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回,被当成一个女人。不是高高在上的帝姬,不是皇帝的亲妹,不是卫国公的妻子。
就只是她,荣安。
荣安一时舍不得吞下葡萄。
她闭合双眼,靠在枕靠上,唇角勾起叫侍人讶然的弧度。
殿下已有多少年,不曾笑过。却不知,笑是为何
卫子谚拖着沉重的步子往自己的院中走。
他一路扶着墙壁、树木,好容易坚持到院前,世子夫人姜氏身旁的丫头瞧见他,连忙奔过来将他搀住。
卫子谚不要她搀扶,他阴着脸,一掌把人推开。摇摇晃晃踏过门槛。
屋里已掀了帘子,姜氏带着近侍婆子迎上前来,“世子爷,殿下怎么说那家法,可否不罚了”
每天领十鞭。
谁受得了
况世子爷本身就带伤挂彩。
卫子谚张口,正想说话。
喉头陡然涌起一阵腥甜。
姜氏睁大了眼睛,哀声大喊:“世子爷”
卫子谚“呕”地一声,吐出好大一摊血。
姜氏将人抱扶着,声音带了哭腔:“快去告诉殿下请太医请太医啊”
帝姬府里有陪嫁的太医,这边通知了荣安,那边太医就到了。
忙的人仰马翻之时,卫国公从外归来。自有人将今日事禀于他知道。
卫国公面无表情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那管事支支吾吾欲言又止,似有难言之隐。
卫国公一眼扫过去,眼光平静,并不多么锐利,却惊得对方一悚,照直道:“有件蹊跷事”
卫国公立在塌前,任侍女帮他更衣,听那管事吞吞吐吐道:“似乎有个新来的侍卫不懂规矩,擅闯殿下的院子,给殿下的人拘起来。如今人在后院水房关着。”
国公府的水房并非储水之地,其实是间私牢,当初荣安喝令手下将锦瑟绑进水房,便有恐吓折磨之意。
卫国公想到某种可能,眸子眯了眯,拂开侍女给他系扣子的手。
他负手踱步,缓缓在屋中来回走动。
管事瞧不清他表情,屋中陡然低下来的气压让他知道,此刻国公是怒火中烧,极为不满的。
管事朝叠衣服的侍女打个眼色,待侍女出去后,方犹疑道:“国公您看,是审一审,还是直接料理了”
审一审,就是把人带到荣安面前,当着她面儿给那侍卫动刑,逼他说出与荣安如何苟且的细节,达到羞辱荣安、让她痛苦不堪屈辱难当的目的。
直接料理,自然就是字面意思。
近几年国公越发不耐烦“审”,二十六年来十来个侍卫多半都是莫名就失踪了的。管事是卫家死忠,这等秘事没人比他更清楚了。
因此只听说有侍卫闯荣安的院子,管事就立即认定,这人与荣安有什么。
卫国公在桌前停下步子,视线落到一幅毛了边画卷上。
他眸子变得柔和,嘴唇不再紧绷。
他挥挥手:“你看着办吧”
管事知道他这意思,就是直接把人做掉丢弃,不必再来回话。
管事退出去,在门前停一瞬,见卫国公满脸陶醉神色,眸光无比温柔,将嘴唇贴在画卷上面,虔诚的亲吻。
管事一缩肩膀,连忙闭合房门。
卫国公用指腹拂过画上那张让他苦苦思念了二十多年的脸,张口,艰涩难言,“锦瑟奕珩他,对我有所误解,木文远和老师一定在他面前说我许多不是他年轻稚嫩,容易受人蒙骗,我不怪他只是我怕我不快快将他收到我的羽翼下,那童杰,便要伤害他你不知,他有多胆大”
卫国公说到这里,扯开唇角笑了下。
“浑小子生的俏,性子却野马一般,不像你,也不像我”
卫国公缅怀他逝去的恋人,和他心心念念的子孙,隔几座院子,卫子谚气若游丝,扯住自己母亲的袖子。
“娘儿子实在忍不下这口气您,救救儿子把那那人撵了”
