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罗门生(1 / 1)

要命 张饮修 7914 汉字|5 英文 字 1个月前

第72章 罗门生

1

回神, 宛若惊梦一场。

在那场梦里,饶束被大片大片的浓云裹住了,满眼皆空白,只感到自己在不断地下坠, 一刻不停地下坠。

而她的身体也变得越来越重, 无力往上腾跃, 只能放任自己坠落。

落到底了, 还是白茫茫的一片。

她在那片白之中来回找路,四处碰壁。她一直拍打着冷硬的壁垒, 希望能让墙外的人们听见。

可是没有, 一直没人应声,她永远都等不到墙外的人。

人们推着购物车从她身边经过,挎着购物篮与她擦肩而过。来来去去,换了一批又一批。

只有她还维持着原来的姿势, 在这喧闹运转着的超市里站成一件摆设物。

超市里的广播开始提醒顾客们,即将到关门时间了。

光着脚的少女在浓云迷雾中摸索前进, 远方的微光破云而来,却是捉不到的丝丝缕缕,转瞬即逝。

她放慢了脚步, 如同瞎子寻路。

不知得谁眷顾,终于走出迷雾。

回神那一霎, 呼吸都滞留。

抓着购物车的左手已经冰冷,指甲盖泛白,是太害怕失去这唯一的救命稻草的缘故。

难以想象吧。

这世上竟有人把一辆超市购物车视为自己唯一的救命稻草。

饶束调整着呼吸, 抬手看腕表,已经快晚上十一点了,超市即将停止营业。

她匆匆拿了几件生活用品,结了帐,独自走回小区。

冲凉,擦头发,趴在阳台看夜景,靠在床头无声阅读。她尽量使自己忙碌。

脑中却始终是一片混沌,与漫长的夜晚拉锯着、消磨着,早已忘了该如何安然入睡。

她琢磨了好些年,抑郁这个东西到底最像什么?

此时此刻她感觉,抑郁是一条没有毒牙的蛇。

如果她和这条蛇相处得不好,蛇就会紧紧勒住她的脖颈,让她无法呼吸,而且越是挣扎便越痛苦;

如果她和这条蛇相处好了,双方就可以相安无事,偶尔她还会大着胆去抚摸蛇身,摸清它的蛇皮纹理。

但无论如何,抑郁就是一条蛇,阴森森地存在着,冷冰冰地贴着她。

只要她稍有异常,或者被什么刺激了,敏感的蛇就会使尽全力缠住她。

尽管是一条没有毒牙的蛇,抑郁却绝对可以把她缠得想死,让她窒息。

让她一次又一次地在夜里死去,一次又一次地在凌晨埋葬自己的尸体,一次又一次地在天亮时从泥土里爬出来。

身上的泥层越来越厚,饶束有时候连衣服都不知道该怎么穿。

半夜突然醒来,床边的书本还打开着。

《如果一切重来》。

工整排列的印刷字体在明亮的灯光下散发着幽幽的书墨气息,饶束半撑着身体,低头瞧着翻开的书页。

她在睡前读到那一句——“你曾凝视过春天的大自然吗,斯蒂曼先生?我们有时候竟会怀疑冬天从未存在过。”

生活就是如此。好的时候一切都很好,好到能让我们把最坏的东西全都忘掉。

那么坏的时候呢?是否也能坏到让我们把所有的好都忘掉?饶束清了清嗓子,试图跟自己说说话,但她发现自己不想说话。

她好像丧失了说话的能力,所有话语都挤在她的五脏六腑里,混乱不堪,吵闹沸腾。

她从被窝里爬起来,顺手合上那本书,放在床边的矮柜上。

她穿着家居棉鞋去衣柜里找东西,最后拎着一双羊毛袜、抱着一块毛毯,穿过客厅,跑去影碟房。

这个房间在房子的另一边,除了影碟机,还堆放了许多乱七八糟的物品,小提琴、美术染料、素描本、谱曲架……甚至还有一整套的钓鱼工具。

随着时间推进,饶束记不清的事情越来越多了。这些从一开始就存在着的物件,也是其中之一。

她想不起来自己是在何时把它们搬进这里的,但她从没想过要清理掉它们。

如此陌生,如此不舍。

凌晨三点三十五分,她盖着毛毯,脚上套着羊毛袜,怀里抱着抱枕,窝在单人沙发里看美国影片《超脱》。

童年的心理阴影对一个人的影响能有多大?

