有裨益。”
“诺。”
“另外,我有一物要交给你。”
刘夫人向刘媵示意,后者轻轻颔首,回身绕过屏风。片刻后走出,手中托着一只巴掌大的木盒。
木盒通体漆黑,上面没有任何花纹,只有一把铜锁。
刘夫人取下发上金钗,拧开钗头,倒出一把刀形的钥匙。
钥匙插入锁孔,转动两下,只听咔哒一声,铜锁落地。
盒盖掀开,里面静静躺着半枚虎符,由青铜打造,年代久远,明显是前朝的古物。
“阿母?”
“当年我入秦氏坞堡,大君给我一支部曲,袭自前朝羽林军。这些年来,一直以家将之名守卫堡内。当年坞堡被破,十去其九,如今其子陆续长大,仍尊虎符号令,就让他们随你去彭城。”
“阿母,儿不敢受。如其离开,何人护卫阿母?”
“无需担忧,我让他们随你走,身边自不会缺人。”刘夫人微微倾身,将木盒放到秦璟手上,“阿子,我生于乱世,却不想死于乱世。如你能让我终于太平,我死亦含笑。”
秦璟握紧木盒,用力得指关节发白。
许久,将木盒放在身侧,再次稽首。
“诺!”
“好!”
刘夫人按住秦璟的肩膀,抚过他的发顶。自其外傅,母子俩极少如此亲近。
“阿峥,你要牢牢记住,情谊可顾,天下更重。”
“你父年迈,终有一日要卸下重担。”
“中原乱了太久,汉室苦了太久,我大父、大君皆死于胡贼之手,我不想再见胡贼盘踞汉家之地,欺凌汉家百姓。”
“我想见你一统华夏,断绝这两百年的灾祸!”
“诺!”
秦璟沉声应诺。
“儿遵阿母之命!”
情谊可顾,天下更重。
八个字压上心头,闪过脑海的身影未变得模糊,反而更加清晰。
仇池郡
桓石民抵达仇池半月,建康的旨意仍迟迟未能发下。
据姑孰送来的消息,就仇池和武都太守之事,朝中分成几派意见,始终莫衷一是。
陈郡谢氏和琅琊王氏站在桓氏一边,谢玄和王献之更曾借出城之机,命心腹往姑孰送信,言明两家态度。
高平郗氏和部分武将对桓伊出任武都太守没有意见,却坚决反对桓石民执掌仇池。
以太原王氏为首的建康高门两者都不同意,坚持要再选英才。
朝会之上争执不休,圣旨迟迟未下。
司马曜不想得罪任何一方,偏偏三方都得罪个彻底。
王太后干脆称病,群臣总不能闯入后宫。褚太后有心无力,想要彰显一下存在感都没条件。
“阿父的意思是,不忙着上表,让建康继续吵。”桓容将来信递给桓石民,笑道,“阿父还说,秉之在建康没少走动,朝中的水越来越浑,文武被牵扯精力,正方便将仇池武都彻底握于掌中。”
建康朝堂吵得太厉害,多数人没有意识到,地盘是桓容打下来的,他们争执得越久,桓容就能进一步消化两郡,从容进行布置。
哪怕太守没落到桓氏头上,以桓容此时的布局,甭管谁来,也甭管多么英明睿智,都会被郡治所的职吏假空。
豪强?
仇池和武都的豪强早已转投,郡中不少职吏都出身当地高门。不客气点讲,他们和桓氏穿一条裤子,利益早已经划分妥当,岂容外人再来插上一脚。
“郡内政务交给阿兄,待荆州再来人,我便启程返回幽州。”桓容道。
“这么快?”桓石民诧异,“阿弟走了,不怕建康趁机派人?”
