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三章 何事同去不同归(3)
“阿宁”他声嘶力竭地吼着,马如闪电一般疾驰而来。
宁嫣回头淡淡看了他一眼,又慢慢转回身去,向着崖边走去。那如古井无波的眼神,看得顾明轩心里发凉,看来她终究是知道了。
“阿宁你站住”
那道被雨水浇透的身影只是略微停顿了一下,然后充耳不闻地走去。
骏马转眼行至跟前,黑衣人成一列举刀向马上的顾明轩招呼过去。可是顾明轩在盛怒之下根本无人可挡,仅仅一个鞭子,眨眼间地上便倒得横七竖八。郑瑜的脸色发白,匆忙去找宁嫣:“皇姐皇”
顾明轩一甩马鞭缠住了郑瑜的脖子,脸色铁青:“你若再往前走一步,我就让他跟去陪你”
那道身影果真是停下了,可是随后风雨中只听她平淡到极致的声音传来:“那你就杀了他吧。”
你杀了也好,东和后继无人,是存是续都是你一人说了算;杀了也好,把这许许多多的纠葛恩怨都断得干净;杀了也好,我的罪孽便又多了一份,我可以坦然去向师父请罪了。顾明轩这一生若是没有遇见你该有多好。
顾明轩冷着脸将鞭子一甩,郑瑜便被重重地甩到山石之上昏迷了过去。
最后仅剩一步,她与那万丈深渊仅剩一步。他冷静自持,不动声色的脸终于裂了一道缝。
“阿宁,你听我说事情不是你听到的那样,你总该给我一个解释的机会是吧你下来好不好下来让我告诉你事情的真相”
“真相还重要啊”她突然间转过身,仰望着坐在马上的他笑了笑。那笑容凄惶而绝望,琉璃色的眼眸空洞如死。
陆离匆忙赶来急道:“阿宁,你快回来”
“站住别再往前走了。”她凌厉的目光直射他的双眸,竟让他下意识地想要躲藏。
就在她转身的一刹那,顾明轩突然从马上跃了下来。没有双腿支撑的他骤然倒在泥水里,那素净纯白的衣袂也被泥水浸得斑驳肮脏。可他恍然未觉,清俊的面容颤抖着,仿佛眼中有什么东西即将破灭。
他匍匐在尘埃里,仅用着双臂的力气向崖口爬去,那模样卑微到了尘土里,只为祈求一线生机。
身后之人纷纷侧过了脸庞不忍直视,可是没有人上前阻止。阻止不了,也没有理由阻止。
陆离暗叹了一声,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呢
如果当初爱的少一点,如果当初放手早一点,是不是便不会有这锥心刺骨的痛苦还是说,当初便不要遇见吧,在一切未开始之前,在伤害没有放大之前,在红线缠心之前。
“顾明轩,你忘了我吧。”
她清冷的声音从风中传了过来。顾明轩一怔,随即便看到那道身影从崖边纵身跃了下去,衣袂划过绝然的弧线,消失在苍茫的风雨中。
“不要”他目眦尽裂地吼着,拼命地在泥水中挪动身子,挪到了悬崖边上。可是云山雾绕中哪里还有那道心心念念的身影。
可是紧接着,他运起内力,右掌触地,翻身跃下了悬崖。
长风过耳,萧萧兮。一时间崖上之人皆是静默无声。
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早知如此绊人心,何如当初莫相识。
“阿宁,我可能走不过去了,你能走过来吗”
“如果你觉得歉疚,就对我好一点,再好一点,如果这样能让你心里好过一些的话。但是阿宁,过去的事情就让它过去好吗我们无法改变过去,只能拼命地朝前看,也许前面会有更加灿烂的烟花,更加美好的景致。而我,会一直陪你,一起走下去,走到我走不动的那天。你将我埋在路旁,好让我能够看着你继续走下去。这一世,我将不再寂寞。”