饶束看着影片里的男主人公在内外两个世界中与他自己对话,慢慢地感觉到疲惫感如潮水般涌进这个小房间,她无处可逃。

童年阴影就像癌细胞,你抓不到它,它却可以在你体内肆意蔓延。

连自己都救不了的亨利,眼睁睁看着一名学生自杀身亡,压抑感从屏幕里溢出来,饶束表情平静,眼泪却莫名慷慨,从麻木至极的身躯里流淌出来,洗净了她那灰蒙蒙的冷漠脸庞。

亨利让救助中心的工作人员带走了艾瑞卡,少女嚎啕大哭撕心裂肺,那场救赎还是终止了。

这一幕唤醒了饶束内心深处剧烈的痛楚,她真不知道自己怎么还能坐在这里看电影。

你看人生,这一出黑色喜剧,谁能真正地超脱?谁能真正拯救谁?

是否自我毁灭才是终极的解脱方式?

饶束又嗅到了死亡的甜美气息。

她本能地抗拒着回忆,眼前的生活已经够痛苦了,若一旦开始回想,她定会败给回忆。

尽管如此,断断续续的撕裂式画面还是从记忆缝隙之间闪回到她脑海。

暴雨如幕布,雨伞挡不住,积水漫过膝盖。几十年遇一次的大暴雨,几乎全校学生都在等着家里人开车来接,唯独她是那个不能等待家人的人,她怕等到天黑也没人会来。

整座大桥上只有她一个人行走在暴雨中,闪电劈到她面前那一刻,她双膝发软,跪倒在雨水里。无助得像条流浪狗。

她站不起来,也不知道自己跪了多久,天空灰蒙蒙,满眼是大雨。等有人来拽起她时,还被她条件反射推了一下……

“听说大桥被淹了。”站在家门外拧干衣服上的雨水时,她听到这么一句,也不知她们说的那座大桥是不是她下课后经过的那一座。

她坐在胶凳上擦头发,弟弟问她是怎么回来的。

“物理老师送我回来的。”她低着头说,一手擦着短发,一手悄悄覆在膝盖上。

她拧开房门把手时,发现那扇门还是锁着的,跟她上学前一模一样。可打开门之后,房间里的景象却与上学前完全不一样了。

并且,再也无法回到原样了。

窗户玻璃门没关,整个房间都被雨水打湿了,没有任何一样东西幸免。床被,书桌,电脑,靠墙书架上她所珍爱的书本与笔记本,它们全都被雨水浇了个透,皱缩着,像是委屈得哭了。

她手脚冰凉,一颗心从高墙跌落,落入暴雨中。她转身,疯了一般,去看家里的其他房间,她发现所有人的房间都干爽如初,所有窗户都关得严严实实……

“你自己锁了房门,窗又没关,飘雨了怪谁呢?”香蕉神情冷漠。

而她站在客厅,一路都没哭,却在听到那句话时哭了。家里家外,一样无助得像条狗。

她哭着,一声不吭,走了几步,走到客厅电视面前,弯腰,抓起桌上的家庭钥匙串,模糊着视线,盲目又用力地把其中一把钥匙拆下来,指尖被钥匙圈的钢丝刺破了,渗出血,红得骇人,却不及内心万分之一那么疼。

她攥着那把钥匙,回到自己得房间,反锁。

这次是真正而彻底地锁住了。

她躺在满是雨水得冰凉地板上,浸泡着,哭了很久,哭到再也哭不出来。

明明,钥匙就放在客厅里……

为什么,要让雨水淋湿她的房间……

湿得这样彻底,她需要用多长的时间才能晾干……

……

“小束,一个人的才华,不能这样挥霍的。”

“老师,如果我是一个不一定有明天的人,也不能挥霍才华吗?”