“有阿兄在,我自然放心。”桓容笑道,“再者说,我乃幽州刺使,如今战事已平,总不能在外太久。”
另有一件事,桓容没有当着桓石民的面说。梁州城里还关着吕延,事情不能再拖,拖得太久,难免被王猛察觉不对。
趁着建康无暇顾及,长安那边也没察觉,正好趁机狠狠坑苻坚一回,为幽州再添些劳动力。
这出戏想要演好,需得他亲自出面。
至于坑人的陷阱,更要他和杨亮父子一起挥锹。
“阿兄尽管放心,至少两月之内,建康吵不出个结果,仇池武都不会生出大的变故。”说到这里,桓容不自觉勾起嘴角,“两月之后,说不定长安也会生乱。”
看着桓容脸上的笑容,明知不是针对自己,桓石民仍有些脊背发凉,禁不住头皮发麻。
第两百章 坑死不商量一
宁康二年三月,秦璟率五千骑兵南归彭城。除胡骑之外,另有五百刘氏部曲同行。
拔营前日,闻听将要南下,染虎等皆是摩拳擦掌。
“将军,可是要去打长安,要不然就是建康?”
不怪他们会产生如此想法,随秦璟纵横草原数月,攻城拔营,连战连胜,稍有败绩,众人兴奋之余,对秦璟心悦诚服,敬称“汗王”。
在胡人的部落中,强者才能成为首领。
染虎出身的秃发鲜卑部,压根没有什么“嫡长”,首领的儿子有一个算一个,谁最勇猛凶悍,能被部落中的勇士共举,被部落长老和贵族承认,谁就会接下首领的位置,带领部落继续前行。
如果首领的儿子没有作为,有九成以上的可能被他人取代。同样的,首领的儿子太有作为,等不到亲爹让位,一场父子相残不可避免。
这种制度看似残忍,却在胡族部落中延续千百年。
从秦时塞外诸胡,到汉时草原匈奴,一直到魏晋时期内迁的五胡,即使仿效中原王朝建立政权,在权力交接的过程中,依旧带着旧俗的影子。
染虎等人臣服于秦璟,甘心为他手中刀兵,自然期待他能接过秦策衣钵。但是,在中原多年,众人对汉室也有几分了解,见秦璟抵达西河不久就要离开,心中难免生出嘀咕,更有几分不满。
秦璟立下大功,秦策行事却太不公平。
汉人的规矩实在太多,真正的勇士竟要受到这样的冷待!
好在秦策没有继续“不公平”下去,肯定秦璟的战功不说,更是当着满朝文武宣布,将荆、豫、徐三州俱交秦璟,许他虎符,可掌三州诸军事。遇战先决,无需禀于西河。
此令既下,文武顿时一片哗然。
有老臣不满秦策此举,以为太过荒谬。
秦玖被夺兵权,调回武乡;秦璟却要统领三州?手中的五千骑兵不收入西河,全要随他一同南下?
如此行事,难道是想废除长子,立四子为继承人?
“大王还请三思!”
出声附和的文武超过十人。
秦策面上不显,脑中浮现出刘夫人日前之言,不由得心头微沉。
“今慕容垂盘踞丸都,苻坚篡踞长安,胡贼尚未扫清,诸事当以重立汉室、夺回中原为先!我子能征善战,有统兵之才,命其领荆、豫、徐诸军事,方能震慑长安,令胡贼不敢轻举妄动!”
“我意已决,诸位不必再言!”
在场文武跟随秦策多年,还有曾经侍奉其父的老臣,见他态度坚决,不容半点置疑,都是心头巨震。
无论是否存在不满,再无人公然开口反对,更没有胆大到请秦策收回成命。
翌日,秦璟接受任命,率五千骑兵南下彭城。
染虎等人满脸兴奋,只等着秦璟一声号令,无论长安还是建康,抄起刀子就上!
现如今,染虎已不怀疑秦璟能助他报得大仇。
以秦璟的战斗力,慕容垂和慕容涉龟缩在三韩则罢,如有哪天不老实,试图染指中原,百分百会被狠狠收拾。
慕容垂被称“鲜卑战神”,奈何身边处处是坑。
慕容德和他离心,不能交付信任;慕容涉心思诡谲,更有背叛慕容评的前科,更加不能相信。
能托付身后的慕容令和慕容冲又是彼此看不顺眼,隔三差五就要闹上一回,最严重的两次,已然是刀兵相向。
不是慕容垂及时赶回,两人绝不会轻易善罢甘休,九成以上不是儿子死就是侄子亡。
一个接一个烂摊子等着收拾,慕容垂压根分不出精力谋划南下复国。只能继续困在三韩之地,先解决身后的麻烦再说。
知晓慕容鲜卑的情况,染虎反倒不急着报仇。
与其一刀了结,不如看着仇人自相残杀,这样才更痛快!