他说得含糊,屋里除了荣安和邱嬷嬷,没人听得懂他在说什么。
“”荣安神色复杂地望着儿子,袖子上那只苍白的手,用力到发颤。
她知道,儿子是因撞见她的丑事,这才急火攻心,呕了血。
可李聪他
那般蚀骨柔情,温暖她早已干涸的感情,她舍不得。
卫子谚眼泪流下,两手将她扯住,苦苦哀求:“儿子已这般明日还得领十鞭爹爹若知晓了儿子”
他说不下去,他身为人子,如何去埋怨母亲连累自己。他说不出口,扯住荣安袖子哀哭。
这一情急,给口水呛住,卫子谚咳嗽连连,一提气,又呕出一口血来。
屋里众人皆吓得色变,太医在隔壁秤药,给一连声儿喊过来,荣安面容黑沉严肃,斥责道:“卫子谚,你休要胡思乱想安心吃你的药,养你的病家法之事,我去与你爹说”
卫子谚傍晚过去寻她,本就是为得她这样一句话,如今这定心丸吃下,却仍平静不下,荣安偷人一事,简直像把利剑,悬在他头顶。
卫国公在外风评极佳,待他这位亲儿,却是
卫子谚泪眼朦朦,在床沿上不住磕头,“娘啊儿子求你啦”
便在这时,荣安的侍女从外走来,悄声在她耳边说话。
屋中众人均瞧着帝姬,见她面色猛然一变,前所未见的有些慌乱。
她回眸看一眼不住哀求她的儿子,一边是恐惧惊慌的病儿,一边是给她许多温暖柔情的李聪,她犹疑了,挣扎了。
邱嬷嬷意识到什么,上前一步,与荣安道:“殿下,世子爷不能再受刺激”
荣安抿住嘴唇,视线落在太医身上。
卫子谚虽有伤病在身,有太医看顾,不至要了性命。可李聪,他若落到卫臻手上
荣安一拂袖子,臂上轻纱披帛飘起又落下。
卫子谚哀声喊了一声“娘”。
荣安头也不回地朝外去了。
邱嬷嬷,侍女们一时皆去了。
世子夫人姜氏上前,泪眼凝望丈夫,蹲身在他榻前:“世子爷您难受的紧吗”
卫子谚模糊的眼垂下,视线落在妻子面上,他伸出手,用尽全身气力,狠狠在姜氏面颊上甩了一耳光。
姜氏不防,整个人顺那力道歪倒。
屋里太医和侍人们大气儿都不敢喘,见姜氏睁大了眼睛捂住脸回过头来:“世子爷妾身,妾身做错了何事”
卫子谚那一掌用尽了力气,整个人伏在榻沿。
他要怎么说
说姜氏介绍来的侍卫,糟蹋了他的母亲
卫子谚破口大骂:“贱人你给我滚出去见到你这张丑脸,我夜里必要做噩梦的”
姜氏不敢置信地捂脸望着他。
卫子谚从来口无遮拦,言语下流无忌,当下再没力气打人,变将最污秽,最难听的字眼怒骂自己的妻子。
姜氏不敢去瞧四周下人的眼光。
她脸上痛,心中更痛,她的丈夫,好色暴戾,从不温柔。她女儿早夭,丈夫又坏了身子,这辈子不可能生育孩子。公公待她有如透明人,婆母也从未将她当成人看。
她也是高官家的小姐,世家出来的千金,如何要受人这般作践
侍人们没一个敢上前劝一句,没人敢过来把她搀起。卫子谚发狂时持剑伤人,院子里的下人们怕他有如恶鬼。
姜氏在卫子谚不绝的骂声中撑起身子。她像一具失魂的躯壳,摇摇晃晃地走出门去。
这一切荣安不知,也顾不上,她金枝玉叶之躯踏足阴暗潮湿,气味难闻的水牢。
管事并没有按照吩咐,直接“料理”李聪,他命人用烧红的烙铁,在李聪健硕的胸膛上印出一个可怖的形状。
惨叫声令人头皮发麻,烧焦的肉的气味,扑面冲鼻。
那管事狞笑道:“接着说,她什么模样可心满意足,攀着你不放,求你继续”
李聪头发散乱,满身的血污,他睁不开眼睛,嘴唇早给人打得裂开流血。
“她她不说话我看得出她喜欢”
门在这时被人破开。
荣安帝姬高华矜贵,立在门前,只轻吐两字:“放人”
管事眸中闪过一抹慌乱,很快,他便镇定下来。