“怎么了?你遇到什么困难了吗?”

“也没。我只是觉得,活着好难,好痛,总是失眠,每时每刻都有可能突然崩溃。我摆脱不了这种阴霾,老师,你曾有过这样的感受吗?”

“你这个年纪,的确容易胡思乱想。不要想那么多事情,好好学习。小束,你只要做到一个学生的最低标准,就可以在年级第一的位置上待到高中毕业。”

“哦。”

她再也没跟语文老师描述过病情。

灯红酒绿,人人尽欢。她经常往ktv之类的场所跑,唯一一次在外面喝醉,撞见了语文老师。

老师送她回家的时候,车停在楼下,他锁了车门,说:“女孩子要自爱。”

“哦。”

“小束,你是在谈恋爱吗?”

“没有,只是玩玩。”

“你酗酒?”

“嗯?”

“上次你妈妈投诉到你班主任薛老师那里去了,薛老师让我们多留意你。”

“……”

“参赛作品写得怎样了?”

“还没写。”

“周末培优班为什么没有去上课?还冲任课老师发脾气了?”

“他先不尊重我的。老师,没人有资格说我卑微。下次遇见那位老师我还是会发脾气。”

语文老师不说话了,只是看着她,还是睿智的双眼,那一刻却装满了失望。是一种昭示着即将要抛弃她的眼神。

她躲开了老师的目光,只觉得温暖从指间快速流逝,再也抓不住了。痛到抑制不住地颤抖。

学校里最偏袒她的一个人,最终还是对她失望了。

……

戴着耳麦,坐在机房里听高考英语听力。

电脑屏幕倒映出她戴着黑色口罩的面孔,遮了大半张脸,只露出眼睛,空洞,无神。

临近六月高考,她整夜整夜没睡过觉,在房间里的各个角落轮流蜷缩,困在狭小的黑暗空间里。

深夜打开窗户,坐在窗台上,两腿悬空,表情呆滞,凝固在夜色里,一放手就会掉下去。

楼下有人大喊,房门很快被人撬开,她被人生拉硬拽地从窗台上搬了下来。

铁锁链,没关上的房门,早已封闭的心门。

她们又一次把她锁在房间里,铁链把她拴在床上,活动范围不超过一米。直到高考那天才让她去学校参加考试。

六月天,长袖卫衣长裤子,口罩帽子。她行走在众多考生中,只剩下一架空躯壳。

行尸走肉,应是如此。

……

影片的最后,亨利坐在空荡荡的教室里念着爱伦坡的《厄舍府的坍塌》。

他最终也没能救赎谁,包括他自己。

饶束双手环膝,听着片尾曲,她把下巴搁在膝盖上,泪水把睡裤打湿了一大片。

看完一整部电影,还是毫无睡意。

她抱着毛毯回卧室,经过客厅,看一眼夜空,停一下脚步。

高空诱惑她,黑暗诱惑她。

魔鬼在夜空中朝她招手,说,活着是没意义的,只有无尽的痛苦。快来吧,快点解脱吧,一而再再而三地失去,你还剩下些什么?两手空空,满身伤痕,这样的你还能活下去吗?

饶束停在客厅里,她想起生命中那些与生缺失的、失去后无法复得的、将来注定拥有不了的、以及永远无法被饶恕的罪孽,她觉得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再也想象不出温暖是怎样的一种感觉。

无形的藤蔓缠紧她的心脏,无牙的毒蛇勒紧她的脖颈。

窒息前一刻,意识飘渺,她满脑子都只剩下小时候的弟弟,想起他柔软的头发,想起他拿走红苹果留下青苹果,想起他落水时的哭声,想起他站在她的镜头前灿烂大笑的模样,想起他一遍又一遍地抱怨着你好懒啊好懒啊好懒啊……

然后伸手一推,惨烈撞击,如梦幻泡影,什么都没了。

他渐渐变成大人们的好孩子,他渐渐地将她看作怪物。他再也不能被她带走,他们之间只剩下代沟。

爱得太用力,反弹可致死。

饶束无数次想穿梭到未来,去问问那个已经长大成人的弟弟,为什么?到底为什么?为什么要杀死我的弟弟?