秦璟没有回答染虎等人的问题,只告知众人,此次返回彭城,将有一段时日不临战事。染虎等人虽有些失望,但已经发誓效忠秦璟,自当唯其马首是瞻。
不过,众人的心情很快又好了起来。
秦璟明言,之前获取的“战利品”,已有部分送往彭城,都将如数发下。
“城中建有兵营,尔等可居于营中,亦可于城内购置家宅。”
染虎等人愕然瞠目,以为自己听错。
“将军不是说笑?”
“自然不是。”秦璟跃身上马,单手抚过战马的颈项,引来一声响鼻,“待回彭城,将为尔等录入户籍。如尔等愿意,可改汉姓、取汉名。如若不愿亦无不可。”
染虎等人脸色涨红,抑制不住激动的情绪。
秦璟此举是在表明,从今往后,他们就是“亲兵”,不是随时可以舍弃的小卒!
“仆等必为将军效死!”
“汗王万岁!”
五千骑兵陆续上马,伴着悠长的号角,轰隆隆的马蹄声响彻北方大地。
马蹄踏过残雪,溅起早春的湿泥,从上空俯瞰,五千骑兵仿佛一股奔腾的洪流,急速奔涌南去。
骑兵的身影逐渐消失在地平线,再也眺望不到。
城头之上,刘夫人依旧久久驻立,任由冷风拂过鬓发、鼓起长袖。
“阿姊,起风了。”刘媵站在刘夫人身侧,轻声道,“该回去了。”
刘夫人没出声,仍望着秦璟离开的方向,眸光深邃。
刘媵没有再出声,而是静静的陪着刘夫人,一同伫立在北风之中。
两人的裙摆被风扬起,似欲乘风而去。
秦珍和秦珏趴在城墙上,想起方才见到的那一幕,不由得心头火热。
他们何时才能长大,才能随父兄征战沙场?
“阿兄初次临战,也不过比咱们大上两三岁。”秦珍握拳道,“胡贼不灭,总有你我杀敌之日!”
风越来越大,卷起残雪飞沙,阻隔了城头人的视线。
“走吧。”
“诺。”
随刘夫人离开时,秦珍和秦珏不约而同转头,向秦璟离开的方向张望。漫漫飞沙之中,一切都变得模糊,唯有被骑兵踏出的长路一直向南,直至风沙尽头。
“总有一天……”
他们不再年幼,可以跨上战马,手持长枪,在战场上冲锋陷阵,可以和兄长并肩作战,将盘踞中原的胡人彻底扫清。
总有一天!
回到府内,秦珍和秦珏往夏侯将军处学习兵法。
刘夫人和刘媵换过衣裙,重新看起田册。看到一半,忽听婢仆禀报,秦策结束同文武议事,径直来了东院,看样子似有几分恼怒。
“夫主?”刘夫人放下竹简,思量片刻,同刘媵对视一眼,不禁微微一笑,“看起来,还是有人不够清醒。”
“阿姊说的是。”刘媵收起摊开的田册,“看来不用阿姊费心,儆猴的那只鸡就会自己跳出来。”
“此时还言之过早。”刘夫人摇摇头,“事情涉及前朝,最终如何决断,总归要夫主点头。”
刘媵颔首,收起最后一卷竹简,合上木箱。
时间抓得极准。
等婢仆抬下木箱,送上茶汤糕点,秦策恰好迈步走进正室,身上犹带着早春的凉意。
“夫主。”
刘夫人和刘媵福身,随后刘媵退下,仅留夫妻二人在内室。
秦策面无表情,端起茶汤一饮而尽。
听到一声不甚明显的冷嘶,刘夫人红唇微翘,笑道:“茶汤刚刚调好,有些烫,夫主小心。”
秦策面露尴尬,看着笑意盈盈的嫡妻,心头累积的郁气似一扫而空。指腹擦过被烫的嘴角,也禁不住笑了起来。
“细君一如当年,为夫却是老了。”放下漆盏,秦策叹息一声。
“夫主何出此言?”