“阿宁,即使我不在了你也要一直走下去,代替我看着世间的风景。好吗”
“怎么办阿宁我好想娶你。我想把我们当年被打断的成亲进行下去;我想让世人知道你宁嫣,是我顾明轩的妻子;我还想与你生几个孩子,小子像我,丫头像你。等到我们老去,我们就住在湖边的小木屋里,儿孙绕膝,过着最平凡的生活。”
所有的一切都随着那先后跃下去的两道身影烟消云散了。
杀人算什么,难的是诛心。
高高的城楼之上,一袭明紫衣袍的男子长身玉立,眯着眼睛看着拘淸山的方向,嘴角的弧度越来越大。
细雨绵绵浇在他的身上,他却恍若未觉。
他果然是去了,没有顾明轩的沉羽军人数虽众他却根本未曾放在眼里。他要的,从来只有彻底地摧毁顾明轩。让他最心爱的人在他心上扎上血淋淋的一刀,让他也明白明白什么叫做痛不欲生的滋味。
他璀璨的眼眸中,那一抹紫色却诡异地慢慢褪了下去。然而当他再次抬起头来之时,那一双眼眸依然如紫水晶一般夺目动人。
一个黑衣人匆匆等上城楼在他耳边说了些什么,他脸色骤变,从凝重转而为凄惶。
原来都去了吗她,竟然这么决绝地跳了下去。
他说不清自己对宁嫣是什么样的感觉,初见时确实是喜欢,喜欢她古灵精怪的模样,喜欢她的翦水秋瞳。之后他被困珞珈神山,一开始他总是会想,她会来救他的,一定会的。可是渐渐地,他发现她永远不会再出现了,他开始怨她,为什么给了他希望又让他失望。
若干年后,在巍峨的东和皇宫中再见她时,他发现他竟然完全恨不起来眼前这个承担了太多的女子。他甚至萌生了想要继续保护她的冲动,可是他知道这一世将永远不再可能。可是至少他希望她能脱离这个深渊,希望她能过上平静安稳的日子。
不要再日复一日地,永无宁日。
番外之云修 缚游刀
在没有与她重逢之前,我想着她,念着她,也恨着她。可是见到她之后,我发现曾经简单的执念早已被时光酿成了浓郁的烈酒,醉了,也梦了。
那日,我站在东和王宫高高的白玉阶上,俯视着她一身华服由远而近走过来,我竟然微微有些紧张紧张。这样的情绪已经许久未曾在我的肺腑中出现,我莫名地赶到一阵好笑。
若干年下来了,她的容颜依旧温婉秀美,眉如远山,那琉璃色的眸子仿佛依然能看穿人的内心。只是少了一份少女的灵动与灵气,多了眸子中的沉淀与疲惫。是的,我看得出来。
她在看到我的那一刹那,脸色苍白,骨节分明的修长的手亦是微微地颤抖。最终微微低头,遮住了那双写满了不知是欣喜、愧疚、无奈还是惊讶的眸子。
与此同时,我释然了,如潮水一般的欣喜席卷上心头。原来她还没有把我忘记,原来她一直愧疚着,原来我于她并不是一个可有可无的路人。
可是记得又如何自始至终我只能远远地看着她,甚至无法像郑瑜一样把对她的喜欢光明正大地说出来。因为我不配,我的身子早就脏了。然而我亦是不甘,不甘她被那样一个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所欺骗,不甘那个曾经小仙女一般的存在会被世俗的尘埃所淹没,不甘她如我一样饱受命运的摆布而无法自拔。
此生此世,我只想静静地看着她,看着她获得幸福。
夜探公主府之时,我再次见到了那一柄镶着绿珠的缚游刀。那是我多年前的贴身之物,也是我家族被灭族之后唯一留存下来的东西,一把削铁如泥,吹毛短发的神兵利器。那是我年少气盛,喜欢就是喜欢了,我就想着要对她好,甚至把一切都送给她。所以在珞珈神山,我把缚游刀送给了她防身。