能不能,把我的弟弟还给我……

我什么都不要了,什么都可以原谅,我只想找回我的弟弟。

2

阳光照射在脸上,洒在眼皮上,却没能在第一时间将饶束刺激醒。

她蜷缩在地板上,闭着眼,毫无反应。

没有酒瓶,没有服安眠药,没有疲惫至极,这一次,她纯粹地陷入了无意识状态,什么都感受不到,包括她一向最敏感的阳光刺激。

太阳光线一点点缓慢地移动,透过客厅的玻璃门,铺满了她整个身子。

暖洋洋的,多好啊。只是胸腔里的什么东西,却早已冰冷得无法被捂热。

将近中午时分,饶束辗转醒来。

睁开眼,光线直直照入她黑白分明的瞳孔,她没闭眼,也没眨眼,呆呆地与阳光对视。用了很长时间,她才让自己从地板上站起身,眩晕不由分说地袭来,她脚跟发软,跌进前面的沙发里。

一整个下午,饶束都坐在沙发上发呆,塞着耳机,把音量调到最大,勉强拉回一点知觉。

吃不下东西,不想起身去洗澡,不想洗脸,水都不想喝,更不想出门。

这种“不想”是无法控制的,病理机制在她的体内运行着。

她丧去了所有动力,连最基本的生活程序都维持不下去。

一个星期过去,她不再完成任何学校作业;

两个星期过去,她不再翻开过任何一本课本;

三个星期过去,她不再去学校上课;

一个月过去,她不再出门。

时常忘记吃东西,连夜连夜地失眠,有时候能在床上或凉台上呆坐一整天,有时候能一天看完十多本书籍,有时候会花钱无度,有时候悲观至极地抹去自己存在过的痕迹,有时候会兴致大发地找网友们聊通宵,有时候从地板上醒来自己都不知道自己躺了多久。

上一秒想让全世界记住她,下一秒又想消失在所有人眼里。

抑郁时混沌倦怠,心境压抑得能将天空染灰。做每件事都没有兴致,仿佛只为了维持呼吸而已。

躁狂时精力过盛,理智丧失得脱离现实世界。对金钱和才华智商毫不吝啬,只为了追寻一份与自己高涨的情绪相匹配的情境。

她承认自己哭过,也承认自己放弃过。

恶魔一直叫嚣,似乎永无止境。

悲伤与狂躁交替轮回,她也在天堂与地狱之间来回拉扯自我。

正常的生活距离饶束越来越远,任何来电都被她秒挂,没人知道她的情况。

因为,被别人知道了,其实也毫无用处。

那些人,所有人,全都,会变本加厉地伤害她。全都如此,无一例外。

毫无例外的伤害,早已困住了她对世间温暖的信任程度。

假如要有一个例外,那会是什么?

她盘着腿坐在地板上极力回想自己过往的人生。

三色冰淇淋闯进了她的脑海。

3

2017年5月,缺了大半学期课程的饶束去学校参加一些科目的期中测试。

校园里的一切都让她感到陌生,并且虚无,麻木。

当一个人的生命在快速消弭,这些东西到底还有什么意义?