刘夫人手托袖摆,夹起一块胡饼送到秦策面前,道:“夫主早膳未用多少,该用些胡饼。是阿妹亲手做的,新鲜的羔羊肉,加了南地调制的香料,味道着实不错。夫主尝尝?”
“好。”
秦策未用竹筷,直接以手拿起胡饼。
饼皮香脆,馅料味足,饼面上还洒了芝麻,搭配微凉的茶汤,味道着实不错。
秦策胃口大开,吃下整整一盘,仍是意犹未尽。
刘夫人命婢仆撤下漆盘,送上新的茶汤,拿起布巾为秦策净手。
“细君,”秦策声音微哽,“我自己来。”
“夫主,就让妾一次?”刘夫人微微抬头,指尖擦过秦策带着刀疤的手腕,“一晃这些年,妾还记得,当日夫主为救大君,仅率三百仆兵同上千胡贼厮杀,身上留下十三条伤疤,这就是其中之一。”
秦策没说话,掌心覆上刘夫人的脸颊,指腹擦过她的眼角。
“当年之事,细君都还记得。”
“记得。”刘夫人笑中带泪,覆上秦策的手背,低声道,“当年一战,刘氏坞堡几近覆灭,刘氏郎君十不存一。夫主带去的仆兵,一个都没能回来。是阿嵁和阿屺带兵死死守住城门,阿岍和阿峥冲开胡贼的包围,阿峥更三箭射死贼首,才逼得贼兵退去。”
随着刘夫人的讲述,秦策陷入回忆,表情变得沉痛,沉痛中又夹杂着欣慰,欣慰并未持续太久,最后全化为一声叹息。
“这么多年了。”
“是啊。”刘夫人合上双眸,顺着覆在背后的大手,靠入秦策怀中。
“阿子都长大了。”秦策声音微沉,注视着立在墙边的屏风,看着屏风上蹲踞的麒麟,声音中带着疲惫,“长大了啊。”
刘夫人没说话,只是靠在秦策肩上,轻轻抚过他的领口。
“阿嵁起了不好的心思,更钻了牛角尖。”秦策半合双眼,“跟着秦氏的老臣也不同以往,……我是不是错了?”
“夫主?”
“细君,你告诉我,我是不是错了?”
秦策极少在人前示弱,如今日这般更是从未有过。
刘夫人直起身,静静的看了秦策片刻,留意到他新增的白发和眼底的疲惫,轻轻摇了摇头,将秦策扶躺到自己腿上,解开他的发髻,一下下梳着斑白的发。
“夫主,人心易变,当年的刘氏坞堡也曾如此。”
“我还是错了。”秦策合上双眼。
“不。”刘夫人低声道,“夫主只是心软了。”
“心软?”
“对阿嵁心软,对老臣心软。”刘夫人继续道,“换做十年前,夫主可会这般?”
“……不会。”他会将秦玖关起来,狠狠抽一顿,抽到他脑筋清醒为止。还会把起了歪心的谋士将领一并斩杀,让全堡上下看个清楚明白。
“胡贼未灭,中原未定,南边还有遗晋,夫主心软得太早。”
说完这句话,刘夫人再没有出声。
秦策沉思许久,握住刘夫人的手,沉声道:“细君说得对,太早,一切都太早。”
究竟只说心软还是暗含其他,秦策没有明言,刘夫人也没有追问。
“阿嵁留在武乡终究不妥,该让他回西河。”秦策似在自言自语,又似在同刘夫人商量,“等他回来之后,劳烦细君将他身边再梳理干净,非必要,就莫让他再出府了。”
“诺。”
“至于旁人,”秦策眯起双眼,声音骤冷,“该让他们知道,我虽年迈,却没有彻底糊涂!胡贼未灭,就想些不该想的,找死!”
刘夫人笑了。
“夫主不老。”
“不老?”