他是卫国公的人,卫国公有令,命他“看着办”,他就是在这必死之人死之前,了解一点他想知道的下流事,国公也不会生气。
荣安帝姬这些年是如何与人苟且的,细节他已听过太多太多。
管事视线在荣安身下扫一眼。
层层叠叠华贵奢美的宫装包裹下,是两条怎样的腿
荣安眸子一利,朝自己的人打个眼色。
身后近卫过来抢人。管事拦在中间道:“殿下使不得。这人得罪了国公爷,国公吩咐小人严加审问,殿下若带了人去,国公必要怪罪小人办事不力,求殿下看在小人多年服侍殿下和国公,饶小人一命。”
嘴里说求饶,脸上却没半点恭敬。
荣安帝姬在他们国公面前,有什么脸面可言他们身为国公亲信,从没把荣安真正当成主母。
恰这时,那给折磨得不成人形的李聪开了口。
他虚弱地道:“殿下不必为小人冲撞国公,伤了夫妻情分。小人死不足惜,生前生前曾幸福过短短几日小人无憾了”
荣安蓦地红了眼眶。
多年未曾流过的眼泪,就要奔涌而出。
多年未曾跳动的那颗心,几乎就要蹦出胸腔,剧烈得让她几乎无法承受。
她说话时艰难地喘着气:“本宫的近卫,请问姚管事,哪条律法给你权利,让你私自扣押他,私自动刑本宫为何要在乎你是死是活本宫要将自己的人带走,谁敢拦着张扬”
门侧的侍卫应命。
“给本宫将人带走谁敢阻拦,杀无赦”
荣安这句爆喝,几乎用尽二十六年的力气。
她为了一个不爱她的男人,把自己过的半死不活,形同鬼魅。
这一刻,她突然,觉得不甘心。
面前有一男子,甘愿为她赴死
不是因为她的身份地位,不介意她已年老色衰
荣安扬起头,泪水冲过眼角,
沟壑早早爬上眼角,泪水蜿蜒而下。她的心,重新活过来了。
她想在余下的岁月中,好好活着。
活得像个帝姬,像个女人。
卫国公就在这时出现。
一道门的内外,一头是丈夫,一头是妻子。
丈夫貌比潘安,身姿挺拔。
妻子玉貌不再,神色倨傲。
卫国公蹙了蹙眉,他已经很多年,没见过荣安在他面前挺胸抬头,气势凌人。
他觉得有些好笑,抬眼挑向荣安身后给人搀扶着的李聪,轻蔑地收回视线。
他率先开口:“荣安,我们谈谈。”
荣安不可置信地僵了一瞬。
二十多年夫妻,他是第一次说,想和她谈谈。
荣安一时,慌乱,纠结,紧张,期待,如百爪挠心。不知该如何反应。
太陌生。
这样的卫国公太陌生了。
卫国公没给她机会犹豫。
他转身离开,走出几步,顿住步子,语调温和地道:“我在书房等你。”
书房中,两夫妻对坐在案前。
卫国公指尖在桌面上轻敲:“一个侍卫罢了,既合你心意,我可以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荣安并没有露出惊喜的神情,她紧抿嘴唇,半晌才道:“所以,条件是”
“有些事,你已然知道了,我也没必要瞒你。”卫国公少有的斟酌用词,他垂着眼,叫人辩不明他的情绪。
“木奕珩的妻子,林氏”
卫国公轻吐意图,目光淡淡地朝荣安扫来,没觉自己在妻子面前提出这种要求有半点不妥。
他说:“我想请你出面,把她带出木府。我想和她见个面。”
荣安惊呆了。
经过二十多年的彼此折磨,他第一次好声好气与她独处说话,是为了逼她,安排他和他的儿媳见个面
他怎会如此心安理得
外头喧哗起来,侍婢奔来的脚步,急切到无礼。
来不及等通传了
侍婢哭着伏跪在地,大声悲哭:“国公爷,殿下世子夫人世子夫人她,吞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