这种感觉跟高中时是那么地相似。只是这一次,她连反抗和挣脱的力气都没有了。

她坐在教室里,机械地答题,论述部分还能写满整张答题卡。她在课后听老师划重点,翻着书,一页一页,指尖冰凉又按部就班。

而这一切都没人强迫她。

她就在一片混沌中做着这些不知所谓的事情,脸上只剩下两种表情,淡笑和漠然。

生命力如流沙搬消逝。

一个抛弃生活的人,还混迹在一群活生生的人当中,装作很鲜活的样子。

经常深夜站在冷水下,感受被溺毙的感觉。

冷水总是能让她恐惧,而恐惧能让她感到自己还活着。

一个快乐不起来的人,感知快乐的能力都被魔鬼吞噬了。

悲伤却很容易,眼泪也不知道怎么,常常不由分说就一直往下掉。

一句话,一个场景,都能在她的世界里引爆一场天崩地裂,继而全线坍塌,整个人碎成灰堆。

有时候饶束会忍不住小心翼翼地做对比,比较放弃与不放弃到底哪个会好一点。就像小孩子小心翼翼地比较一颗糖跟另一颗糖哪个更甜一样。

如果她给自己一个倾诉的就会,她一个字都说不出,毫无预兆就开始哭。

饶束唯一保持联系的人,是姐姐饶璐。

但饶璐每次跟她聊天都只倾诉自己的家常,那些琐碎的、无聊的、小恩小怨的、鸡皮蒜毛的日常生活。

而饶束总是在手机这端“嗯 / 哦…… / 你继续说啊,我在听 / 痴线啦 / 这样啊 / 可以啊 / 行吧 ……”

更多时候,她是饶璐的情绪垃圾桶。

但她总是耐心地听着,敷衍地回应着。久久地,久久地,都无法鼓起勇气说自己的事情。

偶尔她会喝酒,虽然没有以前酗酒时喝得那么凶,却也总是一喝就喝到迷醉。

醉了之后,往往就进入躁狂状态。

醉了之后,饶束会拿着手机跟饶璐讲电话,诵诗,背歌词,唇间蹦出一大段一大段天马行空的话语……讲着讲着,她也不知道自己在讲什么了……

意识完全不清醒时,她还会给饶姣和饶儒发短信,长篇大论,措辞复杂,逻辑清晰,口吻官方,把短信发得像优秀作文。

更糟糕的是,有时她在醉酒状态下还能想起另一个微信账号和密码,一登上去,就是另一番天地。

她可以在躁郁患者的总聊天群里高谈阔论一整夜,没人阻止她,没人反驳她,大家都把她当成这个圈里至高无上的存在,她做什么都是对的,她说什么都是有道理的。

她病得越深,所有人就越迷恋她;她说得越多,所有人就越感同身受。

可这对饶束而言,却是另一种毁灭。

每当她醒来后,总是陷入莫大的懊悔情绪中,半天都走不出来,煎熬至极。

因为她想不起那个喝醉了的自己做了什么事情。有没有让别人难过,有没有伤害别人,倾听的人会不会厌烦……

她在半夜给姐姐发短信——“如果某一刻我伤害了你,还能不能得到你的原谅?我也不喜欢这样的自己,可是身不由己不能控制,难以诉说的无力与病态充斥在我身体的每一处角落、每一个细胞……”

饶璐看见之后,则总是一笑带过,说她又发病了。

开玩笑的口吻,对普通人的确是好的;但对真正的病人,却是最坏的对待方式。

饶束独自生活着,隔十几天才去一次学校。

灵魂往返于充满噩梦的黑夜和一片苍茫的白昼,宛如从燥热的高空坠入冰冷的海水。

她一次次切实地感受着自己跌入深渊,没食欲,失眠,恍惚,忘事,看日光似黑夜。

呼吸越来越淡,微笑越来越少。想压制狂烈叫嚣的两极情绪却越来越困难,想整理混乱不堪的语言也越来越吃力。

她在这茫然无措的癫狂中拼命挣扎,越挣扎却越痛苦。

一句话就是泪点,一首歌就听到流泪。走在人群中也觉得手脚冰凉,无处躲藏。

问自己,会好起来吗?