她拿着刀端详了半天咯咯笑道:“小云,这刀不会是你偷的吧”
那时她唤我小云,惹得顾明轩一直很不高兴。我却非常高兴,尽管我知道她只是把我当成弟弟一样地照顾。可那又何妨,喜欢她不就是应该争取吗
之后的某一年,我从西凉取道郴州回东和的路上,遇见了一个少年。背着剑,笑得纯良而无害,为了他喜欢的姑娘被人打得半死不活,扔在路中心。我觉得,他像极了年轻时的我。于是我收他做了唯一的徒弟,楚风。
实际上,我对她并不好,甚至把她掠走关在水牢里去给顾明轩下套。我对她说了极为恶毒的话,我告诉她我在珞珈神山里所经受的一切折磨,而这些我本不打算说给任何人听。我亦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看着她就完全不受控制。可是说完看着她苍白的眉眼我又后悔了,说这些又有何用让她忏悔吗还是想让她赎罪她应该对我完全失望了吧。
后来,越贵妃回京,我觉得这是一个极好的契机。她与我同样受制于西凉巫族,可是她的野心显然要更大。可是遗憾的是,她有一个扶不上墙的烂泥一样的儿子,从来只知声色犬马,是一枚还算好控制的棋子。每个糜烂的黑夜我屈辱地在他身下承欢之时,都会不由自主地想到那样一双明媚到极致的琉璃色眼眸,可转瞬我就想把它从脑海中洗刷掉,因为那是对她的亵渎。
顾明轩从来不是她的良配,而郑瑜连她的一根手指都配不上,我又怎么会让这两人如愿以偿。更何况,我与顾明轩之间还有生死之仇。
于是,郑瑜在我的蛊惑下想要一步步收权,一步步把她困住。可是我也知道以她多年在朝野的经营和她对郑瑜的情谊,想要把她逼到一个死角根本不可能。只有置之死地,才能劫后余生。所以必须要有人牺牲,而青鸾,她的胞妹必须成为政治漩涡中的牺牲品。我并不觉得我做的有错,可是对她我依然心有愧疚。
不过可笑的是,后来的顾明轩竟然也选择了与我做出同样的决定,青鸾必须死。他这个人,把她视若生命,却也心狠手辣,视人命如草芥。他的一腔冷血掩盖在温润的外表之下,就像浑身是毒却开得灿烂的罂粟花。
所以我毫不犹豫地通过郑瑜之口,把顾明轩的真面目揭露在她眼前。
我知道,她一定会痛,痛得死去活来。可是只要剜去腐肉,伤口终有一日会愈合。那时,我会把她送到一个宁静而美好的地方,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安静地生活下去。看着她嫁予人妻,儿孙绕膝。
可是,我万万没有想到她会以这般决绝的方式了断这一切。当她的死讯传来时,我骤然惊觉,我是否从一开始便错了我是否亲手把我最爱的人推上了一条万劫不复的道路我是否才是最该死的那一个我根本不应该从珞珈神山中出来,我应该埋骨于那里,安静地做一只孤魂野鬼。
大悲无言,可是于我来说只有空空落落。从未得到过,也便不会有失去的痛苦,可是为什么仿佛许久不曾跳动的心会那般痛苦
如果他们所有人的结局都是咎由自取,而我呢,从今往后,我该如何活下去
阿宁,下辈子我想早一些遇见你,好吗
番外之郑瑜 牵挂
承嘉三十九年,父皇病重,那时我不过七八岁的年纪。
母后抱着幼小的我终日守在他身边,生怕他那一日离我们而去。那时,我们被于谨幽禁在同曦宫中,身边竟无一人侍候,连宫人端来的饭菜都是畜生都不吃的糟糠。母后一个人照顾着父皇和我,一日日地苍老下来。