“不老。”
秦策朗声大笑,坐起身,又将刘夫人揽入怀中。
就在这时,刘媵去而复返,看到眼前一幕,不由得掩唇轻笑,笑到秦策脸发红,不由得咳嗽两声。
“我尚有政务。”秦策一边说一边站起身,“晚膳时再过来。”
“诺。”
秦策几乎是落荒而逃,刘夫人看着刘媵,刘媵微微侧头,“阿姊?”
“淘气!”刘夫人点了一下刘媵的额头,“阿嵘都已及冠,还是这么淘气。”
“阿姊,饶我这一回吧。”刘媵坐到刘夫人身边,嘴上讨饶,神情中却满是笑意,“夫主转过弯了?”
刘夫人点点头。
“等阿嵁从武乡回来,也是时候动手。”
云淡风轻的一句话,却暗含无尽的杀意。
秦玖回到西河之日,即是话中人头颅落地之时。
乱世并非一味的残酷,却也不能从头至尾贯彻仁心。以秦氏目前的处境,实非万事无忧,稍有不慎,仍将落得满盘皆输。
正如刘夫人所言,凡事不能“心软”。
一旦秦策狠下心来,秦氏内部必将生出一场动荡。
无论付出多少代价,毒瘤必须尽早拔除。总好过留待他日溃烂生脓,生出更大的隐患。
宁康二年,四月
秦璟抵达彭城,秦玦应出城外,见到兄长出现,差点热泪盈眶。
“阿兄,你总算回来了!”
秦玓人在昌黎、秦玸和秦玚一个在平阳,一个在河东,徐州和豫州的政务都压在他的肩上,不是有秦玒扛起荆州,他肯定会被累出个好歹。
“阿兄,我接到消息,三州交给你,我能去找阿岚了吧?”
秦璟正解披风,听到秦玦的话,转身看着他,无情的道出两个字:“不行。”
秦玦傻了。
“为何?”
“阿父将三州交给我,并未言调你去平阳。”
“所以?”秦玦咽了口口水,突然心生绝望。
“所以。”秦璟简单重复,一切尽在不言中。
秦玦深吸一口气,当场掀桌。
有没有这么坑的?
有没有?!
时尚,感觉被坑的不只是秦六郎。
建康朝廷吵了整整两个月,仇池和武都太守终究落入桓氏囊中。
圣旨未送出建康,桓容已得到消息。
见过荆州来人,将郡内政务尽数交给桓石民,桓容迅速调兵启程,南下梁州。
为演好预定的戏码,桓使君一改平日“低调”,沿途打出将军大旗,摆开郡公车驾,很是张扬。将一个因战功膨胀、变得嚣张跋扈的形象演绎得淋漓尽致。
当然,这是在各方探子眼中。
对于百姓,桓容严令秋毫无犯,如遇农田,必要绕路而行。不慎伤到禾苗,更要双倍赔偿。
在长安和建康朝廷议论桓温父子如出一辙,都是好大喜功之人时,桓容在民间的声望却是不断拔高。
对比之强烈,实是超出想象。
抵达梁州城下,桓容没有入城,而是派人入城,“召”杨亮父子出城一见。
杨亮父子“奉召”而来,没用多久,就满面怒气而去。回到城中不久,下令紧闭城门,严守城头,明显有要和桓氏决裂的架势。
长安获悉情况,起初尚存几分疑虑。毕竟,他们的计划是说服杨广毒杀桓容,而不是促使杨亮父子与其正面交锋。但在得知荆州的桓豁开始行动,大举屯兵魏兴郡,兵锋直指汉中时,疑虑顿时消去大半。
虽然和计划有些许出入,可能让遗晋生乱,甚至生出大乱,简直比预期的结果强上百倍。
“吕延”的书信送往长安,王猛松了口气,苻坚更是一扫之前郁闷,难得有了笑脸。
殊不知,就在他们成竹在胸,以为一切都在掌握之中时,桓容正在帐中和杨亮父子密谈,屯兵魏兴郡的桓豁接住飞落的鹁鸽,看过鹁鸽带来的短信,眺望北地,已然擦亮刀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