再也好不起来了吧。

常常突然回神,发现人们都不见了。整个空间里只有她一个人躺在床上。

天色昏暗,汽车声鸣。醒来之后就再无睡意,醒来之后就忘记梦境。

像这样恍惚又安静的清晨,在她的生活里不断重复上演。

好像什么都有,又好像什么都没有。

若能不动声色地一直机械运转下去,结果或许还能好一些。但若回忆残忍地潜入脑海,山崩海啸便能随后覆灭理智。

明明好好地走在路上,她也会在某些瞬间忘记自己是谁,不知身在何处。

有一天,痛苦值达到顶点,饶束在电话里跟饶璐说,她过段时间就退学。

饶璐还是用开玩笑的口吻说,随便你啊,现在退也可以啊。

饶束笑,语气平淡,说,我说真的,我不想继续念本科了。我无以为继,姐,你懂吗?

这件事情她在电话里反复提了几次,姐姐一开始以为她说笑的,后来发现她真想这么做,态度就严肃起来了。

也许是饶璐告诉了父母,消息很快传回家里,继而传遍五亲六戚。

饶束又成了那个被众人谈论且责备的对象。

聪明、骄傲、自负、叛逆、作孽、不懂事、自毁前途、精神不正常、遗憾了可惜了、生来就是不详之人……这些字眼与高中毕业前如出一辙。

饶束从饶璐的口中听到这些转达自不同亲戚的词语,麻木了。淡笑,内心空荡,只剩下一汪死水。

倪芳开始坚持不懈地给她打电话,饶束接了一次,只听见她问:“念得好好的怎么又不念了?闹什么啊!没有学历以后你怎么找工作?现在有一点钱有什么用?你又不是真的很有本事。以后你钱要是花光了,回家赖着,我立刻赶走你,爱上哪儿上哪儿去,家里可养不起你。”

“……”

饶束直接挂了电话。

鼻酸,喉咙哽咽。眼泪却不再跟以往那样立刻流出来了。

大概这辈子的泪水都流尽了。

归属感像泡沫一样,越来越稀薄,越来越淡弱,终于,有一天,不用谁伸手去戳,它就自己消失了。

她终于成了一个没有归属的人。

4

2017年6月尾。

饶束已经连续失眠了将近两个礼拜,这期间,她没有踏出过一步家门。

黑眼圈和凌乱的头发相得益彰,看起来着实像个女鬼。

过去几个月的时间内,吴文、叶茂和范初影他们给她打过几个电话,但她都没有接听,任由铃声响着,直到它自己结束。

前些天,她删掉了很多人的微信,没什么具体的缘由,只是忽而发现双方没有联系的必要了。

没有联系的必要,就不用存在着了。谁知道哪一天,她会突然离开世界呢?

突然的事件总会引起人们的广泛讨论,而她实在太讨厌人们聚在一起谈论她的景象了。

她必须得率先清除掉这些人。

七月前一天,这一整天,饶束什么事情都没做,洗完澡后趴在床上翻书,连电脑都没打开。

深夜,她盘着双腿,塞上耳机,听着 lp 的专辑,捧着手机,认真而专注地编辑一段独白。

独白的阅读对象是姐姐饶璐,所以她的措辞异常地小心翼翼。她提到了躁郁症,提到了母亲,提到了香蕉,提到了三色冰淇淋,提到了财产情况,提到了这半年来自己的状态,提到了自己目前的生活情况,最后提到了退学。

不算长的一段话,她仔仔细细地编辑了很久,从一点多到四点多,歌曲都播放了几十首。

在这段话里,她晾出了自己的很多痛苦。

她说:【关于躁郁,我并不是要你理解什么,只希望你别当那只是无病呻吟。再不济,就当我是个怪物吧。也别总以为我说的话都是玩笑话,事实上我每一次开口请求你帮助时都很惶恐,害怕你会跟母亲和香蕉那样回应我。我很感谢你。岁月回收了一切细节,我努力忘掉不好的事情,记住温暖的瞬间,比如剪纸,比如都市鱼日记,比如三色冰淇淋。】