可是我从未见过她有一丝怨怼,无论有多么艰难。她摸着我的头说,瑜儿别怕,一切都会过去的。
佑庆元年,父皇病逝。我从未见过母后哭得如此伤心欲绝过,她搂着我,浑身颤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我轻轻地抱着母后,我想告诉她,母后别怕,还有瑜儿在,瑜儿会长成一个顶天立地的男子汉保护母后的。她被泪水冲刷地惨白的脸终于露出一抹微笑。
然而,就在守灵的那个晚上,于谨领兵闯入了同曦宫。这个人我自小就极为害怕,他如蛇信一般的目光总是在我身上游移,就像一条冰冷的不停挪动的蛇。他甚至从不掩饰对我的裸的。
在我被夺走的时候,母后在我耳边悄声说:“瑜儿别怕,无论怎样屈辱与痛苦都要撑下去,一定会有人来救你的”
之后的三年,我的生命只有昏天黑地。他待我自是不同的,至少和他府里的其他与我差不多大小的禁脔不同。至少他不会把我做到死过去,尸体在被从后门抬上乱葬岗去。我试过无数次逃出去,最远的一次甚至逃出了于府,可是很快又被抓了回去。
然后又是无边无际的黑暗,他浅笑着说,这是对我的惩罚。然后冰冷的舌头肆意地在我身上游移,无数次被贯穿的撕裂般的疼痛在身体的每一个地方叫嚣,可是我一直强撑着不让自己流下泪来。与痛楚相比,最难忍受的是屈辱。
母后,瑜儿该怎么撑下去
三年整整三年会有谁来救我还会有人来救我吗不会了。
母后,瑜儿撑不下去了,可能要先你一步去见父皇了。
直到那日皇姐的出现。就像一道耀眼的天光瞬间照亮混沌的黑夜,我的内心突然生出无限的希望。她就坐在战马之上,坐在三十万大军之前,气度凛然,脸上是一抹云淡风轻的微笑。远远地,我看不清她的眉眼,可是似乎隐隐感受到她关切的目光投在我的身上,那么地温暖。
于谨终于落败,我真想仰天长笑。父皇的仇,我的屈辱,整个东和的动荡终于报应到了他的身上。实在是大快人心。
处决于谨的时候,她走到我的面前给我递上一把剑:“最后一剑,留给你。”
看着她那双琉璃色的眼眸,我无比地安心。最终,那一剑我狠狠地扎在他的心上,看着他不可置信的眼眸,我慢慢地笑出了声。他的手上沾染了那么多条人命,就这样给他了断实在是太多不公,就算凌迟、剥皮、抽筋都难解我心头之恨。
可是我知道皇姐一定不喜欢,我要让皇姐留在我身边陪着我。于是,我把心底那个邪恶而扭曲的自己彻底尘封。我告诉自己,只有这样,皇姐才会同情我,可怜我,才不会离我而去。
后来母后去世,我一滴眼泪也没有流下来,因为这三年已经消磨掉我所有的感情。我高兴的是,她在死之前还是为我做了一件好事,就是封皇姐为护国长公主。
一年又一年的青草淹没了马蹄,我想若是一直能够这样该有多好。不知不觉间,这种依恋变成了爱慕,我看像皇姐的目光也日渐灼热起来。我清楚地知道,我想要拥有她,作为一个男人。
直到云修的出现,他那双魅惑的紫眼睛仿佛能够看懂我的内心一样,他一步一步地把我带进了另一个深渊。可是似乎,我甘之如饴。
那场大雨中,皇姐跃下了悬崖,那时我意识不清只朦胧中看到那一道身影飘飘然跃了下去。一颗心,瞬间就空了。我亲手把这世间对我最好的人,逼死了。
那我活着的最大意义,似乎也不存在了。
我后知后觉地发现,这一切也许都是云修在暗中操纵。可是,他似乎比我还要落寞与伤心。我这时才明白,心心念念里都是她的不止我一人。
也罢,这一生,我已了无牵挂。