【我好像很难过好正常人或者说是普通人的生活,那不是属于我的生活方式。你会认为我不正常吗?】

【姐,我想我爱你。今晚我哭了一夜,不为什么,只是发现自己错了,错以为自己有所依靠。我失眠很久了,你想象不到的久。我常常不知道自己在说什么,真希望你能领略到我混乱话语背后的痛苦。】

【我不赞同你把我对你说的话告诉父母,那是一个错误的行为,父亲母亲不在我的安全范围内。你懂吗?他们的言行总是可以伤害到我,我不想把自己的事情告诉他们。】

【以后我们该如何相处呢?以后你还会把我们的秘密泄漏给他们吗?姐,我想和你成为真正的姐妹,我一直以为我们是亲姐妹……】

她小心翼翼,非常紧张,很害怕姐姐看见这段话,却又很期待姐姐快点看见这段话。

她在凌晨五点多睡去,迷迷糊糊的,不知道梦见了什么,很快就醒来了,手机显示时间才早上七点。

起床,换衣服,洗漱,打开了客厅里的音响,把音箱音量调到最大,企图一次刺激自己的每一个感官。

难得有吃早餐的欲望,饶束给自己切了两片吐司,沾着酱,配着牛奶,吃得很顺利。

上午在书房里阅读,时光安静,风和日丽,外面的世界似乎与她完全无关。

她很安静,她在等待一个人的回复。

她希望能等到一个理想中的回复。

可是,好像,人们向来对未知的事情抱有太大的希望。饶束也不例外。

漫长的上午过去了,十点即将到来。

饶束翻着手中的书本,想起小时候饶璐带着她去爬山。

那些细节已经被时光冲淡,她唯一记得的是那种有人牵着自己的手一直往上攀爬的感觉,不再是孤伶伶的一个人,不再是不知道该往哪儿走的迷茫。

出于对姐姐的需要,小时候的饶束常常紧紧握住姐姐的手,很紧很紧,恨不得用一根绳子把两人拴起来。

她笑着说:“姐姐姐姐,你不要松手,你一松手我就完蛋了。”

她眨着眼睛说:“姐姐姐姐,请带我爬上去,我会非常非常感谢你的,真的真的。”

她总是害怕独自跌倒。

因为,一旦跌倒,就会滚下去,下面是陡峭的山坡,能把人跌得粉身碎骨。

姐姐饶璐的十指很纤细,右手无名指上有一个突起的肉团,是她童年贪玩触电留下的。

饶璐跟她说过很多次那个故事,关于她触电时有多痛、有多意外的故事。饶束也一次又一次地认真倾听,并且早已记下了细节。

可是,挺不巧的是,姐姐从来没有认真听她说过她的双手。

全家都对她这双被碾碎过的双手避之不及,没人愿意提起。

当然了,比起和小姑家的亲戚关系,有谁会在意一个孤儿的钻心痛楚呢?

久而久之,饶束自己也忘记了她的双手被怎样对待过了……

微信通知声想起的时候,饶束还沉浸在姐姐的十指触感里。

手机响了一声,又安静下来了。

她拿起手机,看微信,点开与饶璐的对话框,看见了姐姐回复的一行字。

【干脆别再联系了。】

一瞬间,全身血液逆流。

尖锐的刺痛划破空气而来,饶束盯着手机,忘记了该如何呼吸。

她痛得没有力气作出反应。

她被钉在椅子上,双眼失焦,心肝脾脏都碎成了渣沫。

要如何反应?该如何反应?

她跪在令人眩晕的深渊里,再也不知道该怎样站起身。

你也满怀希望过吗?

你也曾被人抛弃过吗?

你也把自己的伤痕剖露给某个人看过吗?

你也被对方狠狠地刺伤过吗?

你也曾像我这般绝望又痛苦吗?

你也曾体会过我这般的悲哀与空洞吗?

你知道孑然一身地活在这世上的感受吗?

你想象过独自走完这一生的情景吗?

你也知道,活着是一种惩罚吗?

2017年7月初,饶束失踪了。

可悲又滑稽的是,直到五天之后,才有人发现她失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